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濤
(中國民航大學 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300)
戴維·洛奇(1935—)是一位有著國際影響力的英國當代作家、文學批評家。自1960年發(fā)表處女作《看電影的人》至2011年推出傳記小說《風流才子的雙面人生》,洛奇一共出版15部小說和15部文學批評專著,文學創(chuàng)作及批評齊頭并進,堪稱文壇佳話。洛奇曾在英國伯明翰大學任教二十七年,以學者校園生活為主題的校園三部曲(《換位》《小世界》及《好工作》)成為洛奇的代表作,其中《換位》是洛奇第一部在商界及批評界均獲得成功的作品,《小世界》被稱為是“英國戰(zhàn)后校園小說的集大成者”[1],相比之下《好工作》獲得的關注較少,但這部作品的文學成就并不遜色。《好工作》發(fā)表當年即入選《每日快報》圖書排行榜,次年改編為電視劇在BBC播放。在一次訪談中,洛奇提到:“《好工作》讓我深感自豪,因為它涉及的內容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而在此之前我對這個領域一無所知。為了寫這個故事,我做了不少調查?!盵2]小說以撒切爾夫人工業(yè)年計劃為背景,將校園小說與工業(yè)小說結合,是知識分子身份重建的積極探索,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換位》及《小世界》中縱情享樂、道德沉淪、學術投機的知識分子形象的救贖。國內外對該作品的批評主要圍繞校園小說及工業(yè)題材小說的結合以及小說的敘事手法,但對小說其他層面的發(fā)掘還遠遠不夠。
《好工作》是洛奇從伯明翰大學退休專職寫作后的第一部作品,在這部作品中洛奇走出象牙塔,完成了對“盧密奇”(洛奇多部小說中虛擬的背景城市)的整體建構?!盀榱俗審奈磥磉^這里的讀者明白,我也許應當做點說明,盧密奇是一座虛構的城市,有若干虛構的大學和虛構的工廠,居住著虛構的居民。為了小說的需要,它占的正好是伯明翰所謂的真實世界里所處的地理位置?!盵3]伯明翰是洛奇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伯明翰與盧密奇的這層對應關系已是讀者與洛奇的心照不宣,而洛奇在這部小說的按語里頗顯多余地請讀者對號入座,似乎也在某種意義上凸顯了空間對這部小說的重要性,從空間的視角來重讀這本小說無疑會豐富我們對作品解讀的維度。
任何敘事作品都必然涉及某一段具體的時間和某一個或幾個具體的空間,然而長久以來文學被視為時間的藝術,空間的意義被忽視。20世紀下半葉,許多學者將空間維度引入到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來,敘事學研究經(jīng)歷了所謂的“空間轉向”。魯思·羅儂(Ruth Ronen)在《小說中的空間》(1986年)一文中指出敘事作品中的空間有三種組織結構形式:1)連續(xù)的空間(文本中包含多個毗鄰的連續(xù)空間,人物可以自由地在多個空間穿行);2)彼此中斷的異質空間,但在特殊情況下人物可以直接進行跨空間的交流;3)不能直接溝通的異質空間,只有通過轉喻(metalepsis)人物才能在這一空間進行溝通,如嵌套敘事、書中書等[4]。本文分析《好工作》中三種空間結構形式的運用,從而挖掘空間在組織敘事、主題傳遞、人物塑造等方面所起的作用。
