周揚波,黃 越
(蘇州科技大學 社會發(fā)展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明代官員況鐘(1383—1443),江西靖安(今江西省靖安縣)人,任蘇州知府長達十三載,在任上減官租、理軍籍、廢雜稅、捕兵痞、設濟農(nóng)倉等,以政聲卓然垂名后世,至有“青天”之譽,與包拯、海瑞齊名。和后兩者一樣,一方面況鐘得到的關(guān)注不可謂不多,另一方面其形象又頗為類型化。總體來說,依據(jù)當下的研究成果,況鐘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位清正、清明、清廉、清敏的典型清官形象。(1)目前關(guān)于況鐘的學術(shù)論著主要有蔣星煜《況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廖志豪《況鐘與周忱》,中華書局1982年版;王仲《況鐘》,古吳軒出版社2003年版等。相關(guān)論文主要有:吳晗《況鐘和周忱》,《人民文學》1960年第9期第76~81頁;黃長椿《論清官況鐘》,《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4期第70~75頁;倪正太《明初的吏制改革和況鐘的官聲政績》,《江西社會科學》1984年第6期第72~76頁;謝天佑《況鐘整頓蘇州的官糧和吏治》,《江漢論壇》1988年第3期第47~52頁;竺培升、吳建華《略論況鐘的“興利除弊”》,《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2期第61~74頁;金軍寬、王衛(wèi)平《況鐘治蘇述論》,《史林》1989年第3期第20~23頁;等等。諸論著對況鐘政績考訂各有貢獻,其中唯見蔣星煜《況鐘》能注意對況鐘史實和形象區(qū)別對待,但也未對其形象演變作歷時性梳理。筆者基本認同已有研究成果對于況鐘政績的肯定,同時認為類型化形象不利于我們認知歷史人物的豐富性,故通過梳理況鐘形象的歷史變遷,分明前期、明中后期、清代以后三個階段進行考察,不虛美,不神化,力圖深入歷史情境觀察歷史人物。
況鐘歷仕永樂、洪熙、宣德、正統(tǒng)四朝,終于正統(tǒng)前期。本階段重點考察況鐘生前在士民心中的形象,兼及其卒后官方和民間的定論。
現(xiàn)存最早關(guān)于況鐘的傳記,是蘇州鄉(xiāng)宦張洪(1362—1445)作于宣德九年(1434)的《張?zhí)焚浱貨r公前傳》(以下簡稱《前傳》),收錄于況鐘文集《況太守集》?!肚皞鳌纷饔跊r鐘蘇州知府任上第五年,由于并非蓋棺定論而是為生人立傳,故曰“前傳”?!肚皞鳌肥刮覀兊靡砸桓Q蘇州士紳對于時任太守的風評。篇首將況鐘比為正史郡守立傳之始的西漢循吏汲黯,“論事切直,不為軟媚語”,“綜理周密而不煩,行之甚易而不疏,可為為政之楷范”[1]55,勾勒出一位清正、清敏的清官形象。但前者的剛正之氣,主要體現(xiàn)在況鐘奏疏論事的言語,而非一般所謂的正邪之爭。全文絕大多數(shù)篇幅落筆在況鐘作為太守的善政,并描述了兩次群鶴盤旋府治之異象,“觀者以為和氣所感”。文末則云“公為郡守而功績章章如是,他日佐圣天子,為太平宰輔,事業(yè)廣大”[1]55-59,期望況鐘能夠出守入相,體現(xiàn)了況鐘最終連任蘇州知府13年,未必全是因為當?shù)厥考澩炝?,恐怕還有朝廷用人政策的通盤考慮??傮w來說,《前傳》呈現(xiàn)出來的況鐘是一位清敏練達而兼具清正剛強之氣的能吏形象。
況鐘生前在民間即有“青天”之譽。正統(tǒng)四年(1439),況鐘在奪情起復后再任蘇州知府又滿9年,將赴京調(diào)升他職,且繼任人選業(yè)已確定,蘇州士民餞別隊伍長達百里,懇請況鐘留下肖像以作紀念。況鐘“不忍卻其情”,留像并答詩一首,中有“敢勞父老,稱曰青天”句。[1]164根據(jù)《前傳》以及其他現(xiàn)存關(guān)于況鐘生平的原始史料記載,況鐘每次任滿均有蘇州士民長隊惜別和盛情挽留,均出于對況鐘惠民政績的衷心愛戴?!肚皞鳌酚涊d,宣德六年(1431)三月況鐘因奔繼母喪離任,蘇州傳唱一首民謠:“況太守,民父母,眾懷思;因去后,愿復來,養(yǎng)田叟?!盵1]57從“養(yǎng)田叟”之語看,百姓稱譽仍著眼于況鐘的撫郡吏干,而非一般“青天”意義上的清明和清廉。
