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霖 易雅琴 凌志海

進入21世紀后，人口結構老化已成為人類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之一。作為多學科交叉的研究領域，老年學已成為一門顯學。老年學過去總體以生物學和社會學為主要研究范式。人的老化是現(xiàn)代科學和人文學科必須共同面對的復雜問題。人們總是傾向于將老年人視為“他者”，而非未來的自己。我們常說對于老年人而言，影響其健康狀態(tài)的主要疾病有癌癥、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然而，事實上，老年敘事閉鎖也是讓年長者無法健康老化的重要因素。戲仿本杰明·富蘭克林的話來說，處于敘事閉鎖中的年長者在60歲已經(jīng)死去，只是到80歲才埋葬。他們在生物性存在的終止前已經(jīng)喪失了自己在社會文化方面的身份，閉鎖狀態(tài)下的社會性死亡與身體性死亡之間間隔可長達幾年甚至更長時間[1]。

年長與衰老常被視為同義詞，但兩者在語義上有明顯差異。前者側重主體心理層面的衰老過程，而后者則偏向生理方面的衰微過程。依據(jù)字義差異可知，所謂“老化”過程不單指生理外貌的改變，也涉及心理狀況的變化歷程。“老化”并不代表“老朽”。年長者的創(chuàng)造力不會因為年齡而衰減，相反，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和故事是一種資本，代表著成熟的智慧。然而，生老病死的醫(yī)學化趨勢使人對衰老產生極大的心理恐懼和抵抗。過度醫(yī)學化對于老年人而言是一種“超認知和嚇唬人的文化”[2]。

老年階段會經(jīng)歷三種斷裂危機，分別是職業(yè)生涯斷裂、社會生活斷裂和家庭生活斷裂。這是造成老年人心身狀況不穩(wěn)定的重要原因。本文從老年學研究與實踐的去醫(yī)學化作為出發(fā)點，在弗里曼(Freeman)提出的敘事閉鎖概念基礎上，對文學作品和臨床現(xiàn)實中的典型老年型敘事閉鎖者進行分析，闡述其特征及表現(xiàn)，旨在讓更多研究者關注老年敘事閉鎖現(xiàn)象，了解敘事介入的重要意義。在進入老年階段的自我調整過程中，短暫陷入敘事閉鎖并不可怕，長久走不出確實會影響心身健康。但是只要能夠及時跨越，走出閉鎖，曾經(jīng)的閉鎖經(jīng)歷就能成為實現(xiàn)人生成長的“啟示錄”。

1 老年敘事閉鎖：概念的提出與闡述

敘事閉鎖這一概念由心理學家弗里曼于2000年提出,常被用于敘事老年學的研究和實踐當中。弗里曼認為敘事閉鎖是生命故事被提前判決，進入終結或者缺乏生命力的狀態(tài)[3]81，是一種認定自己的人生不可能再有意義的宣判[4]126。弗里曼也將老年人的敘事閉鎖狀態(tài)稱作“預先腳本的終結”。敘事閉鎖者在終結感影響下，出現(xiàn)想象力枯竭和闡釋危機，生命還未真正終結，但是故事結局已被設定[5]。

弗里曼[4]5描述了四種敘事閉鎖類型，一是“死胡同型”，個體非常清楚自己的人生將如何結束，沒有其他出乎意料的方向可預期，這種終結感形構了他們的當前狀態(tài)；二是“極限目標型”，主體感覺過去已傾盡全力，不再有新的目標；三是“追悔莫及型”，將過去發(fā)生的遺憾事件認定為不可改變和不可原諒的經(jīng)歷，造成現(xiàn)在無法重來的人生狀況；四是“撞向至暗型”，對存在現(xiàn)狀的極端絕望導致個體不可避免地走向終端時，感到人生故事無改變可能。

