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新移民文學的道家思想書寫
——以嚴歌苓小說《扶?！窞槔?/h1>
2021-12-01 04:11王艷文魏博茹
燕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1年6期
王艷文，魏博茹
(燕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
一、 引言
北美新移民文學一般是指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從大陸移民到北美的華人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其作為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鎮(zhèn)，已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包括嚴歌苓、哈金、張翎等諸多作家。作為出生、成長在中國，后來移民北美的作家群，當他們面臨兩棲身份的文化沖突時，自己的童年記憶和母國的文化根基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影響著他們，“一個人對故土和母語的記憶，是一種時空都無法抹去的永久聯(lián)系，一個作家離開故土母族、長期旅居海外會更加清晰地冷靜地回望故土”[1]164。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有著豐富的內(nèi)容和精神，對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思維模式以及文學哲理等產(chǎn)生重要影響。在全球化的當代語境下他們作品中的道家思想書寫彰顯出獨特的審美張力，作為流散文學的代表，北美新移民文學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屹立在世界文學之林。目前學界關于北美新移民文學的道家思想書寫研究日漸成為顯學，如毋杉的《道家美學精神的豐富性表達——嚴歌苓小說的審美思考》、高夢的《論〈第九個寡婦〉中王葡萄形象里的道家思想》、蘇曼的《從嚴歌苓小說〈第九個寡婦〉看道家生命觀》、陳申明的《道家思想對加拿大華裔英語文學的深遠影響》、徐燕的《試析北美華裔離散文學作品中的道家陰陽學說》、秦蔚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北美新移民文學與中華文化認同研究》，以及謝玲的《論嚴歌苓小說的道家文化底蘊》等。
作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重要代表之一的嚴歌苓，曾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編劇獎、美國影評家協(xié)會獎等多項大獎，她對于東西方文化魅力的獨特詮釋、浸透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人物形象、生動流暢的語言風格以及對邊緣人物的人性關懷等，都散發(fā)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其作品被翻譯成十幾種語言出版，受到了國內(nèi)外讀者和學界的關注，是世界文壇上頗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在一次采訪中嚴歌苓坦誠表示中國文化對她的影響占到百分之八九十，其中道家文化對她的影響尤為顯著，嚴歌苓的個體創(chuàng)作與北美新移民文學群體創(chuàng)作的共通之處就是母國的根在滋養(yǎng)哺育著他們，道家思想書寫的創(chuàng)作在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同時也幫助他們求得了精神歸宿。[1]168嚴歌苓的道家思想書寫創(chuàng)作不是偶見的，她的作品題材多樣、人物各異，但是母國的根一直在那里影響著她，如《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陸犯焉識》中的馮婉瑜等都顯示出道家的追求生命意義和順其自然的思想。她的作品《扶?！吩幻绹堵迳即墪r報》評為“年度十大暢銷書之一”，該作品描寫的是一個被騙去美國尋找自己丈夫卻淪為妓女的年輕中國女子扶桑和唐人街惡霸大勇以及白人少年克里斯之間的愛情糾葛。嚴歌苓在這部作品中塑造了三個性格迥異的人物形象，彰顯出她獨特的文化思想內(nèi)涵，以及她對人性、歷史、社會的深刻反思。在以儒釋道三家為主干的兩千多年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下，尤其是在道家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嚴歌苓的作品《扶?！繁憩F(xiàn)出深厚的文化底蘊，道家的貴柔、守善、敬畏生死、崇尚自由與自然等思想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三位主人公身上，小說《扶?！纷鳛楸泵佬乱泼裎膶W的杰出代表，其中的道家思想書寫為作品增添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二、 扶?！兰椅幕信匀崤c善的代表
嚴歌苓對道家文化的獨特闡釋映射到她對作品的人物刻畫上，道家的陰柔、上善若水、知足常樂等文化精神在其筆下自然流淌出來。作家木葉采訪嚴歌苓時曾指出：“(你)自己遠離家鄉(xiāng)，語言和身份在變化，但你實際在處理題材的時候，歷史傳統(tǒng)還在那里影響你。”[2]小說《扶?！分械呐鹘欠錾＞拖袷谴蟮刂?、柔情似水、溫婉善良，是一個似乎擁有無限愛的力量的女人：她謙卑而高貴，盡管受到侮辱，面對社會上的暴力和丑惡，她仍然有尊嚴、有寬恕、也有同情。
