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維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延安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關于動量詞產(chǎn)生年代的討論一直是學界比較關注的問題。王力[1]在《漢語史稿》一書中認為,動量詞產(chǎn)生于唐以后,且認為一般表示行為單位的動量詞只有“回”“次”兩個,“次”的產(chǎn)生要比“回”晚得多。劉世儒[2]指出,漢語動量詞早在魏晉南北朝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隨后,王力[3]在《漢語語法史》中接受了劉先生的觀點,認為表示行為單位的動量詞(“次、回、趟”等)產(chǎn)生于南北朝,盛行于唐以后。向熹[4]認為漢語動量詞開始產(chǎn)生于漢代,動量詞比較廣泛地運用在魏晉以后,“回、次、出、遭”在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到了唐宋使用更加頻繁。目前,學界關于常用“次數(shù)義”動量詞的研究不少,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一是對動量詞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的追溯,如曲建華[5]《動量詞“回”“次”“趟”“遭”溯源》;二是從語義和語用角度對該類動量詞的探討,以張大紅[6]《常用動量詞“次”“回”“下”的語義認知分析及語用描寫》為代表;三是從古漢語句式特征探究這類動詞的來源與產(chǎn)生動因,以唐鈺明[7]《漢語動量詞表示法探源》為代表;從語法化理論探討這類動量詞的形成機制和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的研究卻鮮少見到。“回、次、遭、趟”四個常用動量詞都表示次數(shù)義,但四者同中存異,本文試圖探討這四個動量詞的演變規(guī)律。本文所有語料均來自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第四版)以及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的古代漢語語料庫。
《說文》:“回,轉也。”也作“迴”“囬”,同“回”,象形,甲骨文象淵水回旋之行。故“回”的本義是“回旋;旋轉”,作動詞。《漢語大詞典》中“回”有22個動詞義項,那么動量詞“回”是由哪一個義項演變而來?究竟產(chǎn)生于何時?向熹[8]認為,動量詞“回”產(chǎn)生于魏晉,是由動詞“返轉”意義引申而來,往返一次叫一回,唐以后盛行。我們基本認同向先生的觀點。
1.“回”表示具體行為、動作的次數(shù)
(1)不復出場戲。踶場生青草。試作兩三回,踶場方就好。(《樂府詩集·西曲歌·江陵樂》)
(2)胡兒向北新成長,猶自千回問漢王。(《樂府詩集·塞下》卷九十三)
例(1)“試作兩三回”中,“作”是句子的核心動詞,數(shù)詞“兩三”與“回”的結合非常緊密,“回”的“返回”動詞意義虛化,表示“作”這一動作“返轉”的次數(shù)。此時,“回”真正由動詞虛化為動量詞。例(2)“猶自千回問漢王”中,“千回問”是一種概數(shù)的表達,表達“問”的次數(shù)多。
2.“回”表示抽象行為、動作的次數(shù)
時至隋唐,“回”的使用更加頻繁,魏晉南北朝盛行的表示“次數(shù)義”的“過”在隋唐以后也被“回”取代。表達形式主要以“數(shù)+回+動”為主,“回”既可指具象動作、行為的次數(shù),也可指抽象動作、行為的次數(shù)。
(3)今古憑君一贈行,幾回折盡復重生。(慕幽《柳》)
(4)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孟郊《結愛》)
(5)欲行三里二里時,雖是四迴(回)五迴(回)歇。(《敦煌變文集·八相變》)
