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紅,張 玲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文學地理學視角下,地理與文學之間存在著源與流的關系,地理因素對文學有著基礎性與決定性的影響,同時其在文學文本空間與文學批評建構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少數民族文學同樣不能例外。梁庭望認為“少數民族詩歌是少數民族文學重要的組成部分”[1]1。目前,學界對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的研究偏重于直觀的文本內容分類、概述以及較深入的詩歌意象感知與審美接受,整體傾向于對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進行“功用性”闡釋,但從文學地理學視角審視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地理因素的建構性作用的研究成果還未出現。以文學地理學角度切入中國現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將使以時間為惟一維度的單一文學場景,復原現當代少數民族文學時空交融的立體化文學生態(tài)景觀,從而最大限度地貼近文學史的本真面目,切中肯綮地把握文學發(fā)展的根本規(guī)律[2]。文學地理學的視角可以燭照地理因素對少數民族文學的建構作用,它使一種多維而又立體的少數民族文化形態(tài)得以呈現。以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為例,對文本中“地理基因”“地理空間”“地理抒情”等地理因子的發(fā)掘與透視,便于勾連少數民族詩人生長于斯的地理環(huán)境與其族人世代累積的、與地理物象相關的體悟、記憶與文化,深刻洞見詩人于地理意象中滲入的主觀情思與主體性而新建構起來的文學審美空間,深度參悟詩歌“地理抒情”中蘊含的守衛(wèi)土地、“地—國”一體的思想,從而理清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錯綜繁復的“地—國”意識之發(fā)展脈絡。
文學地理學批評“對其它批評具有基礎性作用”[3],地理因素在文學批評中的作用應該是基礎性與關鍵性的,文學研究問題的基礎應當在人—地互構的基礎之上,勾連文學地理性空間,再推及到此空間產生的全部文學活動中去。其中,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的地理基因顯示了詩人們“源”地而發(fā)的傳承性民族集體意識,地理空間則進一步強調了詩歌中滲入了詩人個人主體性的新構審美,而地理抒情則在人地二者的互動、摩蕩、滲透關系中表征了少數民族詩人及民眾“觸”地而反的反抗與守衛(wèi)意識。由此可見,從本體研究角度,文學地理學應該成為有可能啟示著少數民族抗戰(zhàn)文學甚至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參示原則,它的運用極好地闡發(fā)了地理因素在“人—地—國家”三維一體空間中的基礎性作用。為釋之至清至詳,方佐以金劍嘯、納·塞音朝克圖、黎·穆塔里甫、尼米希依提、沙蕾、趙式銘、郭基南、李寒谷、黃青、馬曜、古笛、楊和鈞、莎紅、潘萬霖、克興頓、何葉爾·柏林、曾平瀾數十位少數民族詩人的抗戰(zhàn)詩作為證。
鄒建軍認為“地理基因”指的是“地理環(huán)境在作家身上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印痕,并且一定會呈現在自己所有的作品里”[4]。由此可知,地理基因強調地理環(huán)境、作家及作品之間難以割裂的關系?!拔膶W發(fā)生的地理基因”這個關鍵的術語指引我們從源頭去思索和探知文學的“根”。眾所周知,“基因”原本是作為生命科學的術語而深入人心的,它自引入到文學地理學的語境后產生了新的內涵,主要表現為兩個特性,即“遺傳復制”與“突變”。在文學批判領域,地理基因同樣具備上述兩個特征,而其作用的對象則是文學沖動與作家創(chuàng)作。地理基因所“遺傳復制”的對象是作家主體的生命體驗、感悟與記憶,而作家創(chuàng)作的成果則不可避免地受到地理基因的影響。換句話說,作家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地理因素會固執(zhí)地影響著他們創(chuàng)作的整個過程,并在一定程度上被“復制”到創(chuàng)新的作品當中,成為區(qū)別于其他地域作家的一個藝術特色。非但如此,地理基因的影響并不是僅限于自然地理空間的物象層面,更深層次的影響還體現在相同地理空間中累積的、與地理空間有關的集體情感與文化。