扶桑的“陰柔”與“接納”正是道家文化中女性觀的表征。大多數(shù)人堅持“不甘人后，敢為人先”的原則，他們提倡積極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然而老子認為人的欲望應該保持在最基本的范圍內(nèi)，秉持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去生活，它可以保護我們免受貪婪和欲望所帶來的直接傷害，使我們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妓女從古至今都備受社會的冷眼，她們被貼上“賤”“騷”“俗”等有色標簽。人們總是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她們，然而扶桑是萬千妓女中那個最特別的。在小說中，扶桑多次被妓院老鴇轉(zhuǎn)賣，但她從來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微笑著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她在書中是這樣被描述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對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誠意，讓人覺得你對這個世道滿足極了，你對這個看你的人中意極了。”[3]5
在幾千年以前老子就曾告訴世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4]30人們應該像水一樣潤及萬物而不求回報。扶桑就是以水這樣的方式來對待各色各樣的男人，這也表現(xiàn)出了她如水一般的柔順和善良。在唐人街暴亂時，扶桑慘遭蹂躪欺凌，但她面對厄運像無形無狀的霧，默默承受、淡然接納。
扶桑善的寬恕實現(xiàn)了對大勇和克里斯的救贖。扶桑八歲定親，十四歲與大公雞拜堂成婚，遇上人販子被拐賣到大洋彼岸，到美國后被賣到妓院淪為娼妓，其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不僅沒有打垮她，反倒是她征服了以力量強勢多次欺侮她的大勇和以文化強勢意圖拯救她的克里斯。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提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盵4]294剛強與柔弱并不總是意味著對立，二者之間可以相互轉(zhuǎn)換，扶桑的柔弱雖然是被動的、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她的這種柔弱最后戰(zhàn)勝了男性的剛強，她身上的善良和寬容拯救了克里斯和大勇，“扶桑是最溫柔的女性，卻令最兇悍的男性俯首；扶桑是最普通不過的東方女性，卻令西方少年癡迷一生”[5]。
當少年時的克里斯初遇扶桑的時候，她對他來說就是一部待解的神秘東方神話,花汁染紅的指甲、殘缺足尖走出的婀娜步履、吹出嗚咽曲調(diào)的洞簫、甚至嗑瓜子的神態(tài)都是那么的迷人。為了見到扶桑，克里斯可以逃課、可以違背父母的意愿穿越整個城市，看見了扶桑濃烈的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美麗，他為之迷倒傾慕，但又想拯救她，因為她是一個沒有自由的妓女。當克里斯想象自己是神話中的騎俠，拯救扶桑于水火之中的時候恰巧遇上大勇，他憤而舉起手上的剃刀準備刺殺大勇，可是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看到跪著的扶桑，跪著的她美得像一幅雕塑，柔和寬容、動人心魄?？死锼勾虤⒋笥碌臎_動被扶桑默默溫暖的注視澆滅了。在那場針對華人的暴亂中，克里斯也曾犯下輪奸惡行，扶桑心知肚明，但是她卻始終沒有跟克里斯道破真相，就像大地母親一樣用寬容胸懷包容、原諒了他。克里斯從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開始直到暮年，一直把自己幻想成一個騎士，始終以為自己在解放和拯救這個苦難重重的中國妓女，豈知被拯救的卻是他自己，他被扶桑的柔善和跪著的姿態(tài)所拯救。在克里斯人到暮年的一個夜晚，他仿佛又一次看見扶桑跪著的形象，他才最終明白需要拯救的是自己，而拯救者恰恰是自己想要拯救的人。
她那跪著的寬恕是他風燭殘年時最動人的。他一生沒有寬恕太多人和事。他善于在別人和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罪惡，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個妓女寬恕下來的。[3]242
而大勇則是扶桑一生之中注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不開的結(jié)。大勇—那個“人與獸之間的東西”，曾經(jīng)燒殺搶掠稱霸唐人街，可是遇上扶桑后，在扶桑的柔和善中，褪去了殘暴兇狠的外衣，決心棄惡從善，把內(nèi)心深處渴望得到撫慰的心袒露在扶桑面前。在人生路途即將結(jié)束，大勇戴著鐐銬緩步走出牢獄，扶桑頭上的大紅蓋頭、送親的人群和絞刑架對面的喜堂喚起了家鄉(xiāng)的記憶，他思念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的母親，他請求扶桑把自己的骨灰?guī)Щ啬莻€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扶桑在“跪著”的姿態(tài)中完成了對大勇的救贖，扶桑用寬容、隱忍、溫柔的態(tài)度撫慰他，使他感受到人間的溫暖與愛，此時的他不再是唐人街的惡霸。