(6)三十來年尋劍客,葉落幾回再抽枝。(《祖堂集》卷十)
(7)湖上棠陰手自栽,問公更得幾回來。(蘇軾《答任師中次韻》)
(8)先生飯罷,樓下起西序行數(shù)回,即中位打坐。(《朱子語類》卷一百七十)
(9)奇怪也!兀那道旁邊一個婦女人,抱著一個小孩兒,將那孩兒放在地上,哭一回去了;他行數(shù)十步可又回來,抱起那孩兒來又啼哭。(關漢卿《劉夫人慶賞五侯宴》)
(10)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施耐庵《水滸傳》第二回)
(11)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才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二)
(12)那妖精與行者又斗了十數(shù)回,見行者的棒勢緊密,料難取勝,虛丟一杵。(吳承恩《西游記》第九十五回)
唐以前動量詞“回”的用法是以“數(shù)+回+動”形式為主,數(shù)量短語主要作狀語,如例(3)、例(4)、例(5)、例(6)。宋元明清以來,主要以“動+數(shù)+回(+賓)”形式為主,動詞的位置出現(xiàn)了前移,由此,動詞不管是在句法結構還是在句法位置中都處于核心地位,順應了漢語以動詞為主型語言的發(fā)展規(guī)律。如例(7)至例(12),數(shù)量結構充當補語主要是對句子核心動詞的補充說明。
關于動量詞“次”的來源問題,前賢今時眾說紛紜,主要有以下三種不同觀點:一是以王力先生為代表的“次序”說,起源于何時,則未能切實考證;二是以劉世儒先生為代表的“從天文歷法名詞的‘位次’引申說;三是以向熹先生為代表的“駐留、止歇”演變說,并認為動量詞“次”出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此后學者均在“位次”說的基礎上進行研究。金桂桃[9]在《動量詞“次”非起源于“位次”義——與劉世儒先生商榷》一文中從四個方面否定了動量詞“次”起源于“位次”說:一,“位次”義與詞義發(fā)展的規(guī)律不相符;二,“位次”說與漢語動量詞語法化的普遍規(guī)律不相符;三,從句法功能角度來看,“位次”說與動量詞歷史發(fā)展的語言事實不相符;四,“位次”說所舉最早用例不太可靠。同時提出動量詞“次”與“敘事時,居于前項之后的稱次”有關。本文基本贊同此觀點。
(13)三次論諍退,其志亦剛強。(張籍《祭退之》)
(14)數(shù)次叫問,都沒譍挨,推筑(催促)再三,方始回答。(《敦煌變文集·八相變》)
(15)若要合下便做一次排遣,無此理,亦不濟得事。(《朱子語類》卷十八)
(16)飲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糲,或時有少羊肉。(無名氏《大宋宣和遺事·利集》)
(17)我數(shù)次勸他后花園中看花去,他堅意的不去。(鄭光祖《全元雜劇·梅香騙翰林風月》)
(18)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語,帶水帶漿地羞辱毀罵了兒子幾次。(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
(19)興哥也自割舍不得,兩下凄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已非一次。(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一卷)
(20)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曹雪芹《紅樓夢》第八十九回)