《況太守集》收有楊士奇、楊溥、楊壽夫、周述、曾棨、周孟簡、孫原貞7人為況鐘所作像贊,主要呈現(xiàn)其清正一面,如楊士奇“剛正之氣,卓特之才,其潔清之操一塵不染,其執(zhí)守之固千夫莫回”[1]19、楊溥“剛毅之氣,端肅之容”[1]19、周述“凜然廉厲之節(jié),悠然清迥之思”[1]20、周孟簡“既方其外,亦坦其中”[1]20、孫原貞“外方而直,內(nèi)坦以夷”[1]21等語。這種不約而同的表述,一方面應有況鐘事實上的清正之名為基礎,另一方面顯然還有像贊這一體裁既定的基調(diào)。每位作者均標明籍貫,7人除楊溥、楊壽夫外,其余均為江西人。明代是江西政治勢力鼎盛期,而在“三楊”秉政的宣德、正統(tǒng)年間臻于極致,首輔楊士奇及永樂二年(1404)榜進士三鼎甲曾棨、周述、周孟簡是該政治集團核心人物,而況鐘及其上司江南巡撫周忱均屬這一集團重要成員。[2]6-10關(guān)于像贊的寫作時間,蔣星煜認為是正統(tǒng)七年(1442)為當年去世的況鐘遺像而作,但從楊士奇“吳郡必古今而同心者與”[1]19、楊溥“宜乎晉階增秩,而祿位功業(yè)之益隆也”[1]19、楊壽夫“巍乎廟堂之大器,自將入弼乎皇躬”[1]20、孫原貞“縉紳事業(yè),遐壽為期”[1]21等語看,顯然作于況鐘生前。今蘇州碑刻博物館藏有《況鐘像贊碑》,中鐫況鐘像,上刻楊士奇作像贊,下刻正統(tǒng)七年十月吳縣儒學訓導陳賓跋語:
東吳黎庶懼公之去,立石吳庠詠歸亭,鐫公之像,勒公之贊,以為邦人永久詹思,非諛也,宜也。然勒石一邑,而使四方之人徒聞公之名,而不得見公之像,孰若重刻廣摹,傳諸遠邇,俾人人親睹公之儀像,而為一代得人之賀,不其偉歟?[3]
像贊碑刻過兩次,首次應是正統(tǒng)四年況鐘離任留像之時,立石于吳縣縣學(蔣星煜誤為“郡庠”(2)參見蔣星煜《況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2頁。據(jù)《況太守集》道光二十八年(1848)胡容本跋(《況太守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7頁),況鐘像贊碑至清已移置府學況公祠內(nèi),碑左舊有廬陵楊少師贊,與今存楊士奇贊刻于碑上不同,且數(shù)處行文有異,應即正統(tǒng)四年初刻碑。且“碑陰有明正統(tǒng)元年七月十五日,耆民糧里秦孔彥等一萬八百五十四人,為太守前傳立石”,則立石先是為刻張洪《太守前傳》,三年后復于另一面刻像贊碑,又三年后另立石重刻。),三年后陳賓作跋重刻并廣摹拓本以期流傳。況鐘卒于是年十二月(見下引《明實錄》),所以兩次刻石均在況鐘生前。楊士奇、楊溥等顯宦作贊,應非蘇州民眾之力所能邀致,況鐘本人參與其中亦有可能。像贊內(nèi)容本多套話,此處則尚應考慮江西集團同聲相應之造勢因素。
民間認知的“青天”型官員,往往是決獄斷刑明察秋毫的清明形象。況鐘知蘇州“到任九個月,問過輕重罪囚一千五百一十八名”[1]123,但今日所見《況太守集》并無一篇斷案判詞,不像海瑞《海忠介公文集》有多篇斷案記錄留存。所以,況鐘在民間最為人熟知的斷案如神之形象,反而最缺少史料支持?,F(xiàn)存《況太守集》祖本,在況鐘生前即由其次子況寰奉父命編定。[1]43可見,當時就未收錄斷案讞詞,顯然斷案能力既非其本人也非時人關(guān)注焦點。至于清廉方面,況鐘生前相關(guān)文獻也鮮有涉及,僅有況鐘本人在正統(tǒng)四年考滿赴京作別耆民時口占詩句說:“清風兩袖去朝天,不帶江南一寸綿?!盵1]163蔣星煜認為此語“從他自己的口中說出,顯得完全以清官自居”,“并不是很妥當”[2]68。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也不妨看作況鐘對于自己廉潔操守的自信,但至少可以判定,況鐘生前并不以清廉稱著。