扶桑，一個被迫淪為娼妓的女子，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沒有像其他妓女要么年紀輕輕就殞命他鄉(xiāng)，要么早早顏色敗盡，而她以驚人的原始生命力活到了九十多歲。她的“陰柔”與“接納”使得她面對生活的磨難淡然處之，天生具有一種“藏污納垢”的接納能力，“她就恰如大地。任人踐踏，任物埋藏，它是真正的包藏萬物，有容乃大”[6]。嚴歌苓筆下的扶桑，宛如一顆疾風中的勁草，堅韌頑強且淡定從容，散發(fā)出無限的母性魅力，她“藏污納垢”，以跪著的姿態(tài)包容接納世間萬物，完成對人性的救贖，蕩滌掉人間的屈辱。
三、 大勇——道家文化中尊生順死生命觀的體現(xiàn)
死亡是宇宙自然萬物中的一個必然環(huán)節(jié)，是所有生命的最終歸宿，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進程中一個永恒的話題。道家思想齊同生死，對生與死的認知充滿理性主義色彩，譬如莊子“鼓盆而歌”、陶弘景“煉形養(yǎng)生”等?！靶乱泼褡骷宜哂械碾p重生活經(jīng)驗，兩種文化背景...決定了他們的寫作與原鄉(xiāng)、異鄉(xiāng)的文化不可分割?！盵7]嚴歌苓在小說中沒有去刻意渲染死亡的悲劇氛圍，相反，她持一種淡然超脫的態(tài)度。我們甚至可以在《扶?！分?，在大勇對死亡的關照與敬畏中讀出一種特別的人性美與溫情。
大勇對死者的“關照”是道家“無棄物”的承續(xù)。老子認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4]20也就是說大自然對天下萬物一視同仁、不偏不倚，體現(xiàn)在生死觀上，就是生死同等重要，死亡也值得被敬畏。大勇是一個為了利益可以不擇手段、殺人害命的狠角色。但是受道家倫理思想的影響，他十分重視死者的儀容是否干凈整潔，不論是被白人虐殺的華人老苦力，還是被他殺死的白人大亨。
他認為死是最后一次登臺亮相，并且是個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饒恕的……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體面干凈的。[3]68
對于死于白人棍棒下的老苦力，大勇無法忍受看他死的那么慘，出于同情和對死者的尊敬，他清理了老苦力的尸體，為死者擦去血跡、拉直頭發(fā)、去除臉上恐懼的表情，然后整理死者的穿戴，把他帶回了中國工人那里。而為了恪守這份對死者的“關照”，在殺死白人大亨后，他甚至放棄了逃跑的最佳時機，最后被抓進監(jiān)獄等待行刑。大勇對死者的敬畏正是道家“無棄物”的表現(xiàn)，死者也應該同樣受到尊敬。
大勇把死亡看作是一種超脫，死亡對他而言，是一種回歸。老子把死亡看作是萬物的普遍規(guī)律，所以人的生與死也是一種自然的發(fā)展。莊子認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8]死和生都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不會因個人意志而改變，自然安排好世間一切，世間萬物都是遵循自然的發(fā)展規(guī)律。在《扶桑》的結(jié)尾處，大勇認出扶桑就是自己心心念念幾十年的作為精神歸宿的妻子時，他勇敢地用實際行動賦予扶桑自由，保護扶桑不受白人欺侮而被送上絞刑架，但是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去死，大勇無怨無悔，坦然接受。他的這種既不投降也不抵抗的有尊嚴的伏法，也贏得了獄卒們另眼相待。在大勇行刑之前，他跟扶桑的對話令人感動，原來那個在女奴販賣市場殘忍掐死女嬰的惡霸已經(jīng)消失，從前罩在他身上的丑陋外衣慢慢褪去，他好像回到了大洋彼岸的鄉(xiāng)下耕田。
大勇看著這些，對扶桑說:別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扶桑說:回頭我送你回家。大勇說:一半撒海里吧。扶桑說:嗯。那一半呢?大勇沉吟一會兒:撒我老母墳上。[3]261
大勇死前的云淡風輕承載了其對生死的體悟，他像扯家常一樣交代自己的后事，死亡對于他而言是一種超脫，在死亡中他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回到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故土。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二十三章中寫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9]嚴歌苓筆下大勇的死，沒有眼淚、哀號、沉痛等悲劇的渲染，對于死她持一種淡然開放的態(tài)度，生命就是一個輪回，生死都是自然，大勇面對死亡的云淡風輕足以看出作者嚴歌苓的良苦用心。大勇是在與扶桑的喜慶婚禮后離開人世的，喜堂就搭在絞刑架對面，大勇牽著繡球，繡球牽著扶桑，猩紅的鮮血與大紅色的繡球交相輝映，隨著生命走向盡頭，道家的“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思想躍然紙上。大勇這個人物的塑造折射出作家獨有的文化內(nèi)涵，作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代表之一，中西文化在她身上發(fā)生碰撞、迸發(fā)出奇特的火花，在吸收西方文化的同時，也在自覺或者不自覺中將道家文化內(nèi)化并以自己的方式詮釋出來，恰恰是這種尊生順死的道家思想的書寫，為這部小說增添了獨特的審美張力，在“他者”文化映照下，道家文化愈發(fā)閃耀出獨特的魅力，也許這也是該部小說被美國《洛杉磯時報》評為年度十大暢銷書之一的原因吧。
四、 克里斯——道家文化崇尚自由和自然的象征
