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000)
明清俗曲自元末萌發(fā),明中后期迅猛發(fā)展,清代以后向著更加藝術化、戲曲化、說唱化的方向發(fā)展,歷經(jīng)明清兩代540余年。它融匯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修飾和加工,以職業(yè)或半職業(yè)藝人為創(chuàng)作表演主體,特別是女性群體為其傳播的主要載體和接受群體,流播于市民階層,并在城市中的茶樓、酒肆、青樓、碼頭、畫舫等場所廣泛傳播,一時之間風靡大江南北。它不僅僅是明清時期興起的一種藝術形式,更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作為觀念形態(tài)的俗曲,它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是那個時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因素的反映”[1](P8)。因此,須把研究放置到明清社會的大背景中進行。
正如太史公所言,人人都想富裕,“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盵2](P3271)明代社會日趨安定,人口逐漸增多,經(jīng)濟得到恢復與發(fā)展,到中后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興旺,市場上滿是充足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同時百姓也有余力從事手工業(yè)和商業(yè),“小民不出境事商賈,不習工藝”[3],手工業(yè)也漸趨發(fā)達,私營手工業(yè)超過官營手工業(yè),出現(xiàn)規(guī)模較大的手工工場,成為民眾日常所需的生產(chǎn)供應商,江南地區(qū)的一些城鎮(zhèn)因手工業(yè)的發(fā)展而成為全國某一貨品的供應中心,儼然成為一座座都會。蘇杭地區(qū)手工工場眾多,其中需要大量的機工,正巧農(nóng)村兼并日多,賦稅沉重,“兼并之家日盛,農(nóng)作之民日耗,不得已而棄其本業(yè),去為游手末作,以至膏膠之壤漸至荒蕪,地利削而國賦虧”[4](P83225),許多農(nóng)民被迫從農(nóng)耕之中脫離,尋覓生機,轉(zhuǎn)變?yōu)槌擎?zhèn)中的市民,“丁壯者,屏耒耜而事負戴,以取日入傭值,務本力農(nóng)已去十五?!盵5]民眾家庭的手工業(yè)也不再是自給自足的形態(tài),而成為生計的重要來源,“即士大夫家,多以紡織為業(yè)”[6](P39)。
明初城市遭戰(zhàn)火沖擊,到中后期則飛速發(fā)展。如蘇州,“吳中素號繁華,自張氏之據(jù),天兵所臨,雖不被屠戮,人民遷徙,實三都、戍遠方者相繼;至營籍亦隸教坊。邑里蕭然,生計鮮薄,過者增感。正統(tǒng)、天順間,余嘗入城,成謂稍復其舊,然猶未盛也。迨成化間,余恒三四年一人,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閭檐輻輳,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盵7](P325)
城市之中聚集了大量的官宦和工商業(yè)者,成為脫離鄉(xiāng)村生產(chǎn)的消費者,變?yōu)槌鞘芯用?,進一步推動城市商業(yè)的日益繁榮,刺激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手工業(yè)生產(chǎn)的商品化。太史公又言民眾求富的途徑不外乎農(nóng)工商,而其中利潤存在差異,利潤最厚者當屬商業(yè),“夫用(因)貧求富,農(nóng)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yè),貧者之資也?!盵8](P3274)明代初期,“農(nóng)作之民日耗,不得已而棄其本業(yè),去為游手未作”[9](P83225),士大夫也“多以貨殖為急”[10](P178)。明代中后期,經(jīng)商者眾多,正如何良俊所記:
余謂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宮,十九在田。蓋因四民各有定業(yè),百姓安于田畝,無有他志?!运奈迨陙?,賦稅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迂業(yè)?!羧罩鹉┲松猩?,今去農(nóng)而改業(yè)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無游手之人,今去農(nóng)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nóng)矣。[11](P112)
民眾經(jīng)商多是被逼無奈,因地少人稠,或因地理不便農(nóng)耕,故鄉(xiāng)人多離鄉(xiāng)經(jīng)商,“末富居多,本富盡少”[12](P23)。王士性《廣志繹》卷四也記述江蘇、浙江、江西一帶經(jīng)商者多因“江、浙、閩三處,人稠地狹,總之不足以當中原之一省,故身不有技則口不糊;足不出外則技不售。惟江右尤甚,而其士商工賈,譚天懸河,又人人辯足以濟之”[13](P80),不再單打獨斗,而是因地緣相互聯(lián)絡,形成地域性商幫,最著名者當屬徽商和晉商?;罩菀粠Ы?jīng)商風氣盛行,“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機利。舍本逐末,唱櫂轉(zhuǎn)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贏,休歙尤夥,故賈人幾遍天下。良賈近市利數(shù)倍,次倍之,最下無能者,逐什一之利。其株守鄉(xiāng)土而不知貿(mào)遷有無長貧賤者,則無所比數(shù)矣?!盵14](P83)
