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瑀

內(nèi)容摘要：魯敏的長篇小說《奔月》敏感地捕捉到了現(xiàn)代人自我體認的困境和迷茫，以都市女青年小六從南京到烏鵲再到南京的逃離之旅為主線，展開了一場追問和尋找“我是誰”的旅程。在“薄被子理論”的操縱下，小說里的眾人均迷失了自我，以逃離回避對“我是誰”的回答。小說在揭示當代人自我身份焦慮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當下人們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生活的關(guān)切與反思。

關(guān)鍵詞：《奔月》 逃離 我是誰 自我意識

“日常生活”是魯敏小說的重要關(guān)鍵詞，自“東壩系列”起，她就以家常的筆觸刻畫著以“大一統(tǒng)的平淡”為特征的日常生活。但不同于以池莉等新寫實主義作家對日常生活“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般的擁抱態(tài)度，魯敏對日常生活仍心存疑慮，她主張“以小說之虛妄抵抗生活之虛妄”，i在小說中設(shè)置了許多偏離日常生活的情節(jié)，嘗試以此逃離日常生活的庸常，ii如《取景器》《白圍脖》等篇。長篇小說《奔月》中，魯敏化用古代神話傳說《嫦娥奔月》的典故，通過主人公小六的“自我失蹤”，再次演繹了一場日常生活的逃離敘事。

在《奔月》里，主人公小六逃離日常生活的行為源于自我的迷失，這也是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人們共同擁有的精神焦慮，魯敏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在小說中，“我是誰”的陰霾時刻籠罩在人物身上，以小六從南京到烏鵲再到南京的逃離之旅為主線，展開了一場現(xiàn)代人追索自我的旅程，其中涌動著眾人對自我的渴望以及找不到自我的迷茫，體現(xiàn)了作者對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的關(guān)切和反思。

作為個體用以區(qū)別他人的重要符號，iii名字是確認“我是誰”的重要依據(jù)?！侗荚隆分写罅看嬖诘臒o名個體暗示著人物個人主體性的迷失：他們或沒有被賦予確切姓名，或在日常生活中刻意隱去了自己的名字。女主人公小六擁有多個外號，母親和丈夫喊她“小六”，情人張燈則將她備注為“白牙”，同時她也是烏鵲人眼中的“吳梅”，但小說由始至終都沒有透露她的真實姓名。小說中情況類似的還有小六的母親、舒姨一家人、林子、綠茵等人，他們都沒有完整確定的名字。而張燈雖以真實姓名進入讀者視野，但在生活中他卻習(xí)慣以手機號、QQ號作為自己的代稱，成為了特殊意義上的“無名氏”。

魯敏曾表達過自己對“姓名”的看法：“性別、姓名、地域、口音、職業(yè)、家庭、教育、口味好惡、日常習(xí)慣等編織構(gòu)成了一個人，同時又禁錮了這個人?！眎v可見，《奔月》中人物姓名的普遍缺席是魯敏有意為之。借此設(shè)置，魯敏釋放了被社會標準層層捆綁的個體，搭建起一條逃離世俗成規(guī)，追尋自我的通道。

一.逃離：對“我是誰”的逃避

陳千里指出，魯敏筆下的“逃離”有時更像是一種無意識。v這一特征也延續(xù)至《奔月》之中，并且進一步呈現(xiàn)出“逃避”的色彩。

在逃離南京前，小六的生活與多數(shù)現(xiàn)代人相差無幾：“永遠都是這樣的，抽象、雷同，但也十分安心，并且將一直這樣安心下去?！眝i然而，作為一名日常生活的“不感癥者”，小六深感自己與這樣的生活之間的隔閡。在她看來，日常生活中的自己只是“一個被分配的扮相”，而非真正的自我。逃離日常生活的沖動長期潛伏于小六體內(nèi)，最終在車禍當天由溺亡女子的呼救呼喚而出：“她感到那女人就是她、是所有的人、是一切命運的精準縮影，為著多出一分幾秒或三五春秋的混濁呼吸，在注定沒頂?shù)暮谏铀袩o效地努力?！眝ii女人的溺亡在小六眼中成為被機械化日常生活吞噬個人主體性的隱喻，激發(fā)了她摒棄一切逃離南京的沖動?！靶×X子里并沒有什么計劃性，她的胡作非為，充其量也就是長達幾個鐘點的惡作劇吧?！眝iii道出了小六這次逃離的荒誕性：她的失蹤并非《玩偶之家》中女性覺醒的娜拉出走，而更接近于《逃離》中的克拉離家，是對自己所厭倦的日常生活，以及在其中進行角色扮演的自己的逃離，可以看作是一種無意識的逃避。誠然，其中的確隱含著小六尋求自我的渴望，但此時這一想法仍處于混沌狀態(tài)，尚未上升成為小六的自覺意識。