道家思想家們尊重自然、順應自然并且歌頌自然，“自然”是其最基本的內(nèi)核精神體現(xiàn)。人活在世間都向往自由，向往那種從身體到心靈的自由，自由既是人類的本質(zhì)，也是一種超然的追求。莊子拋棄了世俗雜念，對自由有著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人生而自由，只是被自己和世俗的繁文縟節(jié)所桎梏住了，當現(xiàn)實與理想發(fā)生沖突，他提出了“逍遙游”?！斗錾！分?，嚴歌苓筆下的克里斯多次嘗試幫助扶桑獲得自由，他自己也因追求自身自由而逃出父親的監(jiān)禁。
追求自由是克里斯至高無上的向往?？死锼钩跻姺錾r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從最初見面之前的偷窺到后來的頻繁到訪，克里斯什么也不做，只是看她吹笛子、繡花鞋、用牙敲瓜子、吃魚頭。扶桑就是克里斯的神話，她身上有著神秘的東方力量，她的舉手投足以及簡單的字句在他看來都曼妙無比，廉價的飾品在他眼里也極具神秘感，連她吹茶的動作都有一種母牛似的溫厚，扶桑的一切對他都具有新鮮、異樣的誘惑力?？死锼瓜氚逊錾募嗽赫瘸鋈?、給她自由，他幻想著自己是一個勇敢的騎士，試圖通過一切可能的方法使扶桑逃離那個充滿罪惡和苦難的環(huán)境，將拯救困于水火中的扶桑看作自己的使命，拯救扶桑、還扶桑自由的想法是他作為人的本能之一。扶桑被救助會帶走后，克里斯每周都來看她，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扶桑受到傷害，讓她盡可能長時間地保持美麗，為了讓扶桑獲得自由而對扶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追求自由、尊重自由的自然本性，克里斯一生中“有一片無限的自由，那片自由中他和扶桑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他們那天堂的幽會”。除了想給扶桑自由，他的叛逆也正是自己對自由的向往?？死锼沟母赣H是一名軍人，多年來他既沒有得到嚴肅冷峻父親的關注，小說中也鮮少提及他的母親，成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他被扶桑身上與生俱來的女性氣息所征服?？死锼故鍤q時反抗父親監(jiān)禁而離家出走，這也正是他追求自由，不愿一味聽命于父親的體現(xiàn)。
克里斯對扶桑愛得“自然”。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4]95在老子看來人要順應“自然之道”，并主張使用“自然無為”的方法來解決人們的痛苦和焦慮。道家堅持自然生存的觀念，對于自然之欲應當尊重與滿足。社會上形形色色的男女都渴望擁有一種原始的激情，這是一種本能的需求，這是最簡單純粹的，無關乎金錢、地位和名利，這也正是嚴歌苓所贊美的。在《扶?！分?，對于一個妓女和不同嫖客之間的兩性關系，她并沒有加以指責和詆毀，而是以細膩的文筆描述出來，力圖把人最自然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死锼故且粋€天真的小男孩，扶桑是一個特別的妓女，克里斯對扶桑的順乎自然的愛始于“凝視”。初次見扶桑之前，克里斯就曾許多次藏在樹影和墻影中看扶桑，甚至已經(jīng)用小鏡子細細地將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打量過了。第一次見扶桑時，克里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他藏不住眼里的好奇，扶桑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神秘的，他被扶桑所吸引，特別是當他看到扶桑的小腳時，這種迷戀尤其明顯：
克里斯的眼睛馬上跟到那兩只若有若無的腳上。一切關于這只腳的謠傳都在他眼前證實了。真的有如此殘頹而俏麗的東西！…這哪里是人類的足？它們看去更像是魚類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傷的生命跟梢。[3]11-13
從凝視扶桑的被裹成畸形的腳開始、到凝視扶桑露出的柔細溫暖的肌膚、喝茶時的吹氣動作、以及剪掉蠟燭芯、卸掉耳環(huán)等等，克里斯對扶桑東方美的喜歡自然展開，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新鮮充滿誘惑，甚至扶桑的黑發(fā)都黑得“如同原始一樣難以看透”?？死锼沟摹澳暋辈蹲降搅朔錾５呐悦赖呐?，從開始的獵奇頃刻間轉(zhuǎn)換成了傾慕，扶桑就是他的神話，扶桑住的小小窩穴是他神話中的遙遠東方國度，扶桑的每一個動作對克里斯而言都是女神的舉手投足，充滿神秘，使得他瞬間神智迷失?？死锼箯氖q到十四歲再到七十五歲，他對扶桑的好奇、傾慕乃至情愛，都是最原始的順乎自然本真，雖然他在年少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對扶桑的感情，他只是任其自然地發(fā)展?？死锼箤ψ约汉头錾５淖杂傻淖非笠约皩Ψ錾Ｗ匀坏膼?，正好是道家的“順應自然”思想的印證，尊重自然的愛和自由。嚴歌苓力圖把人最自然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她對人的自然本真的原始之欲是肯定的。嚴歌苓筆下的克里斯是其跨文化背景下對人性思考的結(jié)晶，雖然她移居海外，但是中國的根哺育她，使得她的作品在任何文化下都具有共情的審美張力，正如作家余華所說：“一個作家的力量——無論他身在何處，他的寫作永遠從根部開始?！盵10]
五、 結(jié)語
