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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達的解構(gòu)理論與《高老夫子》的改名風波

2021-11-30 15:36
廣東開放大學學報 2021年1期
關鍵詞:老夫子德里達能指

(深圳大學,廣東深圳,518000)

距魯迅1925年發(fā)表《高老夫子》伊始,至今已近百年。這近百年中,有關《高老夫子》的論述大多散落在關于魯迅的總體研究論著中,其專題研究成果僅寥寥十幾篇。以往的論述多從藝術(shù)技巧方面予以分析,認為《高老夫子》是一篇杰出的諷刺作品。后漸有學者引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從心理學角度對這篇小說加以分析,挖掘高老夫子的潛意識心理動機。總體而言,關于《高老夫子》的研究略顯冷清,這與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所言的“技巧稍為圓熟,刻劃也稍加深切”并不相稱。作為思想家的魯迅,在《高老夫子》的反諷表象之下,究竟還寓有何種深意?《高老夫子》是否經(jīng)得起更為深層的“發(fā)微”?

一、能指與所指——由《高老夫子》說起

《高老夫子》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叫“高老夫子”,他的真實名字叫高干亭,“高干亭”這個本名直到文末才經(jīng)由他人之口出現(xiàn)?!案呃戏蜃印笔歉吒赏そo自己改名為“高爾礎”之后得到的一個帶有些許酸腐氣味的“尊稱”(為避免混淆,下文中指涉到高老夫子本人的地方,統(tǒng)一稱為“高干亭”)。關于改名一事,歷來對《高老夫子》的研究者們都甚少關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的《魯迅全集》(第二卷》在《高老夫子》的文后注釋中寫道:“作者在本篇中讓一個品性惡俗、不學無術(shù),以為高爾基姓高名爾基的人物改名高爾礎,這是對當時中國社會上這一類人丑態(tài)的諷刺,同時也是對于把外國人的姓譯作中國式姓名模樣的譯法的調(diào)侃?!盵1]86因此,研究者多從批判的角度來看待改名一事,認為這是不學無術(shù)的高干亭為了附庸風雅而做的可笑之舉,它體現(xiàn)了魯迅的反諷。但縱觀全文,魯迅只選取了高干亭去賢良女校上課這一天的事情來展開小說,圍繞著備課—上課—打牌這條時間線索,高干亭從家里到學校再到黃三家,他的身份、角色、形象以及與周圍人的關系也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在高干亭輾轉(zhuǎn)于家里、學校、黃三家等不同的場域之中時,他的身份、形象(指稱)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這正是由改名一事所引起的。因此,改名一事在《高老夫子》這篇小說中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可以說,它既是一個“話頭”,一個起點,也是理解全文的關鍵所在。根據(jù)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一種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tǒng)。每個符號(sign)都應該被視為由一個“能指(signifier)”(一個音-象,或它的書寫對應物)和一個“所指”(signified)(概念或意義)所組成[2]101。而且,能指的存在是為了通達所指。而在《高老夫子》中,同樣是“高干亭”這個所指,它的能指一會兒是“老桿”,一會兒是“高老夫子”,一會兒又變成了“礎翁”。能指之間的巨大差異和不斷漂移取消了能指、所指之間的二元對立,而這恰是由改名一事所引起的。改名,不僅僅是改一個能指,也是從言說到書寫的一次轉(zhuǎn)變。故引入德里達的解構(gòu)主義理論來剖析這篇文章,將有助于從更深的層面挖掘其所包容的巨大內(nèi)涵。

