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按我國教育體制的現(xiàn)行學科分類,地理學在高中階段屬于文科,到大學階段就轉到了理科,屬于自然科學。按照常識性的理解,理科或自然科學旨在探究超逾政治和歷史的自然理則,倘若如此,人們難免會感到費解:作為一級學科的地理學為何包含“人文地理學”這個分支,而政治地理學又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分支”①。
政治地理學被劃歸為理科或自然科學僅僅聽起來就讓人覺得不大對勁。地理學和天象學一樣,是人類古已有之的科學,但這兩門科學自古就與政治和歷史緊密相關,而非僅僅與自然相關。事實上,在如今我國的人文科學建制中,地理學并非沒有自己的位置:史學中的“歷史地理”專業(yè)算得上史學中的基礎性學科。嚴格來講,歷史地理學就是政治地理學,或者說,政治地理學離不開歷史的視野。盡管如此,我們的史學或政治學的從業(yè)者究竟有多少歷史地理學或政治地理學知識,迄今還是個未知數(shù)。
不僅如此,我國史學建制中的“歷史地理”屬于中國史門類中的一個專業(yè),即以中國政治地理的歷史沿革為研究對象,并不涉及世界政治地理的歷史沿革。但我國大學的世界史學科建制中,人們又找不到世界歷史地理學的學科位置。
筆者想到這個問題是因為:隨著中國的世界性崛起,我國的人文和社會科學學者越來越需要面對風云變幻的世界地緣政治局勢。事實上,“地緣政治”這個語詞如今正在成為學界的時髦用語。倘若如此,問題就來了:我們的地緣政治意識有足夠的世界歷史地理學知識的支撐嗎?
一
費爾格里夫(1870—1953)是英格蘭的一位中學教師(教數(shù)學和地理),受麥金德(1861—1947)的著名演講《歷史的地理樞紐》(1904)激發(fā)②,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的第二年(1915)發(fā)表了一部供中學生閱讀的世界政治地理讀本《地理與世界霸權》,隨即走紅。費爾格里夫的意圖既簡單又明確,即把麥金德的具有世界史視野的政治地理觀變成中學生也能了解的常識。麥金德是專業(yè)地理學家,但他的《歷史的地理樞紐》則堪稱現(xiàn)代政治學的經(jīng)典文獻。不過,直到今天《,地理與世界霸權》的重印數(shù)量遠遠超過麥金德的《歷史的地理樞紐》。
豪斯霍弗(1869—1946)是德國職業(yè)軍官,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從山炮旅參謀長做到旅長,戰(zhàn)后進入學術界時已經(jīng)年過5旬。1925年,他出版了在今天看來頗具前瞻性的《太平洋地緣政治學:地理與歷史之間關系的研究》①豪斯霍弗《:太平洋地緣政治學:地理與歷史之間關系的研究》,馬勇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9年版。,由他妻子翻譯的《地理與世界霸權》德譯本也在同年問世。豪斯霍弗親自撰寫德文版“引言”,稱贊費爾格里夫是杰出的教育家。我們應該注意到,德譯本加了一個原書沒有的副標題“地緣政治學導引”。這意味著,世界歷史的政治地理知識是地緣政治學的基礎。
豪斯霍弗希望這本由英國人撰寫的中學生讀物有助于推動德國中學的地緣政治教育。同時,他并沒有忘記指出,德國讀者應該意識到:該書對世界歷史地理的描述看起來具有自然科學的客觀性,其實作者帶有“相當強烈的‘幸哉占有者’的盎格魯-撒克遜本位立場”②豪斯霍弗:《〈地理與世界霸權〉德譯本導言》,見婁林主編《:地緣政治學的歷史片段》(《經(jīng)典與解釋》輯刊第51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年版,第64頁。。
并非僅僅豪斯霍弗才有這樣的看法,在1927年出版的地理學教科書中,德國地理學界的權威學者赫特納(1859—1941)指出:
英國人久已擴張到整個地球的范圍,幾乎每個家庭都和國外的利益有聯(lián)系,從而具有一種天然的政治地理的理解。我們德國人缺乏這種理解,因而必須進行教育。③赫特納《:地理學:它的歷史、性質和方法》,王蘭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180-181頁。
1930年代初,出生于奧地利的地理學家哈興額(1877—1952)寫出了帶有德意志國家立場的世界歷史地理教科書《世界歷史的地理基礎》(1933/1953)。在中國獨立抗擊日本入侵的艱難歲月,我國現(xiàn)代地理學之父、“中國地學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張相文(1866—1933)之子張星烺(1888—1951)將該書譯成了中文,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年(1940)在陪都重慶出版④哈興額:《歷史之地理基礎》,張星烺譯,重慶:商務印書館1941年版;哈興額:《世界歷史的地理基礎》,張星烺譯,鄭漫校訂,北京:華夏出版社(待出版)。。
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前夕,我國的地理學家才將費爾格里夫的《地理與世界霸權》譯成中文,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1937)。譯者名叫強富康,這個名字讓人覺得更像筆名,其寓意不難理解:中國若要實現(xiàn)自強、富足和小康,就得普及世界歷史的政治地理知識,培育國民的地緣政治意識。
在國家面臨生死存亡的危難時期,中國的政治地理學家很難普及具有世界歷史視野的政治地理知識,盡管流亡陪都重慶的政治地理學家甚至成立了一個“地緣政治學協(xié)會”(1941)。80年后的今天,費爾格里夫的《地理與世界霸權》在同一年有了兩個新譯本⑤費爾格里夫《:地理與世界霸權》,胡堅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菲爾格里夫《:地理與世界霸權》,龔權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這當然不意味著我們的學界已經(jīng)意識到,面對國際地緣政治的新一輪大變局,我們的世界歷史地理教育應該從小學開始。
二
2009年,曾任美國地理學家協(xié)會主席的科恩為美國大學的本科生獻上了一部地緣政治學教科書《地緣政治學:國際關系的地理學》(至2017年已印行6版)。他在書中寫道,由于麥金德的啟發(fā),費爾格里夫的《地理與世界霸權》“正式表達了中國具有極佳的條件統(tǒng)治歐亞大陸的觀點”⑥科恩《:地緣政治學:國際關系的地理學》,嚴春松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在21世紀的今天,這話聽起來具有特別的意味:似乎早在近100年前,費爾格里夫已經(jīng)預見到中國將在世界地緣政治格局中占據(jù)樞紐位置。
科恩的說法倒是讓我們應該看到:由于霍布斯式的生存“恐懼”早已成為歐洲人的歷史性本能,當今的美國政治家把“一帶一路”視為最具威脅性的地緣政治構想,并非不可理解。這意味著,美國的政治學家清楚意識到,中國人若想憑靠自由貿(mào)易的“全球化”繁榮來獲得國際秩序的主導權,只會是一廂情愿的想法。
其實,在結束對中國歷史地理的描述時,費爾格里夫的說法是:
中國的政治地位非常有趣,其歷史尚未完成,唯有時間才能告訴我們,最終的結果將會如何。①費爾格里夫:《地理與世界霸權》,胡堅譯,第222頁。
費爾格里夫不乏史學家的節(jié)制意識,他審慎地沒有預言未來。我們甚至還應該稱贊他說中國的“歷史尚未完成”——說得好!