對于少數民族詩歌,梁庭望曾指出:“少數民族詩歌無論是表層結構抑或深層結構,都有鮮明的民族和地方特色?!盵1]9可見,民族和地方是少數民族詩歌的重要審美生產空間。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地理基因于少數民族詩人就是難以忽略的重要影響因素之一,“詩歌作為人所創(chuàng)作的藝術,它的誕生、語言及意義必然與人所生活的地方、人所具有的地方性經驗(知識)相關,少數民族詩歌亦是如此?!盵5]所以說,地方與地方性經驗對少數民族詩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不可磨滅的,而這些都囊括于地理基因的范疇之中。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的地理基因內涵包括自然地理的物象和少數民族人民在其生產生活區(qū)域世代積累的、與地理物象相關的體悟、記憶與文化。此中兩種存在緊密相連、不可分裂,共同作用于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之中。首先,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自然地理空間的物象層面強調著詩人對自身所歸屬的民族地域生活的現實書寫與藝術再現。如壯族詩人黃青在《來到祖國南方》中寫道:“而我常去起鳳江邊游水,披散的頭發(fā)比女孩子更美。我愛八哥鳥,攀崖掏窩拿回來養(yǎng)大,我騎在牛背上,八哥鳥站在我肩上?!盵6]122詩人對自身民族生活的書寫成為了詩歌獨具特色的意義符號。其中,詩歌中的民族地域是具有獨特性的,令壯族詩人黃青印象深刻的“游水”活動發(fā)生在特定地域,而“攀崖掏窩”尋找“八哥鳥”的活動說明了詩人生存的環(huán)境崖壁林立,展現了詩人民族地理符號的獨特性。再如錫伯族詩人郭基南在冰雪消融、河水蕩漾的春天原野上油然而生的奏樂之樂:“我要盡情地彈奏,用柳條精制的長簫,用蘆葦巧做的短笛,去那春天的原野彈奏!看??!冰雪消融山林翠,河水蕩漾碧波生?!盵7]20此外,還有維吾爾族詩人黎·穆塔里甫對民族地理環(huán)境中“山巔”“懸崖”“圖麻克”等物象的表現:“你是否看見,橫在我們面前的,那座高大而險峻的山巔,在那里有陡峭的懸崖——那就是我們將要通過的路程。把圖麻克扣在額前,扛起行囊,唱起歌兒。”[8]15可見,特定民族地域的獨特地理物象與活動構成了詩人生活中不可磨滅的特殊符號,并融進詩人的記憶中,成為文化藝術內容的一部分,而當它作為一種文學符號出現在文學作品中時便具有了承載民族共同記憶的文化功能。
少數民族詩人描摹或再現民族地域的獨特地理環(huán)境屬于忠實地“復制”地理基因的表現,這對作品獨特風格的形成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此外,來自于地理基因更為深層的影響則為少數民族人民于其生產生活區(qū)域世代積累的、與地理物象相關的體悟、記憶與文化。鄒建軍認為,文學發(fā)生的地理基因來源主要有以下3個原因:一是直接來源于作家從小生活的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同時從這個角度我們便可以很好理解上述少數民族作家在其文學作品中對自己所在地域之地理環(huán)境的忠實回憶與復現的行為;二是前幾代人所遺傳下來的生命基因中的地理要素;三是特定地域的文化傳統中所形成的統一地理基因,它已經成為了文化傳統的一部分[9]。此中,特定地域的文化傳統中所形成統一地理基因,則應該來源于各民族人民長期生存發(fā)展所積累下來的經驗、記憶與文化。
