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露露
展子虔《游春圖》著錄于元周密《云煙過眼錄》、明文嘉《嚴氏書畫記》、詹景鳳《玄覽編》、張丑《清河書畫舫》、清吳升《大觀錄》、安岐《墨緣匯觀》等重要書畫著錄中,此圖于元初始其著錄有序。由于元以前并無相關著述。近年來,對《游春圖》時代質疑問題又開始關注,袁有根認為故宮本《游春圖》從山石、樹及構圖上看是符合隋代山水特色,有一致觀點的有趙建中、劉國芳等學者,他們均認同《游春圖》為隋代畫家展子虔的作品;相反,亦有學者認為展子虔作《游春圖》實屬誤傳,如劉思智等。本文基于這些問題,進行探討。
傅文中引元周密在《云煙過眼錄》中兩次提到展子虔《游春圖》作為文章論述的突破口,并認為周密在《云煙過眼錄》中對展子虔《游春圖》真?zhèn)翁岢隽速|疑,雖然明以后畫家、鑒賞家對這幅畫都是正面贊賞,由于《云煙過眼錄》也是目前關于展子虔《游春圖》最早的記載文獻,并認為其意見比明清以來的記錄更有分量,然而周密《云煙過眼錄》對《游春圖》記載實則有疑。
元周密《云煙過眼錄》據(jù)夏承燾《周草窗年譜》考,大約成書于入元后,周密之原稿,早已失傳。而所傳版本當中關于展子虔《游春圖》的相關文獻記載不同。目前所存世的有清陸心源《十萬卷樓叢書》本、《四庫全書》本、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本、《寶顏堂祕笈》本等多種版本,如在《叢書集成初編》本中有“馬子卿紹號性齋所藏:蕭遘《幽公貼》,明昌題……許渾鳥絲蘭絹上書所作詩大軸佳。展子虔《春游圖》,今歸草和尚,或以為不真?!盵1]亦是傅文質疑的出發(fā)點,然而在《四庫全書》本中并無所載,其文中記:“馬子卿號性齋所藏:蕭遘《幽公貼》,明昌題……許渾鳥絲蘭上書大軸佳。張萱橫笛仕女佳?!盵2]可見《四庫全書》本直接忽略與展子虔相關的這一條,而“許渾鳥絲蘭上書大軸佳”[3]的記載與《叢書集成初編》本亦不相同。在此看來傳世《云煙過眼錄》對展子虔《春游圖》的記載是有矛盾存在的。另外在夏承燾《周草窗年譜》對于《云煙過眼錄》的述考中寫道:“此書賞鑒書畫古器,略品甲乙,而不甚重考證,……其書較多于《志雅堂雜鈔》,而往往誤連葉森注語于正文”[4]云云,若選此作為論點實則不妥。
再看對《春游圖》的記述,第一次提到為“胡存齋詠所藏”,第二次為“馬子卿紹號性齋所藏”。在第一次記載當中,周密顯然比第二次的記載描述得更詳細,從“展子虔《春游圖》,徽宗題,一片上凡十余人”看來,畫之大小、內容以及徽宗題跋,與故宮博物院所藏《游春圖》十分接近。而對于第二次所記載的《游春圖》與第一次記載不是并列敘述,而是相隔好幾個收藏地重新提出,而且并沒有接續(xù)第一次所記載的《游春圖》流傳狀況,若為同一幅作品,為何周密不云張子有家《春游圖》又歸草和尚,而且第二次所載無詳細描述,而只有“或不以為真”,這樣看來周密所記錄的展子虔《游春圖》是否有二幅《游春圖》呢?也可能展子虔《游春圖》為復制品。故宮所藏是否為真跡?是否之前有贗品留于世?《云煙過眼錄》中的記載,無論是《叢書集成初編》本、《四庫全書》本還是傅文當中引用的文獻均為展子虔《春游圖》而非展子虔《游春圖》,另外關于《游春圖》徽宗之題跋為“展子虔游春圖”,而非“展子虔春游圖”,周密《云煙過眼錄》中若云為故宮所藏展子虔《游春圖》,但為何要寫為《春游圖》,并且《宣和畫譜》中記展子虔二十圖,然而唯獨沒有《游春圖》的相關記載,而文獻史料亦從元初,之后于明清之際流傳有序,綜上可知,從周密《云煙過眼錄》版本、整文之記述等方面探討,其中所記展子虔《游春圖》實有存疑,傅文按其作為問題出發(fā)點,有些不妥。
傅文中依據(jù)《游春圖》中的人物幞頭、斗拱、鴟尾等具體形象進行實證,而在張文則認為傅文所依據(jù)的畫中實物來判定年代及真?zhèn)尾惶珖乐?,畢竟人物服飾以及建筑形式在不同時代以及地域上存在差別,《游春圖》作為一幅山水藝術作品,不能以歷史圖像的形式來判別其年代歸屬,其畫不單單在描述真實景象,作為藝術作品其中很可能隱含著藝術家所表達之意象,而且中國畫創(chuàng)作中存在畫作范式之多矣,若《游春圖》中圖像隨筆者之意而混入或以寫別代之物,按其判定必將有誤。如《圣朝名畫評》便有記:“郭忠恕,字恕先,無棣商河人……忠恕尤能丹青,為屋木樓觀,一時之絕也。上折下算,一斜百隨,咸取磚木諸匠本法,略不相背。其氣勢高爽,戶牖深秘,盡合唐格,尤有所觀?!盵5]可見以建筑之年代看畫之年代,那么將會把北宋之畫作誤認為唐之畫。所以在判定《游春圖》之年代方面仍需謹慎。
