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舉
[上海大學,上海 200444]
王闿運(1832—1916),號湘綺,是晚清詩壇具有一定影響的詩人,汪國垣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把他比作《水滸傳》中的晁蓋,認為“近代詩壇老宿,自以湘綺老人為首屈一指”。(1)汪國垣:《光宣以來詩壇旁記》,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頁。王闿運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當時宗法宋詩的詩派,而是倡導學習魏晉。為了體察魏晉詩歌的寫法,他在五言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非常重視對原作的模仿,在其《湘綺樓詩文集》中有很多詩歌,如《擬四愁詩》《擬曹子建雜詩九首》《桂華曲·效江總持體》等,都是他模仿魏晉南北朝詩作留下來的作品,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說:“湘綺五言古沉酣于漢魏六朝者至深,雜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惟其莫能辨,不必其為湘綺之詩矣?!?2)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下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086頁。
王闿運在論詩的詩話中,有意識地強調模仿,如:“名篇佳制,手披口吟,非沉浸于中,必不能炳著于外。故余盡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熔鑄而出之?!?3)〔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83頁。他把模仿古人詩作的過程比作臨摹書法,如:“取古人成作,處處臨摩,如仿書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如此者,家信帳記皆可摹古。然后稍記事,先取今事與古事類者比而作之,再取今事與古事遠者比而附之,終取今事為古所絕無者改而文之。如此非十余年之專功,不能到也。”(4)〔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38頁。
下面,本文對王闿運的模仿觀及其對魏晉詩歌的模仿情況,做一簡要梳理和分析。
在王闿運看來,詩與書法有相通之處,書法史上各個書家的書寫均有不同面貌和特色,詩人也是如此,都有自己的“家數(shù)”,如他講:“詩有家數(shù),猶書有家樣,不可不知也?!?5)〔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368頁。又如他在《答張正旸問》中說:“文有時代而無家數(shù)。詩則有家數(shù),易摸擬,其難亦在于變化。于全篇摸擬中能自運一兩句,久之可一兩聯(lián),又久之可一兩行,則自成家數(shù)矣?!?6)〔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39頁。
王闿運提到的“家數(shù)”,指某一詩人獨特的寫作技法或詩作的獨特面貌,如王闿運《擬〈四愁詩〉》序中提到張衡的《四愁詩》說:“余嘗尋張之序,自云仿《離騷》而作者。至其再三致意,信同靈均;局促成篇,又異楚骨。故比于《辯》《歌》則為小,諧于近世則為俗。但可入七言之格,成一家之例?!?7)〔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279頁。王闿運在此指出張衡的《四愁詩》“信同靈均”“又異楚骨”,具有“小”且“俗”的獨特性,自成一家,因此有了獨特面貌,由此便于模仿。張衡《四愁詩》之后確有眾多摹擬之作,如張載《擬〈四愁詩〉》、傅玄《擬〈四愁詩〉四首》等。
