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磊
歸寂致知:聶豹的易學思想
牛 磊
(北京體育大學 中國武術學院,北京 100084)
作為陽明后學“主靜”派的代表,聶豹的思想主旨以主靜歸寂為核心命題。聶豹認為心體歸寂方可證得良知,但是在時人的理解中,虛寂向為佛道二教所獨擅。為了給歸寂之學“正名”,聶氏充分發(fā)掘《周易》經(jīng)傳的思想資源,力圖說明虛寂思想也是儒學的固有內(nèi)容,并非佛道二教的專屬。借助對易理的詮解,聶豹希望在一個更高的起點上將易學容納到陽明學的框架之內(nèi),其基本理路可以概括為:物有萬殊,揭虛寂以為歸;事有萬變,立主靜以統(tǒng)匯。
聶豹;虛寂;咸卦;復卦;艮卦
作為江右王學的代表人物之一,聶豹以獨具特色的歸寂學說受到現(xiàn)代學人的極大關注。聶豹將慎獨學說推至極致,認為性靜入寂時方可證得良知。寂體即良知,歸寂即致良知。工夫的展開體現(xiàn)在歸寂以通感、執(zhí)本以達用。無論是本體層面的歸寂說,還是工夫論層面的改過、復性之說,聶豹均借鑒了《周易》經(jīng)傳所蘊含的豐富易理。通過對聶豹易學思想的分析,可探究聶氏易學思想的內(nèi)涵與理路。
在聶豹的思想體系中,“寂”是最重要的核心概念。具體的寂為情,寂體則為超越具體動靜的性,“這里的寂是境界或本體,不只是心的寂靜狀態(tài)”[1]175。聶豹在六十四卦中抬出咸卦為己說張本。在《答黃洛村》中,聶豹論述咸卦的虛寂之意:
天下之感皆生于寂,不寂而感者,妄也。妄則兇吝之招耳。周公系咸九四而以貞為戒者,以四為心體也。程子曰:“貞者虛中無我之謂?!币蕴撝袩o我為體,則感應之能事畢矣。非虛寂之外,別有所謂感應之貞也。天地惟虛也,故四時行而百物生;萬物惟虛也,故風感水受,鶴鳴子和。[2]409
寂為先感為后,寂為本感為末。“不寂而感”指非由寂體發(fā)出的無序之感,在聶豹看來這便是妄。感不由正,其結(jié)果難免兇吝。咸卦九四“貞吉,悔亡”之意,據(jù)朱子“九四居股之上,脢之下,又當三陽之中,心之象,咸之主也。心之感物,當正而固,乃得其理。今九四乃以陽居陰,為失其正而不能固,故因占設戒,以為能正則固,則吉而悔亡”[3]130,咸卦以身取象,初六為拇,六二為腓,九三為股,九四則以心取象。心之為物,思慮紛然,變動不居,為萬感所由出、萬善所由成。爻辭之“貞”,程頤釋作“虛中無我之謂也”[4]178。正因為心體具有虛中無我、廓然大公的特性,所以才無所不感且動必中矩。感應之貞,所描述的正是心體之寂,兩者為體用的關系。惟虛中則正應,惟正應則貞吉。
聶豹進而將虛中之義由心體推到宇宙。指出正因為天地萬物都具有虛中清通的特性,所以才能上下周流、品物咸亨:
《象》曰:“山上有澤,咸?!鄙襟w虛寂,故能受澤之感,布云雨以潤天下。夫子曰寂然不動,虛以受人,其有得于咸之象,深矣?!凹鸥兄?,一而已矣”是也,須是識得感之功在虛與寂。[2]409
咸卦之《象》曰“山上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澤潤下,土受潤,正因為山體具有虛空中通之特質(zhì),所以山澤二物才能以氣感通。觀咸卦之理,虛則能受,實則不能入,所以君子修德更要注重虛中受人、舍己從道?!凹鸥兄?,一而已矣”為黃洛村致聶豹的書信中所寫之言。寂當然是良知的存在形式,但它又非塊然獨立的狀態(tài),而是即感而寂存,寂與感為不可割裂的整體。對于黃氏之見,聶豹在表面上予以肯定,實際上仍然堅持己見,強調(diào)虛寂之于感應的絕對優(yōu)先性。
咸卦《彖辭》曰:“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薄案小笔窍特宰顬橹匾奶刭|(zhì),將萬物與陰陽相合的卦氣聯(lián)系在一起,既講萬物的涵育,亦含人倫的生成。聶豹對該卦的詮釋有時與艮卦相結(jié)合,重在申明感之所由生的形上依據(jù):
夫天下之事,感與應而已矣。故父子相感而后有慈孝之應,君臣相感而后有仁敬之感,昆弟相感而后有友恭之應,感于朋友,感于夫婦而為信為別,要皆吾性之靈之所發(fā),性所同也,宜其感物而神應者無不同。[2]91