在描述20世紀初的世界政治地緣狀況時,費爾格里夫明顯依據(jù)麥金德的觀點,即以海上強國與歐亞大陸心臟地帶的地緣政治沖突為基本觀察點。在他筆下,當時的海上強國除了英國,首先是日本,然后還有法國和意大利(這兩個國家其實算不上海上強國),它們“幾乎占據(jù)了環(huán)繞亞歐大陸邊緣的所有陸地”。在對峙的兩者之間,是一系列“破碎地帶”(crush zone)。與麥金德不一樣的是,費爾格里夫把美國納入了自己的政治地理學視野。
費爾格里夫的確提到,在這一“破碎地帶”,德國和中國最為特別。因為,這兩個國家“如果能夠予以組織化且強盛起來,其地位便會大不相同”。相比之下,“中國甚至在更大程度上處于主宰大陸心臟地帶的位置,受外來干擾的可能性很小”。因此,“中國作為一個國家雖然失去了活力,卻仍然具有獨特的重要性”②費爾格里夫:《地理與世界霸權》,胡堅譯,第295,297-298頁。。
費爾格里夫在105年前這樣講,并非因為從地理學的自然科學式中立觀點來看,中國在世界地緣政治中的位置有多么重要。毋寧說,對于大英帝國的世界地緣戰(zhàn)略利益來講,中國的位置十分重要。畢竟,當時的英國不僅奪取了香港島并強行租借新界,而且英國軍艦已經(jīng)沿長江深入中國腹地,為英國領館和貿(mào)易公司提供武裝保護。
對于當時作為海上強國的大英帝國來說,若要把邊緣地帶國家組織起來對心臟地帶形成包圍,那么,中國恰好處于英帝國的戰(zhàn)略前沿的東端。費爾格里夫希望告訴英國的中學生們:大英帝國獲得的全球霸權來之不易。在中國崛起的今天,我們不難理解,這本書為何在半個世紀之后再度連續(xù)重印,仍然是海上強國的基本教科書③James Fairgrieve:“Geography and World Power:A Text-Book of Matriculation Standard Illustrating the Geographic Control of istory”,University of London Press,1915/1917/1919/1921/1924/1948/2009/2013/2017.。
由此來看,費爾格里夫在1915年所表達的大英帝國“統(tǒng)治歐亞大陸的觀點”,在科恩筆下變成了“中國具有極佳的條件統(tǒng)治歐亞大陸的觀點”,并非不可理解。如今美國的地緣政治學家甚至擔心,中國會背靠歐亞大陸與拉丁美洲國家聯(lián)手,撕開美國南部側翼,同時進入非洲地區(qū),反過來封鎖海上強國④坦布斯《:豪斯霍弗與太平洋地緣政治》(2002),見婁林主編《:地緣政治學的歷史片段》(《經(jīng)典與解釋》輯刊第51輯),第176-178頁。。讓我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美國的地緣政治學家在這樣說的時候絕口不提,自1950年代朝鮮半島戰(zhàn)爭以來,美國軍事力量的戰(zhàn)略前沿一直部署在中國的家門口。直到今天,美國軍機幾乎每天對中國沿海施行抵近偵察。
我們沒有必要說,美國地緣政治學家的腦筋過于神經(jīng)質,反倒應該致力搞清楚他們賴以思考的地緣政治學原理。顯然,無論當年的大英帝國還是如今的美利堅帝國,學界人士大多有相當自覺的地緣政治意識,而且十分敏感,反應迅速。
無論是大戰(zhàn)略、戰(zhàn)略,還是戰(zhàn)役、戰(zhàn)術,都與地理因素有關,全球戰(zhàn)略必須要有詳實的地理情報,最重大的戰(zhàn)略決策實質上是地緣政治,因此,對地理分析如有出入,就可能導致整個戰(zhàn)略決策上的差錯。⑤奧沙利文《:戰(zhàn)爭地理學》,榮旻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版,第3頁。
海上強國很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到,中國共產(chǎn)黨竟然能如此之快地把中國重新組織起來,甚至還讓古老且積貧積弱的中國開始變得“強盛”⑥可比較馬丁:《抉擇與分歧:英美對共產(chǎn)黨在中國勝利的反應》,姜中才,于占杰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不難理解,一旦中國被重新組織起來這件事已經(jīng)成為政治現(xiàn)實,海上強國憑靠其世界歷史式的地緣政治意識馬上會感覺到:危險就在眼前①金德曼《:中國與東亞崛起:1840—2000》(2001),張瑩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凱勒,羅斯基:《中國的崛起與亞洲的勢力均衡》(2007),劉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朱鋒,羅斯:《中國崛起:理論與政策的視角》,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三