從句法位置的角度來看,“次”位于動賓之間,經(jīng)過大量語料考察,我們并未發(fā)現(xiàn)魏晉南北朝時期有“動+數(shù)+次+名詞”的用法,即沒有數(shù)量短語作補語,補充說明中心語這一用法。綜上,“次”作為動量詞至遲應在唐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早的形式是“數(shù)+次+動”,只充當狀語,如例(13)、例(14);“動+數(shù)+次”結構在宋代以后大量使用,如例(15)至例(20)。動詞位置的變化,一方面,說明了“數(shù)+次”的結合更加緊密,“次”的意義已經(jīng)非常虛化,構成數(shù)量短語作核心動詞的補語;另一方面,說明句子的焦點信息是動詞,動詞的核心地位需要得到凸顯,因此動詞需由后置前。
《說文·辵部》:“遭,遇也?!薄霸狻痹谏瞎艥h語中用作動詞,其后帶的賓語主要為“亂、喪、患”等,語義內部沾染使得“遭”主要指遭遇戰(zhàn)亂、喪亂等消極的、不好的事情。唐代引申為動量詞,最初用于動量詞只表示環(huán)繞或轉動一次,相當于“周”“轉”,“遭”后來語義擴大,用于一般意義上的次數(shù),相當于“次”“回”。
1.“遭”表示環(huán)繞或轉動的一次,相當于“周、圈”。由“環(huán)繞”義引申而來
(21)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李德裕《登崖州城作》)
(22)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孟郊《寒地百姓吟》)
《說文》:“匝,周也”,義為“環(huán)繞”。唐五代時,“遭”表示“環(huán)繞一周”,“千遭”與“百匝”同義復用。因此,“遭”在此例中為“環(huán)繞一周”之義。
2.“遭”表示動作、行為的次數(shù),相當于“次、回”
(23)想當時識這道理者亦多,所以孔子亦要行一遭,問禮于老聃。(《朱子語類》第八十七)
(24)下學只是放闊去做,局促在那一隅,便窄狹了。須出四方游學一遭,這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朱子語類》第一百一十七)
(25)梅香,你和姐姐在鋪兒里坐,我往姑姑家里走一遭去也。(無名氏《全元雜劇·王月英元夜留鞋記》)
(26)自此每一遭痛發(fā),便去請僧道抱禳,或是東岳燒獻。(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六)
(27)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閑玩一遭?!保ㄊ┠外帧端疂G傳》第三十八回)
(28)家中有一個小他兩歲的女兒,久要許他為婦,也只恐他家去,所以不曾開口,只背后與程樂宇說了幾遭。(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三十七回)
自宋以降,“行走義動詞+遭”這一用法使用頻率極高,常見的“行走”義動詞有“行、走、去、跑”等。這類用法在《朱子語類》等語錄文獻、全元雜劇、南戲、宋元話本、擬話本、小說、戲曲,以及以《水滸傳》《西游記》為代表的明清小說中頻見。這類文獻的一個共同特性就是口語性較強,由此可見,宋元以來,“遭”是一個口語性較強的動量詞。隨著動量詞“遭”使用頻率的提高和范圍的擴大,“遭”也可與一般動詞搭配使用,如例(27)、例(28)。也可用來修飾限定或補充說明表示抽象意義的動作、行為,如例(24)“須出四方游學一遭”中“遭”作補語說明“游學”這一抽象行為,例(26)“每一遭痛發(fā)”中“一遭”數(shù)量短語作狀語,修飾限定“痛發(fā)”,顯然意義已經(jīng)抽象化了。自宋以后,“遭”的句法格式主要以“動+數(shù)+遭”為主,數(shù)量結構主要用來補充說明核心謂語。
“趟”是近代漢語中產(chǎn)生的一個動量詞?!队衿罚骸疤耍芴?,行貌”?!端伪緩V韻》:“周趟跳躍?!薄掇o?!罚骸膀v躍”。由此可知,“趟”作動詞具有“跳動、騰躍”之義。
(29)不笑呵,不是他紅生生翠袖雙扶,把我脆設設的肝腸一蹚。(湯顯祖《邯鄲記·極欲》)
(30)得雋蠅虎健,相殘雀豹趟。(韓愈、孟郊《城南聯(lián)句》)
“蹚”是“趟”的異體字,以上兩例是“趟”作為“跳躍”義的用法。“趟”作為動量詞的用法主要有以下幾種。
1.“遍、次”,專指走動的次數(shù),由動詞“跳躍”義重新分析而來