在博大精深的道家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和影響下，北美新移民作家的優(yōu)秀代表嚴歌苓憑借自身豐富的人生閱歷和跨文化的研究視角塑造出一個又一個豐富飽滿的人物和作品，這些作品無一不透露出作家堅實的文化根基。無論是扶桑身上的“柔”與“善”，大勇身上展現(xiàn)出的對死亡的“關照”，還是克里斯身上的自由精神以及對情感的順應，都為小說增添了深厚的東方文化底蘊，也折射出道家思想對嚴歌苓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嚴歌苓以華人的獨特智慧和視角講述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故事，應該說她的富有深厚文化底蘊的作品具有文化的溝通、世界共情的審美張力，她作品中的道家文化書寫是一道雋永而又矚目的高光，充分說明只有富含深厚文化底蘊的作品在歷經(jīng)時間的沖刷和審視后才能永不褪色。北美新移民作家的道家思想書寫為他們在異域文化中綻放出獨特的魅力，沒有被“他者”文化侵吞扼殺立下了不朽功績，這些作家在激烈的文化身份碰撞下徘徊在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描繪出一幅幅“尋根圖”，他們的作品在世界文學的浩瀚海洋中宛如“小荷才露尖尖角”，他們筆下的人物是“有根的世界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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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重要代表之一的嚴歌苓，曾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編劇獎、美國影評家協(xié)會獎等多項大獎，她對于東西方文化魅力的獨特詮釋、浸透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人物形象、生動流暢的語言風格以及對邊緣人物的人性關懷等，都散發(fā)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其作品被翻譯成十幾種語言出版，受到了國內(nèi)外讀者和學界的關注，是世界文壇上頗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在一次采訪中嚴歌苓坦誠表示中國文化對她的影響占到百分之八九十，其中道家文化對她的影響尤為顯著，嚴歌苓的個體創(chuàng)作與北美新移民文學群體創(chuàng)作的共通之處就是母國的根在滋養(yǎng)哺育著他們，道家思想書寫的創(chuàng)作在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同時也幫助他們求得了精神歸宿。[1]168嚴歌苓的道家思想書寫創(chuàng)作不是偶見的，她的作品題材多樣、人物各異，但是母國的根一直在那里影響著她，如《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陸犯焉識》中的馮婉瑜等都顯示出道家的追求生命意義和順其自然的思想。她的作品《扶?！吩幻绹堵迳即墪r報》評為“年度十大暢銷書之一”，該作品描寫的是一個被騙去美國尋找自己丈夫卻淪為妓女的年輕中國女子扶桑和唐人街惡霸大勇以及白人少年克里斯之間的愛情糾葛。嚴歌苓在這部作品中塑造了三個性格迥異的人物形象，彰顯出她獨特的文化思想內(nèi)涵，以及她對人性、歷史、社會的深刻反思。在以儒釋道三家為主干的兩千多年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下，尤其是在道家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嚴歌苓的作品《扶?！繁憩F(xiàn)出深厚的文化底蘊，道家的貴柔、守善、敬畏生死、崇尚自由與自然等思想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三位主人公身上，小說《扶?！纷鳛楸泵佬乱泼裎膶W的杰出代表，其中的道家思想書寫為作品增添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二、 扶?！兰椅幕信匀崤c善的代表
嚴歌苓對道家文化的獨特闡釋映射到她對作品的人物刻畫上，道家的陰柔、上善若水、知足常樂等文化精神在其筆下自然流淌出來。作家木葉采訪嚴歌苓時曾指出：“(你)自己遠離家鄉(xiāng)，語言和身份在變化，但你實際在處理題材的時候，歷史傳統(tǒng)還在那里影響你。”[2]小說《扶?！分械呐鹘欠錾＞拖袷谴蟮刂?、柔情似水、溫婉善良，是一個似乎擁有無限愛的力量的女人：她謙卑而高貴，盡管受到侮辱，面對社會上的暴力和丑惡，她仍然有尊嚴、有寬恕、也有同情。
扶桑的“陰柔”與“接納”正是道家文化中女性觀的表征。大多數(shù)人堅持“不甘人后，敢為人先”的原則，他們提倡積極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然而老子認為人的欲望應該保持在最基本的范圍內(nèi)，秉持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去生活，它可以保護我們免受貪婪和欲望所帶來的直接傷害，使我們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妓女從古至今都備受社會的冷眼，她們被貼上“賤”“騷”“俗”等有色標簽。人們總是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她們，然而扶桑是萬千妓女中那個最特別的。在小說中，扶桑多次被妓院老鴇轉(zhuǎn)賣，但她從來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微笑著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她在書中是這樣被描述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對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誠意，讓人覺得你對這個世道滿足極了，你對這個看你的人中意極了。”[3]5