二、說與寫

德里達(1930-2004)是解構(gòu)主義的領袖?!栋乩瓐D的藥》是德里達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在這部著作里面,德里達引述了蘇格拉底《斐德羅篇》中的一個故事:古埃及的神塞烏斯(Theuth)向埃及國王薩姆斯敬獻技藝,以便讓國王將技藝傳給所有埃及人。當說到文字這項技藝的時候,塞烏斯說“文字”這種學問可以使埃及人更加聰明,能夠改善埃及人的記憶力,并且可以作為一種治療,使他們博聞強記。國王薩姆斯拒絕了,認為“文字”這種學問會把遺忘引進學會這種學問的人心里,是“提示的藥”和“智慧的幌子”。在德里達看來,把文字看成是有毒的禮物,這正是自柏拉圖以來西方形而上學的觀點,也是西方貶抑文字的源頭。柏拉圖的這個故事本身正是為了說明文字或者書寫在本質(zhì)上是壞的,它外在于記憶,是不在場和非自然之物。而德里達從“藥”這個詞本身的隱喻和修辭出發(fā),抓住柏拉圖主義的自相矛盾之處,指出“藥”本身兼具“治療的良藥”和“害人的毒藥”的雙重屬性,沒有辦法擁有確定的含義。如果說“說”是父親,寫下的文字則就是被父親所遺棄的孩子。孩子原本依賴父親而存在,一旦被拋棄,則喪失了原有的社會關系,從而“得意而自負地獲得自由”[3]253。正如同文字到處流傳,“傳到懂它的人的手里,也傳到看不懂它的人手里,還傳到與它無關的人手里”[3]253,可以被隨意解讀,從而喪失了它本來的含義,成為無主之物,但同時也在意義上獲得了更加自由的延展空間。德里達的一系列譜系學式的分析,是為了重新定義文字/書寫與言說之間的關系,消融二者的二元對立關系,并提升“寫”的地位。而將這一理論運用到對魯迅的小說《高老夫子》的分析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本所包含的內(nèi)涵被大大地拓深了。小說開篇,當牌友黃三去找高老夫子打牌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賢良女校聘請高干亭作為歷史教員的大紅紙的帖子。用筆一向儉省的魯迅在這里專門開辟了一段來呈現(xiàn)帖子的內(nèi)容:

今敦請

爾礎高老夫子為本校歷史教員每周授課四小時每小時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時間計算此約

賢良女學校校長何萬淑貞斂衽謹訂

中華民國十三年夏歷菊月吉旦立[1]78

高老夫子原名高干亭,為了附會俄國大文豪高爾基的名字而把自己改名為高爾礎。根據(jù)常識,改名是一個社會行為,名字是用來讓別人來指稱自己的,只有讓他者通過某個契機知曉了這個新的名字,新的能指才算是真正產(chǎn)生。而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爾礎高老夫子”這個名字,是在賢良女學校校長何萬淑珍聘請高干亭當教員的帖子里的??梢?,在此帖子之前,“高爾礎”這個名字已經(jīng)被宣之于眾了。而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高干亭正是通過在《大中日報》上發(fā)表《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這一篇所謂“膾炙人口的名文”才名聲大噪的。因此,那篇《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很有可能成為高干亭改名的一個契機,高干亭特意借這個發(fā)表文章的機會將作者署名為“高爾礎”,以此來向知識階層發(fā)送這個新的“能指”——“改名的深遠的意義”于高干亭而言即在于此。若結(jié)合上述德里達的相關論述,則可發(fā)現(xiàn),這改名是把面對面的、稍縱即逝的言說變成了固定下來的書寫,改后的、被書寫下來的名字正是由“說”到“寫”的開端。關于說與寫二者,西方語音中心主義認為,文字只是言語的再現(xiàn),言語則是思想的再現(xiàn),但文字在再現(xiàn)言語時總是表現(xiàn)出不確定性、模糊性……其深層原因則在于文字遠離了意識的在場,在于文字的意義不由寫字的人支配[4]51。正如德里達所說:“文本并不是一種在場者,但又能作為不在場者的提示者;在一些重要方面它始終是不可感知的,它具有幽靈般的力量”[4]41。因此,“改名”成為從言說到書寫的一次跨越,它離開了言說者本人,取消了在場性,讓書寫下來的新名字—“高爾礎”—具有了一種增殖的作用。由此,萬瑤圃、何萬淑珍乃至更多的人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接收到了這個新的“能指”。