明清鼎革,社會經(jīng)濟因戰(zhàn)亂,一度衰落,但較快的恢復發(fā)展,出現(xiàn)了古代中國最后一個治世——“康乾盛世”。民眾亦如前朝,仍然逐利治生。私營手工業(yè)持續(xù)發(fā)展,揚州因地處要沖,又是兩淮鹽運使衙門所在地,聚集著各地而來的商人和商幫。
經(jīng)濟發(fā)展起來后,民眾的生活水平提高,權宦富貴人家的消費日趨奢侈,進而帶動相關行業(yè)的發(fā)展和庶民就業(yè)。陸楫在《蒹葭堂稿》中談道:“余每觀天下之勢,大抵其地奢則民必易為生;其地儉則其民必不易為生者也。”[15](P640)正如有學者所言“奢侈的生活習俗同時也帶來財富二次分配,在一定程度解決就業(yè)。”[16]王士性在《廣志繹》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游觀雖非樸俗,然西湖業(yè)以為游地,則細民所藉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時禁之,因以易俗,但漁者、舟者、戲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業(yè),反不便于此輩也。”[17](P69)“戲”成為重要的謀生行當,也意味著它在民眾娛樂活動中占有較重要的地位。
據(jù)學者研究,清代中期時人口膨脹,城鎮(zhèn)人口也隨之上升,道光二十三年(1843)時全國城鎮(zhèn)居民約有2072萬,規(guī)??涨埃h超明清之前的一個朝代,大盛唐時近1.5倍,比北宋多近1倍。[18](P254)城市居民增多后,逐漸形成別具一格的娛樂活動和文化生活。城市居民中相當一部分是達官顯貴,文化素質(zhì)較高,有余錢消遣,故多會附庸風雅,招攬文人,豢養(yǎng)伶人。俗曲、戲曲等娛樂種類,逐漸孕育壯大。張瀚記述“吾杭終有宋余風,迨今侈靡日甚?!蚬欧Q吳歌,所從來久遠。至今游惰之人,樂為優(yōu)俳。二三十年間,富貴家出金帛,制服飾器具,列笙歌鼓吹,招至十余人為隊,搬演傳奇,好事者競為淫麗之詞,轉(zhuǎn)相唱和;一郡城之內(nèi),衣食于此者,不知幾千人矣!”[19](P139)
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帶來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就是倫理綱常遭到嚴重沖擊,社會風氣日益惡化,沒有溫情和敬意,有的只是物欲和自我。這樣的現(xiàn)象全國都有出現(xiàn),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最為典型,如松江“嘉(靖),隆(慶)以來,豪門巨室,導奢導淫,博帶儒冠,長奸長傲,日有奇聞疊出,歲多新事百端,牧豎村翁,竟為碩鼠,田姑野媼,悉變妖狐,倫教蕩然,綱常已矣。”[20](P1)陪都南京“嘉靖中年以前,猶循禮法,見尊長多執(zhí)年幼禮,近來蕩然,或與先輩抗衡,甚至有遇尊長乘騎不下者”。[21](P113)河北地區(qū)也有如此現(xiàn)象,“予聞諸長老云,弘正以前,俗尚敦樸,士以質(zhì)行相高野,無惰農(nóng)市,無淫工商,賈無綺靡之奉,下不敢于上,少不敢僭長。今何如矣?美衣媮食,即誦法孔氏者猶然,無論商賈。農(nóng)棄業(yè)為賈,賈棄業(yè)為游食。輕纖之適聲伎之娛。即無擔石者猶然,無論豪富,一語不合,不難奮脰;一朝生忿,不難忘身,懻忮好氣。即詩禮家猶然,無論市井,甚者子凌父、弟凌兄、小人凌君子、富凌貧、少凌長。俗至無禮而恬不知怪,轉(zhuǎn)相效焉!世變江河,莫可挽也?!盵22](P849)從這樣的記述之中可見社會各階層的男女都無心遵守禮教,其行為反映了他們自由解放的思想觀念,最終也內(nèi)化至他們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和日常娛樂項目中去。俗曲作為明清民眾日常消遣的娛樂項目,自然反映與迎合他們的心理,不顧綱常的談情說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古代中國的王朝政治多半是前緊后松。新朝創(chuàng)立之初,采取高壓的政策,震懾前朝勢力,當政權穩(wěn)定后,會采取緩和的措施,籠絡統(tǒng)治集團,政治形勢大為舒緩,甚至逐漸出現(xiàn)祖宗之法廢弛、帝王腐敗、吏治黑暗的弊政。
明朝開國制度關涉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其中移風易俗、實施教化是思想專制的一個重要方面。鑒于俗曲、小說等世俗文學,通常會以男女情愛為主題,辭藻粗俗,極可能擾亂民眾心性,不利于社會秩序穩(wěn)定,因此朝廷極力管控,嚴格限制其流傳。洪武二十二年(1389)下詔:“學唱的割了舌頭,下棋打雙陸的斷手,蹴圓者卸腳,犯者必如法施行?!盵23](P880)永樂九年(1411),“刑科署都給事中曹潤等奏:‘乞敕下法司,今后人民倡優(yōu)裝扮雜劇,除依律,神仙道扮義夫節(jié)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不禁外,但有褻瀆帝王圣賢之詞曲駕頭雜劇,非律所該載者,敢有收藏傳誦印賣,一時拿送法司究治。奉圣旨:但這等詞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凈將赴官燒毀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殺了’”。[24](P232)