“自然透過對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氣質性情的塑造作用從而影響了文學。也可以說,包括風土、人情、文物和傳說等等人文因素在內的地緣文化才是塑造文學地域風格的真正力量?!盵10]117納西族詩人范義田的詩歌則建構了一個充滿著人文與地理內涵的特色民族文化場域,著重強調對民族文化名人的回憶與頌揚。他以菊喻納西族女作家趙玉生,“不把秋心輸與桂,甘將春艷讓于蘭”[11]662;贊“西南云中一高士”的馬子云“雪山千尋映雪樓,留得聲名長不死”[11]662;賦詩祝重赴鹿鳴的和松樵“水月清華翰苑身,雪峰玉立見精神”[11]666。除文化名人之外,范義田還樂于寫詩贊頌在石鼓這塊土地上無私奉獻的教師們,他贈詩家鄉(xiāng)石鼓小學教員王丕照“一作人師執(zhí)教鞭,虛懷善誘循循然”[11]659,送畢生教書的和立楊“十年不富為教書,偏我教書六十余”[11]659等等?!皩で笪幕恼J同感與文化故鄉(xiāng)是全球化語境中少數民族詩人的文化理想,”[12]可見,少數民族詩人懷念、歌揚為其所在地理區(qū)域的文化體系建構做出重要貢獻的文化名人、知識分子的行為,是在民族文化中尋求認同感的文化行為,同時顯露出一個民族的地理基因對詩人創(chuàng)作產生的深刻影響,也即人文地理基因的血液早已周轉于詩人全身,不斷流動、生發(fā),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的“珍域沃土”。
地理基因是少數民族作家“地—國”意識的源起因子,從這個視角切入,“地—國”意識是一種“源”地而發(fā)的民族集體意識,具有傳承性與民族建構性。地理基因中被傳承的是自然地理的物象與少數民族人民于其生產生活區(qū)域世代積累的、與地理物象相關的體悟、記憶與文化。少數民族詩人作品中對特色地理物象的忠實再現與懷念,對民族文化名人和無私奉獻的知識分子的頌揚,共同構成了“地—國”意識的“源”因子,這些地理因素無可外乎地成為了民族文化傳統的一部分,并通過“地理基因”的作用滲入到詩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經由世代相傳的文化傳承作用,新構了“源”之于地的民族生存空間、文化情感歸屬與精神依戀。
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的“地—國”意識并非成于一方之力,它作為一種交錯復雜的龐大意識體系,在傳承了民族特色“地理基因”后,勢必要經過詩人新發(fā)的、具有現代性的主體建構,即輸入個體主觀情思與個人主體性,鑄成選擇性“地理意象”疊生之下體現詩人審美情感的獨特“地理空間”,從而助推“地—國”意識的發(fā)生與發(fā)展。文學地理學意義上的地理空間并非一般的地理空間,它是“文學”與“地理學”碰撞交融之下產生的“具有特定內涵與外延的文學地理空間”[13]。由此,“地—國”意識產生的地理空間便與一般的地理空間區(qū)分開來,同時強調前者中深蘊的文學性?!懊褡遄骷易髌防锏摹乩砜臻g’建構,往往體現了他們的審美傾向與審美個性以及他們的創(chuàng)作理想與創(chuàng)作目標,從而形成哲學、文學意味上的‘審美地理空間’,而它往往散播出強烈的符號信息、象征氣味,具有‘地域寓言’色彩”[14]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的地理空間實際上是一種符號化與象征化了的存在,它承載著詩人獨特的審美藝術與審美情感。在詩人建構的地理空間中,“地”早已被塑造成民族生存空間與蘊含著民族精神、情感與族群意志的具體性地理象征,同時在詩人的“審美空間建構”過程中延伸往“國”的向度,并通過民族“地理意象”與詩人主觀情思的疊生呈現“地—國”意識。在此地理空間中,“地理意象”強調人文性,主要指“文學作品中存在的與人的創(chuàng)造相關的物象”[15]38,它承載著詩人的主觀審美情感,體現著民族精神與情感,超越“自然地理意象”而獲得了符號化的象征與深厚的哲學意味。