在幾千年以前老子就曾告訴世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4]30人們應該像水一樣潤及萬物而不求回報。扶桑就是以水這樣的方式來對待各色各樣的男人，這也表現(xiàn)出了她如水一般的柔順和善良。在唐人街暴亂時，扶桑慘遭蹂躪欺凌，但她面對厄運像無形無狀的霧，默默承受、淡然接納。
扶桑善的寬恕實現(xiàn)了對大勇和克里斯的救贖。扶桑八歲定親，十四歲與大公雞拜堂成婚，遇上人販子被拐賣到大洋彼岸，到美國后被賣到妓院淪為娼妓，其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不僅沒有打垮她，反倒是她征服了以力量強勢多次欺侮她的大勇和以文化強勢意圖拯救她的克里斯。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提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盵4]294剛強與柔弱并不總是意味著對立，二者之間可以相互轉(zhuǎn)換，扶桑的柔弱雖然是被動的、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她的這種柔弱最后戰(zhàn)勝了男性的剛強，她身上的善良和寬容拯救了克里斯和大勇，“扶桑是最溫柔的女性，卻令最兇悍的男性俯首；扶桑是最普通不過的東方女性，卻令西方少年癡迷一生”[5]。
當少年時的克里斯初遇扶桑的時候，她對他來說就是一部待解的神秘東方神話,花汁染紅的指甲、殘缺足尖走出的婀娜步履、吹出嗚咽曲調(diào)的洞簫、甚至嗑瓜子的神態(tài)都是那么的迷人。為了見到扶桑，克里斯可以逃課、可以違背父母的意愿穿越整個城市，看見了扶桑濃烈的富有異國情調(diào)的美麗，他為之迷倒傾慕，但又想拯救她，因為她是一個沒有自由的妓女。當克里斯想象自己是神話中的騎俠，拯救扶桑于水火之中的時候恰巧遇上大勇，他憤而舉起手上的剃刀準備刺殺大勇，可是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看到跪著的扶桑，跪著的她美得像一幅雕塑，柔和寬容、動人心魄?？死锼勾虤⒋笥碌臎_動被扶桑默默溫暖的注視澆滅了。在那場針對華人的暴亂中，克里斯也曾犯下輪奸惡行，扶桑心知肚明，但是她卻始終沒有跟克里斯道破真相，就像大地母親一樣用寬容胸懷包容、原諒了他。克里斯從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開始直到暮年，一直把自己幻想成一個騎士，始終以為自己在解放和拯救這個苦難重重的中國妓女，豈知被拯救的卻是他自己，他被扶桑的柔善和跪著的姿態(tài)所拯救。在克里斯人到暮年的一個夜晚，他仿佛又一次看見扶桑跪著的形象，他才最終明白需要拯救的是自己，而拯救者恰恰是自己想要拯救的人。
她那跪著的寬恕是他風燭殘年時最動人的。他一生沒有寬恕太多人和事。他善于在別人和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罪惡，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個妓女寬恕下來的。[3]242
而大勇則是扶桑一生之中注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不開的結(jié)。大勇—那個“人與獸之間的東西”，曾經(jīng)燒殺搶掠稱霸唐人街，可是遇上扶桑后，在扶桑的柔和善中，褪去了殘暴兇狠的外衣，決心棄惡從善，把內(nèi)心深處渴望得到撫慰的心袒露在扶桑面前。在人生路途即將結(jié)束，大勇戴著鐐銬緩步走出牢獄，扶桑頭上的大紅蓋頭、送親的人群和絞刑架對面的喜堂喚起了家鄉(xiāng)的記憶，他思念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的母親，他請求扶桑把自己的骨灰?guī)Щ啬莻€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扶桑在“跪著”的姿態(tài)中完成了對大勇的救贖，扶桑用寬容、隱忍、溫柔的態(tài)度撫慰他，使他感受到人間的溫暖與愛，此時的他不再是唐人街的惡霸。
扶桑，一個被迫淪為娼妓的女子，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沒有像其他妓女要么年紀輕輕就殞命他鄉(xiāng)，要么早早顏色敗盡，而她以驚人的原始生命力活到了九十多歲。她的“陰柔”與“接納”使得她面對生活的磨難淡然處之，天生具有一種“藏污納垢”的接納能力，“她就恰如大地。任人踐踏，任物埋藏，它是真正的包藏萬物，有容乃大”[6]。嚴歌苓筆下的扶桑，宛如一顆疾風中的勁草，堅韌頑強且淡定從容，散發(fā)出無限的母性魅力，她“藏污納垢”，以跪著的姿態(tài)包容接納世間萬物，完成對人性的救贖，蕩滌掉人間的屈辱。
三、 大勇——道家文化中尊生順死生命觀的體現(xiàn)
死亡是宇宙自然萬物中的一個必然環(huán)節(jié)，是所有生命的最終歸宿，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進程中一個永恒的話題。道家思想齊同生死，對生與死的認知充滿理性主義色彩，譬如莊子“鼓盆而歌”、陶弘景“煉形養(yǎng)生”等?！靶乱泼褡骷宜哂械碾p重生活經(jīng)驗，兩種文化背景...決定了他們的寫作與原鄉(xiāng)、異鄉(xiāng)的文化不可分割?！盵7]嚴歌苓在小說中沒有去刻意渲染死亡的悲劇氛圍，相反，她持一種淡然超脫的態(tài)度。我們甚至可以在《扶?！分?，在大勇對死亡的關照與敬畏中讀出一種特別的人性美與溫情。