然而,明代中期之后,天下承平日久,帝王多缺乏進取之心,惰政、懶政的情況時常發(fā)生,如明憲宗、明武宗、明神宗等皇帝經(jīng)常不按時上朝,“自成化至天啟,一百六十七年之間,其延訪大臣,不過弘治之末數(shù)年,其余皆簾遠堂高,君門萬里”[25](P362)?;蛘哓潏D享樂,迷戀于女色,對房中之術十分醉心,行為極其怪誕,完全不顧及帝王禮法和身份,大臣都投其所好,并因此而獲得升遷,如憲宗時期,年長憲宗很多的萬貴妃異常受到寵愛,朝臣極力巴結(jié)萬氏,如萬安本非萬貴妃族人,但恬不知恥地攀貴認親,并進獻房中秘術和藥引,最終獲得重用。明武宗實乃一個紈绔子弟,置朝政于不顧,整日游山玩水,建造豹房,圈養(yǎng)珍禽異獸,還有大量的女子。再有自明成祖之后,宦官日漸得到信任,地位不斷提升,出現(xiàn)了許多擅權干政的權閹,諸如英宗時期的王振、憲宗時期的汪直、武宗時期的江彬、熹宗時期的魏忠賢等等。他們多在皇帝惰政之時,把持司禮監(jiān),魏忠賢“自內(nèi)閣六部,四方都督巡撫,遍置死黨”,與外臣爭權奪利,掣肘干預朝政,打破明太祖朱元璋所訂立的宦官不得干政的規(guī)矩,而且宦官干政,使得朝廷風氣也變得渾濁不堪,許多工于心計的官員,阿諛奉承,巴結(jié)宦官,排擠異己,相互傾軋。明代中后期的內(nèi)閣首輔大臣的掌權,往往會借助內(nèi)廷太監(jiān)的支持。上行下效,皇帝和朝中大臣玩忽職守,地方官也變得腐敗不堪,貪污成性,民眾負擔自然日趨加重,這也使得民眾迫于生計,不能固守一個行當,多有兼職,從事商業(yè)是重要選擇,“江西之民……弘治以來,賦役漸繁,土著之民少壯者,多不務穡事,出營四方,至拋家覓于利?!盵26](P739)
“作為知識分子來講,他們對精神的東西看得更重,期待實現(xiàn)的也多是純潔和高尚的理想,極其黑暗的事實給了他們無情的一擊,告訴他們不要再抱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對這個朝廷只能虛應和敷衍了。因為他們的心已被打得滿是傷痕,極其脆弱,不可能再經(jīng)歷更多的傷痛,他們學會了保護自己,遂開始把眼光轉(zhuǎn)到了比較實際和功利的一面?!盵27](P9)“他們以極其悲涼的心態(tài)去思考人生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他們不再認真做事了,做出好成績又不會得到嘉獎,不如趕快趁機撈取一些實利,在做官任職上給自己謀取更多的實惠;有作為又怎么樣?還不是辛辛苦苦一場空忙?為了誰?只有為自己是最保險的,只要在官場中講究一些技巧,就沒有任何風險?!盵28](P9)晚明官吏為政懈怠,忙于貪污腐化,“嘉、隆以前,士大夫敦尚名節(jié)。游宦來歸,客或詢其橐囊,必唾斥之。今天下自大吏至于百僚,商較有無,公然形之齒頰。受銓天曹,得膻地則更相慶;得瘠地,則更相吊。官成之日,或垂橐而返,則群相訕笑,以為無能?!盵29](P24)因此,萬歷前期張居正改革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頒布考成法,對官吏加以考查,懲治不作為、胡作為的官員。
朝廷的大事件往往最終傳導至社會層面。如隆慶初年新出的小說《鳴鳳記》,就是描寫現(xiàn)實政治,展現(xiàn)的是嘉靖年間的夏言、楊繼盛等朝臣與嚴嵩、嚴世蕃父子在南倭北虜?shù)瘸械亩窢帯30](P92)這反映出市民群體的敏感性和歷史責任。市民居住在城市,是人口較為稠密、信息交換較為頻繁的地點,對朝廷事件的聽聞較多,受之影響也較深。大禮議之爭,最終以嘉靖帝的情理勝過禮制而結(jié)束,這展現(xiàn)了情理的作用,使得朝臣的禮制思想也受到極大的沖擊,很多人不再堅持古禮不變,而是因時權變,順應人情而制定禮制。嘉靖十五年(1536),朝廷頒布詔令,允許平民百姓修建家廟祠堂祭祖,這是對傳統(tǒng)社會只有品官才能如此的規(guī)定的修改。[31]同時,大禮議之中嘉靖皇帝表現(xiàn)出了帝王專制的特權,展現(xiàn)了帝王的隨心所欲。換言之,他個人的情感與私欲高過了禮制,世俗皇權大于道統(tǒng)制度。這樣的后果使得社會上的民眾對禮制的敬畏和堅守更為動搖。禮法綱紀往往要求民眾節(jié)制情感與欲望,安守本分,甚至壓抑人性,對民眾而言,這些是規(guī)矩,給生活帶來的作用,束縛大于自由。而這一切的發(fā)生也與當時新興的陽明心學相交織在一起。在大禮儀之爭中,楊廷和、毛紀等人的思想在較大程度上是對程朱理學的堅持,而張璁、桂萼等新銳進士則與王陽明有著較為密切的往來,受其“心即理”,“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32](P5)的思想影響較深,主張禮從情理說。因此,大禮議之后陽明心學的影響力不斷提高,尤其是在基層社會中頗受歡迎,而程朱理學淪為謀取功名的手段而已。因此,社會上講求心性、講求自我者日漸增多,從心所欲者也有所擴大。
明代后期,可謂內(nèi)外交困,內(nèi)部皇帝不作為,朝臣政治斗爭不斷,民眾起義抗爭時有發(fā)生,外部極為動亂,南倭北虜、建州女真、壬辰倭亂、播州之亂等邊疆危機頻仍發(fā)生。因此朝廷多忙于平息社會危機,為之籌措錢糧軍備等軍政大事,對思想管控略有松弛,如《大明律》規(guī)定,“凡樂人搬做雜劇戲文,不許裝扮歷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賢緣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裝扮者,與同罪。”[33](P11)但是,明代后期的世俗文學之中帝王將相時有出現(xiàn),而且很多是反面角色,展現(xiàn)丑惡的一面,萬歷年間“這種違例的現(xiàn)象從《浣紗記》出臺時就開始了,后來漸漸地成了潮流。湯顯祖的《臨川四夢》中,有三‘夢’出現(xiàn)了皇帝,并且明顯地有褻瀆之意。其實,湯顯祖筆下的三個皇帝——《牡丹亭》的宋高宗、《邯鄲記》的唐明皇、《南柯記》的大槐安國王,模特兒都是明代的帝王?!杜R川四夢》里還出現(xiàn)了幾個宰相,也都是有著現(xiàn)實生活的根據(jù)的。”[34](P104)