在傅熹年先生看來,《游春圖》中所畫人物的幞頭特點為“巾子直立,不分瓣,腦后二腳纖長,微彎,斜翹向外”[6]并通過史料記載以及唐至五代時期的墓室人物壁畫中的幞頭樣式證實圖中所畫幞頭不為隋代之幞頭樣式,由此判《游春圖》難超過晚唐,然而傅熹年先生沒有史料證明隋代幞頭的真實式樣,單從后代以證前代未免有點說不過去,而且其言并沒有見過隋代幞頭形象,這樣以近似幞頭來定義幞頭之年代是否有些大意。但在四川成都漢畫像磚《宴飲》中亦有與《游春圖》幞頭相近,可以見得這種幞頭于漢畫中亦有,這樣看來傅文中于近似于晚唐的幞頭樣式,在漢時早已出現(xiàn)。另外,張末元在《漢代服飾》一書中將漢巾樣式根據(jù)文獻表述將其復原,與《游春圖》中之幞頭樣式也有相似之處。但是隋代幞頭樣式至今并未看到,對隋代幞頭樣式的更多在于推測,并沒有實質性的圖像資料進行證明《游春圖》中幞頭樣式之年代。另外,在《文獻通考》中有云“白紗帽者,視朝、聽訟、宴見賓客之服也。以烏紗為之,白裙、襦,白襪,烏皮履……平巾幘者,乘馬之服也……烏紗帽者,視事及燕見賓客之服也。白裙、襦、烏皮履。”[7]也正是說在古時其冠中有多種樣式,而佩戴者也按其身份、場合,若只用一種幞頭之樣式,未免有些局限,而不合當時社會情景。在《隋書》中亦有記:“案宋、齊之間,天子宴私,著白高帽,士庶以烏,其制不定?;蛴芯砗桑蛴邢氯?,或有紗高屋,或有烏紗長耳。”[8]也是說當時冠中有多種樣式。
再看,傅文中例證補間鋪作變化,多選取目前石窟、墓室當中所留存的建筑圖式,尤其多為寺廟建筑,從推定《游春圖》中的補間鋪作與之相同的也是與寺廟當中的補間鋪作相比較,然而傅文中并沒有具體考證《游春圖》右上角的一所殿宇為何形制,如果選用寺廟建筑形制進行實證未免缺少嚴謹性。古代建筑的建造與中國禮儀制度有著十分緊密的關系,所以建筑形制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如在《禮記》《唐六典》《營造法式》《明會典》等均有記載?!抖Y記》對堂階制度的規(guī)定云:“天子之堂九尺,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9]在唐時,宮室之制自天子至庶人各有等差.《唐六典》中記:“王公以下屋舍不得重拱藻井,上堂舍不得過五間九架,廳廈兩頭,門屋不得過五間五架;五品以上堂舍不得過三間五架,廳廈兩頭,門屋不得過三間五架……”[10]以至《營造法式》將建材分為八等,規(guī)定不同等級的建筑用不同的建材,如果大材小用或小材大用,皆為違禮之舉,在《格物通》中也有云:“庶民所居房舍不許用斗拱及彩色裝飾……”[11]可見建筑之形制與當時社會制度有著密切聯(lián)系,另外,建筑形制不只是社會制度的影響,也與地區(qū)差別有原因,建筑形制亦有不同,正是由于建筑形制的多樣性,若以一壁畫中建筑補間鋪作作為實證,是有些牽強。
再者,論以殿宇上的鴟尾形式,傅文舉證北魏到晚唐時鴟尾的外形特點,認為《游春圖》和《瑞鶴圖》中的鴟尾很近似,并推斷《游春圖》難超過北宋。從兩幅畫來看,宋徽宗《瑞鶴圖》與《游春圖》中的鴟尾地確有相似性,但是《游春圖》中的鴟尾仔細觀察后,畫中的鴟尾只是簡單的幾筆,相比《瑞鶴圖》中的鴟尾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另外,論兩幅畫中的建筑,多認為徽宗畫的城樓建筑為宣德門,畫中題記將圖中城樓建筑稱之為端門,是宋金時期對宮城南面正門的統(tǒng)一叫法。而《游春圖》中殿宇并不是如宣德樓一樣規(guī)格的建筑形制,建筑使用鴟尾之形制是與當時社會制度相關聯(lián)的,在《通典》中有:“陳以丞相、太宰、太傅、太保、大司馬、大將軍并為贈官。三公之制,開黃閤,廳事置鴟尾。”[12]云云,均為鴟尾在建筑使用上之規(guī)定,在傅文中所證建筑形式也非普通建筑,如寺廟、宮殿等,然而建筑形式也會影響鴟尾形制使用,斷然使用這些建筑形式去引證可能會出現(xiàn)誤差。