王闿運上面提到張衡《四愁詩》“可入七言之格,成一家之例”,因此他所說的“家數(shù)”,經(jīng)常與其所論某家詩作的“格”“格調”聯(lián)系在一起。在他有關于詩的談論中,“格調”主要指某一詩家或某一詩作的特有面貌和風格,如:“余于許仙屏所見《題扇詩》有小謝格調”(8)〔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160頁?!磅U明遠詩氣急色濃,務追奇險,其品度卑矣,然自能成格調?!?9)〔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267頁。又如:“張若虛《春江花月》,用《西洲》格調。”(10)〔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33頁?!皩W《赤石帆?!分?,與《彭蠡望廬山》同一格調。”(11)〔清〕王闿運:《湘綺樓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1211頁。王闿運評價別人詩作時也多講究入“格”與否,即是否有所師法、是否出入于詩之一家、是否得其整體氣象與面貌。如《湘綺樓日記》光緒四年二月十五日記載:“研樵挽詩殊不入格”(12)〔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474頁。又如:“鄭廣文父子來見,子名家霽,……詩亦尚氣,未能入格。”(13)〔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320頁?!肮杭摹豆盼⒃姟?,前記游詩甚佳,今看殊未成格?!?14)〔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310頁。
王闿運平生模仿最為用力的是其所謂的謝詩格調。他對謝靈運極為推崇,對謝詩字句有精微的體察,如言:“謝靈運詩托意遙深,神契自然,……‘昔余游京華,未嘗廢邱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二聯(lián),輕茜生脆,謝詩中別調?!?15)〔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265-2266頁。王闿運常以自己摹謝之作以示諸生:“‘神山夙所經(jīng),未至已超夷。況茲澄波掉,翼彼祥風吹。真靈無定形,九面異圓虧。晴云穴內蒸,積石露嵌奇。江湖汩無聲,浩蕩復逶迤。呼風凌紫煙,漱玉吸瓊脂。賞必不期游,誰識道層累。若有人世情,暫來祓塵羈?!?《望巫山作》)此與《廬山》詩皆學謝《赤石帆?!贰9怅幫鶃?,神光離合,五言上乘也。謝詩以‘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為警策,為其詩足狀海,非為海賦詩也。一丘一壑,則有畫工寫景之法。五岳溟瀆,非神力舉之不足以稱?!?16)〔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42頁。
對于古詩的刻意模仿,常易遭“優(yōu)孟衣冠”之譏,如王士禎在《晴川集序》中說:“善學古人者,學其神理;不善學者,學其衣冠、語言、涕唾而已矣。”(17)劉世南:《論王士禎的詩論與詩》,《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建院六十周年學術論文集》,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第180頁。又如方東樹言:“動筆即擬,自以為似。究之,只是挦扯法耳,優(yōu)孟法耳!”(18)〔清〕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光緒十七年重刊桐城方植之先生遺書本。
一般論詩者注重模仿時要“遺貌取神”,去其衣冠,學其神理,在王闿運看來,若想“取神”首先則須有“貌”,若于“貌”不講究,則自然難以“取神”,他在《評袁梅根詩》中說:“取徑高奧,實不離乎本朝。由其遺貌取神,不知神必附貌?!?19)〔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364頁。又如:“夫神寄于貌,遺貌何所得神?優(yōu)孟去其衣冠,直一優(yōu)耳。不學古,何能入古乎?”(20)〔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40頁。王闿運認為,如果要取古人詩作之“神”,還是需要在“貌”的層面進行認真模仿。
王闿運對于魏晉詩歌的模仿,有的是重在模仿原詩的詞句,如《擬曹子建雜詩九首》,(21)〔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327頁。此詩分取曹植七首詩中句為題(多為首句),次序不依原詩,詩中用詞及句法多可見曹詩痕跡,如:《明月照高樓》中“春風入晨林”,曹植詩為“朝日照北林”;詩中“迥路阻且艱”,曹植詩為“江湖迥且深”?!段鞅庇锌棆D》中“長年學機杼,終歲不成章”,曹植詩為“明晨秉機杼,日昃不成文”;詩句“長嘆空房中,引領望遠方”,曹植詩為“妾身守空閨,良人行從軍”。《攬衣出中閨》中“閑居感春心”,曹植詩為“閑居何寂寞”;“朝露潤堂階”,曹植詩為“綠草被階庭”;“百鳥盡南飛”,曹植詩為“百鳥翩南征”;“歡會結中情”,曹植詩為“歡會難再遇”;“皋蘭不長芳”,曹植詩為“芝蘭不重榮”?!