大勇對死者的“關照”是道家“無棄物”的承續(xù)。老子認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4]20也就是說大自然對天下萬物一視同仁、不偏不倚，體現(xiàn)在生死觀上，就是生死同等重要，死亡也值得被敬畏。大勇是一個為了利益可以不擇手段、殺人害命的狠角色。但是受道家倫理思想的影響，他十分重視死者的儀容是否干凈整潔，不論是被白人虐殺的華人老苦力，還是被他殺死的白人大亨。
他認為死是最后一次登臺亮相，并且是個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饒恕的……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體面干凈的。[3]68
對于死于白人棍棒下的老苦力，大勇無法忍受看他死的那么慘，出于同情和對死者的尊敬，他清理了老苦力的尸體，為死者擦去血跡、拉直頭發(fā)、去除臉上恐懼的表情，然后整理死者的穿戴，把他帶回了中國工人那里。而為了恪守這份對死者的“關照”，在殺死白人大亨后，他甚至放棄了逃跑的最佳時機，最后被抓進監(jiān)獄等待行刑。大勇對死者的敬畏正是道家“無棄物”的表現(xiàn)，死者也應該同樣受到尊敬。
大勇把死亡看作是一種超脫，死亡對他而言，是一種回歸。老子把死亡看作是萬物的普遍規(guī)律，所以人的生與死也是一種自然的發(fā)展。莊子認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8]死和生都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不會因個人意志而改變，自然安排好世間一切，世間萬物都是遵循自然的發(fā)展規(guī)律。在《扶桑》的結(jié)尾處，大勇認出扶桑就是自己心心念念幾十年的作為精神歸宿的妻子時，他勇敢地用實際行動賦予扶桑自由，保護扶桑不受白人欺侮而被送上絞刑架，但是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去死，大勇無怨無悔，坦然接受。他的這種既不投降也不抵抗的有尊嚴的伏法，也贏得了獄卒們另眼相待。在大勇行刑之前，他跟扶桑的對話令人感動，原來那個在女奴販賣市場殘忍掐死女嬰的惡霸已經(jīng)消失，從前罩在他身上的丑陋外衣慢慢褪去，他好像回到了大洋彼岸的鄉(xiāng)下耕田。
大勇看著這些，對扶桑說:別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扶桑說:回頭我送你回家。大勇說:一半撒海里吧。扶桑說:嗯。那一半呢?大勇沉吟一會兒:撒我老母墳上。[3]261
大勇死前的云淡風輕承載了其對生死的體悟，他像扯家常一樣交代自己的后事，死亡對于他而言是一種超脫，在死亡中他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回到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故土。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二十三章中寫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9]嚴歌苓筆下大勇的死，沒有眼淚、哀號、沉痛等悲劇的渲染，對于死她持一種淡然開放的態(tài)度，生命就是一個輪回，生死都是自然，大勇面對死亡的云淡風輕足以看出作者嚴歌苓的良苦用心。大勇是在與扶桑的喜慶婚禮后離開人世的，喜堂就搭在絞刑架對面，大勇牽著繡球，繡球牽著扶桑，猩紅的鮮血與大紅色的繡球交相輝映，隨著生命走向盡頭，道家的“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思想躍然紙上。大勇這個人物的塑造折射出作家獨有的文化內(nèi)涵，作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代表之一，中西文化在她身上發(fā)生碰撞、迸發(fā)出奇特的火花，在吸收西方文化的同時，也在自覺或者不自覺中將道家文化內(nèi)化并以自己的方式詮釋出來，恰恰是這種尊生順死的道家思想的書寫，為這部小說增添了獨特的審美張力，在“他者”文化映照下，道家文化愈發(fā)閃耀出獨特的魅力，也許這也是該部小說被美國《洛杉磯時報》評為年度十大暢銷書之一的原因吧。
四、 克里斯——道家文化崇尚自由和自然的象征
道家思想家們尊重自然、順應自然并且歌頌自然，“自然”是其最基本的內(nèi)核精神體現(xiàn)。人活在世間都向往自由，向往那種從身體到心靈的自由，自由既是人類的本質(zhì)，也是一種超然的追求。莊子拋棄了世俗雜念，對自由有著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人生而自由，只是被自己和世俗的繁文縟節(jié)所桎梏住了，當現(xiàn)實與理想發(fā)生沖突，他提出了“逍遙游”?！斗錾！分?，嚴歌苓筆下的克里斯多次嘗試幫助扶桑獲得自由，他自己也因追求自身自由而逃出父親的監(jiān)禁。