綜上,所傳展子虔《游春圖》并非幾處細節(jié)可以去判定其年代及真?zhèn)蔚?,一為《游春圖》始終為藝術作品,而非歷史記述性畫作,展子虔在構思《游春圖》的時候并不知會以歷史性的視角去觀察,甚至會引用,而是以自己作為藝術家本身去勾畫他所認為的“合式”。二為一般在中國畫當中亦有畫作范式的存在,不能以一處視角去判定整幅作品之年代以及真?zhèn)螁栴},再者作為藝術作品不只是看作品所構成的要素,其風格、畫法、用色、材質等都需要考慮到,而外在物質條件也會影響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期。三為《游春圖》作為目前傳世最古的畫卷,應謹慎對待。所以對展子虔《游春圖》年代以及真?zhèn)蔚蔫b定不單單依據(jù)圖中人物服飾、建筑式樣等元素,更多應在整幅作品的文獻以及圖像充足的情況下進行嚴謹探討,《游春圖》作為一幅藝術作品,不能將其作為歷史圖樣進行考證,所以傅熹年先生對展子虔《游春圖》考證有很多不足之處。
注釋
1 [宋]周密《云煙過眼錄》下卷,王子云《叢書集成》1553[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49頁。
2 [宋]周密《云煙過眼錄》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871冊[M].中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70頁。
3 [宋]周密《云煙過眼錄》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871冊[M].中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70頁。
4 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周草窗年譜[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5月第1版,第340頁。
5 [宋]劉道醇《圣朝名畫評》卷三《屋木門第六》,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458頁。
6 傅熹年《關于展子虔〈游春圖〉年代的探討》[J].《文物》1978 年第 11 期,第41頁。
7 [宋]《文獻通考》卷一百十二·王禮考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612冊[M].中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624-625頁。
8 [唐]魏征等《隋書》卷十二 志第七 禮儀七[M].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1月版,第187頁。
9 [漢]鄭玄《禮記注疏》卷二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15冊[M].中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489頁。
10[唐]張九齡《唐六典》卷二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595冊[M].中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18頁。
11 [明]《格物通》卷八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716冊[M].中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726頁。
12 [唐]杜佑《通典》卷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603冊[M].中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