地理空間中的“地理”可以“經過文學家主體的審美觀照,作為客體的地理空間形態(tài)逐步積淀、超越、升華為文學世界的精神家園、精神原型以及精神動力”[16]。總的來說,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詩人通過選擇性地傳達對民族之“地”的審美情思及精神依戀,并通過“主觀情思+一般地理意象”與“主體意識+‘血色地理意象’”的呈現路徑表征了具有個人主體性的“地—國”意識。也就是說,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地理空間的建構主要通過“人+地理意象”的耦合,從而展現了“地—國”意識的發(fā)展過程以及此中對個人主觀情思及主體性的強調。首先,“主觀情思+一般地理意象”意味著詩人將主觀情思與特定地理意象聯系在一起,化虛為實,營構出獨特的審美地理意象空間。如維吾爾族詩人黎·穆塔里甫在《戰(zhàn)斗的靈感》一詩中將抗戰(zhàn)時期“沉重的歲月”以“激流”的地理意象作比,而“在那洶涌的激流里”,詩人和廣大抗戰(zhàn)人民則已成為“涉水熟練的水手”,風險與艱難卻已成為了“巨大的波濤”和“陳舊的墻垣”,“我們”則“痛飲了這激流里的水”,對那“陳舊的墻垣”則奔赴上前“英勇地將它一毀面盡”[8]14。詩人用特定的地理意象“裝扮”戰(zhàn)斗的歲月與其中的艱難險阻,將“戰(zhàn)斗”與“擔子”相關聯,而擔子是存在于特定時期、用于日常生產實踐的地理工具,可見抽象的戰(zhàn)斗與具體地理工具的結合顯露出民眾積極參加抗日斗爭的思想。參加戰(zhàn)斗就是主動地“挑起這戰(zhàn)斗的沉重的擔子”[8]15,從而突出了戰(zhàn)斗的“日?;碧刭|。換句話說,日常用于生產實踐的地理工具與戰(zhàn)斗結合在一起時,便顯露了融進人民心中的戰(zhàn)斗“日常感”,昭示了抗戰(zhàn)主動性。無獨有偶,滿族詩人金劍嘯在其詩作《興安嶺的風雪》中,同樣將個人情思融入“一般地理意象”,將抗日戰(zhàn)爭時期人民的憤怒比作“偉大的,憤怒的潮”,而這“憤怒”正契合了廣大人民的反抗情緒,因此“憤怒的潮”才“煽動了血色的?!盵17],引起了人民保衛(wèi)國土的抗爭行為。此外,蒙古族詩人納·賽因朝克圖更是直接將自身比作“小草”的地理意象,將敵對勢力比作壓在“小草”身上的“苫芭”,立誓“我雖然弱小卻是新的生命,/看吧,我將怎樣穿透你的胸膛!”[18]3。
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地—國”意識的產生受到地理基因的傳承性作用,同時生成于人文性民族地理意象建構的具有個人主體性的地理空間之中。在整個建構過程中,“主體性”是至關重要的部分。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主體性+‘血色地理意象’”部分主要指的是“血肉”身體意象表達與“血色地理意象”的融合。一般說來,“自然地理意象”,主要是指由于自然造化而形成的原始自然物象,如山、水、河、海、云、霧、星、辰、太陽、月亮、彩虹以及大地上生存的動物與生長的植物[15]38。然而,任何“自然地理意象”都兼有人文特性,是自然屬性與人文屬性的統一體,而“血色地理意象”正契合了這一特質?!把乩硪庀蟆?,如其意,指的是:在表達詩人主觀想象與審美的場域之下,將自然地理意象“人為”地染上“血色”的“人文化過程”。如藏族詩人格達活佛的“紅軍帶了紅雨來,紅旗紅星亮了心”[19]等,作為自然地理意象的“雨”本不是紅色的,而在他的審美場域中,“雨”變成了紅色,這可以理解為詩人內心因為被“紅旗紅星”照亮而將“雨”人為地呈現成紅色。究其“人文化”的原因,可歸結于詩人的“血色”主體性抗戰(zhàn)意識。如蒙古族詩人納·賽音朝克圖的“赤心”:“每當想起祖國這個神圣的字眼,我的赤心便隨之沸騰!”[18]17壯族詩人黃青的“血絲”和“血滴”,“懷著柳江浪濤卷起的憤怒,血絲織紅旗,血滴湛壯鄉(xiāng)”[6]21-22。“血肉”的身體書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擋敵人的進攻,是最為直接的抗戰(zhàn)表達。此外,維吾爾族詩人黎·穆塔里甫在《五月——戰(zhàn)斗之月》一詩中寫道:“血并沒有白流,從這些血里開放了花朵。五月之風對我們囑咐:今后,讓我們中國,要雪恨,要復仇!”[8]42詩人用這些鏗鏘有力的詩句告訴我們,他已經將自己的生命和祖國的命運緊密地聯系到了一起。“赤心”“血肉”“血絲”“血滴”等“血色主體性”與“祖國”“國土”“紅旗”“壯鄉(xiāng)”“花朵”等自然地理意象的碰撞暗示著“主體性”與“地理意象”的膠合狀態(tài),折射了凸顯“主體性+‘血色地理意象’”內涵的少數民族“地—國”意識。