追求自由是克里斯至高無上的向往?？死锼钩跻姺錾r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從最初見面之前的偷窺到后來的頻繁到訪，克里斯什么也不做，只是看她吹笛子、繡花鞋、用牙敲瓜子、吃魚頭。扶桑就是克里斯的神話，她身上有著神秘的東方力量，她的舉手投足以及簡單的字句在他看來都曼妙無比，廉價的飾品在他眼里也極具神秘感，連她吹茶的動作都有一種母牛似的溫厚，扶桑的一切對他都具有新鮮、異樣的誘惑力?？死锼瓜氚逊錾募嗽赫瘸鋈?、給她自由，他幻想著自己是一個勇敢的騎士，試圖通過一切可能的方法使扶桑逃離那個充滿罪惡和苦難的環(huán)境，將拯救困于水火中的扶桑看作自己的使命，拯救扶桑、還扶桑自由的想法是他作為人的本能之一。扶桑被救助會帶走后，克里斯每周都來看她，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扶桑受到傷害，讓她盡可能長時間地保持美麗，為了讓扶桑獲得自由而對扶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追求自由、尊重自由的自然本性，克里斯一生中“有一片無限的自由，那片自由中他和扶桑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他們那天堂的幽會”。除了想給扶桑自由，他的叛逆也正是自己對自由的向往?？死锼沟母赣H是一名軍人，多年來他既沒有得到嚴肅冷峻父親的關注，小說中也鮮少提及他的母親，成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他被扶桑身上與生俱來的女性氣息所征服?？死锼故鍤q時反抗父親監(jiān)禁而離家出走，這也正是他追求自由，不愿一味聽命于父親的體現(xiàn)。
克里斯對扶桑愛得“自然”。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4]95在老子看來人要順應“自然之道”，并主張使用“自然無為”的方法來解決人們的痛苦和焦慮。道家堅持自然生存的觀念，對于自然之欲應當尊重與滿足。社會上形形色色的男女都渴望擁有一種原始的激情，這是一種本能的需求，這是最簡單純粹的，無關乎金錢、地位和名利，這也正是嚴歌苓所贊美的。在《扶?！分?，對于一個妓女和不同嫖客之間的兩性關系，她并沒有加以指責和詆毀，而是以細膩的文筆描述出來，力圖把人最自然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死锼故且粋€天真的小男孩，扶桑是一個特別的妓女，克里斯對扶桑的順乎自然的愛始于“凝視”。初次見扶桑之前，克里斯就曾許多次藏在樹影和墻影中看扶桑，甚至已經(jīng)用小鏡子細細地將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打量過了。第一次見扶桑時，克里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他藏不住眼里的好奇，扶桑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神秘的，他被扶桑所吸引，特別是當他看到扶桑的小腳時，這種迷戀尤其明顯：
克里斯的眼睛馬上跟到那兩只若有若無的腳上。一切關于這只腳的謠傳都在他眼前證實了。真的有如此殘頹而俏麗的東西！…這哪里是人類的足？它們看去更像是魚類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傷的生命跟梢。[3]11-13
從凝視扶桑的被裹成畸形的腳開始、到凝視扶桑露出的柔細溫暖的肌膚、喝茶時的吹氣動作、以及剪掉蠟燭芯、卸掉耳環(huán)等等，克里斯對扶桑東方美的喜歡自然展開，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新鮮充滿誘惑，甚至扶桑的黑發(fā)都黑得“如同原始一樣難以看透”?？死锼沟摹澳暋辈蹲降搅朔錾５呐悦赖呐?，從開始的獵奇頃刻間轉(zhuǎn)換成了傾慕，扶桑就是他的神話，扶桑住的小小窩穴是他神話中的遙遠東方國度，扶桑的每一個動作對克里斯而言都是女神的舉手投足，充滿神秘，使得他瞬間神智迷失?？死锼箯氖q到十四歲再到七十五歲，他對扶桑的好奇、傾慕乃至情愛，都是最原始的順乎自然本真，雖然他在年少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對扶桑的感情，他只是任其自然地發(fā)展?？死锼箤ψ约汉头錾５淖杂傻淖非笠约皩Ψ錾Ｗ匀坏膼?，正好是道家的“順應自然”思想的印證，尊重自然的愛和自由。嚴歌苓力圖把人最自然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她對人的自然本真的原始之欲是肯定的。嚴歌苓筆下的克里斯是其跨文化背景下對人性思考的結(jié)晶，雖然她移居海外，但是中國的根哺育她，使得她的作品在任何文化下都具有共情的審美張力，正如作家余華所說：“一個作家的力量——無論他身在何處，他的寫作永遠從根部開始?！盵10]
五、 結(jié)語
在博大精深的道家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和影響下，北美新移民作家的優(yōu)秀代表嚴歌苓憑借自身豐富的人生閱歷和跨文化的研究視角塑造出一個又一個豐富飽滿的人物和作品，這些作品無一不透露出作家堅實的文化根基。無論是扶桑身上的“柔”與“善”，大勇身上展現(xiàn)出的對死亡的“關照”，還是克里斯身上的自由精神以及對情感的順應，都為小說增添了深厚的東方文化底蘊，也折射出道家思想對嚴歌苓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嚴歌苓以華人的獨特智慧和視角講述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故事，應該說她的富有深厚文化底蘊的作品具有文化的溝通、世界共情的審美張力，她作品中的道家文化書寫是一道雋永而又矚目的高光，充分說明只有富含深厚文化底蘊的作品在歷經(jīng)時間的沖刷和審視后才能永不褪色。北美新移民作家的道家思想書寫為他們在異域文化中綻放出獨特的魅力，沒有被“他者”文化侵吞扼殺立下了不朽功績，這些作家在激烈的文化身份碰撞下徘徊在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描繪出一幅幅“尋根圖”，他們的作品在世界文學的浩瀚海洋中宛如“小荷才露尖尖角”，他們筆下的人物是“有根的世界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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