明代中后期的帝王,有眾多個人興趣和喜好,而且許多達到了酷愛的程度。這其中有文雅之好,也有世俗之趣。文雅者如通曉書畫、音律者,世俗者則喜好手工、小說、戲曲者。如明憲宗喜好戲曲,時常在宮中扮演雜劇,在巡幸江南時,欣賞娼優(yōu)的樂舞,“宗憲在江南亦恣情妓樂,自負嫪毐之器?!盵35](P843)李開先曾記述憲宗喜好俗樂,“史言憲廟好聽雜劇及散詞,搜羅海內(nèi)詞本殆盡?!盵36](P370)明光宗也有此好,“光廟喜射,又樂觀戲。于宮中教習曲者,近侍何明,鐘鼓司官鄭稽山等也。”[37](P186)明神宗設立專門的機構(gòu),學習民間戲曲,增廣見聞,“內(nèi)廷諸戲劇俱隸鐘鼓司,皆習相傳院本,沿金元之舊,以故其事多與教坊相通。至今上始設諸劇于玉熙宮,以習外戲,如弋陽海鹽昆山諸家俱有之?!盵38](P798)
明清易代,清朝統(tǒng)治者的管控政策也大致相同,如世俗的淫詞小說在嚴查之列,康熙五十三年(1714),下諭禮部:“朕惟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欲正人心,厚風俗,必崇尚經(jīng)學,而嚴絕非圣之書,此不易之禮也。近見坊間多賣小說淫詞,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誘惑愚民,即縉紳子弟,未免游目而蠱心焉。所關于風俗者非細。應即通行嚴禁……”[39](P28)乾隆三年(1738),也有明文規(guī)定:“議準:坊肆內(nèi)一應小說淫辭,嚴行禁絕,將版與書一并盡行銷毀。如有違禁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職;買者,系官罰俸一年;若該管官員,不行察出,一次罰俸六月,二次者罰俸一年,三次者降一級調(diào)用。仍不準借端出首訛詐?!盵40](P21)類似這樣的禁令在順治、康熙、雍正和乾隆年間還有數(shù)次下達,有學者統(tǒng)計,“從順治入關到同治末年,清廷及地方政府共禁書二十二次,平均十年一次。”[41]從禁令中可以看出,一方面當政者意識到“小說淫詞”辭藻粗鄙,極易擾亂民眾心性,不利于他們利用而達到政治教化、加強封建統(tǒng)治的目的,另一方面,“小說淫詞”屢禁不止,表明它們已成為民眾日常娛樂消遣的一部分,為民眾所喜聞樂見。另外,書坊主為了生計,也會想盡各種迂回曲折的方法來平衡好禁書令、民眾需求和自身生存之間的關系。
清朝文字獄事件頻發(fā),尤其是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年間。清朝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自身的統(tǒng)治,大興文字獄,采取高壓政策,把文字獄當成排除異己、鞏固政權、加強控制的政治工具。究其原因,和其民族自卑心理有關。一方面滿族通過武力征服漢民族入主中原后,面對中原地區(qū)博大精深的文化,自然會心中有所忌怕,唯恐漢族人輕視他們;另一方面,其民族自豪感也不允許被漢族人歧視,因此,他們利用文字獄將矛頭直指反滿的漢人,如康熙年間的“《明史》案”。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深受其害的是文人階層,面對這樣的政治高壓政策,人人自危,不再秉筆直書,揣摩統(tǒng)治者的好惡成了撰書的基調(diào)和方向,在一定程度上禁錮了思想文化。禁書令以及每一次文字獄的興起,無不伴隨著大批圖書的禁毀,這也導致了康熙末年及雍乾兩代小說、曲集的稀少,出現(xiàn)一個明顯的斷層,就現(xiàn)存的小曲集,最早的是順治年間輯錄的《萬花小曲》,其后是乾隆年間的《霓裳續(xù)譜》、嘉慶、道光年間的《借云館曲譜》《曉風殘月》《白雪遺音》《小慧集》等。
江山代有人才出,每朝每代的人才創(chuàng)造出反映時代的文化。這樣的文化既有對前代文化的延續(xù),也有立足時代的發(fā)展。基于文化不斷進步發(fā)展的規(guī)律,新朝代的文化都會推陳出新,努力地走出異于前朝的文化道路,因此,社會文化在前朝主流文化上往往有所發(fā)展,標新立異。古代文學藝術大致如此。
明朝人意識到以往的文學形式在本朝難以獲得認可,漢樂府、唐詩、宋詞等文體逐漸衰敗,《詞統(tǒng)序略》有:“周東遷,三百篇音節(jié)始廢,至漢而樂府出。樂府不能代民風,而歌謠出。六朝至唐,樂府又不勝詰屈,而近體出。五代至宋,近體又不勝方板,而詩余出。唐之詩,宋之詞,甫脫穎而已遍傳歌工之口,元世猶然,今則盡廢矣?!盵42](P1424-1425)雖然這些前代文學形式不再受到推崇,但并非沒有延續(xù),只是明人著力于其他方面的創(chuàng)作。例如,小說、戲曲、俗曲等世俗化文學藝術形式獲得熱捧,很多文人在啃四書五經(jīng)之余,會參與到它們的創(chuàng)作之中,隨之世俗文化逐漸興起。