一切事物的發(fā)生與終結(jié)都是“感”與“應”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肮矢缸酉喔卸笥写刃⒅畱?,君臣相感而后有仁敬之感,昆弟相感而后有友恭之應,感于朋友,感于夫婦而為信為別”一句無疑出自《序卦》“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天地,萬物之本;夫婦,人倫之始”。天地間陰陽感應而生萬物,萬物分有男女,男女結(jié)為夫婦,從而衍生父子君臣。在這種一環(huán)推一環(huán)的自然生化之中,人文的價值也蘊含在其中。
父子之感應為慈與孝,君臣之感應為仁與敬,昆弟之感應為友與恭,朋友之感應為信,夫婦之感應為別。人類生活的內(nèi)容與人性的價值都體現(xiàn)在五倫的秩序之中。這種人與人相互感應并非外部強加,而是自然而然地生成于性體的虛靈明覺之中。就天性而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本是感應必然的結(jié)果;但是感應之發(fā)而中乎規(guī)矩,仍然需要必要的學習規(guī)訓。雙江指出:
而乃有不同者,人有學不學。即學矣而徒以不識乎心之體,至于誤人誤己者亦多矣。夫然后致不一而慮以百舛,歸不同而途有殊謬。歸也,致也,靈之所聚也,是故艮以止言,咸以虛言,感以寂言。寂以通天下之感,虛以妙天下之應,止以研天下之慮。[2]91
或是不學,或是學而不得其法,都會誤己誤人。“夫然后致不一而慮以百舛,歸不同而途有殊謬”是《系辭》“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的反語。物有萬殊,事有萬變,雜于舛慮則不可歸于一致,入于歧途則不能通于大道?!皻w”與“致”,都是對虛靈之心體的收斂和凝聚。艮之止、咸之虛、感之寂看似冥然無所動于中,但萬物的變化、人事的感應、思慮的起滅都源自其中。為了實現(xiàn)整個感應過程的暢通無阻,聶豹特別借助對咸卦六爻的詮釋強調(diào)心念的無私無欲:
咸拇、咸腓、咸股、咸頰舌,皆言兇悔,致戒于憧憧而要其歸于咸脢?!侗玖x》云:“脢,背肉。”非“艮其背”之謂乎?……蓋“志末”是言志無私系,乃云不能感物。不能感物便是一塊死肉,何得無悔?何以復言咸?何以言艮其背、止其所也?何以言“不獲其身,不見其人,無咎?”此豈近時一種膚淺诪張的可語哉?[2]282
咸卦初六、六二、九三、上六這四爻,非兇則吝,皆損之道。聶雙江認為咸卦正所以致戒于憧憧往來的閑思雜慮,并且點明功夫的要旨在于咸卦九五所云“咸其脢,志末也”?!懊姟弊种x,許慎、鄭玄與孔穎達皆以脊背之肉釋之。雙江認為咸卦九五與艮卦“艮背”之義相通。咸卦《彖傳》云:“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應。止而說?!秉c明感之所以發(fā)生,正在于柔上剛下,外卦以虛寂之體呼應內(nèi)卦,才能收到利貞的效應?!断蟆吩唬骸吧较掠袧桑?,君子虛以受人?!秉c明君子之道,當舍己從人,以虛應世。又咸卦九五的《象辭》曰“咸其脢,志末也”一句,聶豹與前人的解讀頗為不同。據(jù)王弼的解釋:“進不能大感,退亦不能無志,其志淺末,故無悔而已?!盵2]172“志末”便是志向偏淺,無所用心。既然孤守一隅,不與世界發(fā)生足夠的感應,自然無功無過、無悔無咎。依此解,則人心枯寂如死物。所以聶豹將咸卦、艮卦結(jié)合在一起,既強調(diào)感通之理,又申言艮止之義。咸之感與艮之止,皆被納入到聶豹所重視的以守靜為本、知止存養(yǎng)的道德修養(yǎng)論體系之內(nèi)。
在存有論上充分肯定世界的真實性的前提下,聶豹最大程度地突顯儒家典籍中論虛論寂的內(nèi)容,并以《易》之咸卦作為儒家虛寂之學的“金字招牌”。在預設良知為對象性存在的前提下,聶豹將當下一念的良知向上翻轉(zhuǎn)為如如不動的寂體。工夫路數(shù)便表現(xiàn)在歸寂、主靜以涵養(yǎng)未發(fā)心體。在這種工夫論的體系內(nèi),未發(fā)與已發(fā)、寂與感、靜與動便構(gòu)成一對對的體用關系。無論是發(fā)生上、時間上的先后,還是結(jié)構(gòu)上、邏輯上的主次,前者都擁有著絕對的優(yōu)先性。守靜以趨動,歸寂以通感,便能推廣到一切事物。聶豹對咸卦義理的詮釋,與其說是以我解《易》,不如說是以《易》釋我。