赌蠂屑讶恕分小盀t湘有佳人,皎若明月光”,曹植詩為“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夕隨飛云逝,朝從順風翔”,曹植詩為“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仆夫早嚴駕》中“撫劍懷壯士,命駕出西城”,曹植詩為“撫劍西南望,思欲赴太山”;“惜哉無良御”,曹植詩為“惜哉無方舟”?!讹w觀百余尺》中“長風吹四野,平原忽嵯峨”,曹植詩為“遠望周千里,朝夕見平原”;“烈士無寧居,愚者樂苦多”,曹植詩為“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閑”。
更有甚者,王闿運在自己詩作中很多處僅僅改易幾字。如其《擬室思詩一篇,代六云》,(22)〔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370頁。此詩模仿的是徐幹的《室思詩六首》。詩中“憂來不自保”,徐幹詩為“賤軀焉足保”;“自君之出矣,芳草成華滋”,徐幹詩為“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春水,澶漫誰能持”,徐幹詩為“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類似寫法在王闿運模仿魏晉詩作中很多,此處不一一列舉。
王闿運的另外一種模仿,是模仿原詩的特有寫作技法。如其《華山畿》詩后半部分:“兩情不堪說,沸湯沃懸壺,使儂銅心熱。夜相思,連編千丈竹,看女作長籬。一人無兩心,單思已不閑,何為兩見尋?欲前畏歡瞋,欲去恐歡怪。鏡里芙蓉花,但作空中愛。雞鳴天欲曙,明月不應落,愁見歡子去。歡今果明儂,羞人作私語。釣竿語游魚,我絲單為女?!?23)〔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317頁。此詩仿自南朝樂府,《吳聲歌曲》中有此題,此詩乃摹其體制之作。
《華山畿》是一首南朝民歌。其筆法特征在于:全篇詠唱的是一種男女情思,且此情在詠唱中采用諧音雙關的隱曲表達方式,如以“蓮”雙關“憐”、“藕”雙關“偶”、“蹄痕”雙關“啼痕”、“芙蓉”雙關“夫容”等,均是用言辭打一個虛晃,隱曲、委婉、羞澀地言情。王闿運在自己詩作中也是有意識地模仿這種抒情方式和技法,如詩中“使儂銅心熱”,“銅心”與“同心”雙關;“看女作長籬”,其中“籬”字與“離”雙關;“我絲單為女”中,“絲”與“思”雙關。
此外,王闿運的模仿還包括對原詩題材與整體面貌及寫法的模仿。如他的《六憶詩》:
憶來時,裊裊玉堂邊。眾中常落后,獨進更羞前。賴有香風度,知君逆見憐。憶去時,背人花下去。出戶不回身,臨池卻留步。月明青綺窗,風吹玉階樹。憶坐時,盈盈故遠人。相看如不避,相近轉難親。低鬢恨釵重,攬帶惜衣新。憶起時,無力著羅褥。嬌多不言倦,斜坐更嗔扶。宵來夢堪憶,妝成忘點朱。憶食時,對案影參差。擎甌勞玉指,傳碗借唇脂。愿作雕胡飯,朝朝應慰饑。憶眠時,先眠多引被。微笑暫回腰,含嬌恒道起。燈前色轉新,夢中情難擬。(24)〔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280-1281頁。
此詩是對沈約同題詩的模仿,無論在用詞、句式層面,還是在題材、技法層面,都與原詩極為相似。王闿運在《六憶詩》序中言:“沈休文舊有此題,亦宮體也。詩軼二憶,以意補之。凡聚會作詩,苦無寄托。老莊既嫌數(shù)見,山水又必身經(jīng)。聊引閨房,以敷詞藻。既無實指,焉有邪淫?世之訾者未知詞理耳。”(25)〔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280頁。
王闿運視《六憶詩》為宮體詩,就宮體詩所寫內容而言,歷來受人詬病,但王闿運則將其看作是詩歌的“古式”,如其所言:“山水雕繪,未若宮體,故自宋后,散為有句無章之作,雖似極靡而實興體,是古之式也?!?26)〔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326頁。在王闿運看來,宮體詩所寫之物雖“極靡”,但承傳了詩的古法,即他所謂的“以詞掩意,托物起興,使吾志曲隱而自達”之法(《王志·論詩文體式答陳復心問》)。(27)〔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44頁。很多宮體詩往往不直接表達情感,而是描摹女子睡態(tài)、發(fā)髻、妝容等,或采用“詠衣領、繡鞋、床、帳、枕、席之類”(28)陳廣宏、鄭利華、歸青:《中國詩詞》卷2,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第396頁。的方式,這種特有寫法合乎王闿運所說的“以詞掩意,托物起興”。王闿運認為唐以前古詩的特征是“以詞掩意”,情意非暴露于外,更非宣泄。王闿運述其于村落中所聞之《裁衣歌》:“我的衣要聯(lián),魚骨頭縫,云托云,暗托肩,韭菜邊,粗粗綿布,要做緞子聯(lián)?!痹谒磥?,此歌謠所寫之情多借男女之私言之,“文情并美,有古詩之意”。(29)〔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137頁。因此,宮體詩雖寓言閨闥,但含蓄委婉。