俗文學作品的流行,“湯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盵43](P643)《牡丹亭》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眾對這樣講求情愛的文學作品的喜愛,而且社會上此類作品層出不窮,進一步證明明清時期俗文學的流行,正如研究者所言:“《牡丹亭》所開創(chuàng)的‘至情說’影響深遠,曾引起女性讀者的‘情迷’狂潮。吳吳山的未婚妻陳同、妻子談則、續(xù)娶妻錢宜曾相繼為《牡丹亭》作評注,三婦合評的《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于1694年出版,這顯示了《牡丹亭》在閨閣中的規(guī)模流傳。而在后來的文學巨著《紅樓夢》中更是多處提到《牡丹亭》,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對此劇大為推崇,《紅樓夢》的這種描寫顯示了《牡丹亭》的至情理念對于世俗文學的影響?!盵44]
俗文學作品流行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反映了民眾的現(xiàn)實生活,刻畫出民眾的內(nèi)心世界,應該是重要原因。讀者只有與作品建立共鳴,才能如癡如醉地喜歡,并加以傳播。李贄為俗文學的應運而生,進行辯說,反對復古之風的文學主張:“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記》,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yè),大賢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后論也?!盵45](P127)李贄在歷史發(fā)展中找尋文章與時俱進的合理性外,還從文章抒發(fā)真性情上論證,認為“童心者,真心也”,好文章不發(fā)空論大道理,而置人的真情實性不顧,文章若寫真性情,不志于道,也自有其道,“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盵46](P127)
自宋代之后,商品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市民群體擴大,他們的文化層次一般,文化品位較為世俗,通俗化、平民化的文化備受喜愛。正統(tǒng)、典雅的儒家文化,逐漸淪為讀書人為稻粱謀的工具。而文人士大夫不再嚴格奉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非關鍵性的事務和非正式的場合之中多不會講求正統(tǒng)思想的價值取向,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不追求標榜身份,而是努力讓自己過得滋潤、自由、灑脫,甚至放蕩不羈,大膽地超越禮法限制,并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俗文化的創(chuàng)造之中。他們講求生活情調(diào),但又不過分講求高雅,而是在世俗之中保留清雅,在一種雅俗并存的文化格調(diào)下生活。
首先,士人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下,維護正統(tǒng)禮法,有心無力,甚至干脆帶頭或隨波逐流地挑戰(zhàn)禮教秩序。如明代中后期,民眾生活水平提高,原本明初朱元璋打造的禮治秩序,在這時逐漸被沖擊的體無完膚。士大夫在日?;閱始奕⒅?,知書達禮而不尊禮制,講求高消費、高質(zhì)量的生活,將儒家的克勤克儉之訓拋之腦后。錢希言曾記述,“世傳文公家禮最宜依行。今俗冠禮不行。至婚喪祭三者,禮莫大焉,全不依禮,競侈虛文,殊于古義有傷。”[47](P21)公安派名士袁宗道有位友人直言于他:“乾坤是一大戲場,奈何齷齪為,縶人于苛禮?!薄皳Q言之,人既然處于一大戲場中,想做皇帝、圣賢,或是才子、落魄書生,或是強盜,都應該由著自己的本性,而不是由人來安排。這完全是一種擺脫禮教束縛的個性自由?!盵48]晚明秦淮河畔此類文士與聲伎雜會,規(guī)模盛大,頗具引領效應,世人多會艷羨,影響社會風氣。朱承采在南京與百余名文人雅集,更邀請秦淮名妓數(shù)十,不顧國家禁止狎妓之令。
萬歷甲辰中秋,開大社于金陵,胥會海內(nèi)名士,張幼于輩分賦授簡百二十人,秦淮伎女馬湘蘭以下四十余人,咸相為緝文墨、理弦歌,修客拂試,以須宴集,若舉子之望走鎖院焉。承平盛事,白下人至今艷稱之。[49](P471)
浙江嘉興的姚壯若也有類似風流倜儻的活動:
嘉興姚壯若,用十二樓船于秦淮,召集四方應試知名之士,百有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園一部,燈火笙歌,為一時盛事。先是嘉興沈雨若,費千金定花案,江南艷稱之。[50](P85)
其次,士人及庶民百姓多講求享樂,縱情聲色,不顧及禮法,不知節(jié)制私欲,物欲、情欲橫流。奉行“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了市場?!栋鍢螂s記》記載鄒公履揮金如土,“游平康,頭戴紅紗巾,身著紙衣,齒高跟屐,佯狂沉湎,揮斥千黃金不顧?!盵51](P97-98)董其昌“居鄉(xiāng)豪橫,老而漁色,招致方士,專講房術”[52](P132)。名士與名妓的交往代表了一個時代的風氣,同時也成為令民眾所向往的事情。名士的行為引領社會潮流,這為小說、戲曲、俗曲的創(chuàng)作主題以情愛和妓女占重要比例提供了社會文化背景。馮夢龍所編輯的《掛枝兒》中所收集的俗曲內(nèi)容,多寫男女愛情,其中不少及于私情,大膽的挑戰(zhàn)倫理道德。[53](P919)