在小說對小六初入烏鵲時生活的描寫里，可以更明顯地看出她逃離南京的目的在于逃避對“我是誰”的追問。因為在南京日常生活的裹挾中成為了“假我”，無法找到“真我”，所以小六決心在烏鵲做一位“無名氏”，企圖通過與日常生活保持距離回避對“我是誰”的回答，滿足于做廣場上戴著頭套無須社交的“二熊”，以及超市中隱蔽于衛(wèi)生間中的保潔員。然而，烏鵲人對身份的在意程度宣判了小六回避這一問題的不可能。在進入烏鵲的第一天，迎接小六的便是房東舒姨“你是誰”的拷問：“你從哪里來呀？做哪一行的？單身哪？”ix此后，隨著她在烏鵲生活的展開，有關(guān)“你是誰”的追問不斷接踵而至。在烏鵲人眼中，身份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構(gòu)成要素：“人們總是需要一個人的情況摘要與產(chǎn)出說明，否則這個人就不能成立了?！眡為遵循烏鵲社會規(guī)則，小六挪用了撿來布包的主人的身份，成為了“吳梅”。這一將他人身份嫁接至自己身上的舉動，意味著小六為自我戴上了新一層鐐銬，她的“真我”也在此過程中被掩埋得更深。

小六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烏鵲人“你是誰”的頻繁追問下，潛伏于她心中的自我意識開始蠢蠢欲動，最終轉(zhuǎn)化為腦海中時不時冒出的有關(guān)“我是誰”的疑問：“怎么會是這樣的一個我？”xi“我，怎么在這里了？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呀？”xii面對知道自己假身份的林子，小六更是發(fā)出了“你難道不是喜歡我這個人本身嗎？這跟我的名字、我父母是誰、老家在哪里、我做過什么工作……有什么關(guān)系??！”的質(zhì)疑。xiii但是，處于萌芽階段的自我意識很快就被她的逃避心理壓抑，她始終不愿意面對真正的自我。因此，在不斷以“順從”信條說服和麻痹自我的過程中，小六再次不可避免地滑入了日常生活中，在烏鵲眾人的各種細節(jié)堆砌中成為具象化的“吳梅”，她不再被追問“你是誰”，但卻仍然不知道“我是誰”。

在《奔月》中，和小六一樣不知道“我是誰”的人還有很多，他們紛紛以“逃離”的方式逃避對“我是誰”的思考。舒姨和籍工的兒子小哥在父母望子成龍的期待中被迫離家，藏匿于他處，“我并不在密蘇里，但我必須在”xiv道出了小哥對“我是誰”的復(fù)雜態(tài)度，與其說他不知道“我是誰”，毋寧說他不敢也無法承認“我是誰”。除了身體逃離外，《奔月》里也存在許多精神逃離現(xiàn)象。小六的母親逃離了丈夫拋家棄子、女兒失蹤的現(xiàn)實，編織出“失蹤癥”解釋他們的不辭而別，直至故事結(jié)尾仍生活在自己幻想的父女團圓的世界中，不肯面對真實境地中的自我。與小六母親相似，舒姨明知兒子不在美國，卻仍堅持在每周六八點等待那通虛假的越洋電話，為自己建構(gòu)出“即將拿到綠卡的成功人士母親”的幻象。自詡為現(xiàn)實主義者的賀西南同樣也是一位逃逸者，他之所以阻止張燈進一步揭示小六的真實面孔，是因為不敢面對那個對妻子一無所知的自己。而張燈則通過網(wǎng)絡(luò)完全逃離了現(xiàn)實生活，他以代碼取代真名，不追問“我是誰”，最后沉溺在自己制造的虛擬小六之中無法自拔。

可以發(fā)現(xiàn)，《奔月》里眾人具有濃厚逃避色彩的逃離指向?qū)Α拔沂钦l”的回避，他們的逃離不再具有五四文學(xué)中逃離書寫的覺醒意涵，反而成為了拒絕覺醒的擋箭牌。在此意義上，或許可以化用巴金先生對《寒夜》中曾樹生出走蘭州的評論為他們的逃離行為作注：“他們的那些追求也不過是一種逃避?！?/p>

二.“薄被子理論”：“我是誰”困惑產(chǎn)生的原因

《月亮和六便士》里，主人公查爾斯逃離家庭，在摒棄自我社會標簽的過程中獲得了真正的自由。而在《奔月》中，小六看似與查爾斯相似的逃離經(jīng)歷卻導(dǎo)向了完全相反的結(jié)局：“這大半年下來，她不僅沒把自己給弄‘沒了，似乎還弄得更‘在了?！眡v原因在于查爾斯對“我是誰？我的人生追求是什么？”具有清晰認識，而小六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則是模糊和不確定的，這又和她的“薄被子理論”聯(lián)系在一起。