《好工作》第一部分為三章,呈現(xiàn)出空間化敘事的特點。第一章和第二章以1986年1月13日星期一早上6∶45這一故事時間為切入點,全知敘述者采用“上帝視角”分別敘述了男女主人公起床后到出門工作這一時間段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期間穿插人物的背景介紹,讓讀者對主人公有了全面立體的認知。男主角維克多·威爾科克斯是一家制造廠的經(jīng)理,務實精明,是功利主義的信奉者及實踐者。女主角羅玢·彭羅斯就職于盧密奇大學,是一位時髦的左派女權主義英國文學講師,因為研究工業(yè)小說又迫切想要拿到盧密奇大學的永久教職而被指派參與“影子計劃”,每周一天去維克多的工廠充當維克多的影子,從而促進工業(yè)與學界的融合。當兩人各自離家驅車去工作時,小說轉為人物視角,跟隨人物上班的路線,借人物的眼睛全景式呈現(xiàn)盧密奇這座城市。這種呈現(xiàn)方式突出了空間的連續(xù)性及整體感,人物在空間中隨意穿梭。兩個人物視角既形成對照又相互補充,凸顯了人物對空間的主觀闡釋,進而折射出人物的階級歸屬及價值取向。
第三章開篇寫道:“校鐘敲了十一點,它的鳴聲與遠遠近近其他鐘聲的鳴聲相互重疊。全盧密奇及周邊地區(qū),人們在工作——或者不工作,那就具體看情況了?!盵3]接下來的篇幅里,小說借鑒了電影蒙太奇時空交叉和時空并置的敘事方法,同一時間不同場景交叉出現(xiàn),主角與配角輪番亮相,空間的變異推動著敘事進程,直到原本處于平行空間的兩位主要人物因影子計劃,命運產(chǎn)生了交集。
小說第一部中,空間描寫占據(jù)了大量篇幅,它不僅為情節(jié)的鋪展、人物的活動提供背景,同時也是一種敘事技巧,單一的時間順序被打破,空間邏輯與時間邏輯交織,使作品呈現(xiàn)出空間化的敘事效果。在此,文本更似一幅地圖,讀者俯視著盤踞于盧密奇不同空間的人物,看他們吃喝拉撒、蠅營狗茍,小說人物通過空間聯(lián)系產(chǎn)生了一種同存性的關系。
洛奇是一位自我意識極強的作家,在其作品里往往隱含著解讀其作品的鑰匙。小說后半部,維克多自愿申請每周去大學一天,充當羅玢的影子,并讀起了馬修·阿諾德的《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書中一篇題為《野蠻人、非利士人和群氓》對理解小說尤為重要。阿諾德對英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影響深遠,他將貴族階級、中產(chǎn)階級及勞工階級的稱呼更名為野蠻人、非利士人及群氓。野蠻人這個稱呼并沒有貶損貴族的意味,阿諾德肯定貴族曾為元氣喪失殆盡的歐洲注入活力,使之振興,但“作為既定秩序的后裔,其固有的特點是天生遠離思想……但這并非因為它厭棄光明,有悖情理地喜歡陰郁沉悶、閉目塞聽的生活方式,而是因為它受到誘惑,被世俗的輝煌、平安、權力和歡愉引誘著,離開了追求光明的道路”[5]。非利士人充滿干勁,有很強的事業(yè)心,但是他們過度沉溺于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盲目崇拜工具信仰,以至于眼界狹隘、陰郁沉悶。至于群氓,阿諾德認為他們是貧困愚昧的,總是站在無政府狀態(tài)一邊,總是站在文化的對立面上,社會混亂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群氓精神”造成的。三個階級特點鮮明,但他們之間的界限并不是絕對的。此外,阿諾德認為:“在各個階級的內部都存在著一定數(shù)量的異己分子,他們的指導思想不是階級精神,而是普泛的符合理想的人性精神,是對人類完美的熱愛?!盵5]他們被阿諾德寄予厚望,視為真正的文化使徒,但這一群體的數(shù)量有限。阿諾德最終將社會變革之希望轉到了非利士人身上,然而是經(jīng)過異己分子改造過的、祛除了庸俗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有修養(yǎng)的非利士人。
《好工作》是洛奇對阿諾德英國社會階級分析在一個多世紀之后的戲劇化再現(xiàn)。在小說中,以維克多和羅玢為代表的非利士人和異己分子,以及由移民及下層民眾組成的群氓各自蟄居在自己的生存空間中,彼此隔離,不相往來。洛奇不吝筆墨刻畫了不同人物的生存空間,當然,小說世界的空間從來不是“無生命的一個容器”[6],“敘事作品中的空間總是填滿了空間以外的許多意義”[7],《好工作》中不同的生存空間銘刻著清晰的階級屬性及性別屬性。第一部呈現(xiàn)作為一個完整的、延續(xù)空間的盧密奇,實際被分割成數(shù)個彼此中斷的異質空間。