大一統(tǒng)的明清兩朝,社會整體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良好,人口增長較快,晚明時已出現(xiàn)人口壓力,迫使很多人外出謀生,或深入山區(qū),開辟山地,乾隆后期更是多達4億,民眾的生活水平較高,但生存壓力非常大。參加科舉與入仕為官是明清士人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最佳途徑,同樣也是解決生計問題的重要途徑。但是,隨著人口壓力的增大,科舉錄取率日漸低下,明清士人科舉壓力很重,這條道路僅是小部分文人解決溫飽的方法,絕大多數(shù)需要另謀生路。劉曉東論述過文人的異業(yè)治生,發(fā)現(xiàn)中下層士人生活多是艱難的,往往要依靠經(jīng)商教書、從醫(yī)賣字、卜卦編書等方式過活,養(yǎng)活家人。[54]與此同時,“文人增多后,文化創(chuàng)作群和消費群也增加,”[55](P47)晚明縱情聲色者需要大量的錢財,主要是中上層士大夫,下層士人多有心無力,或只能偶爾為之,因此寄情于文學之中的暢想,成為緩解生存壓力、滿足內(nèi)心情欲的廉價途徑。而在文學之中,他們創(chuàng)作不僅為了抒發(fā)意志性情,還要考慮生計,即如何讓自己的著述有市場。世俗文學是民眾溫飽之余的消遣,不是生活必須品,要讓民眾花錢購買和觀聽,就要投其所好,順從時代大勢。文人創(chuàng)作或搜集世俗言情的小說、戲曲和俗曲就一舉多得,更有積極性參與其中。正如有學者所言,“晚明士人的這種放誕怪詭的行為,與其說是苦悶的象征,不如說是士人在掙脫了理學的長期束縛之后個性意識的泛濫所致,更多的人追求縱情任性的生活方式,傲世獨立、灑脫不羈成了這個時期的理想人格,高標出世的行為往往會獲得轟動效應,因此也有不少士人在這種時代潮流中嘩眾取寵,刻意以詭異放誕的行止去媚俗,風潮所趨,固未足怪?!盵56](P285)
陽明心學主張順從人心,質(zhì)疑“存天理,滅人欲”,為社會上的人欲釋放提供一定思想支撐,當該學派在明代中后期大行其道,則形成一種社會輿論,助力晚明士大夫貪享聲色的風氣。李贄的師父何心隱,也認可人們心性之中對物欲、聲色、享樂的追求,“性而味,性而色,性而聲,性而安佚,性也。乘乎其欲者也,而命則為之御焉?!盵57](P40)但他并不主張縱欲,而是主張有欲望、淡化欲望,即“寡欲”。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程朱理學極端排斥世俗欲望的反動,認為這也是“理”,因為欲望也是“物”,也是“事”,人所從事的活動,“物也,即理也,即事也。事也,理也,即物也。無物不有其矩也,不容不有者也。”[58](P34)而理解“理”就是從日常之事開始,從世俗欲望著手,反對空談性理、無欲之理。其實,程朱理學的“理”,也不是無欲的,而是承認正常所需的欲望,盡可能地排除世俗欲望,晉升到天地之性、氣質(zhì)之性。只是在傳播之中,逐漸被簡單化、機械化,被理解成“滅人欲”。
王陽明的弟子王艮也走平民化路線,招收販夫走卒為弟子,講說“百姓日用即道”,倡導人性解放,直言人人皆可成堯舜。如是思想提出的本意是對程朱理學提倡“存天理,滅人欲”思想的反動,然而在現(xiàn)實之中出現(xiàn)了矯枉過正的現(xiàn)象,思想家本身有一定的修為,還能保持對倫理綱常的敬畏,不脫離孔孟之道太遠,但受眾多吸取有利于自己的內(nèi)容,及時行樂,縱情淫樂,致使晚明出現(xiàn)縱欲濫情之風?!叭硕钦?,全不復有初矣?!盵59](P126)甚至鼓吹“成佛征圣,惟在心明,本心若明,雖一日受千金而不為貪,一夜御十女不為淫也”[60](P165),這在一定程度上為縱欲提供思想支持,這是晚明思想世俗化的一大特征,將日常生活形而上化,賦予倫理意義,“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61](P19)。
李贄深受陽明心學的影響,提出童心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盵62](P126)這向人的內(nèi)心進發(fā),發(fā)現(xiàn)人自己的想法,讓每個個體的個性得以自我發(fā)現(xiàn),進而探尋主觀的“理”,挑戰(zhàn)程朱理學所奉行的客觀存在的“理”。他更大膽地發(fā)揮世俗欲望合乎心性的主張,認為應將無欲、美色之好與正統(tǒng)的精神同觀,從人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出發(fā),認為:“如好貨、如好色、如勤學、如進取、如多積金寶……凡世間一切治生產(chǎn)業(yè)等事,皆其共好而共習,共知而共言者,是真邇言也?!盵63](P59)
明代部分文人士大夫肯定世俗欲望,認可人的感情和個性,“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雖逾制犯禁,不知忌也?!盵64](P139)在聲色之中,并非只貪圖“美”色,還喜歡“聲”色才藝,從明代“廣陵姬”所具備的技藝可看出一二,“今人買妾大抵廣陵居多,或有嫌其為瘦馬,余深非之。婦人以色為命,此李文饒至言。世間粉黛,那有閥閱?揚州殊色本少,但彼中以為恒業(yè),即仕宦豪門必蓄數(shù)人,以博厚糈,多者或至數(shù)十人。……又見購妾者多以技藝見收,則大謬不然,如能琴者不過‘顏回’或‘梅花’一段,……能歌者不過【玉抱肚】【集賢賓】一二調(diào),……以為奇絕,亟納聘不復他疑?!盵65](P597)青樓女子嬌媚百態(tài),又擅長唱歌,聲與色齊備,文雅世俗共有,豈不快活。士人十分青睞的對象,許多名士在其中引領潮流,樂此不彼。一些士人也對情真意切的俗曲產(chǎn)生了興趣,或撰寫編輯,或扮演欣賞。這從明代中期已經(jīng)開始,到晚明形成相當大的規(guī)模。明憲宗成化年間,劉珝曾與萬安、劉吉同列內(nèi)閣,然而因未能順從二人之意,遭到彈劾,理由是劉珝之子狎妓,而且被寫進俗曲之中,產(chǎn)生了不好的影響?!耙讯鲝S復設,珝不能有所諍。至十八年,安見直寵衰,揣知西廠當罷,邀珝同奏。珝辭不與,安遂獨奏。疏上,帝頗訝無珝名。安陰使人訐現(xiàn)與直有連。會珝子镃邀妓狎飲,里人趙賓戲為《劉公子曲》,或增飾穢語,雜教坊院本奏之。帝大怒,決意去珝。遣中官覃昌召安、吉赴西角門,出帝手封書一函示之。安等佯驚救。次日,珝具疏乞休。令馳驛,賜月廩、歲隸、白金、楮幣甚厚。其實排珝使去者,安、吉兩人謀也。時內(nèi)閣三人,安貪狡,吉陰刻。珝稍優(yōu),顧喜譚論,人目為狂躁。珝既倉卒引退,而彭華、尹直相繼入內(nèi)閣,安、吉之黨乃益固?!盵66](P3010)這從側(cè)面反映士人對世俗音樂的喜好,到明中期風氣更勝。何良俊記述“西北士大夫飲酒皆用伎樂,余偶言及之,朱之價曰:‘馬西玄丁憂回去,亦與娼家飲酒?!盵67](P160)