對況鐘的蓋棺定論,是禮部左侍郎王直(與況鐘有“石交”之稱的江西同鄉(xiāng))于正統(tǒng)八年(1443)為其所撰的墓志銘。墓志記載況鐘的履歷重點仍放在守蘇十三載上,其云:
公慨然攬轡登車,勇于任事,糾官慝,懲吏(邪,纖弊必剔,積困必蘇,前后為斯民請命,如減額除荒諸大政,抗疏至數(shù)十上,戇直無諱,而上)嘉納之……(民)稱之為青天、為父母。[4]
減削稅糧是況鐘蘇州任上最為卓著的政績,況鐘的確為此屢上奏疏,積極為民請命。但蔣星煜辨析況鐘抗疏對象主要是戶部而非宣宗,其赴蘇本身即帶著宣宗“察其休戚,均其徭役”的敕書,具體執(zhí)行也得到了宣宗全程支持。[2]25、34-39墓志“戇直無諱,而上嘉納之”的用筆,則塑造了臣正君明的相得之狀。墓志續(xù)稱:
(公始受知于邑令俞益),早以孫伏伽、張元素期之。逮典郡政成,群以龔黃(頌之。晉秩而留任,楊相國致詩,則以趙清獻、張益州方之。要皆為公實錄,而非出于過譽)。[4]
況鐘初被靖安縣令俞益以同樣吏員出身的唐代顯宦孫伏伽、張玄素相期許,至蘇州又被士民頌為堪比西漢循吏龔遂、黃霸,晉秩留任時楊士奇贈詩又以北宋出守入相的趙抃、張方平相擬。顯然仕途前景是節(jié)節(jié)拔高,吏員出身已不重要,撫郡循吏也不足以比擬,貴至卿相才是未來可期。不過王直本人在況鐘晉秩留任時也寫了篇《送況太守序》,其中僅將況鐘比擬為“漢世循吏于郡守最稱”的黃霸。[5]所以,墓志的這種排比層次本身并沒那么嚴謹??傮w來說,墓志呈現(xiàn)的況鐘是一名清正練達的循吏,君臣相得而具卿相之才,也是民眾心目中的“青天”。
目前能看到對況鐘最早的官方評價是《明實錄》卷九九“英宗正統(tǒng)七年十二月”條,與上述評價既有契合之處,又有較大反差。該條在陳述況鐘當月去世及其生平后評述:
鐘有治劇才,故郡事雖殷,理之綽有余裕。惜其貪虐,猶有刀筆余習。一時與鐘同奉璽書為郡者,若松江知府趙豫、常州知府莫愚、杭州知府馬儀、吉安知府陳本深、西安知府羅以禮輩,往往能興利除害,其得民心大率與鐘伯仲間。豫尤和易近民,凡百詞訟,屬老人之公正者剖斷,有忿爭不已者,則己為之和解,故民以“老人”目之。當時論者以鐘為能吏,豫為良吏云。[6]
“貪虐”之“貪”,應是指宣德七年(1432)江南巡撫成均訴況鐘托同鄉(xiāng)代購入官私鹽船、買木料未付費若干事。蔣星煜已據(jù)況鐘《遵旨辨明誣陷奏》辨明,除況鐘買船一事不夠檢點外,其他皆屬捏造,交訟另一方成均在《明實錄》中的評價是“持身清謹,明于大體”,雙方僅是工作矛盾,無關(guān)道德大節(jié),宣宗也未對雙方進行處分,二人繼續(xù)共事多年而無新摩擦。[2]46-52至于“虐”,此處雖未明言,但后世有不同史源的史料多處言及,結(jié)合況鐘的吏員出身,溯源于“刀筆余習”應可成立,具體置于下節(jié)再論。與況鐘同批派到大郡任太守的趙豫、莫愚、馬儀、陳本深、羅以禮,均因深得民心而反復延任,其中趙豫守松江、陳本深守吉安均達18年之久??梢?,況鐘守蘇13年雖屬難得,但非特例。《明實錄》同批奉敕者“得民心大率與鐘伯仲間”,應屬公允。尤其在斷案方面,松江知府趙豫更為和易親民,故被譽為“良吏”,而況鐘僅得“能吏”之名,這是官方文獻對況鐘最早的蓋棺之論。
在明前期的文獻中,況鐘已有“青天”之譽,但主要是清敏干練的能吏形象。在像贊、墓志這樣一貫正面的文體中,還比較強調(diào)清正,但清官常見的清廉、清明兩項要素此時若有似無,且存在“貪虐”這樣的負面評價,與后世“高大全”的形象存在較大距離。
明中后期,況鐘開始走進小說、筆記、方志、史籍等文獻,多種記載之間還存在一些分歧,從而使得呈現(xiàn)出來的形象更為多元。