蘇塞科斯校園,擁有現(xiàn)代主義·帕拉迪奧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筑物,情趣高雅,錯落有致……但對于前來深造的青年學子來說,卻有一種陷入迷津的效果。從法默火車站爬坡而上,你有一種卡夫卡的感覺,仿佛你走進了一個縱深的舞臺,那里明明是三維的物體,到頭來卻是粉刷一新的平面體;你越快地向現(xiàn)實追去,現(xiàn)實愈快地向后退去。割斷了與成人世界的正常社會交流,被性放縱社會的精神實質解除了禁忌,學生容易變成脫韁的野馬,沉溺于雜亂而糜爛的性生活和毒品體驗,否則他們就會愁的發(fā)慌[3]。
從羅玢的視角對于蘇塞克斯校園的描寫,反映了知識分子對于大學角色的省察。蘇塞科斯校園是知識分子處境的縮影,迷津效果反映了知識分子自我身份認知的迷失,貌似三維的舞臺走近卻發(fā)現(xiàn)是個平面體,反映了學界生存空間的扁平化。撒切爾夫人執(zhí)政期間,大幅削減教育經(jīng)費,使得知識分子遇到前所未有的生存挑戰(zhàn)。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預示著知識分子需要走出象牙塔,擺脫閉門造車的窘境。學生糜爛的私生活深刻地暴露了英國高等教育的危機。同樣是大學校園,在維克多眼中卻是另一番景象?!霸诰S克多看來,這所大學儼然是一個小城邦,一個學術的梵蒂岡,他總是敬而遠之,一面心生敬畏,一面又不贊同它對自己所在的俗氣繁忙的工業(yè)城表現(xiàn)出的那種高傲超然的神氣。”[3]
知識分子應隸屬于中產(chǎn)階級,但從阿諾德階級分析的觀點來看,知識分子在氣質上與阿諾德筆下的野蠻人更加契合。作為中產(chǎn)階級一員的阿諾德看到貴族的“一座座邸宅立在風景線美麗又堂皇”時,便會自語道“瞧這野蠻人的堡壘”[5],這與維克多看待大學的態(tài)度如出一轍。不同階級對于同一空間的不同解讀反映了階級之間的沖突。
所有的空間意象都不只是孤立、靜止的存在,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筑都在講述它曾有過的興衰榮辱,彰顯自己的存在。在第一章中,洛奇濃墨重彩地描寫了盧密奇郊區(qū)的“黑暗之鄉(xiāng)”,19世紀初,“黑暗之鄉(xiāng)”所處的位置發(fā)現(xiàn)了豐富的礦藏,人們采礦、掘石,漫山遍野都是礦井口,“在那里干活的男女老少住的簡陋寒酸的小屋層層疊疊,形成一種漫衍無序的工業(yè)城市集合體,白晝死氣沉沉,黑夜陰森恐怖”[3]。在工業(yè)鼎盛時期,總有一片煙幕籠罩在上空,總有一層煤灰和煙塵覆蓋著大地,“黑暗之鄉(xiāng)”因而得名。隨著煤鐵礦層的枯竭,重工業(yè)的萎縮和新能源的開發(fā)已經(jīng)減輕了空氣污染,目前“黑暗之鄉(xiāng)”看不出比相鄰的城市黑暗多少。在19世紀五六十年代經(jīng)濟騰飛的年月,這個地方吸引了從印度、巴基斯坦和加勒比海地區(qū)來的大量移民家庭,那時有大量的就業(yè)崗位,目前卻飽受失業(yè)之苦。外國游客有時認為這個地區(qū)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此地居民的膚色?!昂诎抵l(xiāng)”濃縮了英國近二百年的工業(yè)發(fā)展的歷史,各個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均在空間留下印記,通過空間描寫來呈現(xiàn)歷史變遷,讀者有很強的代入感。“黑暗之鄉(xiāng)”在維克多眼里是合理的存在,是已逝時光的凝固與保存,然而在羅玢看來卻是匪夷所思地獄般的所在,兩位主人公路過“黑暗之鄉(xiāng)”所見所感的差異,更加豐富了空間的內涵。