明代中期文壇名士康海,位居前七子,因牽連權閹劉瑾一案而被罷官,返鄉(xiāng)悠游林下,與同鄉(xiāng)王九思一同寄情于歌曲創(chuàng)作與演練,抒發(fā)心中郁悶,“海,九思同里、同官,同以瑾黨廢。每相聚沜東鄠、杜間,挾聲伎酣歌,制樂造歌曲,自比俳優(yōu),以寄其怫郁。九思嘗費重資購樂工學琵琶。海搊彈尤善。后人傳相仿效,大雅之道微矣?!盵68](P4912)他也與李開先的行為類似,放浪形骸,與傳統(tǒng)的文雅決裂,走向大俗之雅,“攜妓游山三十余年,至嘉靖庚子十二月十四日,終于正寢。從其治命,以山人巾服殮藏,檢其遺囊,止百金,并酒器首飾,更有二百之敷,然大小鼓卻三百副?!盵69](P596)可見康對山出世的寄托,意在追求成為世外山人,而內(nèi)心傲然獨立,自有魏晉風度,酒、歌、色齊備,率意而為,“康對山常與妓女同跨一蹇驢,令從人赍琵琶自隨,游行道中,傲然不屑”[70](P159)。而這一切活動和俗文化創(chuàng)造,都是其內(nèi)心真性情的流露,這也迎合時代個性解放的思潮?!耙陨剿暭俗詩??!雍阏鞲柽x妓,窮日落月,嘗生日邀名妓百人,為百年會,酒闌,各書小令一闋,命送諸王邸”[71](P313),這些小令出自真心真情,寫的也多是真性真我,如其有《沈醉東風》曰:“裝幾車兒羊毛筆管,載幾車兒各樣花箋,鳳陽墨三兩房,天來大三臺硯,請孔門弟子三千,一夜離情寫半年,添硯水盡都是離情淚點?!盵72](P70)
馮夢龍年輕時生活風流瀟灑,時常出入勾欄青樓,沾染狎妓時風,反而對正統(tǒng)儒家思想不感興趣,“學道毋太拘,自古稱狂士。風云絕等夷,東南有馮子……逍遙艷冶場,游戲煙花里?!盵73](P147)他十分熟悉青樓女子的生活,并能真情相待,頗受她們喜愛,“每見青樓中凡受人私晌,皆以為固然,或酷用,或轉(zhuǎn)贈,若不甚惜。至自己偶以一扇一悅贈人,故作珍秘,歲月之徐,猶詢存否。而癡兒亦遂珍之秘之,什襲藏之。甚則人已去而物存,猶戀戀似有徐香者,真可笑己。余少時從狎邪游,得所轉(zhuǎn)贈詩悅甚多。夫贈詩以悅,本冀留諸篋中,永以為好。而豈意其旋作長條贈人乎?然則汗巾套子耳,雖扯破可矣”[74](P142)。由此可知,青樓女子雖然生活在煙花柳巷,但并非生來卑賤,不知感情與感恩,她們贈送錦帕給心上人,表達自己的傾心,以之定情。她們敢愛敢恨,實乃真性情,這一點深得文人欣賞。同時,這也可以證明俗曲中的真性情,是許多文士自我生活經(jīng)歷中所萌生的,而非空想。“在馮氏著作中留下姓名者便有十人之多,她們是:侯慧卿、阿圓、董四、馮貞玉、馮喜生、白小樊、來姬、陌花館、王生冬、薛生。其中有些妓女與馮夢龍交往甚密,除侯慧卿外,還有馮喜生”[75](P23)。馮夢龍是晚明世俗文學的健將,創(chuàng)作的世情小說頗為著名,合稱“三言”“二拍”,還留心民間俗曲,編輯成《掛枝兒》《山歌》等曲集。
張岱出身良好,家境殷實,紈绔隨性,不顧禮制體統(tǒng),狎妓孌童,自述“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76](P199)張岱狎妓并非只是俗欲,還會聽曲吟詩,是俗中帶雅的行為,由內(nèi)而外的做到了盡心隨性。
此類事例還有很多,江北名士在江南也留下許多香艷故事,如聊城傅光宅和邢侗。
今上辛巳壬午間,聊城傅金沙光宅令吳縣,以文采風流為政,守亦廉潔,與吳士王百榖厚善,時過其齋中小飲,王因匿名妓于曲室,酒酣出以薦枕,遂以為恒。……癸未甲申間,臨邑邢子愿以御史按江南,蘇州有富民潘壁成之獄,所娶金陵角妓劉八者亦在讞中,劉素有艷稱,對薄日呼之上,諦視之,果光麗照人,因屏左右密與訂,待報滿離任,與晤于某所。遂輕其罪,發(fā)回教坊,未幾邢去,令人從南中潛竄入舟中,至家許久方別。二公俱東省人,才名噪海內(nèi),居官俱有惠愛,而不衿曲謹如此。[77](P713)
熱衷于世俗文學的文人士大夫,率性而為,縱情聲色,悠游煙花柳巷,與商賈市民有類似的生活趣味,而且依靠他們討生活,彼此交往較為密切,出現(xiàn)晚明士商混雜的社會結(jié)構(gòu)變遷,因此他們憑借自己的學識和文化品位引領城市文化的發(fā)展,當然他們的文化品位也摻雜著工商業(yè)者的喜好,亦如他們的生活一樣,文化世俗化是一個大趨勢。世俗化的文化重視感情,對禮教有所忽略,這與城市中的工商市民崇尚的自由、享樂有相通之處。(1)有研究者認為文人“他們既是市民的精神領袖,是城市文化生活的主要領導者和創(chuàng)造者,又深受市民氣息的浸染,在很多地方,諸如生活方式、審美趣味、人生態(tài)度、價值觀念等,與市民高度一致?!?板俊榮,張仲樵.南京民間俗曲音樂研究[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P104)筆者認為文人受工商市井文化的影響,有相近之處,但說完全一致可能不太成立。