因此,王闿運對沈約《六憶詩》等作品的模仿,主要是對這類宮體詩“以詞掩意”“引閨房以敷詞藻”層面的模仿。又如《湘綺樓日記》同治十年十月廿七日記載《萍鄉(xiāng)贈逆旅主人女》詩,其中“襪香恒護乳,綿柔穩(wěn)著綦,撩情燭應搖,非眠眼自垂”(30)〔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449頁。句,皆摹自宮體詩,不僅在題材、詞藻層面模仿,且在筆法層面模仿。湘綺雖不反宮體艷情,但若不以詞掩意,情感直接暴露,失去興寄之意,如《子夜歌》中“羅裳易飄飏,小開罵春風”“綠攬迮題錦,雙裙今復開”之類,則是反對的??傊?,在他看來,宮體佳作保留了詩歌的古式,只不過到了唐代以后,很多詩家丟棄了“以詞掩意”的傳統(tǒng),直指時事,放弛其詞:“唐人好變,以騷為雅,直指時事,多在歌行,覽之無余,文猶足艷。韓自不達,放弛其詞。下逮宋人,遂成徘曲?!?31)〔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44頁。這就與詩歌的古法相悖而馳了,因此,王闿運模仿的五言詩多取自唐以前的魏晉。
王闿運對魏晉詩歌的模仿行為,在五四時期招致很多非議與批評。如柳亞子在《論詩六絕句》中言:“古色斕斑真意少,吾先無取是王翁?!?32)柳亞子:《柳亞子詩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2頁。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說:“王闿運為一代詩人,生當這個時代,他的《湘綺樓詩集》卷一至卷六,正當太平天國大亂的時代;我們從頭讀到尾,只看見無數(shù)擬鮑明遠、擬傅休奕、擬王元長、擬曹子建……一類的假古董;偶而發(fā)現(xiàn)一兩首‘歲月猶多難,干戈罷遠游’一類不痛不癢的詩,但竟尋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紀念這個慘痛時代的詩。這是什么緣故呢?我想這都是因為這些詩人大都只會做模仿詩的,他們住的世界還是鮑明遠、曹子建的世界,并不是洪秀全、楊秀清的世界,況且鮑明遠、曹子建的詩體,若不經(jīng)一番大解放,決不能用來描寫洪秀全、楊秀清時代的慘劫?!?33)胡適:《胡適全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67頁。又如林庚白在《今詩選自序》中說:“王闿運則高言漢魏六朝,不知時世去古日以遠,舉文物典章以迄士大夫齊民日常之生活,皆前乎此者所未有,于此而僅求似于古人,則觀其詩無以知其時與世,章句雖工,末矣?!?34)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fā)展史》第2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403頁。其于《麗白樓詩話》上編中言:“后人喜為漢魏六朝之詩,有辭無意,觸目皆是。此以古人之情感與意境為情感、意境?!蹶]運五言律學杜陵,古體詩學魏晉六朝,亦坐此病?!?35)陳書良:《湖南文學史》,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567頁。
對以上評王闿運仿古人詩為“假古董”之觀念,劉世南先生批駁道:“王闿運的擬古,只是學習漢魏至南朝詩的詩法,純?yōu)樗囆g形式的摹擬,與內容無關。柳亞子、胡適、林庚白斥責他摹仿古人的情感與意境,完全不符合事實。他摹擬漢魏詩法的‘以詞掩意、托物寄興’和南朝詩法的‘婉而多思’,他的詩作就是對這些詩法的實踐。”(36)劉世南:《王闿運詩的摹擬》,《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