洛奇偏愛用羅玢的視角描寫群氓的生存空間,他者視角的介入,使讀者對于群氓觸目驚心的生存環(huán)境感同身受。以羅玢參觀的鑄造廠為例:
他們走進了一幢大建筑物,高高的拱頂隱藏在陰霾中。這個地方回蕩著羅玢從未經(jīng)歷過的最粗野狂暴的噪音。她的第一個本能就是捂住耳朵,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根本無濟于事,于是又放下雙手。地板上覆蓋著一層看上去像煤灰似的黑色物質,但在靴子底下發(fā)出嘎嘎吱吱的摩擦聲,又好像是沙子??諝庵袕浡环N又像硫磺又像樹脂的氣味,黑色的粉塵像毛毛細雨似的落在他們的腦袋上。隨處都是敞開的熔爐的門,像個紅光熊熊的血盆大口……在羅玢的眼里,它最像一幅中世紀的地獄畫——盡管不好說那些工人更像魔鬼還是更像打入地獄的亡靈。他們大多數(shù),她注意到,都是亞洲人或者加勒比海人,跟大多數(shù)是白人的機械車間形成對比[3]。
人在空間里最能呈現(xiàn)生存的狀貌與意義,工人地獄般的工作環(huán)境令羅玢錯愕萬分,不同階級迥異的生存空間彰顯著激烈的階級沖突以及種族沖突。維克多對于大學價值的質疑擲地有聲:“為什么他們一定要為學生專門修建龐大的三星級酒店?”“為什么我的工人要納稅來維持這些中產(chǎn)階級的年輕人已經(jīng)適應的生活方式?”[3]然而羅玢曾直言不諱,教師的鐵飯碗是學術自由的唯一保證。只有生活無虞,衣食無憂,知識分子才能潛心學術,追求阿諾德筆下的“光明與美好”。大學是繼續(xù)孤芳自賞,高舉人文主義大旗為自己正名,還是放下身段迎合工業(yè)社會的發(fā)展需求,是個值得思索的問題。小說中的“影子計劃”對于知識分子的身份定位是有益的探索,也是無奈之舉。有一刻,羅玢幻想著在大學設立開放日,工人走進校園與學生自由平等地交流思想,而事實是從辦公室的窗戶望出去,一個黑人園藝工在校園里除草,與半躺在草地上的學生,沒有任何交流?!皩W生們方面沒有公開的傲慢,園丁一邊也沒有明顯的憤懣,只有一種對接觸本能的回避。盡管身體時有接近,但卻生活在兩個分開的世界上。這似乎是一種很地道地處理階級和種族分歧的英國方式?!盵3]消弭階級沖突任重而道遠,身為異己分子的羅玢最終決定放棄美國大學優(yōu)渥的教職,留在盧密奇承擔自己的文化使命。經(jīng)歷過現(xiàn)實主義洗禮的異己分子為摒棄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改造非利士人提供了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在展現(xiàn)空間沖突時洛奇使用了陌生化的手法。在《小說的藝術》中,洛奇寫道:“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者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價值連城的評論術語。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在1917年首次發(fā)表的論文中認為藝術的根本目的是通過用陌生的方式來表現(xiàn)熟悉的事物,從而克服由習慣帶來的麻木的感覺?!盵8]在《好工作》中,維克多與羅玢對自己生活的空間早已習以為常、無動于衷,因此洛奇將他們互換,描述他們闖進對方的那個陌生的生存空間所產(chǎn)生的視覺震撼和心靈沖擊,陌生化的視角使得作品多了一分省察與批判,賦予作品更多的戲劇張力,與讀者的閱讀體驗也更加契合。維克多眼中的大學以及羅玢眼中的工廠,使得階級沖突得以可視化呈現(xiàn),凸顯了學院與工業(yè)的隔閡與對峙,其背后是英國社會兩種價值體系即自由人文主義及功利主義的沖突。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一書中指出,空間不僅僅是社會關系演變的靜止的“容器”或“平臺”,相反,當今的許多社會空間往往充滿矛盾性地相互重疊、彼此滲透[4]??