其他不同國家學者對老年敘事閉鎖都有各自的論述。俄羅斯文學家默森(Morson)[6]提到的“生命敘事的尾聲階段”與弗里曼的敘事閉鎖概念接近。如果用一本書作為隱喻的話，“敘事閉鎖”指的就是一個人不再處于自己人生故事的書寫過程之中，他認定自己的人生故事已經(jīng)不可能有任何更新，人生之書不會再有新篇章，也畏手畏腳不愿意再去感受、重寫和編輯前面的章節(jié)[7]。也就是說，老年敘事閉鎖者放棄了書寫自己人生故事的主動權，閉鎖者的內化敘事不再體驗為一個有豐富意義的“開放式文本”，而是被體驗為一個“已經(jīng)收尾的作品”[5]。

厘清年長和衰老的區(qū)別后，我們可將主體生命視為包括外在生命和內在生命的雙層結構。健康老年人的腦部循環(huán)和代謝與年輕人的差別并不大，因而，老年人學習新事物和實現(xiàn)新成長的能力并不受影響。因此，雖然外在生命在衰老過程中不斷弱化，內在生命卻可以持續(xù)更新成長。老年階段正是主體聚焦于內在生命更新成長的階段。透過回想過去生命中的事件與情感，重新以當下的角度去詮釋自己，老年人可以實現(xiàn)內在生命意義的賦值與超越。當敘事遇上老年人，這個議題的焦點在于如何表達生命故事，協(xié)助老年人理解生命本質并展現(xiàn)生命力量[8]。

2 文學中的典型老年敘事閉鎖現(xiàn)象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丁尼生的《尤利西斯》中續(xù)寫了尤利西斯回到伊薩卡島后的故事。這首詩以卸甲歸田后、垂垂老矣的尤利西斯作為敘事者，道出老年敘事閉鎖的真實狀態(tài)——“生命就此終結，任憑蒙塵生銹”。詩歌里，尤利西斯在短暫三年里陷入老年敘事閉鎖狀態(tài)，老邁不安，整天抱怨，無所事事，坐吃等死。但睿智的尤利西斯很快就對這種狀態(tài)進行反思和自我調整，意識到頹廢虛度的日子和行尸走肉并無區(qū)別。尤利西斯主動擺脫閉鎖，召集并帶領與他一樣兩鬢白發(fā)的一眾老者重新出發(fā)，“去斗爭，去求索，去發(fā)現(xiàn)，不屈服”。

在畢曉普晚年創(chuàng)作的《克魯索在英格蘭》中，荒島余生的克魯索回到英格蘭生活一段時間之后，發(fā)出感慨：“……我老了。也很無聊，喝著真實的茶，周圍是無趣的廢物?！盵9]回到文明世界的克魯索仍活在記憶中，遙想當年壯舉。詩里的“這把刀”是克魯索曾經(jīng)輝煌的島上經(jīng)歷的象征，它“曾經(jīng)猶如一座十字架，散發(fā)著豐富的意涵”，而現(xiàn)在卻被擱置在架子上，毫無用武之地。精神意義上的克魯索和那把閑置的刀一樣，早已死去?？唆斔鳑]有及時走出昔日榮光，沒能在新的身份中獲得意義，意義世界慢慢萎縮，陷入敘事閉鎖之中。

“20世紀美國最著名的小說家”卡波特的小說《米里亞姆》(Miriam)講述陷入老年敘事閉鎖的61歲獨居老婦人米勒太太的故事。老婦人生活在一種“既害怕死，又害怕活”的狀態(tài)，家里“沒有半點生氣，只是一片死寂，像個殯儀館”“從來沒有人敲過她家的門，聽到敲門聲，一定是有人敲錯門”。陷入閉鎖中的米勒太太完全失去人際關系連接，活動范圍很少超過拐角的雜貨店，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聽和幻視?！癕iriam”這個名字既象征著主人公雖生猶死的狀態(tài)，又寓意著她內心對生命和活力的渴望，這種深層次的矛盾也是幻覺產生的源頭。小說講述老婦人看見一位跟她同名的女孩不停地闖進她生活的故事[10]。