(31)沿地云游數(shù)十遭,到處閑行百余趟。(吳承恩《西游記》第二十二回)
(32)待要打發(fā)小子去,又恐后來對出來,說不得親自走一趟,騎馬去了,不在話下。(曹雪芹《紅樓夢》第二十九回)
(33)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著串鈴滿街踅了一趟,虛應一應故事。(劉鶚《老殘游記》第二回)
例(31)中“百余趟”與“數(shù)十遭”形成對文,“趟”即“遭”義,亦即“次、回”也。近代漢語中,尤其是明清時期,“趟”在北方口語性較強的作品中頻見,多數(shù)與“走”“跑”“去”“踅”等表“走動”義動詞搭配使用,表示來往的次數(shù)。
2.泛指其他動作的次數(shù)
(34)陳亮自幼愛練拳腳棍棒,他合保鏢之人,學了一趟進步連環(huán)腿的功夫,后來結交本地有一人,名叫雷鳴,綽號人稱風里云煙。(王夢吉《濟公全傳》第三十四回)
(35)“很好。索性一客不煩二主,我還要煩你辛苦一趟。”(石玉昆《七俠五義》第三十四回)
(36)有了五萬銀子,我便到外國游歷一趟;沒有五萬銀子,我便就近點到北京頑頑,順便拿這封信出個首,也不無小補。(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八十三回)
例(34)中的“學了”、例(35)中的“辛苦”,以及例(36)中的“游歷”皆為抽象動詞或形容詞,說明“趟”的使用范圍擴大,可以用來補充說明抽象的動作行為或事件。
“回”表示“動作次數(shù)”義的量詞是由“回”的動詞義“返轉”虛化而來,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回”作為動量詞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用例不多,更多的例句還處于動詞和動量詞的過渡階段。
(37)即令從騎擁馬令回數(shù)百步,欻然悲鳴,突走而西,聲若頹山,如是者十余輩,一回一迷。(《魏書·卷一百零一·吐谷渾列傳》)
(38)主初立,近侍重臣等輿之以氈,隨日轉九回,每一回,臣下皆拜。(《周書·卷五十·突厥列傳》)
例(37)“一回一迷”中“回”還不是量詞,應為“返回”義,即每返回一步就迷路一次。例(38)“每一回”中“回”仍是動詞,表示“返轉”。但此句也可以理解為“每一(回)回”,“數(shù)+回”結構為“回”的重新分析提供了可能,是動詞“回”演變?yōu)榱吭~“回”的關鍵。上文中我們舉到的典型的“回”作量詞的例句,“試作兩三回”“猶自千回問漢王”中“回”所處的句法結構“動+數(shù)+回”或“數(shù)+回+動”中,核心動詞為“作”“問”,句子的焦點是核心動詞,此時,“數(shù)+回”的結合更緊密,“回”原本表示動作“返轉、回轉”義,與數(shù)詞結合緊密以后,“回”的動詞意義弱化,變成表示核心動詞“返轉”的次數(shù)。由此,動量詞“回”真正形成。
我們基本認同金桂桃[10]動量詞“次”來源于“敘事時,居于前項之后的稱次”義的說法。
(39)觀無常想。先觀粗。后觀細也。從遠離常慢下。第二次修苦想也。從非我我所者。下第三次觀無我想也。從智者觀無我已以下。第四次觀厭離食想也。從具足如是四想下。第五次修世間不可樂想也。又從有智之人。已修世間不可樂想下。第六次修死想也。(《大般涅槃經(jīng)集解》卷六十九)
(40)有一行偈。頌曾與已同。次第二有十五行半。頌曾與今同。第三次有二十二行半。頌曾與當同。從佛說大下。第二就今同中又二。(《妙法蓮華經(jīng)文句·卷三·上》)