聶豹對復卦的詮釋在于突出其虛靜之義,并與改過遷善的工夫論聯(lián)系在一起。聶豹在《復齋記》中集中闡發(fā)了他對復卦義理的理解,其主旨在于宣揚自己守靜虛寂之說。聶豹首先指出,復之學關涉人之異于禽獸的本質(zhì)存在:
復之時義大矣哉!天地不復,則乾坤毀;人不復則心之為道或幾乎息,人于是乎去禽獸不遠也。人惟不忍自墮于禽獸也,于是乎有復之學焉。然以復者失之者,多矣。往往索之于善端發(fā)見之微,而以助長為擴充,是何異夫驅(qū)牛羊而牧蘗也?夫萌蘗于斧斤之余,即平旦好惡之近,其端可考也。息之以日夜,潤之以雨露,斂神功于寂無,回生機于眇忽,坤之所以善養(yǎng)也。[2]431
聶豹此段將復卦與孟子“夜氣”之說聯(lián)系起來,既說理又說氣,并收歸于其歸寂之說。聶豹首先論證無論是對于天地之運還是人心之靈,復之道皆起著至為關鍵的作用。天地不復則毀,人不復則墮。為了避免自墮于禽獸,因此人們才需要踐行復卦所蘊含的復返之學。但是欲復本體反而造成過失的案例極多,其問題出在不善于保養(yǎng)初萌之善端,發(fā)用太多而蘊藏不豐,把揠苗助長般的急切求成當做對本體的循序擴充。這種助長對本體的戕害,無異于花樹初生便驅(qū)趕牛羊食之踏之。聶豹隨后論證道,正確的復之工夫應該是“斂神功于寂無,回生機于眇忽”。對心體之涵養(yǎng)便如對初生之花樹的栽培灌溉。日夜息之,雨露潤之,使之發(fā)育生長、漸趨茂盛。這便是坤卦所蘊含的化育之德、善養(yǎng)之道。坤卦所蘊含的生養(yǎng)萬物的生生之機,根源在于形上之寂體:
故剝之盡矣,而繼之以坤,有母道焉。震則坤之長男也。人徒見震之一陽為復,而不知震之生于坤;人徒見震之生于坤,而不知坤之所以生乎震者,虛靜之體成之也。至日閉關,養(yǎng)母氣以達化機,夫子翼易之意,微矣。[2]131
上艮下坤的剝卦發(fā)展至極致,上九的陽爻轉(zhuǎn)為陰爻,便變?yōu)榱辰躁幍睦へ?。坤卦之象一言以蔽之,便是生成萬物、負載萬物的“母道”。震卦為乾卦長男,所以人們往往只會關注到?jīng)Q定復卦整體傾向的關鍵在于內(nèi)卦震的一陽初萌,而忽略震卦其實是由坤卦變化而來這一事實。即便偶然有人注意到震生于坤的表象,也并不明了其中震之健動實由坤之虛體所成就這一內(nèi)涵。復卦《象辭》所云“先王以至日閉關”,“先王”所代表的正是以生養(yǎng)化育為心的造物之主,而“閉關”的目的便在于厚斂藏以豐發(fā)用,養(yǎng)靜體以應萬變。
聶豹在本文的最后借孔子贊顏子的數(shù)個話頭來發(fā)揮自己主虛靜的歸寂之學:“而又亟稱顏子為殆庶,蓋如愚屢空,虛靜之守也。虛則靈,靜則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虛靜之照也。故善復者求之無,不善復者求之有?!盵2]131顏子的不違如愚、簞食屢空代表著寂體的涵養(yǎng),顏子的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代表著寂體的發(fā)用。“善復者求之無,不善復者求之有”所蘊含的道家色彩,也為聶豹引來一些批評①。
顏子之學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兑住吩唬骸安贿h復,無祗悔,元吉?!贝祟佔訌秃笫拢Q之以見其復也。[2]568
聶豹將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的品格與復卦初九“不遠復,無祗悔,元吉”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這不是對顏子復之工夫的當下描述,而是對顏子復之效驗的事后追認。復與知的工夫相互為助,復則知,知則復?!斑h復”之“遠”并不一定指悔吝已顯、過錯已鑄,稍離本體便是“遠”。