正是以這種書寫的形式,“高干亭”變成了“高爾礎”,它的所指由此被賦予了教員的身份,獲得了進入賢良女校教書的資格,同時也獲得了進入當時官方的權(quán)力話語體系的資格。當高干亭進入學校之后,小說中特意提到的一個細節(jié)是他將“新印的名片交給一個駝背的老門房”[1]79,這意味著他要再一次以書寫的形式發(fā)送他的新的能指,以鞏固他的新身份。之后,這個通過不斷書寫而得到的新的身份,終于反滲到言說領域了:通過與萬瑤圃之間的互相打拱作揖,互稱“礎翁”“瑤翁”,高干亭獲得了新的自我身份認同。也正是由于這種新的自我身份認同,高干亭再看黃三時,便覺得他“有些下等相”了——此時此地的黃三,已經(jīng)不屬于高干亭所認同的新身份帶來的新圈子里應該存在的人物了。如果說“高干亭”“老桿”是一種“說”,“高爾礎”“爾礎高老夫子”則是“寫”,書寫正是從言說中逃逸出來,與之相對應地,高干亭從與黃三等人說下流話的那套話語系統(tǒng)中暫時逃離出來,進入了另外一套話語體系,即官方的權(quán)力話語體系。在官方的這套話語體系里面,他獲得了一個全新的身份,以及一種全新的身份認同,并在這種新的身份認同之下試圖塑造自己新的角色——學者。這個新身份與之前的被稱為“老桿”的喝酒、打牌、跟女人的身份、形象截然不同:按照能指對應所指的原則,“爾礎高老夫子”對應的就是高干亭這個人,但黃三在看到大紅紙?zhí)雍蟮姆磻獏s是:“爾礎高老夫子?誰呢?你么?你改了名字了么?”[1]78也就是說,黃三將這個新的能指“爾礎高老夫子”對應不到高干亭本人這個所指身上了。從“說”中流逸、逃離出來的寫,顛覆了其原有的含義,獲得了自由延展的空間——這正體現(xiàn)了書寫/文字的反叛、創(chuàng)新乃至超越的精神,體現(xiàn)出文字定義世界的巨大能力。文字,作為某種書寫符號,具有掌握世界的巨大能力,掌握了這種符號,亦即掌握了某種話語和權(quán)力。

但恰如一個硬幣擁有不可分的兩面,文字的反叛精神讓它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形成新的含義,因此也給人帶來了困擾。它是“有毒的禮物”,也是治病的良藥;是忠實的奴仆,也是時刻準備叛逃的叛徒。而小說一開頭對于高老夫子的心理描寫“人生識字憂患始”,恰與德里達在《柏拉圖的藥》中對蘇格拉底把文字比作藥之隱喻的解構(gòu)形成了呼應,它也成為整篇小說的一個“讖語”。

小說中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是,高干亭授課后倉皇逃出教室,不小心撞在了桑樹上,魯迅于此又特地開辟一段畫出了桑樹所掛的樹牌:桑 ???。這可以看作是全文的一個隱喻,一個示范性動作——寫著“桑 ??啤钡臉渑撇⒉荒苤赶驋熘藰渑频臉淠?,“高爾礎”這個能指也無法到達它在現(xiàn)實中的所指。因為“文字是無本質(zhì)的符號,它不能與所指相關聯(lián),它只與自身相關聯(lián),它就只是自身的替代物,只是自身的補充之鏈”[5]。因此,高干亭的改名,表面上看,是改變了一個能指,內(nèi)里,卻是從言說到書寫的巨大轉(zhuǎn)變,它重新定義了高干亭的身份、地位以及社會關系,使其獲得了進入偽士階層的權(quán)力。而官方的話語體系只是一個無法到達其所指的語言空殼,它不指涉具體的人、事物、事件,只代表著一個虛位,無論是高老夫子、李老夫子還是張老夫子、王老夫子,都可以占領這個位置,它們之間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也是官方話語體系的本質(zhì)所在。偽士之偽,恰恰是通過這種言、文分離之后所帶來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悖論體現(xiàn)出來的。“高老夫子”這個名字,由此成為了一個能指的“非在”。

三、“延異”“增補“的解構(gòu)策略

從文本中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而言,高干亭的故事體現(xiàn)了說與寫的哲學關系。但當作者魯迅把這一切變成文本(符號)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時候,“說”的內(nèi)容和“寫”的內(nèi)容便具有同一性了,它們都變成了文字。也即是說,在這篇小說所反映的現(xiàn)實故事本身,有“說”的內(nèi)容和“寫”的內(nèi)容,但于我們所見的文本之上,一切都變成了文字。由此,我們便可以在同一層面上對其進行分析,便可以看到德里達所說的“延異”“增補”等解構(gòu)策略的具體活動方式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