這一時期,況鐘形象的最大發(fā)展是“況青天”形象誕生于坊間小說,可謂清代戲曲《十五貫》塑造的經(jīng)典“青天”形象之雛形,極大地提高了況鐘在民間的知名度。成書于天啟四年(1624)的著名白話小說《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名為《況太守斷死孩兒》,敘述奪情復任的蘇州太守況鐘在途經(jīng)揚州儀真縣時,審理一個市井無賴為謀財色致死二命案。[7]534-545小說稱況鐘吏員出身,由禮部尚書胡瀠薦為蘇州太守,在任官聲以及奪情復任事均與史實相合。蔣星煜認為斷案判詞也與況鐘傳世文章有近似之處,推斷小說可能有所依據(jù),并指出清代蘇州狀元石韞玉說況鐘“折獄明冤,惇史標其清節(jié),稗官摭其軼聞”的“稗官”即指此篇,判斷具備一定的合理性。[2]102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稱況鐘“在任一年,百姓呼為‘況青天’”[7]542,斷案后“萬民傳頌,以為包龍圖復出,不是過也”[7]545,首次確立了況鐘在民間文藝作品中的“青天”形象?!毒劳ㄑ浴纷胼嬚唏T夢龍(1574—1646)也是蘇州人,其表述應有地域口碑作為淵源。不過,同由馮夢龍編纂的《醒世恒言》,依據(jù)宋元話本《錯斬崔寧》編有一卷《十五貫戲言成巧禍》,雖是清代戲曲《十五貫》的前身,但故事設定在南宋臨安,尚未與況鐘發(fā)生聯(lián)系。[8]
前述況鐘自述被百姓稱為“青天”,許是蘇州名士都穆(1458—1525)《都公譚纂》所載民謠所稱。該書稱況鐘去官之時蘇州傳唱二首民謠,一曰“況青天,朝命宣,宜早還”,一曰“況太守,民父母,愿復來,養(yǎng)田叟”。[9]后者與前述張洪《前傳》略同而稍簡,前者亦應有一定真實性。
況鐘的清正形象在這一時期也有了較大發(fā)展。蘇州人楊循吉(1456—1544)所作蘇州掌故集《吳中故語》錄有“況侯抑中官”條,專載況鐘在蘇打擊宦官氣焰之事:
時承平歲久,中使時出四方,絡繹不絕,采寶干辦之類,名色甚多。如蘇州一處,恒有五六人居焉。曰來內(nèi)官、羅太監(jiān)尤久,或織造,或采促織,或買禽鳥花木,皆倚以剝,民祈求無藝。郡佐、縣正少忤,則加捶撻,雖太守亦時訶責不貸也。其他經(jīng)過內(nèi)宦尤橫,至縛同知臥于驛邊水次,鞭笞他官,動至五六十,以為常矣。
會知府缺,楊文貞公以公薦,而知蘇州有內(nèi)官難治,乃請賜敕書以行。文貞難其事,不敢直言,乃以數(shù)毋字假之以柄。下車之日,首謁一勢閹于驛,拜下不答,斂揖起云:“老太監(jiān)固不喜拜,且長揖?!奔饶司妥c之抗論。畢出,麾僚屬先上馬入城,而已御轎押其后。由是,內(nèi)官至蘇皆不得撻郡縣之吏矣。
來內(nèi)官以事杖吳縣主簿吳清。況聞之,徑往,執(zhí)其兩手,怒數(shù)曰:“汝何得打吾主簿?縣中不要辦事,只干汝一頭事乎?”來懼,謝為設食而止。于是終況公之時十余年間,未嘗罹內(nèi)官之患也。[10]
該書呈現(xiàn)的況鐘是與為害地方的宦官勢不兩立的清正形象,應有一定的史實依據(jù)。但況鐘是否與宦官勢同水火,尚需全面考察。蔣星煜《況鐘》一書辟專節(jié)考察了況鐘與宦官的關(guān)系,推斷況鐘在禮部儀制司任內(nèi)與宦官多有共事,結(jié)合況鐘借坐來內(nèi)官轎、科派屬縣款待過境欽差太監(jiān)、采辦促織以及其同鄉(xiāng)上司江南巡撫周忱與宦官的友好關(guān)系,判斷況鐘與宦官之間不可能存在激烈斗爭,宦官氣焰的收斂更多是因為況鐘的合作所致,很有見地。[2]84-86其中關(guān)于采辦促織一事尚可補充,蔣星煜主要依據(jù)《況太守集》所載宣德九年(1434)《遵旨采解物件奏》,而此期沈德符(1578—1642)《萬歷野獲編》尚有更為翔實的記載:
我朝宣宗最嫻此戲,曾密詔蘇州知府況鐘進千個,一時語云:“促織瞿瞿叫,宣德皇帝要?!贝苏Z至今猶傳。蘇州衛(wèi)中武弁聞尚有以捕蟋蟀比首虜功,得世職者。今宣窯蟋蟀盆甚珍重,其價不減宣和盆也。近日吳越浪子,有酷好此戲,每賭勝負,輒數(shù)百金,至有破家者,亦賈之流毒也。[11]524
《萬歷野獲編》“堪稱有明一朝百科大全,向為治史者所倚重”[11]1,記載可信度較高。今檢況鐘《況太守集》所載《遵旨采解物件奏》,說宣德九年七月十七日奉敕協(xié)同內(nèi)官安兒、吉祥采辦促織一千個,而上奏采辦完備的落款是七月二十六日,九天內(nèi)即采辦畢千只蟋蟀,可見況鐘態(tài)度之積極。[1]104兩相印證,沈德符記載應可坐實。而促織采辦流毒,其中只提到宣德年武將比功得官和萬歷年浪子賭博破家,這方面明末蘇州人呂毖《明朝小史》可做補充:
帝(宣宗)酷好促織之戲,遣取之江南,其價騰貴至十數(shù)金。時楓橋一糧長,以郡督遣,覓得其最良者,用所乘駿馬易之。妻妾以為駿馬易蟲,必異,竊視之,乃躍去。妻懼,自經(jīng)死。夫歸,傷其妻,且畏法,亦經(jīng)焉。[12]
從這一糧長的家破人亡可見當時促織采辦之峻急。另有清人曹壽銘稱所見宣德八年(1433)八月初二敕云:“敕奉御劉安兒、知府莫愚、況鐘等今年閏八月節(jié)候稍遲,爾等再取一千個兩運送京。”[13]則宣德九年(1434)前況鐘與同批奉敕能吏常州知府莫愚已反復貢送千只蟋蟀,恐怕當時地方官迎合采辦是常態(tài)。當然,明代宦官為禍之烈主要在中后期,況鐘生活時代尚處萌芽之期,宦官與地方矛盾尚未成為主要矛盾,通過合作緩和緊張關(guān)系不失為一項可行手段,但對于宦官采辦之擾民,況鐘依然需要擔負一定責任。
《萬歷野獲編》還對“今人傳說”況鐘奉敕便宜行事的“異典”作了辨析,認為“其說誠是”,但同時奉敕者有9人,其中溫州知府何文淵之后還官至吏部尚書,且敕書授權(quán)也不像所傳“凡其同僚皆得拿問”,只云“具實奏聞”和“提解來京”。該書記載,況鐘因輕信“本府經(jīng)歷傅得”謗言,將吳縣縣丞趙?!捌鹚椭辆?,結(jié)果“其民千八百余人訴于巡撫侍郎成均周忱,言浚守法奉公、愛民集事俱善狀”,經(jīng)巡按核查,“果如民言,命浚復職,置得于法”。[11]481都察院請治鐘妄奏之罪,宣宗僅對況鐘“記其過”并“戒鐘加慎”。沈德符最終評論說:“然則鐘固一輕聽躁動人也。吳人以其異途健吏,能抑豪強,一時譽之過情,流傳至今不衰耳?!盵11]482況鐘蘇州任上斷案過千,僅因一件冤案即判斷其“輕聽躁動”,未免苛責。但沈德符所言況鐘清名源于“異途健吏,能抑豪強”,有一定合理性。況鐘在蘇諸項政績,固然是其過人吏干所致,但一方面他是帶著敕書給予的特權(quán)和任務至蘇,背后尚有首輔楊士奇、江南巡撫周忱等江西顯宦大力支持;另一方面況鐘主要致力于抑制地方勢力和處理轄區(qū)問題,他與采辦宦官、清軍御史、監(jiān)察御史等的斗爭均應置于這個范圍理解。除初期與江南巡撫成均因公務矛盾短暫交訟外,況鐘對上并不存在也無必要有太強的斗爭性。
關(guān)于況鐘如何“抑豪強”,明中葉蘇州人劉昌《懸笥瑣探》載,況鐘“至蘇,廉察官吏,去太甚者四五人,嚴禁狡猾而惠愛窮弱,執(zhí)勢家侈恣不法者,立杖殺之。吏民大驚,奉令唯謹”[14]。而對于抑制其中的胥吏群體,陳建(1497—1567)《皇明通紀》有更翔實的記載:
鐘初視事,為木訥。胥持文書上,不問當否,便判可,其弊蠹輒默識之。通判趙忱肆慢侮鐘,亦唯唯不校。既期月,一旦,命左右具香燭案,并呼禮生至諸僚屬以下亦集。鐘言:“某有朝廷敕未嘗宣,今日宣敕?!奔刃杏小傲艑俨环?,徑自拿問”之語,于是諸吏皆驚。禮畢,坐堂上,喚里老,言:“吾聞郡人多狡武,每輕誣善人。吾有彰癉之術(shù),然不能如閻羅老子,自為剖別。今以屬等,速以善戶惡戶報來。善者吾優(yōu)視之,甚則賓致鄉(xiāng)飲;惡者吾且為百姓殺之。吾列善惡二簿,俟若曹矣?!庇终俑旭阆で?,大聲言:“某日某事,你某作如此擬,應竊賄若干,然乎某日某如之?!比厚泷敺?,不敢辨。鐘命引出,曰:“吾不能多耐煩。”命裸之,俾皂隸有膂力者四人輿一胥,擲空中扌顛死之。皂姑少投去,鐘大怒曰:“吾為百姓殺賊,獨鼠輩為吾樹虐威耳?高投之,立死。不死,死若狗曹?!痹響郑缑?,立斃六人。命屠人鉤其發(fā)曳出,肆諸市。復黜屬官貪暴者五人,慵懦者十余人。由是,吏民震栗革心,奉命惟謹,蘇人稱之曰“況青天”。[15]