不遠云者,猶云不離乎此也。其曰不善,恐于本體猶有未融化處,而不克有矜持意。知之非難,不行為難。少有凝滯而融化不速,便已屬行。未嘗不知,明鏡纖塵;未嘗復行,烘爐點雪。[2]568
“不遠”意為對過之發(fā)動嚴密控制,使之保持在不離心體的至微形態(tài)。聶豹認為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恐怕在本體層面上仍然有未明澈之處,略有停滯不通,過錯便輾轉(zhuǎn)相生。即便“知之未嘗復行”,已經(jīng)屬于在“行”的層面上有所矜持的克治?!懊麋R纖塵”為知之層面,雖有過失,至細至微?!昂鏍t點雪”為行之層面,一觸即改,至動至健。這種工夫雖然十分高明,可以無悔無尤,畢竟仍然有塵有雪、有意有必,仍算不得廓清無余。
聶豹理想中的工夫是“于未發(fā)之中,心體而力行”,在超越具體心念的寂體上用功。以此標準看,顏子的復之工夫只能說近于化境,而不能說已臻化境。雖然同樣尊崇顏子能改過遷善的復之工夫,但是聶豹與王畿所理解的顏子代表著不甚相同的工夫路數(shù)。王畿筆下的顏子是踐行“一念入微”工夫的最佳典范,而聶豹筆下的顏子恐怕仍不免于“索之于善端發(fā)見之微”之失。
憧憧往來的心體之發(fā)用既然靠不住,便預設一超越于意識、情感、意志之上的未發(fā)寂體。使得意念紛雜之心回歸于寂靜本原,使情感、意識等活動翕然停止,恢復本來無一物的清凈狀態(tài),然后再用之感物應事。因而他對復卦的解釋便側(cè)重于歸復于震、進而歸震于坤,而坤卦代表著正是他的歸寂主張。同樣是以顏子為典范來論改過工夫,依王畿,則良知即天,天即良知,動與靜、寂與感、已發(fā)與未發(fā)、念之初萌與念之攝持、復之發(fā)散與姤之斂藏盡歸一如。顏子所代表的的工夫只在“信的良知及時”以及由這一勇猛精神帶動的、對生活中種種過失的糾錯改正。以心統(tǒng)念、攝念歸體,并歸于王畿自己所堅持的先天正心之學。依聶豹,顏子則代表著先斂藏后發(fā)散的工夫路數(shù)。雖然在本體層面上顏子仍有渣滓未化,難免仍有種種過失,但顏子改過之速如風雷之動,故可謂“知幾”之學。
養(yǎng)正與防邪并重的涵養(yǎng)工夫,艮止之道在聶豹的工夫論體系中占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天下之理,有止則能生,已發(fā)之理正寓于未發(fā)之中,聶豹之論艮,實則是以止說寂。
夏尚忠,故其學尚艮。純一未發(fā),渾然無跡。蓋艮以一陽止于二陰之上,陰陽有淑慝之分,上下有消長之機。欲以理勝,人以天定。又兩山連亙,屹然不動,艮之象也。艮體篤實,有三義。自修德言之為凝畜,自復命言之為歸宿,自遏欲言之為止畜。故曰:“艮以止之?!庇衷唬骸敖K萬物、始萬物者,莫盛乎艮?!盵2]554
“夏尚忠”語出《史記·高祖本紀》“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一語。夏《易》以艮為諸卦之首,聶豹認為這是夏人獨特的尚忠的精神氣質(zhì)所致。如同未鑿穴竅的混沌,不涉于欲,恬然守靜,純?nèi)粺o雜,渾然無缺。就卦象上看,三畫卦的艮卦二陰爻伏于一陽爻之下,陽善陰邪,陽動陰靜。陽爻的存在,如同橫亙于上、鉗制人欲的天理,故而該卦的特性在于靜止。而六畫卦的艮卦則由八純卦中的艮卦上下重疊而成,為兩山相重之象,如淵渟岳峙,巋然不動。在表意上更能突出堅實厚重之體和安頓棲止之用。就義理上說,艮卦含有三方面的含義,就德行而言為修養(yǎng),就天命而言為歸復,就欲望而言為控制?!墩f卦傳》“艮以止之”之“止”,便同時貫穿了這三個層面?!墩f卦傳》“終萬物、始萬物者,莫盛乎艮”是對艮卦所蘊含的亙古今、遍萬物的義理的贊嘆。君子對艮卦的體證,依聶豹的理解,便在于以主靜之寂體確定人倫的價值標尺,在欲望尚未萌發(fā)之前加以化解遏制,在意念、行為尚未付諸實際前培養(yǎng)善端。
對于艮卦卦辭“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的解釋,聶豹同樣強調(diào)執(zhí)本以達用、歸寂以通感:
背,無思無欲,其不睹不聞之地乎?于止,知其所止,則廓然大公。內(nèi)焉忘夫有我之私,故內(nèi)不見己,外焉天地萬物皆我也,故外不見人。凡體皆動,惟背為止。然五臟非背不附,而百體之津潤以之,靜以制動也。[2]554
聶豹以《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謹慎和敬的精神氣質(zhì)釋“艮背”之義。知止則能“廓然大公”的原因有內(nèi)外兩方面。從內(nèi)在的層面上看,因為祛除了物欲夾雜的小我之私,所以不存在一個執(zhí)著系戀的“我”。從外在的層面上看,因為天地萬物與主體一氣流通,所以不存在一個與我對峙的“人”。這便是卦辭“不獲其身”與“不見其人”的含義。人身構(gòu)造,唯背不能動,止于不動之地即止于當止之地。聶豹以肢體動靜來解釋卦辭,與其對《周易》經(jīng)傳的解釋一以貫之,意在闡發(fā)其主靜歸寂之義。就易象上說,卦辭本義說,人身體上的五臟六腑所以能正常運作,血脈氣韻所以能暢通無礙,都要依靠脊背的支撐。所以背脊之象,一言蔽之,即是以靜制動。就易理上說,止于當止之地就意味著一切以時為依準。聶雙江說到:“時止時行者,常寂常感,常應常止。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故曰光明,何咎之有?”[2]554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感則感,當寂則寂。但是雷動風行的創(chuàng)生過程以清凈不動的寂體為本。《孟子·盡心上》所云“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正是寂體流行的結(jié)果。艮卦《彖辭》所云“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以時為準,寂然常止,故能無咎。
聶豹進而將對艮卦義理的理解運用到對《大學》“知止而后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的詮釋之中:
無思無為,至善之地。知止者,止乎此也。止乎此,而后謂之知。止、定、靜、安,最好體認未發(fā)氣象。定言其不惑,見之的也;靜言其不動,養(yǎng)之密也;安言其常久不易,守之固也;慮言其明覺自然,無所作也。[2]554
聶豹認為《大學》的“止于至善”與艮卦“艮止”之道相同②,“知止”就是對精神與身體這種無閑思無妄作的縝密細微境界的體會與實踐?!洞髮W》“止”“定”“靜”“安”四種工夫境地,是對宋儒所云未發(fā)氣象最形象的描述。心靈無所困惑即“定”,這是智慧思索的結(jié)果。不為外物擾動即“靜”,這是對心體的涵養(yǎng)培固。以身踐道、恒常不失即“安”,這是對道德本心的信持堅守。自然而發(fā)、虛明覺知為“慮”,這是一念一慮皆能符合中道而毫無做作的清通之境。四種工夫境地由淺入深,從最初的見道、悅道、守道,至最終的與道為一,這是不斷去執(zhí)去縛的過程,也是心靈不斷與道德化境冥契相融的過程。如果以一種物象來描繪《大學》“安”“定”“靜”的工夫境地,則莫過于山。
凡天下之言安者,莫如山;言定、靜者,亦莫如山。山體虛,故能與澤通氣,為云雨以潤澤天下。[2]555
聶豹此處以山論心,并不在于強調(diào)山的穩(wěn)定堅固、無所變易,他更為重視的山所具有的虛己中通的特質(zhì)。咸卦之《象》曰:“山下有澤,咸?!背填U釋為:“澤性潤下,土性受潤,澤在山上而其漸潤通徹,是二物之氣相通也?!盵4]176兩物相交,氣息相通,澤有所感而與山應,山有所感而復與澤應。這一切之所以能夠發(fā)生,正因為山之為象具有中通虛明的特性。山體惟虛,所以川澤之氣才可以通暢無礙地沸涌流動其中。山澤相配,云行雨施,方能潤澤萬物。聶豹將心體虛寂的一面發(fā)揮到極致而得出的有生于虛、動生于靜、感生于定的觀點不僅與王陽明的良知本體論有所偏離,甚至與儒家重“有”的精神氣質(zhì)也有所偏離。易道以象達意,既得其象,則言詮可忘。聶豹從艮卦爻辭所得之象是儒是道,恐怕頗難明晰。不過或許對聶豹來說,在高揚道德主體性的前提下充分汲取道家、道教貴“虛”貴“無”的智慧,本來也是儒家思想展開的一個面向。