黎巴嫩裔小說家阿拉米丁的《無足輕重的女人》中的第一人稱敘事者，72歲的薩利赫也是“老年敘事閉鎖者”。離異的薩利赫獨自程式化地生活在四壁環(huán)書的貝魯特公寓里，生活幾十年不變，陪伴她的唯有書籍。事實上，“殺”了薩利赫的正是提早老去的心理狀態(tài)。漢字的“老”里就有一把匕首，如果沒有管理好老年階段心身健康，這把匕首很可能就把我們給殺了。老去的現(xiàn)實讓薩利赫不再期待頓悟和成長。她處于家庭和社會敘事斷裂狀態(tài)。

生、老、病、死是每一個人生的必經(jīng)路程，每一階段充滿掙扎與努力。老年敘事閉鎖是指老年生命敘事者自認為已進入“生命敘事的尾聲階段”或人生戲劇帷幕落下的階段，所有重要的人生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不再期待有新的敘事進程出現(xiàn)，即使有一些變化也只是之前的敘事進程旁枝末節(jié)的衍生。從這句話中，我們注意到的是，老年敘事閉鎖者并非生命進程真的停滯，真的不再有活力和意義，而是自我設定處于這個狀態(tài)，這種設定影響了他/她對人生意義的闡釋。敘事閉鎖直接導致構成人類存在意義的基礎出現(xiàn)斷裂。

3 對老年敘事閉鎖的敘事賦能

在生命健康敘事語境下，研究者認為主體在老化過程中，如果能夠在生命健康敘事實踐者的引導下充分利用年長者的“敘事資本”，積極建構有意義的、實現(xiàn)人生統(tǒng)整的故事，就能幫助老年人成功、健康老化，提升老年人的生命質量。敘事介入的途徑包括經(jīng)典老年文學敘事閱讀與分享和老年人人生故事分享等，但核心都是強調敘事對老年人人生意義建構的重要價值以及敘事調節(jié)對年長者身心健康的重要作用，通過引導年長者在故事分享中重新審視、反思和重新闡釋自我和他人的人生故事，發(fā)掘人生意義，走出敘事閉鎖[3]83。

尋求意義是人類最基本的行為，每個人可以從閱讀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故事里獲取意義與智慧。說故事并非僅是日常行事，而是創(chuàng)造自身的過程；沒有故事就沒有自我[7]。透過故事，我們才能找到人生意義，了解凡事皆有可能。尤其許多原本隱而未見的智慧非藉由故事講述而不能傳世，而敘事是獲得這些智慧的唯一途徑。瑞士哲學家阿密爾說：知道怎么在變老中成長是智慧的杰作，也是生命這門偉大藝術中最困難的章節(jié)。而對老年敘事閉鎖者敘事賦能正是幫助老年人在生命轉折點上構建自我認同，理解人生智慧，實現(xiàn)生命意義的重要工具。

敘事閉鎖是一種生命失常狀態(tài)，也是生命意義的危機狀態(tài)。老年階段會經(jīng)歷職業(yè)生涯、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三種斷裂危機。這是造成老年人心身狀況不穩(wěn)定的重要原因，也是導致老年敘事閉鎖的主要因素。職業(yè)敘事閉鎖者以及年輕時經(jīng)歷太多輝煌的人最易陷入老年敘事閉鎖。前文提到的“奧德修斯”和“魯賓遜·克魯索”都是在老年階段沉迷于對國王輝煌的回憶中的敘事閉鎖者。他們退休了，但沒有提前規(guī)劃好自己的老年生活，“退休”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孤獨開了門”。角色的喪失致使主體陷入敘事斷裂，在斷裂處將自己閉鎖起來。

瑞典作家巴克曼的《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中的主角歐維因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在年輕時已陷入創(chuàng)傷敘事閉鎖。但幸運的歐維遇見樂觀的索尼婭，并成功求婚。妻子的出現(xiàn)幫助歐維走出人生黑暗期。只是好景不長，妻子遭遇車禍，下肢癱瘓，還失去腹中胎兒，又給歐維帶來嚴重創(chuàng)傷，從此形成孤僻冷漠、刻板計較、不近人情的性格。除了妻子和工作，歐維幾乎沒有任何人際敘事關系。進入老年階段的歐維，遭遇妻子罹患癌癥去世，工作了43年的公司將他辭退，這一切使歐維陷入嚴重的敘事閉鎖之中。