核查《況太守集》所載赴任敕書,并無“僚屬不法,徑自拿問”之語,只云“凡公差官員人等,有違法害民者,即具實奏聞。所屬官員人等,或作奸害民,爾即提下差人解京”[1]61。前述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亦對此專做分辨。所以,《皇明通紀》此條記載恐怕與史實有出入,但該書作為有明一代史學名著,取材謹慎而描述細致入微,其他史料相關(guān)記載亦無異詞而僅詳略有異,應有史實基礎。知府并無專殺之權(quán),況鐘投死胥吏和杖殺勢家顯屬逾權(quán),此應即《明實錄》“虐”字之評的根據(jù),尤其將胥吏裸身投死和鉤發(fā)示眾之舉實屬暴行,“刀筆余習”之譏不虛。但與《明實錄》“惜其貪虐”的批判態(tài)度相比,此期的《皇明通紀》和《懸笥瑣探》在陳述況鐘專殺時,均以正面首肯的態(tài)度刻畫,呈現(xiàn)出況鐘鋤強扶弱的清正形象。
綜上所述,明中后期一方面況鐘正面形象更為放大,另一方面仍不時可見一些負面評價;但總體來說后一方面趨于淡化,代之而起的是況鐘形象中清正、清明兩個維度的增強。
入清以后,況鐘形象于前代基礎之上,無論是在官方還是在民間,均又有顯著提升,最終成為國史上著名的清官之一。
清代官修的《明史》,代表了官方對況鐘的基本評價。《明史·況鐘傳》對況鐘的結(jié)語是“鐘剛正廉潔,孜孜愛民,前后守蘇者莫能及”。開篇提到宣宗對于況鐘等同批受敕9位人選的考慮時,表述是“命部院臣舉其屬之廉能者補之”。但全篇對況鐘之廉實無只字涉及,主要篇幅在于通過陳述其政績表彰其吏能,并在剛正這一維度較前代史料有所拔高。上任殺吏一事,刪去血腥細節(jié),僅簡述為“立捶殺數(shù)人”。在況鐘置善惡簿、通關(guān)勘合簿、綱運簿后,總結(jié)為“鋤豪強,植良善,民奉之若神”。對宦官采辦擾亂地方之事,則記述為“鐘在,斂跡不敢肆”。而關(guān)于況鐘的吏員出身,則言“鐘雖起刀筆,然重學校,禮文儒”。[16]4381總體來說,《明史·況鐘傳》的況鐘形象已較《明實錄》有了全面提升,且相對于《皇明通紀》也因有所剪裁而淡化了“刀筆余習”的酷虐色彩,從而呈現(xiàn)出一位清敏、清正兼清廉的清官形象。不過,《明史》將況鐘與同批奉敕者陳本深、羅以禮、莫愚,以及其他賢守如李昌祺、張昺等并列一卷,在卷末贊語云:“李昌祺、陳本深之屬,靜以愛民;況鐘、張昺,能于其職。所謂承宣德化,為天子分憂者?!盵16]4395
顯然,況鐘仍以吏能稱著,與陳本深等“靜以愛民”的治理風格有別。而且,同批奉敕9人僅趙豫一人入選《循吏傳》,說明編撰《明史》的史臣仍未以“循吏”之格許況鐘。入清以后,有關(guān)況鐘的文獻和遺跡得到全面整理和增修,其力度為前明所未有,背后推動的主力是蘇州地方官員。
況鐘一生所著奏疏、榜諭,在生前囑其次子況寰匯輯成《忠貞錄》八卷,由張洪題名;其手訂譜帙及詩文,匯編為《文獻集》;另有縉紳投贈諸作,匯編為《傳芳集》。[1]43但這些文獻的保存狀況不佳,至清初多數(shù)已缺失。乾隆年間,況鐘九世孫廷秀在三集殘卷基礎上,編撰列傳冠于篇首。廷秀重外甥岳士景又訪得蘇州先儒編刻的況鐘事跡匯編《膏雨集》及軼事若干,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在廷秀纂本基礎上匯輯刊刻[1]2,即今存《況太守集》祖本。由于該書僅以家集的形式刊行而流傳不廣,清中葉官方力量的參與才使文集得以重刊傳世。道光六年(1826),太倉州同陳鴻慶訪況鐘裔孫霞所藏家集刊本而未得,復于蘇州士人董國琛處訪得該刊本之抄本,在此基礎上將《明史·況鐘傳》《辟疆館記》《修祠碑記》及同人記載、題詠等另編一卷附后,刊刻以廣流傳。道光二十八年(1848),蘇州府照磨胡容本在修葺況鐘祠時得到該刊本,經(jīng)??备挠啠鼋ǜ骄砥亢蟾麨椤堆a遺》,再次刊行。這便是今日所見《況太守集》規(guī)模,其中況鐘本人作品僅占不到半數(shù),敕書、誥命、傳記、年譜、同人題詠、軼事等占了更多篇幅。