“延異”(differance,或譯“分延”)是德里達解構(gòu)理論的關鍵術(shù)語,是德里達自創(chuàng)的詞,它是“to differ”(區(qū)分)與“to deffer”(延擱)的組合。德里達認為,“符號并不是能指與所指的緊密無間的結(jié)合,能指并不直接意味著作為現(xiàn)在/在場的所指。在空間上,符號總是為其他符號所限定制約;在時間上,它是一系列差異區(qū)分的產(chǎn)物,能指的意指活動……總是延擱所指的出場,因此,符號總是區(qū)分和延擱的奇怪的雙重運動”[3]208。在小說中,高干亭把自己改名為“高爾礎”,正是為了讓大家把“高爾基”這個象征著俄國大文豪的能指和自己本人聯(lián)系起來,由此塑造自己的學者人設,但在這個過程中,能指發(fā)生了一系列延異?!案郀柕A”這一能指,在不斷的延宕、漂移中呈現(xiàn)出各種不同的變異:爾礎高老夫子、礎翁、爾礎、高老師……在賢良女學校校長何萬淑珍的聘帖中,“高爾礎”這個能指第一次變?yōu)椤盃柕A高老夫子”——這個稱呼比“高爾礎”更進了一步,加上了“老夫子”這個后綴,讓它既成為一種尊稱,又摻入了何萬淑珍視角下的某種解讀,透露出一種小心翼翼的敬畏之情。正如德里達在《論文字學》中所說“‘意謂’總是個人的,但一經(jīng)說出來、寫出來就成了他無法支配的東西”[4]45,“高爾礎”這個能指在何萬淑貞這里遭遇了第一次延異。當然,這種延異對高干亭本人來說是良性的,至少讓他捕獲了一個既能看女學生又能收課時費的理想職位。然而,到了黃三這里,“爾礎高老夫子”這個能指似乎遭遇了某種挫折。黃三,這位高干亭的老牌友,他不承認“爾礎高老夫子”指稱的是高干亭,認為這是“無聊的玩意”,而他眼中的“正經(jīng)事”則是打牌。在跟高干亭商量牌局的時候,高干亭的反應透露出他自己也似乎產(chǎn)生了某種混淆:

老桿— 高老夫子— 沉吟了,但是不開口[1]79。

“老桿”和“高老夫子”這兩個性質(zhì)截然不同的稱呼(能指)讓高干亭的自我身份認同發(fā)生了混淆,二者都屬于“高爾礎”這個名字在現(xiàn)實中遭遇的延宕,這種延宕讓它無法擁有一個固定的含義。之后,門房帶領他去到學校的教員預備室,迎接他的是教務長萬瑤圃?!案郀柕A”這個能指再一次發(fā)生了延異,由“高老夫子”變成了“礎翁”?!案呃戏蜃印睅в醒鲆暤奈兜溃吒赏づc萬瑤圃之間互相寒暄的“礎翁”和“瑤翁”則是屬于親近的、平視的口吻——此刻,高干亭在萬瑤圃眼里儼然一位德高望重、學富五車的學者,而萬瑤圃自己當然也不在話下。當進入到教室之后,萬瑤圃向?qū)W生介紹高干亭時說“這位就是高老師,高爾礎高老師,是有名的學者”[1]82——“高爾礎”這個能指在這里又一次發(fā)生了延宕,成為了“高老師”。至此,魯迅向我們展示了高干亭本人如何經(jīng)由“高爾礎”這個能指一步步地延異成了教室里的權(quán)威,一個平常愛打牌、喝酒、跟女人的半吊子知識分子,是如何一步步變成“有名的學者”的?!案郀柕A”這一能指的“延異”,對應的是高干亭身份的延異:由不學無術(shù)的、與黃三相類的無賴到令人敬仰的老夫子,再到有名的學者。這之間的身份的進階由“能指的延異”體現(xiàn)得纖毫畢現(xiàn)。

從行動上來看,高干亭受聘去賢良女學校教書這一行動也遭遇了延異:由“教書”變成了“看女學生”,由“看女學生”變成了“打牌”。于是,“高爾礎”這個名字或者說改名這一舉動,變成了一個無盡的能指游戲,每一次延異都在這個名字上附加上了一層油彩,但每一個能指都無法指向高干亭本人這個所指,最終,高干亭走向黃三的家里,用一句“狗屁”來回應老缽對他的“高老夫子”的稱呼,也就是說,他終于無法在這種身份的延異中最終確定自己的位置,他否定了自己先前為奔向官方的那套權(quán)力話語體系所作的一切努力,最終,他自己解構(gòu)了自己的“學者”形象,成為一個繼續(xù)打牌、混庸度日的“高干亭兄”。由此,“高老夫子”這一看似令人敬仰的稱呼,卻是一步步地指向了學者形象的反面,滑向了低俗的、丑惡的偽士嘴臉。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魯迅的這篇小說文本,總體上可以看作是對“高老夫子”這個名字(能指)的一步步的解構(gòu),一步步剝離其油彩的過程。