失去親人、年老體衰、無人為伴、無業(yè)賦閑的歐維感覺生命在“加速撞向至暗”。他嘗試各種自殺方式，但都以失敗告終。根據(jù)涂爾干的自殺分類，歐維的自殺行為屬于失調性自殺。失調性自殺指個人與社會固有的關系被破壞。歐維的一生圍繞兩個中心生活，一個是妻子，另一個是工作。當二者徹底從生命中消失，歐維與社會的聯(lián)系也隨之斷裂。公司辭退他之前，曾提議為他報名培訓課程讓他有機會換一種工作，但歐維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是一種歐維式職業(yè)閉鎖，他已閉鎖在同一工作中沒有變化地生活了43年，他拒絕改變，拒絕一切關系上的不確定性。

陷入這種閉鎖之中的歐維對未來不再抱有期待，更不相信自己一個人可以繼續(xù)幸福生活下去，因而，認定自殺是唯一的解脫方式。在歐維每次的死亡過程中，與生命中最重要的親密關系故事就會浮現(xiàn)在腦海里。每一次自殺被意外打斷之后，歐維逐漸與鄰居構建起人際敘事關系，生命故事在這一過程中增添了新的篇章。一開始，歐維不允許任何人提起妻子，擔心每說一些關于妻子的事，他就會丟掉一些美好記憶。但隨著心扉不斷打開，他發(fā)現(xiàn)分享故事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的人生，也重新構建了社會關系。雖然最終因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但這時的歐維已經(jīng)走出敘事閉鎖，在安寧祥和的氛圍中離開。與自殺相比，這已是一種善終。

在拉丁文中，“活著”的字面意思是“身處人群”，而“死亡”則是“不再身處人群”，亦即社會性死亡。社會性死亡或敘事閉鎖都以“敘事萎縮”或“敘事失落”為重要特征。敘事萎縮和失落是老化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對于普通人而言，人際敘事具有“日常性”，也就是說，像飲食一樣必不可少。然而，一些自我閉鎖者卻不能每天進行人際敘事這一日常行為。

這種敘事失落涉及個人、人際與社會三個層面，通常是職業(yè)生涯、社會生活以及家庭生活三重斷裂的共同作用。對于家庭主婦而言，管理家務、照顧家人既是職業(yè)也是個人生活中心，因此，與其他行業(yè)從業(yè)者相比，家庭主婦的“公共自我”和“個人自我”是合二為一的，這同時也意味著她們的敘事人際關系相對更為狹窄。那么，在兒女成人離開身邊后，個人興趣匱乏的家庭婦女很容易經(jīng)歷嚴重的生活重心失衡、敘事關系急劇壓縮，她們的家庭生活因兒女的缺席變得沉悶壓抑，從而很容易陷入老年敘事閉鎖。

我們可以看到，陷于敘事閉鎖的老年人多數(shù)失去故事敘述能力和社會交往能力，這使得他們徹底被自我或他人物化，陷入“非人”境地?！睹桌飦喣贰泛汀稛o足輕重的女人》中的獨居老人多年不與他人建立人際聯(lián)系，而關于自我的智慧只存在于“人際敘事網(wǎng)絡”中。故事的講述與再述是個人與社會建立多維人際敘事網(wǎng)絡的重要途徑。然而，老年階段的三種斷裂危機不斷造成老年人“人際敘事網(wǎng)絡”的斷裂。在變老的過程中，隨著職業(yè)人際敘事關系的中斷，隨著自己熟悉親近的人逐漸離世，能與自己展開人際敘事的人越來越少，“人際敘事網(wǎng)絡”越來越弱，敘事生活越來越被動，不斷退化。

敘事對改變年長者的生活具有重大意義。誠然，老化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敘事，這種敘事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受到主體的生理機能、生活經(jīng)歷和社會因素影響發(fā)生變化[2]。我們都處在自己故事的中段，當新的生命事件發(fā)生，故事情節(jié)就在不斷修正。艾略特認為能夠給陷入敘事閉鎖狀態(tài)的“小老頭”帶去希望的是象征復活生命復活力的雨。小老頭一邊讓一個孩子讀書，一邊通過書中的故事喚起自己的回憶和聯(lián)想。在某種意義上看，暗示故事對敘事閉鎖者而言就像雨水之于干旱。