以上劉世南先生認為王闿運的模仿“只是學習漢魏至南朝詩的詩法”,這揭舉出王闿運模仿重詩法的一面,但筆者認為亦非如先生所說“純?yōu)樗囆g形式的摹擬,與內容無關”,王闿運在模仿古人詩歌的過程中,是把自己情感放入在內的,并不純然是古人的情感,也并不純然是在詩法形式層面的模仿。如其模仿徐幹《室思詩》以寫對他的愛妾莫六云之思,此詩中的“無親欲何依,煢煢想念之”句,表面看來是對徐幹“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的模仿,實際又指向莫六云的身世。莫六云歿后,王闿運在《莫姬哀詞》中曾敘其來歷:“嗟子之生,南荒農(nóng)女……呂公善相,云丁孤苦。法不人妻,榮于母父。六歲寇興,焚彼象齒。從姊俱竄,俘于盜壘?!?37)〔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229頁。
可見,王闿運對徐幹《室思詩》的模仿,徐幹詩于此是一個情感抒發(fā)的模子,王闿運借徐幹之情以興起自己對其愛妾之情,為了防止情感暴露,又以徐幹之情“隱”己之情、“約”己之情。王闿運在此只是借助一種古人抒發(fā)情感的詩歌體式進行隱曲的表達,借助言辭委婉來去、顧左右而言他、指此言彼,講究情思的巧妙抒發(fā)。
另外,胡適、林庚白等認為王闿運摹古人之詩無意義,以是否反映現(xiàn)實為衡量標準來評價,這與王闿運的模仿宗旨與作詩追求是有很大不同的。王闿運認為作詩是“為己”與“自治”,是為了修養(yǎng)自己的心性,而非像演戲那樣為了“示人”、娛人。他對自己的學生說:“夫俳優(yōu)所以賤者,必悅人以求知耳?!膶W一道也必自不為人始,不為人則不好名,不好名則自有恒?!?38)〔清〕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286頁。又如他在《論詩示黃镠》中言:“凡為文求工便俳優(yōu),詩不求工,何如斂手?故詩與諸文不同,必求動人者。動人而何以免俳優(yōu)之賤?以其處于至尊至貴而無夭冶之心也。以人求之,唐以前人尚不循人,宋以后人知者稀矣。”(39)〔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說詩》,第2272頁。在王闿運看來,正是因為“唐以前人尚不循人”,因此他致力于模仿的主要是魏晉詩人,而唐以及唐以后的詩人,則大多失去“不循人”的古風了:“三唐風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見,故不復摹古。”(《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40)〔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32頁。
因此,王闿運模仿魏晉詩人詩作,一方面是為了探究詩歌的“古式”與古法;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自己心性的修養(yǎng),即其所謂“治心”:“于全篇摸擬中能自運一兩句,久之可一兩聯(lián),又久之可一兩行,則自成家數(shù)矣。雖七十從心,防其泛濫。詩者,持也。持其所得,而謹其易失,其功無可懈者。雖七十從心,仍如十五志學,故為治心之要。自齊梁以來,鮮能知此,其為詩不過欲得名耳?!?41)〔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539頁。在此,探究古法和治心兩個層面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王闿運常把模仿古人詩作比作臨摹書法,觀其筆削,得其筆法,再以此筆法抒發(fā)一己之情意,寫作之前先懸一法式,以此法式約束自己,以“防其泛濫”。因此,他寫詩之目的并不是寫出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作品,也不是像五四時期作家那樣受西方現(xiàn)實主義影響講求寫作要反映現(xiàn)實生活,而是通過摹擬,使前人作品或詩之古式成為一條道路,在此道路中,自己之情感遭遇古人之情感,故能以古人之情修持自己之情,故此成為“為己”之學。
清代詩壇很多詩家為矯正明前后七子模仿唐人之風,而走向祧唐禰宋的路徑,如紀昀所云:“久而至于后七子,剿襲摹擬,漸成窠臼。其間橫逸而出者,公安變以纖巧,竟陵變以冷峭,云間變以繁縟,如涂涂附,無以相勝也,國初變而學北宋?!?42)〔清〕紀昀:《紀曉嵐文集》第1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90頁。此中所謂“無以相勝”,即欲超越前人對唐詩的學習,便轉向師法宋詩,朱庭珍于《筱園詩話》中言:“錢牧齋厭前后七子優(yōu)孟衣冠之習,詆為偽體,奉韓蘇為標準,當時風尚,為之一變?!?43)〔清〕朱庭珍:《筱園詩話》,《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48頁。錢謙益講:“前代以詩鳴蜀者,無如楊用修。