“增補”(supplement)也是德里達解構(gòu)主義的一個重要概念?!霸鲅a”又譯作“補充”或“替補”,意指“補充缺少的東西,提供必要的剩余、代替和代理”。它包含兩種意義:一是給原來的東西增加額外的東西,二是作為整體代替原來的東西。也就是說,替補既是剩余物,是豐富另一種充分性的充分性,又彌補缺乏的東西,仿佛有虛空要填充[4]41。就《高老夫子》來看,高干亭最為熟悉的歷史是三國,可是關于三國的歷史已經(jīng)被之前的教員講完了。因此,講三國的“替補”是講唐朝,講唐朝的“替補”是講《東晉之興亡》。但無論哪一個“替補”,都無法作為整體來取代前者而匹配其歷史教員的身份資質(zhì)。這正說明了高干亭知識上的空白和縫隙,無法被任何的“替補”之物所填充。

魯迅在這里也順便解構(gòu)了《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纂者:

其次,是《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纂者竟太不為教員設想。他的書雖然和《了凡綱鑒》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離,令人不知道講起來應該怎樣拉在一處[1]76。

這里,《中國歷史教科書》成為了《袁了凡綱鑒》的“補充”或“替補”之物,它作為教科書替代了《袁了凡綱鑒》,卻留下了很多縫隙和缺口,讓高干亭不知道怎樣將替代物與被替代物同一化。

如果說補充是對本原性缺乏的填補,是對不可替代之物的替代,那么這種補充引發(fā)的替代將是一個無止境的差異的過程。因此,在德里達看來,補充性就是分延,“增補”也是一種“延異”:在《高老夫子》中,大名鼎鼎的“萬瑤圃”的“增補”是別號“玉皇香案吏”,“教務長”職務的“增補”是與女仙贈答、唱和。賢良女校的學生不被允許作詩,“不能作詩”的“替補”是“專心聽講”,“專心聽講”的“替補”是“專心縫紉”。這同時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延異:開辦女校的初衷是普及文化,振興女子教育,開辦女校讓女子讀書是為了讓女子接受新式教育,脫離舊社會、舊文化的藩籬,從而改變女子的命運,振興整個民族。但女學生到女校求學遭遇了延異:由求學到“作詩”,由“作詩”到“專心聽講”,由“專心聽講”再到“專心縫紉”,從而趨向開辦女校之初衷的負面。若進一步把它放到當時魯迅所處的時代大環(huán)境來看,則可以看出,魯迅所批判的是當時整個社會開辦女學的“新瓶裝舊酒”的實質(zhì)。

四、小結(jié)

通過德里達的解構(gòu)理論來分析《高老夫子》文本,可以看到以高干亭為代表的沒落時代的知識分子是如何搖身一變?yōu)榈烂舶度坏乃^“學者”的,以及與此同時魯迅又是如何一步步地解構(gòu)其形象乃至解構(gòu)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的。德里達的解構(gòu)理論大行其道之時,魯迅已逝世三十年,距離魯迅寫作《高老夫子》的時間也已四十余年。但二人的共同之處正在于二人分別對東西方文明的深入骨髓之了解。作為思想家的魯迅,能夠透視國民習焉不察的劣根性達到非常深刻的地步,并運用文學手段將其藝術(shù)化,從而營造一種間離效果,讓人們?nèi)徱暺渲械臅r代與人性,進而審視自身。這也可以說在認識論層面上,魯迅的寫作策略恰好構(gòu)成了與德里達解構(gòu)學說的遙遙呼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文的解構(gòu)主義分析實踐不僅肯定了魯迅的批判精神,更能夠讓人看清楚這種批判是如何實施在文本的細枝末節(jié)上的。正如德里達所說,“文學是一種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建制……是一種傾向于淹沒建制的建制”[6]3-4,我們正是要不拘泥于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文化批評模式,透過文本本身,“攫取到一個哲學思考的突破口,嘗試超越文學建制的束縛,沖破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闡釋模式”[7],打破“文本原意”的桎梏,取消文本的絕對界限,在解構(gòu)的視域下讓文學的疆域不斷擴張和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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