苦悶的生活,黑暗的政治也會導致士人內(nèi)心的焦躁,縱情聲色或許能使之緩解。面臨工商業(yè)者憑借財富而地位不斷改善,甚至與士人們稱朋道友,使得士人原本的社會優(yōu)越性被模糊化,士人內(nèi)心十分焦慮,對此也十分不滿,粗鄙世俗的文字,最見內(nèi)心,最直白表達文人內(nèi)心的憤懣。李贄說《水滸傳》是發(fā)憤之作,他說:“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栗,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78](P138)。但士人囿于依靠他們解決生計的現(xiàn)實,而不得不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妥協(xié)。他們順應世俗,創(chuàng)作世俗文學,迎合世人的喜好,如《金瓶梅》等艷俗小說,有研究者曾指出“對于小說中的性描寫,閱讀者的心態(tài)和欣賞角度不同,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和接受,但是性描寫手法的影響亦不可低估?!督鹌棵贰返那闆r卻與此稍有不同?!悦鑼戯@然是迎合世俗而對流行一時的艷情文學的抄襲和摹仿。”[79](P273-274)同理可知,俗曲中情愛和云雨之事有一種迎合世俗文化的可能性。
士人也并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內(nèi)心的底線,至少在精神上,沒有完全世俗化、情欲化,還努力地引導世俗文化文雅化,最大限度地保持自身的文化品位和審美高度。沈德符記述有俗曲的流行,其中所見聽眾多是男士,尤其是外地在京者,深夜宴飲時,常會招來演唱者。其中,為官求學的士人自當是重要成員。在沈德符眼中,當時盛行的【山坡羊】是俗中帶雅的,“其語穢褻鄙淺,并桑濮之音,亦離去已遠。而羈人游婿,嗜之獨深,丙夜開樽,爭先招致。而教坊所隸箏琴等色,及九宮十二,則皆不知為何物矣。俗樂中之雅樂,尚不諧里耳如此,況真雅樂乎?!盵80](P647)
鄭振鐸先生在《中國俗文學史》中記述,現(xiàn)存明代最早的小曲是明中期憲宗成化間金臺魯氏所刊的【駐云飛】調(diào)四種,有《新編四季五更駐云飛》《新編題西廂記詠十二月賽駐云飛》《新編太平時賽賽駐云飛》《新編寡婦烈女詩曲》,這也與明代中期士大夫喜好俗曲的情況大抵一致。此后,再留存的俗曲集就多經(jīng)文人士大夫的潤色,如馮夢龍輯錄的《掛枝兒》和《山歌》。就目前俗曲存世情況看,清代早期的俗曲已經(jīng)大都散佚,可見者數(shù)《萬花小曲》為最早,中期乾隆時的俗曲集較為多見。順治十三年(1656)金陵奎壁齋鄭元美刊刻的就是《萬花小曲》,這部俗曲從朝代序列上看,是屬于清代的作品,但從文學時段劃分上看,其實是晚明時興俗曲之風的延續(xù)。乾隆年間,北京書坊永魁齋再次刊刻《萬花小曲》,可見政治形勢緩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達的情形下世俗文化的又一次興盛。乾隆六十年(1795),集賢堂刊刻了一部俗曲總集《霓裳續(xù)譜》,王廷紹記載京城市井民眾娛樂之時,喜歡聽俗曲的情況?!熬┤A為四方輻輳之區(qū)。凡玩意適觀者。皆于是乎聚。曲部其一也。妙選優(yōu)童。延老技師為之教授。一曲中之聲情度態(tài)。口傳手畫。必極妍盡麗而后出而夸客?!盵81](P19)
之后,清代的俗曲就發(fā)展成為時興的市井娛樂項目。清代“俗曲在失去青樓這樣的演出場所后,流向了民間,已經(jīng)成為民間口傳心授形式下的音樂種類,開始廣泛流行起來。”[82]清代文人也和晚明的先輩一樣,時常縱情聲色,喜好俗曲,參與到俗曲的創(chuàng)作中,滿足士商的世俗文化需求,其中也多是談情說愛的內(nèi)容。如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俚曲“肯定自主婚姻和愛情生活”。[83](P190)
清代以后,俗曲向著更加藝術化的方向發(fā)展?!赌奚牙m(xù)譜》之跋中記有:“霓裳續(xù)譜為伶部靡靡之音,大雅之士見而輒鄙。然按之宮商,考其音節(jié),恍如天籟之自鳴而自止焉”。[84](P451)正如徐元勇先生所言,“明清俗曲其產(chǎn)生的原始背景和文化條件畢竟還是有別于完全的民間音樂形式,它是在專業(yè)文人和青樓專業(yè)藝人的共同營造下得以確立的,因而,其音樂風格有著明顯的專業(yè)特征?!盵85]但清代思想文化控制嚴格和對晚明文化的反動,而俗曲充斥著男女私情的內(nèi)容,免不了管禁。
近時又有一種山歌小唱攤簧時調(diào),多系男女茍合之事。有識者不值一笑,而輾轉(zhuǎn)刊板,各處風行,價值無多,貨賣最易,幾于家有是書。少年子弟,略識數(shù)字,即能唱說,鄉(xiāng)間男女雜處,狂蕩之徒,即借此為勾引之具,甚至閨門秀媛,亦樂聞之,廉恥盡喪,而其害乃不可問矣。[86](P191-192)
在這樣的文化大背景中,清代文人對待俗文化也秉持有節(jié)制的喜歡,盡量的使之雅化,如王廷紹:“雖強從友人之命,不過正其亥豕之訛。至鄙俚紕繆之處。固未嘗改訂。題箋以后,心甚不安。然詞由彼制,美不能增我之妍,惡亦不能益吾之丑。騷壇諸友,想有以諒之矣?!盵87](P20)
明清時期,正統(tǒng)禮教中的男女都是不自在的,只不過女子遭受壓制更深些。男子在政治場合和社會公共事務中,大都秉持正統(tǒng)禮教的規(guī)范,但是在私底下,世俗男女的一面就會展現(xiàn)出來。這是主流意識存在的基本形態(tài)。明清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市民群體擴大,他們往往會及時行樂,大膽地突破傳統(tǒng)禁忌和正統(tǒng)思想,率性而為,花錢買春聽曲,談情說愛,追求自我。中下層的文人出于思想的引導和生計的需要,他們也會迎合市民的喜好,參與到世俗文化的生產(chǎn)之中,實踐著陽明心學,沖擊著程朱理學,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苦悶和對時代的抗爭。正統(tǒng)和世俗就這樣在明清時代大潮的裹挾下耦合,促進俗曲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