“數(shù)+次+動”為“次”語法化為量詞提供了句法依據(jù)。例(39)中“先、第二次、第三次……”例(40)中“初、次第二、第三次”都表示敘事稱次,“數(shù)+次”在重復表示某種動作行為時,這種動作行為的先后發(fā)生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而稱次卻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信息。在這種句法條件中,“次”具有語法化為“次數(shù)”量詞的可能。其一,從語義發(fā)展的角度看,動量詞“次”最初與言說類動詞搭配使用,如上例(39)、例(40),此處“次”正是敘事稱次,與言說義吻合。其二,從句法環(huán)境來看,“數(shù)+次+動”這一結構中,“次”表示“居于前項之后”義時,句子為“數(shù)+(次+動)”結構,當“次”表示動作發(fā)生的次數(shù)時,句子結構為“(數(shù)+次)+動”,這一重新分析的過程符合語言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其三,從句法功能來看,“數(shù)+次+動”中,“次”位于動詞前面作狀語,符合動量詞早期只作狀語這一語言發(fā)展的漸進性規(guī)律。
我們利用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輸入“幾遭+一遭+千遭”,檢索到947條相關文獻,對這些例句進行窮盡性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凡是“數(shù)+遭+動”結構中,動詞的意義既可表主動又可表被動時,該例句也可兩解,既可以理解為“數(shù)+遭+動”,也可以理解為“被+動+數(shù)+遭”,這為“遭”變?yōu)橐话銊恿吭~提供了句法條件。
(41)漢興幾遭呂、霍之患,師古曰:“幾,巨依反?!保ā稘h書·卷八十二·史丹傳》)
(42)積德弗純,令問不著,一遭讒,遂成其禍。(《新唐書·卷一百零三·張玄素列傳》)
(43)常笑王行瑜棄城失勢,被人屠割,今復欲效之也?王頃歲避難韃靼,幾遭陷害。(《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一·劉皇后》)
以上三例句式皆為“數(shù)+遭+動”,既可以理解為“數(shù)+(+遭+動)”,也可以理解為“(數(shù)+遭)+動”。例(41)中“幾遭呂、霍之患”既可以理解為“幾(+遭+呂、霍之患)”,也可以理解為“(幾+遭)+呂、霍之患”。例(42)“一遭讒”既可以理解為“一(+遭+讒)”,也可以理解為“(一+遭)+讒”。例(43)既可以理解為“幾(+遭+陷害)”,也可以理解為“(幾+遭)+陷害”。亦可根據(jù)“避難韃靼”與“幾遭陷害”是同義連文這一線索,前者可以理解為一個被動句,即“避難于韃靼”,后者可以理解為“被陷害幾遭”。綜上分析,除例(41)以外,句子的核心動詞均是“遭”后面的“讒”和“陷害”,故實際上在例(42)、例(43)中,數(shù)詞和“遭”的結合更為緊密,此時“遭”的動詞“遭遇”義便減弱,這為“遭”進一步虛化提供了句法基礎。為了句子表意更加明確,可以直接借用動詞來表數(shù)量,即“一遭遭讒”“幾遭遭陷害”,意義表達更加明晰。此時“遭”的量詞性特征便開始顯現(xiàn)。
“趟”作為動量詞是在中古漢語量詞的基礎上新生的,到了近代,“動+數(shù)+量”的用法已經(jīng)很普遍?!疤恕庇蓜釉~到動量詞的演變,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受其他動量詞用法的類化,如例(31)“沿地云游數(shù)十遭,到處閑行百余趟”,其中“百余趟”和“數(shù)十遭”是對文,“趟”的用法如同“遭”。二是“趟”的“跳躍”義引申的結果?!疤恕钡摹按螖?shù)義”由動詞義“跳躍”轉喻而來,“趟”經(jīng)過轉喻作用,動詞意義虛化,高度虛化之后,進而脫落掉動詞義,轉而表示與“跳躍”義相關的動作的次數(shù)。最早專指與動作動詞相關的次數(shù),后來語義泛化,可用于指稱一般動作行為的次數(shù)義,大致經(jīng)歷了從具體動作到抽象動作行為的轉化,特指到泛指的轉化。
動量詞“回”“次”“遭”“趟”的產(chǎn)生動因主要有兩個方面:從形式上來說,是名量詞類推作用的結果;從意義上來說,是語義轉喻和隱喻的結果。