和況鐘文集一樣,況鐘祠的修建和增補主要也由清代地方官員推動。況鐘祠的第一個修建高峰是明代,“七邑及市鎮(zhèn)皆建祠”[1]12,但能確定官方所建的僅有附祀于郡學之祠。而且,況鐘祠總體維護情況不佳,至清初均已圮毀,連郡學之祠亦“惟石刻遺像埋沒于荊榛瓦礫間”??滴跛氖四?1709),江蘇巡撫于準大修府學,具體負責的蘇州知府陳鵬年順勢于故址重建況公祠。[1]178陳鵬年將偶然所得、傳為三國東吳廉吏陸績“廉石”移置況公祠,與郡學另一廂韋應物祠前“端石”相對,強化了況鐘的廉吏形象。[1]180道光六年,經(jīng)太倉州同陳鴻慶、江都知縣陳文述兄弟首倡,包括蘇州知府額騰伊、吳縣知縣萬臺等屬縣長官數(shù)度捐錢,在蘇州西美巷落成況鐘專祠,即今存況鐘祠。該祠在府治東隅,明代為五顯廟。況鐘曾三禱五顯王而旱潦皆應,故在正統(tǒng)三年(1438)請于朝而修葺舊廟。當年冬,況鐘丁母憂而復奪情視事,即選擇以廟南偏為居廬守喪,三年終制后,將此館作為公余休憩之地,幕僚譚有章為題額曰“辟疆館”。之所以取此館名,是因為況鐘修廟甃井時得斷石有“辟疆東晉”四字。經(jīng)其友蹇叔真考證,其地當為東晉名園顧氏辟疆園,唐代又為詩人顧況宅。[1]174不過到了康熙二十五年(1686),江蘇巡撫湯斌禁毀淫祀,焚毀五通廟。道光六年(1826)陳氏兄弟倡議在此地建況鐘專祠也遇到質(zhì)疑,陳文述之子陳裴之說:“況公之興祠也,為民迓福;湯公之廢祠也,為民除患。救時之政,勢若異趨;愛民之心,理無二致?!庇终f:“湯公既毀楞迦山之五通廟以祀關(guān)帝,復毀顏家場之五顯廟以祀復圣。今以此祠專祀況公,此宋潘凱所謂崇正黜非,當亦湯公未竟之志歟?”[1]16由此,可謂非常巧妙地理順了所有關(guān)系。而之前陳文述早已將友人王良士所藏況鐘《辟疆館記》碑石移入,該碑被蘇州金石名家王芑孫辨為偽作,幾乎被太守五泰所毀,被陳文述以“記石可偽,而廟碑、題梁不可偽”和“地以人重”之由保存下來?!侗俳^記》主要體現(xiàn)的是況鐘忠孝兩全及公余清趣,有“愛此館青蔥蓊藹,竹木明瑟,為簿書蕭閑地?;蛸e客論政事,亦時為小詩”[1]174之語。況鐘已然是一名典型的儒道互補之士大夫形象。
況鐘形象在清代的更大提升是在民間。采辦促織一事,是清初蒲松齡《聊齋志異》名篇《促織》的本事,但事件地點轉(zhuǎn)換成陜西華陰,也未出現(xiàn)況鐘。[17]而使得“況青天”形象家喻戶曉的戲曲《十五貫》正是出現(xiàn)在此期。清初蘇州派戲曲家朱素臣創(chuàng)作的這部名作亦名《雙熊夢》,采用雙線結(jié)構(gòu),寫況鐘在雙熊銜鼠入夢的啟示下,平反熊友蘭與蘇戍娟、熊友蕙與侯三姑兩樁冤案的經(jīng)過。[18]關(guān)于“十五貫”事件的真實性,論者多據(jù)《況太守集》“凡例”的“如熊友蘭兄弟之事,非籍傳奇曷由考見其大略哉”及《太守列傳編年》“有熊友蘭、熊友蕙兄弟冤獄,公為雪之,闔郡有包龍圖之頌”二句,推斷屬實,但這兩篇均為況鐘九世孫廷秀編家集時所纂。蔣星煜已指出其作為晚出史料并未提供佐證。他還注意到,清代《拍案驚異》中《前明蘇州案卷》及范煙橋《況公祠與“十五貫”檔案》所載清末蘇州有人以《十五貫》案卷牟利事,因此難以絕對排除況鐘斷“十五貫”案的可能性,轉(zhuǎn)而又從劇中周忱形象、無錫與蘇州關(guān)系及明代物價三方面質(zhì)疑其真實性。其實從史源角度看,《拍案驚異》及《況公祠與“十五貫”檔案》所提供的仍是隔代史料,而從宋元話本《錯斬崔寧》、明末小說《醒世恒言》之《十五貫戲言成巧禍》、清初戲曲《十五貫》這一傳承序列,明顯可見將南宋崔寧故事嫁接到明代的痕跡,況鐘斷“十五貫”案的可能性可以排除。
1956年,根據(jù)朱素臣《雙熊夢》改編的昆曲《十五貫》,將原雙線結(jié)構(gòu)改為更加簡明的熊友蘭、蘇戍娟案單線形式,并突出了況鐘重視調(diào)查以免冤殺的精神,這是“改編古典劇本中體現(xiàn)‘百花齊放’方針,在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上獲得卓越成功的典型”[19]。演出獲得巨大成功,本已乏人問津的傳統(tǒng)劇種昆曲也因此恢復活力,獲得國家領導人的高度評價,被周恩來總理譽為“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20]。1960年9月,明史專家、時任民盟中央副主席吳晗發(fā)表《況鐘和周忱》一文,繼前一年《海瑞罵皇帝》《論海瑞》二文后進一步闡揚清官精神。該文從風頭正勁的昆曲《十五貫》說起,也從史學專家角度指出《十五貫》故事其實和況鐘并不相干。