身體機能的老化并不意味著生命故事的停滯，創(chuàng)造力和成長力的障礙不是年齡，而是心理狀態(tài)。對于老年敘事閉鎖者而言，他們生命敘事的開放性完全讓位給敘事的穩(wěn)定性，使后者占據(jù)著絕對地位。敘事介入能夠創(chuàng)造開放性的可能，用“積極生成性”對抗老年階段的“停滯不前性”，用“進步敘事”替代“衰退敘事”。在歐維的故事中，他本來不開放的人生故事在妻子去世后，陷入絕對停滯中。一系列偶然事件將歐維塵封的內心重新開啟。敘事介入者需要為說故事者建構暢所欲言的“智慧環(huán)境”，通過多聆聽老人講故事并予以回應，體會人生(尤其是老年)的詩性美[11]。

印度電影《老爸102歲》中，75歲的兒子巴布顯然是一位老年敘事閉鎖者。巴布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狀況與老父親達特利形成強烈反差。巴布未老先衰，盡顯老態(tài)。雖然沒病，但每周都要去看醫(yī)生。而陽光樂觀的父親每天都過得鮮活精彩。父親立志打破128歲中國老人的長壽紀錄。為了不受活得很“喪”的兒子的影響，達特利決定將他送進養(yǎng)老院。不愿去養(yǎng)老院的巴布只得和父親達成協(xié)定，一步步完成人生“改造”。在父親的引導下，巴布的人生增添了新的篇章，實現(xiàn)了老年階段的成長。從老年敘事角度來看，達特利在改造過程中承擔了生命敘事專家的角色，通過幫助兒子回顧和展望人生故事，使其不再沉溺于過往、實現(xiàn)了對閉鎖狀態(tài)的兒子的敘事賦能。

全國首家生命健康敘事中心自成立以來一直致力于幫助老年敘事閉鎖者修復和重建人際敘事關系，提升生命質量。敘事中心接待過一位因心血管問題來到醫(yī)院的60多歲阿叔。通過與阿叔溝通，并仔細聆聽阿叔患病前后的經(jīng)歷和故事后了解到：阿叔身體一直特別強壯，但是阿叔卻生病了，覺得無法面對日常生活。原來阿叔的生活一直很美滿，小時候作為家里最小也是唯一的男孩，有8個姐姐關心照顧。長大后，娶了賢惠能干的妻子，兩人感情深厚，孩子也培養(yǎng)得很優(yōu)秀，在外地工作。然而，妻子罹患重疾去世后，阿叔最親密的家庭敘事關系突然斷裂，阿叔心身平衡被急速打破，陷入閉鎖狀態(tài)。敘事中心工作人員為化解阿叔因人際敘事關系斷裂造成的健康問題主動聯(lián)系上阿叔的姐姐們和在外地工作的孩子，并告知他們幫助阿叔的最好方式是讓其有機會修復斷裂的敘事關系，并囑托阿叔身邊的人多一點傾聽和回應阿叔的人生故事。最后阿叔與姐姐們在一起有豐富的生活安排，在逐漸恢復社會和家庭人際敘事關系之后，阿叔的血壓和心率也恢復了正常。阿叔正是借助親朋好友的敘事智慧走出困境，成功走出閉鎖狀態(tài)。

敘事閉鎖者的解鎖是一個個體化的過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敘事介入能夠幫助老年閉鎖者在故事的講述中獲得敘事賦能，實現(xiàn)主體的終極成長。敘事賦能的途徑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推介年長者閱讀經(jīng)典的老年文學敘事作品，對抗主流敘事中讓年長者陷入閉鎖的消極敘事；二是引導年長者在個人(撰寫日記等)、人際(家庭和社區(qū)故事分享)和社會文化層面(出版回憶錄等)講述自己的故事。透過成為這三個層面的敘事者，還原年長者的敘事能力，接受老年化事實，肯定年老的自我仍然可以繼續(xù)成長。