“地理抒情”,顧名思義,指的是運用關于“地理”的抒情手段去助推詩人情感的抒發(fā)、思想的表達、風格的建構等的抒情方式?!暗乩硎闱椤敝谏贁得褡蹇箲?zhàn)詩歌,它主要指向詩歌中人—地互構的勞動贊禮和“觸”地而反的反抗與守衛(wèi)意識。首先,立足于文學研究問題產生的基礎,人與地“不僅僅是自然地理、人文地理與文學體裁要素間的相互影響。而是人—地關系為基礎,立足于文學建構空間以及空間中的全部文學活動而自發(fā)產生的相關問題”[20],由此可見,文學作為一門空間藝術,文學與地理的相互關系首當其沖是以人—地關系為基石而衍生其他的。其次,土地是民族進行生產生活實踐必不可少的生存空間,是各民族發(fā)展的地理依存。然而土地在詩歌中不僅是作為一種具象化表征而存在的,更是以血親關系和民族情感為紐帶的具體性的地理象征,承載著民族情感與族群意志,是民族精神敬仰的旨歸。所以在人—地互構的基礎之上,“地”之于人不僅僅是自然地理的存在,它更是民族精神、情感的依戀,代表民族敬仰的旨歸,是一個民族文化區(qū)別于其他民族文化的“基石”。
土地的人文意義與人類起源同生共存,可以說人類的一切生產與實踐活動都離不開土地。土地給人提供了生存發(fā)展所必須的條件,馬克思認為,“人本身是自然界的產物,是在他們的環(huán)境中并和這個環(huán)境一起發(fā)展起來的”[21],在這個“環(huán)境”中,“地”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要素,昭示了地與人之間同構互攝的關系。人地互構意味著人與地之間有現實與精神上的雙重互動,具體來說,一是地之養(yǎng)人,二是人之在地實踐與情思抒發(fā),“自然地理的因素是通過與人的實踐活動結合而作用于文學生產”[10]117。同時,自然地理與人的實踐活動的結合也是人宣示自身對地的主體性的一種體現,而反映在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便是對“田園”“田野”的“地理抒情”、對勞動的贊歌以及對“在地”勞動的少數民族人民的熱情贊頌,如黎·穆塔里甫的《奇曼》:“奇曼是個勤勞能干的姑娘,她總是日夜不倦的勞作忙。勞動是她的心頭肉,為它獻了身,從勞動中尋求愉快,一點不荒唐……向你們‘敬禮’了,當代所有的奇曼,你們給穆塔里甫帶來了無窮的靈感?!盵8]3-4贊美的范圍也從奇曼擴展到廣大新疆人民。同時,詩人黎·穆塔里甫高聲贊美人們“在地”的勞作:“田園美麗,田園活躍,田園可愛,田園是勞動者寬闊自由的舞臺?!盵8]7同時,他頌揚人的勞動精神:“受難者,愿你們互相擁抱,促膝談情,使那田野充滿真正勞動的熱潮。”[8]33此外,人對“地”的精神依戀是其中的又一重內容,它脫胎于第一重“勞動贊歌”的部分,不再僅僅代表著勞動實踐的表層意義,而是指向“精神實踐”的深層意義,是民族情感的結晶。如納西族詩人范義田在《辛巳中秋江上望月》中望月抒發(fā)憂國憂民之情,嘆道:“群山欲睡竟未睡,相戒勿語待月至。兩山挽江江遲回,碧鏡粼粼爭天翠……千里清輝萬家寒,遙憶戰(zhàn)場人不寐”[11]664-665,在1941年抗日戰(zhàn)爭艱苦的年代中臨江觀山,將情思寄托于山水的“地”。錫伯族詩人郭基南在其《春望》一詩中寄情故土山水:“伊犁河水淙淙流淌,蕩漾著漁翁的心房;晚霞朝暉含情脈脈,映拂著水上的魚艙。烏孫山麓郁郁蔥蔥,迷戀著過冬的牛羊;陌上的炊煙裊裊,正是播種的好時光?!盵7]10“沙原”故土是蒙古族詩人納·塞音朝克圖心中的獨特記憶,其《沙原,我的故土》一詩展現了詩人有關民族記憶的特殊符號。春天的溫暖陽光下,“洼地上漫步著拾糞的姑娘”;秋天皎潔的月光下,“大路上蠕動著運草的車輛”;嚴冬暴風雪來臨時,“大戈壁便成為遮寒的屏障”;酷暑烈日曝曬時,“人們在濃密的樹蔭下乘涼、歌唱”[18]14?!笆凹S的姑娘”“運草的車輛”“大戈壁”等地理意象融合了詩人的主觀想象與情感,成了詩人民族情感與記憶的表征。同時,春夏秋冬的時間輪回之下潛藏著的歷時性民族記憶,同樣是蒙古族人永世流傳的土地記憶。廣而言之,各民族詩人對“地”的意義揭示體現出歷時性與共時性,具有高度契合的默契。人地互構的勞動贊歌與詩人對“地”的“精神實踐”匯聚而成的“地理抒情”之流,灌溉了國土的地理意義之上民族人民對國家與土地的精神依戀與情感萌芽,孕育了民族人民由“地”而生的國家意識。