臻g除了具有階級屬性,其性別屬性同樣不容忽視。正如Doreen Massey所言:“空間既反映也影響著我們社會中性別構建與理解的方式?!盵9]在《好工作》中,洛奇塑造了一位與羅玢形成鮮明對比的傳統(tǒng)女性,即維克多的妻子——瑪麗喬?,旣悊棠贻p貌美時嫁給維克多,之后便從公共空間中退出,生育和撫養(yǎng)幾個孩子。如今她和維克多及幾個孩子居住在一個有五間臥室,四個衛(wèi)生間的新喬治風格的住宅里,里面配有“腎臟形的洗手盆、鍍金的水龍頭和塘坳式浴缸,還有流線型的馬桶”[3]。這一住宅成為中產(chǎn)階級的一個標簽,也是瑪麗喬主要的活動空間。但她只是這個房子里身材發(fā)福、個性模糊、庸俗狹隘的女主人。蜷曲在一個狹小固定的私人空間里,她像被擱淺在一個孤島上,對丈夫唯唯諾諾,對已經(jīng)長大的孩子無力掌控。當維克多傾心于羅玢,瑪麗喬并非沒有察覺,但她已經(jīng)無能為力。在小說末尾,當維克多被公司解雇時,瑪麗喬卻表現(xiàn)出意外的淡定,她決定走出家庭,和丈夫一起創(chuàng)業(yè),對于即將失去的房子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舍,也許潛意識里瑪麗喬也意識到這棟房子帶給她的更多是禁錮,而非歸屬?!熬S克多吃驚地望著她。她兩眼放光,笑容可掬,面頰上還有兩個酒窩?!盵3]傳統(tǒng)觀念要求女性隸屬家庭,然而女性在家庭中難以找到價值感,狹小的生存空間成為女性發(fā)展的層層阻礙。因此女性要獲得獨立和自由,首先應該獲取更大的生存空間,在社會空間中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說家庭與女性緊密相連,職場或者工廠更多是男性的舞臺。羅玢工業(yè)小說講義中提到:
工業(yè)資本主義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激發(fā)它、維護它的發(fā)明家、工程師、工廠主和銀行家統(tǒng)統(tǒng)是男人。最最尋常的轉喻性工業(yè)標志——工廠煙囪——也是具有隱喻意義的陽性象征物。十九世紀文學中工業(yè)的自然景觀或市鎮(zhèn)景觀的典型形象——高聳的煙囪刺破云天,吞吐出黑色的煙帶,建筑物隨著巨型引擎有節(jié)奏的打擊而震動,列車勢不可擋地穿越被動的鄉(xiāng)野——凡此種種,無不滲透著一種主宰與破環(huán)的男子性行為[3]。
工廠車間充斥著男性荷爾蒙,找不到女性的存在感,偶爾出現(xiàn)女性工人也基本喪失了女性的特征。車間里貼滿了從軟性黃色雜志上撕下來的裸女的圖片,油跡斑斑,與其余的垃圾沒什么兩樣,即便被降格為男性欲望的符號,也很快被人視而不見。當羅玢得知維克多想要解雇一名工人,她決定為這名工人通風報信,作為擅闖男性空間的女性,她“惹眼地就像這地方來了某種稀有動物,一只白雌鹿或一只獨角獸似的。盡管機器聲隆隆,但她風三火四地穿過工廠時,身邊狼嗥似的挑逗唿哨,貓叫般的嘲弄噓哄依稀可聞。工人們的口哨吹得越響,他們的話就越下流,她就走得越快,然而她走得越快,她就越成為一種性對象,或者性獵物”[3]。
洛奇早期作品中因女性形象單薄而飽受詬病。洛奇在訪談中曾提到《好工作》一半的篇幅是由女性視角完成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羅玢一位年輕貌美、思維活躍、特立獨行的女權主義者、結構主義者,只身闖入一個男性空間,盡管受到挑釁,卻沒有受到懲罰和傷害。不僅如此,她沒有辜負洛奇賦予她的拯救非利士人的文化使命。