據(jù)唐鈺明[11]分析,西周至先秦時期,動量詞的表達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數(shù)+動”,一種是“動+數(shù)”,后一種的數(shù)量要遠遠少于前一種,但是到兩漢時期,“動+數(shù)”結構明顯增加。無論是“數(shù)+動”還是“動+數(shù)”,在表達數(shù)量時意義都不夠明晰。兩漢時,名量詞正遵循著“名+數(shù)”(“數(shù)+名”)〉“名+數(shù)+量”的軌跡發(fā)展。受同時期名量詞發(fā)展的推動,動量詞開始萌芽,在“數(shù)+動”或“動+數(shù)”結構之后會加上動量詞,表示動作行為的次數(shù),“數(shù)+量+動”或“動+數(shù)+量”結構產(chǎn)生,魏晉南北朝以后,這一結構得到廣泛使用。根據(jù)語料分析,近代漢語中“動+數(shù)+量”結構成為動量詞表達的主要格式,原因在于漢語中動詞的位置總是處于短語或句子的核心位置,承擔著短語或句子的中心意義。因此,在動量結構中,動詞居于前面,承擔核心意義,而數(shù)量結構對前面動詞的動作行為進行補充說明。動量詞和動詞的逆向位移表明了漢語計量表達更加嚴密。
從意義角度來說,動量詞產(chǎn)生的動因是轉喻和隱喻。動量詞通常是由動詞虛化而來,此類動詞一般具有某些特征,將這些特征提取出來,用來與這些具體特征的動詞搭配,如“回”表示“回旋、返轉”的動作,通過轉喻用作動量詞,即可指“回旋、返轉”這個動作的次數(shù)。后來意義泛化,搭配的動詞擴大,表示一般意義的“次數(shù)”,這是隱喻作用的結果。“遭”的“相遇”義通過轉喻作用,有某種動作行為進行“一周”的稱數(shù),意義相當于動量詞“周、匝”,進一步引申,意義擴大,可指行走類動作的稱數(shù),意義泛化擴展,也可指抽象動作行為的稱數(shù)。“次”和“趟”的量詞義也是在動詞意義上經(jīng)過轉喻和隱喻引申而來,前文已有論述,不贅。
“回”“次”“遭”“趟”從動詞演變?yōu)榱吭~大致具有以下演變規(guī)律。第一,皆由動詞演變而來,與動詞的意義密切相關。此不贅述。第二,動量詞兼作名量詞?!盎亍笨杀硎久吭~的“件、樁”,如“一回事”?!霸狻庇米髅吭~,猶“排”,例如:“俺家里有一遭新板闥,住兩間高瓦房。”(元孟漢卿《魔合羅》第一折)“趟”用作名量詞指“行、排、條”,由動詞“趟地”之義重新分析而來,例如:“一晌犁了兩趟地?!保ɡ顑对诖箫L雪里》)第三,都經(jīng)歷了由“動+數(shù)”〉“數(shù)+動+量”〉“動+數(shù)+量”的演變機制。第四,量詞有復音化傾向,可以重疊使用或帶“兒”。量詞“回”“次”“遭”“趟”主要有以下三種重疊形式:一是“AA式”,即“回回、次次、遭遭、趟趟”,帶有“每一”的意思;二是“一AA式”動,量詞重疊前面加“一”,表示“連續(xù)相接”“一次接著一次”;三是“一A一A式”。
表示動作行為的“次數(shù)”“遍數(shù)”“周遍”等意義的動量詞自魏晉南北朝以迄唐宋還有很多,如“遍(徧”)“通”“周”“匝(帀)”“過”“轉”“合”“番”“度”等。近代漢語的動量詞在上古漢語的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出現(xiàn)了新的表示具有“次數(shù)”“周遍”義的動量詞,如“歇”“輪”“解”“替”等。這類動量詞的產(chǎn)生多數(shù)遵循了“數(shù)+動”(“動+數(shù)”)〉“數(shù)+動+量”〉“動+數(shù)+量”的發(fā)展軌跡。在量詞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由于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表示同類意義的詞彼此競爭,此消彼長,構成了現(xiàn)代漢語表“次數(shù)”義的動量詞的分布情況。本文僅就“回”“次”“遭”“趟”四個常用詞的演變機制、動因和規(guī)律進行了簡單探究。不同的動量詞的演變內部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和特殊性,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