用修之取材博矣,用心苦矣,然而傭耳剽目,終身焉為古人之隸人而不知也。”(44)〔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60頁。錢謙益以為不可做古人之隸人,有求不同、求變之意,如蕭華榮先生所言:“在中國古代詩學思想史上,大凡反對復古思潮,皆以主‘變’為理論武器,公安派反七子是如此,清初反七子也是如此。馮班《鈍吟雜錄》論錢謙益說:錢牧齋教人作詩唯要識變?!?45)蕭華榮:《中國古典詩學理論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92-293頁。黃宗羲亦斥七子之作“假唐詩”而宗宋法。康熙年間,清初詩壇出現(xiàn)了宗法宋詩的潮流,如張尚瑗所說:“自海內言詩之家多歸宋人,宋名人之潛晦堙郁者多爬羅搜剔,競出以赴一時之盛?!?46)〔清〕張尚瑗:《竹齋詩集序》,裘萬頃《竹齋詩集》卷首,1915年南城李氏宜秋館刻本。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可謂是對明前后七子刻意模仿盛唐做法的一種反動。
王闿運也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如他說:“自明后,論詩率戒模仿”,(47)〔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說詩》,第1730頁。但王闿運沒有像很多清代詩人那樣去走師法宋詩的道路,原因在于他并不反對明七子對唐人的模仿,而是相反,是持贊賞的態(tài)度,如他認為“七子格調雅正,由急于得名,及后大成,遂令當世不敢以擬古為病?!?48)〔清〕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第1730頁??梢?,王闿運只是反感明七子“急于得名”,其實他自己在詩學主張與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仍是遵循明七子的擬古之路,如章太炎指出:“湘綺雖不明言依附七子,其路徑實與七子相同,其所為詩,宛然七子作也?!?49)章太炎:《國學概論 國學略說》,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08頁。因此,王闿運與宗宋派詩家的創(chuàng)作取向有很大不同,在王闿運詩學思想中,模仿古人詩作的過程在于“為己”與“治心”,是“為己”之學的一個途徑,詩作是否創(chuàng)新在整個模仿過程中并不重要,他也不太考慮如何反映現(xiàn)實或如何取悅讀者,或者說,真正意義上的讀者乃是寫詩者本人。
對于詩文的刻意模仿,雖然歷來遭到很多人的批評,但在古代文化語境中,至少還是有一部分人持肯定態(tài)度的。如蔣湘南在《與田叔子論古文第二書》對模仿行為維護說:“夫模擬者,古人用功之法,非后世優(yōu)孟衣冠之說也。頌揚之體,開自長卿《封禪》,而楊子云《劇秦美新》摹之,班孟堅《典引》摹之,張平子《東巡誥》摹之,邯鄲子禮《魏受命述》摹之,古人何嘗不重模擬乎?《客難》出而《解嘲》《賓戲》《應閑》《達旨》《釋誨》《釋勸》《抵疑》繼起矣,《七發(fā)》出而《七激》《七辨》《七依》《七啟》《七命》《七召》《七勵》繼起矣,《連珠》出而《擬連珠》《演連珠》《暢連珠》《范連珠》繼起矣,古人何嘗不重模擬乎?大概古人用功最嚴?!?50)舒蕪等編:《近代文論選》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112頁。
蔣湘南在此主要說的是古文領域的模仿,而王闿運則側重闡述對于詩歌的模仿,尤其是對魏晉詩歌的模仿。王闿運的模仿說在五四時期招致極多的批評,但五四時期中國文學所接受的主要是強調個性、鼓勵獨創(chuàng)的西方浪漫主義思潮影響,學者傅謹指出:在西方為了與強調激情與創(chuàng)新的浪漫主義制衡,保守的學院派則強調通過模仿來承繼傳統(tǒng),“一部藝術史就是一部重復與模仿的歷史。因為杜甫不斷被重復和模仿,因為杜甫不斷地重復自己最為喜歡和擅長的那種表現(xiàn)手法,因為杜甫為后代詩人提供了多重的模仿可能性,才有了盛唐詩歌的繁榮和晚唐詩歌的氣象……對于藝術的發(fā)展與積淀而言,模仿?lián)碛薪^對的意義?!?51)傅謹:《向“創(chuàng)新”潑一瓢冷水——一個保守主義者的自言自語》,《文藝爭鳴》2001年第1期。因此,從文化保守主義的視角,王闿運的模仿說現(xiàn)在來看對于我們認識古人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以及古典詩學教育都有很大的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