與“時”有密切關聯(lián)的另一個概念是“位”。“位”不僅僅指向人在特殊場景下扮演的“角色”,也意味著身處秩序中的人必須踐履的“道理”。在解釋《象傳》“兼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一句時,聶豹說道:“位之所值不同,然大行不加,窮居不損,分定故也。分定便是思不出其位。文王緝熙敬止,而君臣父子,上下四象,各得其所止,是謂不出。故曰:‘艮其止,止其所也。’是以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故無咎?!盵2]555與艮卦六爻各安其位一樣,處在一定秩序之中的人也應該依照角色所賦予他的職責與義務來行事。聶豹秉持儒家父子君臣、萬物定分的理念,認為出處進退、得失榮辱不系于心,根源便在于安于其位、止得其理。避免主觀私欲對外物的貪慕,依從天理之公,尊重秩序與秩序所代表的當然之理,這就是“止其所”之義。對仁敬慈孝之道的貫徹與施行、對萬物自然之理的尊重與遵循,是“不獲其身”“不見其人”卻能“無咎”的必要條件?!皶r”與“位”一橫一縱,構(gòu)成了個人生命軌跡的經(jīng)緯。分定則思不出位,不出位則安于所止,以安止的方式成就仁義之道、完成對心體(天理)的體認與融合,其結(jié)果自然無悔無吝。
在解釋艮卦卦辭與《彖》《象》時,除了強調(diào)以天理作為人事的當然準則外,聶豹更注重推明艮卦“主靜”的義理。他認為:“夫艮,天下之至靜也。德行恒寂以知感。至靜無感,性之淵源。無思無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艮之體德也。”[2]561艮止則無思,無思則歸寂,歸寂則通感,這種與先儒差異極大的詮釋充分體現(xiàn)了聶豹借《周易》經(jīng)傳構(gòu)建自己哲學體系的興趣所在③。
無論是咸卦、復卦與還是艮卦,聶豹對各卦的解讀無一例外的都輻輳于歸寂主靜這一主題之下。其理論創(chuàng)造的得失,對比一下王畿的易學思想,可能更為清晰。在陽明弟子中,王畿同樣對虛寂之旨有頗多闡發(fā)。在良知本寂這一觀點上,王、聶兩家并無不同。但是出于對良知的不同理解,兩人的虛寂之學仍然是兩條道路上行駛的馬車。在王畿,良知即是道德實踐的先天依據(jù)以及宇宙萬物的本體。所以王畿可以良知為“范圍三教之樞”[5]486,充分地在良知學的框架內(nèi)吸收釋老虛寂的內(nèi)容。無論怎么彰顯良知虛寂之維,王畿始終堅持只有作為一念靈明的良知才是宇宙萬物終極的創(chuàng)造性根源。但是聶豹則有不同,“良知幾與一般意義上的心同一意義,其知識的意義為主,倫理意義是次要的”[1]178。換言之,聶豹總是在認知的層面上理解良知。這就使得聶豹在談虛說寂時極容易泯滅儒家的特色而拐入自己所批判的佛道二教的行列中。雖然聶豹堅持虛寂之說發(fā)自咸卦,并且在對復卦、艮卦等卦的詮釋中不斷申訴這一點。但是作為信仰之維的良知心體的缺位仍然給他造成巨大的緊張,以致于聶豹像一位不斷進行拆墻、砌墻工作的泥瓦匠,不斷地為自己的歸寂之學進行辯解?!吨芤住方?jīng)傳也在這種文本與思想的張力間不斷地受到拆卸、拉扯,并且在與陽明學的融合過程中得到重新定位。
① 聶豹《復齋記》一文刊出后,曾引發(fā)質(zhì)疑,聶氏不得不在致胡青厓的書信中加以辯護:“《復齋記》自謂窺見一斑,而或者又謂知母而不知父,疑于卦體卦氣,漫不省究。剝盡而繼之以坤。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yǎng)焉,非以虛靜為萬化之基耶?”(《聶豹集》第293頁)其目的仍在申訴自己“惟感生于寂、動原于靜者,始可以言道心”的學術觀點。
② 將艮卦義理與《大學》“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牽連在一起,自宋儒已發(fā)此論,比如《宋元學案》卷八十五就收錄了王應麟的論點:“知止而后有定,故觀身于《艮》。”另,在《宋元學案》中宋儒此類言論尚有多例。從艮卦之“止”導出主靜的修養(yǎng)工夫論,這是宋儒重艮卦的基本思路。參見黃黎明《復見天地心,艮止圣賢境—〈復〉、〈艮〉二卦義理與宋儒心性之學》,《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6年第2期。