歷史地理知識是地緣政治意識的基礎,從性質上講,歷史地理知識屬于政治知識。我們必須承認,直到今天,與歐美學界相比,我國的政治學人——遑論人文學者——普遍缺乏有關世界歷史地理的基本知識。若要追究個中原因,恐怕就不得不說,這與中華帝國生長的地緣政治處境相關。
如今所知的最早的世界地圖是公元前2500年左右巴比倫人在粘土板上繪制的“巴比倫世界地圖”,1881年出土于巴比倫古城西帕爾遺址(今巴格達西南部的阿布哈巴城)②布羅頓《:十二幅地圖中的世界史》,林盛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頁。。
這幅地圖呈現(xiàn)了以巴比倫為中心的圓形大地——盡管據(jù)推測它仍將大地視為平面。幼發(fā)拉底河發(fā)源于亞美尼亞山高原(位于北方),流向波斯灣,在那里流入環(huán)形海洋。實際上,這幅地圖的目的像是要展示描繪成環(huán)形的“塵世之?!?,與描繪成三角形的“七島”(荒遠之地)之間的關系。③思羅爾《:地圖的文明史》,陳丹陽,張佳靜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4頁。
如此描述出自一位人文地理學家之筆,他沒有意識到,這幅地圖其實是巴比倫人憑記憶復原的蘇美爾人征戰(zhàn)時所認知的地緣版圖——因此又稱“蘇美爾世界地圖”(Sumerian map of the world)。用今天的話說,它應該算是最早的兩河流域歷史地圖。繪制地圖不是為了貿(mào)易旅行,就是為了征戰(zhàn)。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這幅如此古老的泥板地圖“確鑿無疑地描述了巴比倫的力量和權勢”④布羅頓《:十二幅地圖中的世界史》,林盛譯,第2頁??杀容^奧沙利文:《戰(zhàn)爭地理學》,榮旻譯,第5頁。。
制作地圖需要精湛的技藝,我國西晉時期的裴秀(224—271)首創(chuàng)“六體”制圖法,按“分率”(比例)、“準望”(方位)、“道里”(距離)、“高下”(地勢)、“方邪”(走向)和“迂直”(曲直)繪制地圖。西方的文化地理學史家對此表達了應有的敬意,同時又承認:
中國人也制作關于自己邊境之外的大區(qū)域地圖,但是由于那些地區(qū)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以及中國人持有的華夏中心觀念(這一點可以理解),域外的國家因為離中華帝國的文化中心距離遙遠而遭到輕視。⑤思羅爾《:地圖的文明史》,陳丹陽,張佳靜譯,第46頁。
這話說得未必周全,畢竟,整個東亞地帶的域外政治體距離中華帝國并不遙遠,我國古人也沒有繪制含括整個東亞地緣的政治地圖⑥可比較布羅頓《:十二幅地圖中的世界史》,林盛譯,第86-87頁。??滴跄觊g,利瑪竇(1552—1610)將經(jīng)緯制圖法帶到了中國,皇朝組織學士基于測量數(shù)據(jù)繪制成《皇輿全覽圖》,據(jù)說繪圖技藝領先歐洲,卻沒有據(jù)說讓中國皇帝對歐洲乃至全球地理感興趣。
若從政治史學角度來理解這一歷史現(xiàn)象,那么史學家可以說:中華帝國自漢代定型以來就是防御型文明帝國,而“無邊界”(sine fine)地擴張是“西方帝國具有的兩大主要特征”之一⑦加爾通《:美帝國的崩潰: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阮岳湘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9頁。。