羅玢與維克多代表各自階級立場,價值觀激烈碰撞迸發(fā)出的火花慢慢有些情欲的味道,但這場愛情戲碼其實是維克多的一廂情愿,用羅玢的話說:“我不需要一個男人來完成我”[3]。維克多在改變,不再聽低俗的流行歌曲,摒棄對大學的偏見,每周一天走進校園充當羅玢的影子,開始閱讀文學經(jīng)典,工廠車間里也撤換掉了色情圖片。維克多成為經(jīng)過文化改造過的、祛除了庸俗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有修養(yǎng)的中產(chǎn)階級,是被阿諾德及洛奇寄予重望的社會變革的中堅力量。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維克多的改變卻被他原有的階級視為異端,進而將他解雇。此時,羅玢意外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她慷慨解囊,幫助維克多創(chuàng)業(yè),異己分子不僅改造了非利士人,也成就了非利士人。
《好工作》中嵌入了工業(yè)小說的課程講義,并且與伊麗莎白· 蓋斯凱爾的《南方與北方》、愛德華·摩根·福斯特的《霍華德莊園》及馬修·阿諾德的《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互文[10]。與經(jīng)典工業(yè)小說的互文,既是向經(jīng)典的致意,也使得作品的創(chuàng)作有了依托和參照,實現(xiàn)了文本之間穿越異質空間的對話。
洛奇喜歡在自己的小說中為讀者科普晦澀的文學理論,《好工作》也不例外。羅玢關于工業(yè)小說的講義嵌套在文本中,為小說做了最好的注解,讀者完全可以對照這篇講義按圖索驥。例如羅玢評價《南方與北方》中的男主人公:“他是個狂熱地信奉供求規(guī)律的不折不扣的資本家。他在工人們時乖命蹇、工資低微之時不表同情,在自己面臨破產(chǎn)之際不求憐憫?!盵3]該評價同樣適用于維克多,即便是高明的批評家恐怕也很難對維克多做出如此一針見血且高度凝練的概括。講義中還提到:“由于無法為他們在自己小說中描寫的社會問題想出一種政治解決的辦法,工業(yè)題材小說家只能拿出對他們人物個人困境的故事化的解決辦法……一筆遺產(chǎn),一樁婚姻,移民或死亡。”[3]小說的第一部就為結局埋下了伏筆,是洛奇的自我解嘲,典型的英式幽默。
此外,小說每一部分的前言都配有經(jīng)典工業(yè)小說的引文,不僅表現(xiàn)了英國工業(yè)小說穿越時空的傳承,同時引文往往畫龍點睛,幫助讀者構建期待視野。比如小說的前言引用了本杰明·迪斯雷利《西比爾》的一段文字:
“兩個國家;兩者之間沒有交流,沒有同情,他們對彼此的習俗、思想和感情一無所知,仿佛他們不在一個地區(qū)居住,不在一個星球生活;他們受的不是一種教養(yǎng),吃的不是一種食物,守的不是一種規(guī)矩……”“你說的是——”艾格雷蒙特猶豫地說[3]。這段引文開篇明義,表明小說講述的仍然是兩種文化,兩個階層的隔閡,而“你說的是——”欲語還休,耐人尋味。
小說最后一部引文出自夏洛蒂·勃朗特《謝莉》:“故事講完了。我想現(xiàn)在我看見高明的看官正戴上眼鏡尋找寓意。如果予以指導,那將會辱沒了他的卓敏。我只說一句,祝愿他在尋求中馬到成功?!盵3]引文的巧妙使用,使得作者和讀者能暫時跳出小說的敘事框架,暴露了作者對讀者的操縱意圖,是洛奇特有的狡黠和賣弄。
任何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閱讀都離不開對空間的想象與建構?!逗霉ぷ鳌肥褂萌N空間的組織結構形式,在對盧密奇這一虛構城市進行整體構建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它的割裂及背后所隱藏的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戲劇化地再現(xiàn)了英國工業(yè)資本主義和傳統(tǒng)人文主義兩種文化之間的沖突。與傳統(tǒng)工業(yè)小說的巧妙融合,實現(xiàn)了作品與經(jīng)典跨越時空的呼應,拓寬了校園小說的故事空間,這為知識分子走出象牙塔,尋求更大的生存空間提供了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