一個成功的生命敘事回顧可以幫助老年人針對自己的生命歷程完成人生意義的統(tǒng)整。而統(tǒng)整的過程需要系統(tǒng)化的指引、主體和相關敘事資源的連結和溝通。當年長者在生命敘事基礎上“重構”新的生命故事時(這里的新故事也包括過去的老故事在講述和聆聽的互動過程中所賦予的新意義)，他/她也就內化成為自己故事的“讀者”，因而，在生命敘事專家指導下的再述和再寫作是對敘事自我的再次形塑過程，是一種螺旋式向上的健康進化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小的片段式的故事逐漸連綴成“大的引發(fā)反思的敘事”[12]。

也就是說，老年語境中的敘事介入包括加強關于老化和老年敘事閉鎖的敘事教育，創(chuàng)建老年敘事閱讀書目，開展健康老化敘事作品的閱讀和分享，幫助老年人重建健康的人際敘事關系。除了老年人之間的日常敘事關系之外，促進老年人和年輕一代之間的相互支持與陪伴，展開積極的“代際間敘事關系構建”也非常重要。敘事介入的核心是強調自我敘事和人際敘事對年長者身心健康的重要性，通過引導老年人閱讀他人的生命故事，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重新審視、發(fā)掘人生的意義，進而創(chuàng)設良好的老年敘事生態(tài)。

4 結語

世界衛(wèi)生組織于《2015年全球老化與健康報告》中提出“健康老化”(healthy aging)這一概念?！癏ealth”是動詞“療愈”(heal)的名詞形式?！癏eal”根據(jù)其詞源是“make whole and balanced”，也就是“使恢復為完整的全人”的意思。對于老年人而言，恢復完整的全人狀態(tài)才能使健康老化成為可能。著名醫(yī)學家西格爾也認為，只有重新闡述人生故事，才能實現(xiàn)全人健康。因而，老年人生命故事的講述和闡釋是健康老化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擺脫了年輕時的忙忙碌碌，年長者可以將一生的故事、思想和情感匯成溪流。老年是最佳的敘事時機，老年人是擁有雄厚敘事資本的最佳敘事者，如果在這一階段無人聆聽和回應他們的人生故事，生命得不到統(tǒng)合，陷入孤獨與恐懼中，就不可能實現(xiàn)健康老化。

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定義，“健康老化”是發(fā)展和維護老年福祉的過程，復元力在達成健康老化目標中扮演關鍵角色，而生命復元力或自我修復的奧秘就在于敘事[5]。敘事賦能不僅能夠幫助老者健康老化、成功老化、活躍老化，更能幫助老者實現(xiàn)超越式老化[13]。敘事老年學可以幫助閉鎖者在真正到達人生終點前活出更精彩的人生。也就是說，無論是處在老年階段還是處在臨終階段，主體仍然有機會實現(xiàn)成長[5]。

現(xiàn)行醫(yī)療體系把焦點放于治療疾病之上，忽略年長者生命意義的統(tǒng)整和他們說故事的“敘事驅策”，這常常導致一種被動的老年敘事閉鎖。例如，罹患重癥的老年人在醫(yī)院住院期間，尤其是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中，被科技儀器與醫(yī)護專業(yè)人員所環(huán)繞，喪失了人際交往與對話的途徑，無人訴說、難以被聆聽。然而，人在健康上的需求不只是避免生理疾病，也需要敘事自我認同。透過“寫故事”或“說故事”，人可以統(tǒng)整自我，這是每一個人的需求。

通過敘事發(fā)掘內在資源，年長者可以取得主導權，擺脫敘事閉鎖帶來的危害。因此，在大健康人文觀下，醫(yī)療體系應以“敘事取向”重新定義老年健康護理，將“技術治療”(cure)提升到“人文關愛”(care)這一更高層面上來。老年敘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強調敘事對年長者心身全人健康的重要性，避免年長者進入“敘事閉鎖”狀態(tài)[3]。老年人如能持續(xù)參與人際活動，追求智慧，展現(xiàn)及實踐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便可以達到“超越年紀”的境界[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