直到今天,我國的歷史地理學家對政治地理的關注仍然主要在于中國自身,并不具有世界史的全球視野——我們迄今沒有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歷史地理教科書⑧可比較吳松弟:《無所不在的偉力:地理環(huán)境與中國政治》,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饒勝文《:布局天下:中國古代軍事地理大勢》,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6年版;宋杰《: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地理樞紐》,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李曉杰《:地圖上的中國歷史:疆域與政區(qū)》,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本書編輯委員會編著《:地圖的見證:中國疆域變遷與地圖發(fā)展》,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2011年版。。
四
利瑪竇帶到東亞來的不僅有經(jīng)緯制圖法,還有地理大發(fā)現(xiàn)初期的全球地理新視野。利瑪竇的世界地圖也傳到了日本,而且似乎是從中國傳過去的。但與中國的情形不同,利瑪竇的世界地圖沒有封閉在日本皇朝的書房,而是進入了民間:1605年,京都的教會學校的課桌上已經(jīng)擺放著《坤輿萬國全圖》,從而產(chǎn)生了如今所說的“社會影響”。不到100年間,日本人已經(jīng)繪制出模仿西人視野的世界地圖,“對利瑪竇筆下的世界形象的普及起了推動作用。”①海野一隆《:地圖的文化史》,王妙發(fā)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150頁。在接下來的又一個百年(18世紀)里,基于現(xiàn)代式地圖繪制的地理知識在日本已經(jīng)實現(xiàn)“大眾化”,其程度堪比歐洲,甚至還有過之。
日本人不僅學到了歐洲人的現(xiàn)代地理知識,還學到了歐洲人的侵略擴張惡習。甲午戰(zhàn)爭末期,日本海軍聯(lián)合艦隊司令伊東佑亨中將給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1836—1895)一封勸降書,委托在威海衛(wèi)海域的英國軍艦“塞萬”號艦長轉交。
至清國而有今日之敗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蓋其墨守常經(jīng),不通變之所由致也。……前三十載,我日本之國事,遭若何等之辛酸,厥能免于垂危者,度閣下之所深悉也。當此之時,我國實以急去舊治,因時制宜,更張新政,以為國可存立之一大要圖。今貴國亦不可不以去舊謀新為當務之急,亟從更張,茍其遵之,則國可相安;不然,豈能免于敗亡之數(shù)乎?
與我日本相戰(zhàn),其必至于敗之局,殆不待龜卜而已定之久矣。既際此國運窮迫之時,臣子之為家邦致誠者,豈可徒向滔滔頹波委以一身,而即足云報國也耶?以上下數(shù)千年,縱橫幾萬里,史冊疆域,炳然龐然,宇內(nèi)最舊之國,使其中興隆治,皇圖永安,抑亦何難?②中國史學會:《中日戰(zhàn)爭》(第一冊),上海:新知識出版社1956年版,第196頁。
伊東佑亨中將的“勸降書”的文辭顯得彬彬有禮,而他的說法也看似不無道理,其實不然。受西洋人欺凌后,難道就有理由欺凌鄰人?國家受到欺凌當然應該“去舊謀新”“更張新政”以求自強,但這不等于國家德性有理由轉而信奉歐人的馬基雅維利主義。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英、法、俄、美四國分別迫使清廷簽訂了《天津條約》(1858年6月),開放東海沿岸諸多口岸(包括臺南)。普魯士王國聞訊后也組織了一支遠征隊(Preussische Expedition)前往遠東考察,船上有兩位年輕的地理學博士:馬隆博士和李希霍芬博士??疾鞖v時2年,經(jīng)錫蘭、印尼、菲律賓、暹羅(1949年改稱“泰國”)、緬甸、我國臺灣,然后到日本(1860—1862)。馬隆博士回國后隨即給普魯士王府打報告:建議找個借口在我國臺灣島南部建立海軍基地。普魯士軍方一度打算采納這個建議,后來又否決了,原因是那里不合適,而非不需要在中國東部沿海找地方建海軍基地。