③ 聶豹歸寂以同感的主靜學說對羅洪先有很大影響。對此,日本學者岡田武彥評論道:“念庵晚年提倡‘知止’之要,但一般認為,這是為了匡正雙江歸寂說的偏頗。他認為,所謂‘寂’,雖無沉靜之憂,但所謂‘止’,卻是不問心之內(nèi)外出入之究竟,止于其位,內(nèi)不動于欲,外不作知解,不陷于執(zhí)內(nèi)逐外而獨往獨來,隨其所而不失其位。所以說,‘止’善于總括收攝動靜內(nèi)外,而無偏倚;善于與物同體,而使物各得其所。而念庵特別提倡‘知止’的理由就在這里。盡管雙江也提倡‘止’,但與念庵之說相比較,卻未免偏于靜矣?!眳⒁妼镂鋸锻蹶柮髋c明末儒學》,重慶出版社,2016年,第121頁。
[1] 張學智. 明代哲學史[M].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2.
[2] 吳可為, 編校整理. 聶豹集[M]. 南京: 鳳凰出版社, 2006.
[3] 朱熹. 周易本義[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9.
[4] 程頤. 周易程氏傳[M]. 北京: 中華書局, 2011.
[5] 吳震, 編校整理. 王畿集[M]. 南京: 鳳凰出版社, 2006.
Rediscovery of Intuitive Knowledge from Regression of Ji: Nie Bao’s Thought of Zhouyi
NIU Lei
(School of Chinese Martial Arts, Beijing Sport University, Beijing100084, China)
As a representative of Jiangyou school, Nie Bao was famous for his academic view of virtual silence which means we must place our mind in the state of nothingness and silence if we want to enter into the realm of Dao. In the mind of ordinary human, silence was a key word of Buddhism and Taoism. In order to turn back this situation, Nie Bao claimed that his thought existed in the ancient classics Zhouyi, especially in the hexagram Xian, hexagram Fu and hexagram Gen. Nie Bao tried to integrate the philosophy of Zhouyi and that of Wang Yangming. Silence and nothingness were the root of this world, and this was the basic concept of Nie Bao.
Nie Bao,virtual silence, hexagram Xian, hexagram Fu, hexagram Gen
B248.2
A
1001 - 5124(2021)02 - 0052 - 07
2019-12-27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經(jīng)費資助項目“宋明理學‘萬物一體之仁’思想研究”(校2020032)
牛磊(1988-),男,山西運城人,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宋明理學、儒家哲學。E-mail: 781380887@qq.com
(責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