“薄被子理論”是小六對于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總結(jié)：這一理論不信任個人的主體性和獨特性，認為個體之間具有可替代性，兩個人可以任意交換身份，并且完美融入對方生活之中，“一切都是七巧板式的，東一塊西一塊，湊成堆便完事兒?！眡vi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一看似荒誕的理論也一步步得到了驗證。

在南京，小六失蹤后，她的職位立馬被黑鏡框小伙子取代，妻子身份在綠茵對賀西南無微不至的照顧下逐步消隱：“他應(yīng)當想著小六不是嗎？沒有，他想著的是綠茵?！眡vii對于張燈，小六的情人身份更是搖搖欲墜的。小六失蹤前，“白牙”和手機號碼構(gòu)成了她之于張燈的全部意義，隨時可以被新女伴代替。小六失蹤后，張燈在調(diào)查其失蹤原因過程中意外進入了她的私人網(wǎng)絡(luò)空間，在洞悉小六不為人知的一面后，對她產(chǎn)生了別樣的情感。然而，張燈的這份情感并非指向現(xiàn)實小六，而是經(jīng)過他加工之后的“超越肉體的小六”?！八麎焊鶅翰灰娴男×貋怼钡莱鰪垷舻恼鎸嵪敕?，xviii他以網(wǎng)絡(luò)小六取代了現(xiàn)實的小六。就連小六的母親懷念的也不是小六本人，而是幻想中“與失蹤丈夫團圓”的小六。至此，小六在南京的所有社會身份均在悄無聲息中被取代，眾人和她離開時所許下的愿望一樣，“適應(yīng)她的離開，就像一個遞減的回旋地帶，像一貼有效的膏藥，慢慢滲透、止痛，并從中誕生出光滑的新生活?！眡ix

小六的“薄被子理論”同樣存在于烏鵲社會。在烏鵲，眾人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賦予了小六不同的身份。舒姨執(zhí)著于把她改造成為自己多年前引產(chǎn)的女兒小妹，聚香將不同的情感經(jīng)歷安插在小六身上以滿足自己對愛情和性的向往，而愛慕小六的林子則通過實際行動一點點地將她包裝成為來自蘇州的“吳梅”。一個世紀前，魯迅的同名小說《奔月》講述了嫦娥因為無法忍受“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面”而奔月的故事，烏鴉肉炸醬面因此成為日常生活的隱喻。一個世紀后，魯敏在《奔月》中設(shè)置了小鎮(zhèn)“烏鵲”，xx以小鎮(zhèn)之名暗示了其中日常生活的堅固性。從這一層面上看，烏鵲不過是南京的復(fù)制，“薄被子理論”也由個人擴展至社會——不同社會之間也具有可替代性，小六依舊無法逃出自己恐懼的日常生活的魔掌。在烏鵲，她重新?lián)碛辛颂与x南京時拋掉的一切：“她扔掉什么，就又重新裝備起了什么，且像是可以無限延續(xù)下去的?！眡xi

在“薄被子理論”中，個體能夠隨意剪切、復(fù)制到世界的任意角落并進行重新組合，淪為抽象化的社會零件，自我和他者之間不再具有差別，個人主體性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步被遮蔽。因此，小六和《奔月》中秉持這一理論生活的眾人在渾渾噩噩中走向了自我認知的鈍化。一方面，他們以自我需求為中心隨意替換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如舒姨因為需要女兒將小六想象為小妹，而賀西南之所以接受綠茵是因為她“符合妻子的形象和功能”。另一方面，他們也在這一替換過程中迷失了自我。當身邊人都可以隨意替換不再具有特殊性時，個體對自我的懷疑也隨之而來。所以，在經(jīng)歷了南京和烏鵲的雙重身份替換后，小六的自我迷失進一步加深，面對林子的詰問，她雖“焦急地到處搜羅”，xxii但卻始終找不到“我是誰”的答案。

值得深思的是，“薄被子理論”雖有夸張成分，但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的真實情景。在高速發(fā)展的社會中，人被裹挾進快節(jié)奏的生活洪流之里，在一只無形大手的推動下不斷向前奔跑，無暇停下喘息片刻，追問“我是誰？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這么做的意義何在？”等關(guān)切自身行為的重要問題。在此語境下，人異化為一枚枚為維持生計而疲于奔命的螺絲釘，導(dǎo)向趨同。因此，“我是誰”這一人類用以尋求自我的哲學(xué)母題再次成為現(xiàn)代人共同的迷思。以小六為首的眾人找不到“我是誰”的精神虛空狀態(tài)，也成為了現(xiàn)代人自我迷失的精神寫照。