李?;舴遥?833—1905)沒有回國,而是接著前往美國西部加利福尼亞,在那里待了6年(1863—1868),并發(fā)現(xiàn)了金礦,引發(fā)后來的淘金熱。隨后,他在美國商人資助下到我國大陸又待了4年(1868—1872),受聘調查我國的煤礦資源。李?;舴乙陨虾榛?,7次遠行做經(jīng)濟地理考察,每次路線都不同,足跡遍及大清帝國18個行省中的13個,最終發(fā)現(xiàn)“中國的經(jīng)濟潛力讓歐洲以外的任何國家都相形見絀”。李?;舴一貒鴷r,普魯士王國已經(jīng)重新“開國”為德意志帝國(1872),他一邊在大學教書一邊寫多卷本《中國:基于親自旅行的地理學研究》。李希霍芬的這部五卷本大書從中亞山脈的構造談起,描述華北和華南的地形、地質狀況以及居民活動,史稱“經(jīng)濟地理學”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中包含給在華歐美商會的經(jīng)濟調查報告。李?;舴覒{此成為德意志第二帝國樞密顧問和科學院終身院士,與拉采爾并稱第一代德國地理學大師。
1868年李希霍芬剛從美國西部到中國不久(12月),曾向普魯士駐華公使提交報告,建議奪取舟山群島作為普魯士的“海軍站和港口殖民地”。經(jīng)過4年的考察后,李希霍芬又改變了看法,在給剛“開國”不久的德意志帝國府提交的策論報告中,他建議德國獲取膠州灣及其周邊鐵路修筑權,將山東納入勢力范圍,以便華北的棉花、鐵和煤可以輸出到德國。1895年《馬關條約》一出,李?;舴荫R上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史稱“政治地理學的杰作”③狄金森《:近代地理學創(chuàng)建人》,葛以德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90-96頁;施丟克爾:《十九世紀的德國和中國》,喬松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版,第78-84,92-97頁。。
接下來考察中國地理最有成就的是美國人,這絕非偶然。1923年,美國地理學家葛德石(G.B.Cressay,1896—1963)來華考察6年,寫成《中國地理基礎》。然后是了不起的拉鐵摩爾(1900—1989),他的《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如今已經(jīng)成為歷史地理學的經(jīng)典之作,雖名為中國古代邊疆史,實為具有世界史視野的中華帝國政治地理史①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如今的我們必須正視這樣一個政治史學問題《: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與《中國疆域沿革史》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問世,為何拉鐵摩爾的著作與我國的歷史地理學前輩的同類著作具有截然不同的視野,而對今天的我們來說,更具啟發(fā)性的是前者②可比較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1938),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重印);袁劍:《邊疆的背影:拉鐵摩爾與中國學術》,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唐曉峰,姚大力等《:拉鐵摩爾與邊疆中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
五
甲午之戰(zhàn)雖然激發(fā)了中國志士“中興隆治”,現(xiàn)代地理學在中國民間得到發(fā)展還要等到八國聯(lián)軍洗劫北京(1900)前后:《中外輿地全圖》出版于1903年(1908年再版時更名為《大清地圖、世界地圖合冊》)③郭雙林《: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頁。。辛亥革命爆發(fā)前兩年(1909),張相文等幾位士人在北京成立《中國地學會》,創(chuàng)辦《地學雜志》,開卷語有言:
西力東漸,萬里神皋乃為他族權利競爭之物,幾年以來,非惟邊繳多事,內(nèi)地亦幾遭蹂躪,而莫敢誰何,推原禍始,實由地學隔膜。
山河破碎,國家裂散,地理學知識不可能切實成為國家教育的有機組成部分。