守衛(wèi)性和“地—國”一體的國家認同是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地理抒情”之又一深層蘊意?!暗亍背休d了少數民族詩人及民眾的身體實踐經驗與精神想象成果,成為了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正是因為如此,當日本侵略者奪去了人民原有的對“地”的掌控權時,便也激起了后者的反抗。如熱情歌頌“人—地”互構關系的詩人黎·穆塔里甫,面對日本侵略者的殘暴入侵時,高聲呼喊:“為了建設新中國,我們用鋼骨打下了根基;為了使它更牢固,我們把骨頭當作磐石,把血當成水泥,我們還要奮斗,直到紅色的花朵鋪滿了宇宙!”[8]21熱愛在“鳳江”邊游水、“攀崖掏窩”的壯族詩人黃青也發(fā)出靈與肉的高唱:“用血肉保衛(wèi)我的國土,用槍炮聲振奮我的民族。”[6]123可以說,少數民族詩人通過對“地”及“在地”勞動的歌頌,通過對“地”的掌控權的爭奪,通過“地”的同根相連,使各民族團結在一起,共御外敵。詩人們雖來自不同的民族與地區(qū),但抗戰(zhàn)卻讓其中的地域差異性失散與消泯,同時各少數民族詩人們通過“地理抒情”的方式,暗示了抗戰(zhàn)的民族“同質性”,鞏固與散播了共同性,將不同民族的人民勾連成了一體。此時,“地”與“地”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嚴密契合成了一個整體,顯示了各民族共同的政治關懷與“地—國”一體的家國認同思想,昭示著錯綜龐大的“地—國”意識的最終形成。
在文學地理學視角下,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的地理因素囊括了民族地理性文化、詩人主體性與精神實踐果實,顯示了深蘊于詩歌中的“地—國”意識。其中,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的地理基因表征了“源”地而發(fā)的傳承性民族集體意識,地理空間則凸顯了詩歌中滲入個人主體性的新構審美,而地理抒情則在人地互構的勞動贊歌中昭示了少數民族詩人及民眾“觸”地而反的反抗與守衛(wèi)意識。地理因素在文學批評中的作用應該是基礎性與關鍵性的,文學研究問題的基礎應當在人—地互構的基礎之上,立足于文學地理性空間,再推及到此空間所產生的全部文學活動中去。就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的地理基因而言,少數民族詩人承繼了族人世代積累的、與地理物象相關的體悟、記憶與文化,如壯族黃青、錫伯族郭基南、維吾爾族黎·穆塔里甫及納西族詩人范義田等詩人對本民族獨特地理物事、環(huán)境與文化的描述與再創(chuàng)造,此中地理基因符號已經融入詩人的記憶,從而轉化為文學藝術內容的一部分。其次,地理空間的建構更進一步顯示了地理因素在文學文本空間及文學批評中的深層建構作用。相較于地理基因,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的地理空間更進一步凸顯了詩人的主體性、主觀情思及審美情感,成為“地—國”意識進一步生發(fā)的獨特地理空間。如納·賽音朝克圖、黎·穆塔里甫及格達活佛等少數民族詩人結合主觀情思與民族地理意象,塑造出的充滿抗戰(zhàn)主體性的闊大地理空間。此外,地理抒情一方面看到了人地互動關系在文學文本與文學批評中的關鍵作用;另一方面,“因地”,實際上助推了詩人情思的抒發(fā)與思想的表達。在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中,地理抒情則強調在人地互動的勞動贊歌中發(fā)掘出詩人的抗戰(zhàn)主體意識與守衛(wèi)意識。如黎·穆塔里甫、黃青、郭基南及納·賽音朝克圖等少數民族詩人在自身與民族土地互動的勞動贊歌中深化對民族與國家的熱愛與守衛(wèi)之情,在民族與國家的土地受到侵略時,發(fā)出了反抗與守衛(wèi)的吶喊,“因地”而起又“為地”而發(fā),可見地理因素對詩人抒發(fā)情感的助推性文學作用。由此可見,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切入少數民族抗戰(zhàn)詩歌的研究而建構起來的“地—國”意識,不但可以窺見民族生存空間的地理圖景、民族心理情感與文化精神的旨歸,而且在揭示少數民族文化的表層經驗與深層底蘊時有著深重的意義。進一步講,“地—國”一體的民族與國家意識的發(fā)掘、培育與根固有著將少數民族的自然地理、文化地理版圖融入中華文化大版圖的意義,從而可在“地—國”一體的觀照下孕育著多民族、多地域、多形態(tài)、互動共生的文化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