但正是因為況鐘“一方面符合人民對于清官好官的迫切要求,一方面也反映了一定時期的歷史情況”,《十五貫》與況鐘的結(jié)合“是完全可以允許的藝術(shù)處理”。他指出,“宋朝的包拯,明朝的況鐘和海瑞”是“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青天”,他們因為符合人民期待,所以成為“許多人民理想中的好事都被堆砌到他們身上”的“箭垛式的人物”[21]。這便是今日常見的況鐘與包拯、海瑞并列“三大青天”之說的來源。吳晗作此文時逢“三年困難時期”,該文體現(xiàn)了吳晗寄托其中的政治理想——官吏清廉、政通人和。學者劉光永認為,身兼明史專家和政府高官的吳晗,對況鐘、海瑞進行系列研究,是因為他具有濃郁的清官崇拜意識,將社會繁榮昌盛的希望寄托于清官這一傳統(tǒng)社會特殊產(chǎn)物,最終導致一己人生悲喜劇,值得反復品咂。[22]
通過以上梳理可知,“青天況鐘”是在歷史上真實的況鐘其人基礎上,由歷代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合力塑造而成的理想官員典范。這是一筆需要辯證對待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應拒絕抽離歷史條件而無限拔高,理解況鐘政聲產(chǎn)生的環(huán)境氛圍,為今天培育優(yōu)質(zhì)治理環(huán)境提供借鑒。況鐘施展長才主要在明初宣德、正統(tǒng)年間,時值國勢日上的明王朝開創(chuàng)期,尤其“仁宣之治”是明代較為難得的開明時期,注重整頓吏治舒緩民力。況鐘帶著宣宗指導性的敕書蒞任蘇州,著手整頓污吏、為民制產(chǎn),并在宣宗皇帝、內(nèi)閣首輔楊士奇、江南巡撫周忱、蘇州僚屬的合力支持下,勇于發(fā)現(xiàn)、面對和解決問題,和同批奉敕知府一道出色地完成了使命,方始成就“青天”之名。況鐘生前以吏干稱著,兼有清正之聲,但亦有“刀筆余習”之譏評。明中葉之后,況鐘形象的負面色彩日益淡化,在官方和民間,“況青天”形象均越來越高大,逐漸成為清正、清明、清廉、清敏四大要素兼?zhèn)涞那骞俚浞?,與包拯、海瑞并列古代“三大青天”。需要正視的是,中國古代對少數(shù)“青天”形成的清官崇拜,根源是民眾在政治上力量微弱,并具有強化民眾自卑自弱意識的作用。所以,王子今斥之為“清官迷信”,認為“所謂‘清官’在封建政體的浩蕩濁流中絕對無力扭轉(zhuǎn)專橫腐惡的大趨勢,……也絕不可能超越封建法統(tǒng)給予民眾更多的政治權(quán)利?!S多事跡難免有虛美增飾的成分”,最終產(chǎn)生“對合理的政治權(quán)利的自我放棄”的“致幻作用”。[23]另外,民眾通過為清官附增道德品質(zhì)而導致的形象美化,還容易喪失對其實施公權(quán)力的監(jiān)督和警惕。漢學家白魯恂認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最大的特色與核心是“道德權(quán)威”(Moral Force),道德是中國統(tǒng)治者的必備條件和統(tǒng)治能力的檢驗標準,倫理品質(zhì)于是成為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來源。[24]況鐘形象在明清以來被歷時性地附增許多美善的道德品質(zhì),正是這種政治文化的體現(xiàn)。但這種隨著道德附加值提升的權(quán)威與權(quán)力存在濫施而免責的危險,正如法學研究者對包公故事研究所揭示的,清官往往施刑殘酷,著名清官包拯和海瑞均可歸入酷吏行列,而酷吏也多有清廉公正者,“清官與酷吏既不完全相同,也不絕然對立,而是一種交叉的關(guān)系;命名之差異,只是為了突出各自的特征而已”[25]417-418。原因在于,“民眾賦予包公‘神性’的秉持,也是賦予包公‘永遠正確’的超凡智力和能力;由此,獨裁決罰也就理所當然”[25]389。況鐘“刀筆習氣”之酷虐在歷史語境下的淡化,由此也可得到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