日軍在北平城外始建于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的盧溝橋發(fā)起全面侵華戰(zhàn)爭之前3個月(1937年4月6日),中共中央派出老同盟會成員林伯渠(1886—1960)代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前往黃帝陵祭拜祖先,毛澤東為此寫下四言體祭文《祭黃帝陵》,史稱中國共產(chǎn)黨人帶領中國人民抗擊日本帝國入侵的“出師表”,似乎對即將到來的世界大戰(zhàn)有所先覺④張仲舉《:毛澤東詩詞全集譯注》,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3-354頁。。毛澤東寫道,“琉臺不保,三韓為墟”,對“遼海燕冀,漢奸何多”耿耿于懷——“以地事敵,敵欲豈足?”毛澤東的歷史地理目光何其深邃,對“強鄰蔑德”何其是可忍孰不可忍。
新中國的締造者毛澤東在1946年8月與美國記者的談話中首次提出“中間地帶”概念,標志著新中國地緣政治意識的誕生。值得意識到,毛澤東提出這一概念時,實際針對的是中共高層當時普遍存在的擔心:國共內(nèi)戰(zhàn)很可能會誘發(fā)美蘇之間的戰(zhàn)爭,那樣的話,中國難免成為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場⑤楊奎松:《“中間地帶”的革命:國際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13-517頁;可比較文安立《:冷戰(zhàn)與革命:蘇美沖突與中國革命的起源》,陳之宏,陳兼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毛澤東則看到,正因為中國處于陸上強國與海上強國之間的“中間地帶”,中共必須而且能夠獨立自主地把中國重新組織起來。
從政治史學的視角來看,毛澤東的“中間地帶”論與美國“遏制戰(zhàn)略教父”斯皮克曼(1893—1943)的“邊緣地帶”論恰好針鋒相對,盡管當時毛澤東未必知道斯皮克曼在“二戰(zhàn)”初期提出的海權大國必須對歐亞大陸形成包圍的地緣政治戰(zhàn)略⑥可比較斯皮克曼《:世界政治中的美國戰(zhàn)略:美國與權力平衡》(1942),王珊,郭鑫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毛澤東憑靠極為超邁的地緣政治智慧敏銳地看到,中國在當今國際地緣政治格局中究竟處于怎樣的實際位置。1960年代,當毛澤東再次論及“中間地帶”時,國際政治格局的演變充分證明了他在20年前的英明預見⑦可比較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年譜》(下冊),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133,196-198頁。。
毛澤東對政治地理知識的關注來自對中國命運的擔當:1926年在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授課時,毛澤東主動講地理課,而他的地理知識顯然都來自于自學⑧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64頁。。1940年,師哲(1905—1998)從莫斯科軍事工程學校畢業(yè)后回到延安,被分配給毛澤東做翻譯。第一次見到毛主席時,師哲很緊張,為了讓他放松,毛主席隨口問他是哪里人。師哲說自己是“韓城人”,毛主席馬上說,“你和司馬遷是同鄉(xiāng)”。
接著,毛主席談到龍門在韓城縣境內(nèi),“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的出處;講了黃龍山山脈自西向東,綿延到韓城縣境內(nèi);解釋了黃龍山命名的起因,它的山勢、土壤、物產(chǎn),并指出延安以南的嶗山也屬于黃龍山山脈。①李海文《: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師哲口述,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156頁。
把中國重新組織起來的偉大領袖對中國的山河地理了如指掌并不讓人驚訝,中國的政治家對世界地理也了如指掌,才具有歷史意義。1960年代中期,毛澤東在一次關于“三線建設”的高層會議上講:斯大林若在1930年代把重工業(yè)基地建在烏拉爾山以東而非斯大林格勒,德國突然進攻蘇聯(lián)時就不會受到那么大的損失。面對當時北面的蘇聯(lián)和南面的美國在南北兩個方向的夾擊,毛澤東則看到“敵人很可能是中間突破”,因此必須經(jīng)營西南大后方②可比較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年譜》(下冊),第315頁;張文木《,重溫毛澤東戰(zhàn)略思想》,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4-68頁。。
1948年8月,即將進京的中共中央機關在西柏坡主持召開了“地理座談會”,由德高望重的徐特立先生(1877—1968)主持。在此之前,徐特立多次與中共中央宣傳部教育研究室地理組談“關于學習地理問題”③《徐特立年譜》編纂委員會《:徐特立年譜》,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28,230頁。。新中國建立之后,我國的世界歷史地理教育才有了堅實的土壤:1965年,斯皮克曼的《和平地理學:邊緣地帶論》等一批政治地理學名作的中譯本問世④斯皮克曼《:和平地理學:邊緣地帶論》,劉愈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
亨廷頓在1993年提出“文明沖突論”之后不久(1996),就明確提出中美之間將面臨所謂“修昔底德陷阱”:
正如修昔底德所指出的,在希臘文明中,雅典力量的增強導致了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同樣,西方的文明史是一部興起和衰落的國家之間的“霸權戰(zhàn)爭”史?!谖鞣脚c中國之間缺少這種親緣關系的權力轉移中,武裝沖突并非一定會發(fā)生,但可能性會較大。伊斯蘭的推動力,是造成許多相對較小的斷層線戰(zhàn)爭的原因;中國的崛起則是核心國家大規(guī)模文明間戰(zhàn)爭的潛在根源。⑤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230頁。
我們值得意識到,當時,我國的改革開放正經(jīng)歷轉型期,前途未卜,沒誰預斷中國會強起來,相反,“中國崩潰論”倒是不絕于耳。由此可見,美國政治家的地緣政治意識何其敏感。
亨廷頓在1996年提出中美之間未來可能爆發(fā)“大規(guī)模文明間戰(zhàn)爭”的預警,并非基于他自己的國際政治學考量,而是來自美國國防部“戰(zhàn)略與預算評估中心”主任安德魯·馬歇爾在1980年代末秘密提出的戰(zhàn)略預警:美國在未來的最大挑戰(zhàn)將來自中國崛起為大國并超過蘇聯(lián)⑥克雷佩尼維奇,沃茨《:最后的武士:安德魯·馬歇爾與美國現(xiàn)代國防戰(zhàn)略的形成》,張露,王迎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版,第159-160頁,可比較第9,266-267頁。。當時,蘇聯(lián)尚未瓦解,而中國的改革開放則正處在“勇闖物價關”的危難時刻,安德魯·馬歇爾能有如此戰(zhàn)略預警能力,乃因為他成長于美國的大蕭條時代,年紀輕輕就經(jīng)歷了日本突襲珍珠港事件⑦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第52-58頁。。正是在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國開始了大張旗鼓的政治地理學普及教育。我們?nèi)粢詾槊绹?008年重提遏制中國戰(zhàn)略是因為有人張揚“中國強起來”,僅僅表明我們對美國的認知幼稚得可笑。
晚清時期的地理學人凌廷輝在其《人生地理學·總論》中曾發(fā)出呼吁:
今日所謂強國者,其一般人民,必富有地理之知識也;所謂弱國者,其一般人民,必缺乏地理之知識也。嗟我中土,山河之美,卓絕全球,而臥榻之旁,任人酣睡。然而尺土寸壤,皆先王先公之所經(jīng)營,踐土食毛,正我子孫所當圖報。欲折歐美之狡謀,而醒吾民之睡夢,不明地理,
何所憑依?是欲發(fā)達我國國民之國家思想者,當發(fā)達我國國民之地理知識也。①郭雙林:《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第151頁。
在改革開放后的今天,這話仍然沒有過時。只不過我們應該認識到,大約120年前在西方學界形成的地緣政治學這門現(xiàn)代學科究竟具有怎樣的政治品質,從而明白:政治地理學與其說是人文地理學的一個“重要分支”,還不如說是其別名。畢竟,世界歷史上從來就沒有非政治的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