三.直面自我：體認“我是誰”的前提

根據(jù)斯圖亞特·霍爾，對身份的建構(gòu)和尋找必須以產(chǎn)生區(qū)別于他人的“自我意識”為前提。xxiii在《奔月》中，小六渴望剝離層層日常生活面具，拋開假我尋得真我的想法，需要在拒絕逃避、勇敢面對日常生活中的自我的條件下才能實現(xiàn)。然而，在“薄被子理論”對自我意識的消弭下，小六雖然發(fā)現(xiàn)這次逃離把自己弄得更“在”了，但是卻也欣然接受了吳梅的身份，對舒姨強加給自己的“年糕炒雞蛋”喜好表示認同，聽從超市領(lǐng)導(dǎo)命令進行職場爭斗，強行忽略了心中追問“我是誰”的聲音。

但建立于虛空之上的自我是無法長期維系的。在錢助理“你為什么這樣對自己？”的質(zhì)問聲中，xxiv長期自我意識模糊在小六潛意識中積聚起的焦慮和迷茫開始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表露出來，“我是誰”的困惑再次奔涌而出，在酒精的作用下達到了頂點。在明確認識到“自我”的迷失后，前所未有的疲乏感將小六包圍，讓她產(chǎn)生了交代“自我”的沖動，盡管“她并不能夠保證，這一套要素所框定出的小六是否就指向真正的她。隨便吧，行了，完成任務(wù)，然后她就可以好好歇下了，不再鬧騰了?！眡xv可見，此時小六的自我意識仍然呈現(xiàn)消極狀態(tài)，在找不到“我是誰”的答案的情況下，她企圖通過承認“假我”放棄“我是誰”的尋找。

在派出所內(nèi)，小六對自己進行了一場深入解剖：“她不僅把外套脫了，內(nèi)衣給解了，連表皮也撕開來了，直接裸露出五臟六腑，經(jīng)絡(luò)骨骼。”xxvi在回顧過程的過程里，小六“碰到了一個滑溜溜的核心，核心中的自己，那渺小的、苦苦求索的身影……”xxvii那是隱匿于日常生活外殼下的“真我”。當小六不再逃避過往，直面自我的時候，她胸腔內(nèi)一直蠢蠢欲動的自我意識終于徹底釋放，引導(dǎo)她發(fā)現(xiàn)了深藏于心底的，擁抱日常生活的全新自我：“在最深處，她看見了她自己，從不曾離地萬尺、騰空而去。她一直在那里，在眾人所不見的角落里，被重重誤會包裹、被情義纏繞，被往事掛礙，在渴求著親與愛、愛衰老之臉，愛具體的物，愛一面鏡子及鏡中幻象。”xxviii小六意識到了現(xiàn)在的自我和過去自我之間的連續(xù)性，也從中發(fā)掘出了內(nèi)心深處壓抑已久的，對于日常生活的渴望與依賴。以拒絕現(xiàn)實的姿態(tài)追問“我是誰”是虛無且無結(jié)果的，正如《煩惱人生》里印家厚在經(jīng)歷了雞飛狗跳的一天后接受自己的普通人身份，安然入睡一般，只有坦然面對日常生活，學(xué)習(xí)如何在其中體認自我，方能尋得“我是誰”的答案。在明白了這個道理后，小六終于與過去排斥和逃避生活的自我和解，在道路盡頭，“與風塵仆仆的自己長路相逢，擁抱求和?！眡xix

隨后，醉病迷昏中出現(xiàn)的“乳牙”意象進一步強化了小六對于個體獨特性的體認：“她的血性、胎記、指紋、發(fā)質(zhì)、過敏原、口味偏好都是獨一無二的……她就只是這一個，并被配給了這一個的優(yōu)生與缺陷，死去活來上天入地都不可能推翻或逃逸?！眡xx她只能是她自己。因此，她否認了舒姨毫無根據(jù)的血親指認，這也體現(xiàn)出她自我意識的進一步蘇醒和成長。

四.回歸：尋找“我是誰”的重重困境

“烏鵲”一詞除前文提及的烏鴉之意外，還有“遠人將歸”的意涵，xxxi暗示著小六終有一天會離開烏鵲，回歸南京。令小六決心回歸南京的是“新身份證事件”。林子在確認小六沒有案底后，為她辦了一張新身份證，這張身份證“跟她目前在烏鵲的‘這個人毫無關(guān)系，跟她內(nèi)心里的‘自己更是十萬八千里?！眡xxii與此同時，自我意識的覺醒令小六產(chǎn)生展露自我身份的欲望，但林子卻拒絕了，他企圖以吳梅抹去真實的小六，這是渴求自我的小六無法接受的。因此，對“我是誰”的渴望推動小六再次踏上了逃離的旅程。她需要回歸南京正常生活中的自我，才能從中尋得“我是誰”的答案。

但這趟回歸之旅并非小六想象中的一帆風順。當她風塵仆仆回到南京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吊詭地陷入了“薄被子理論”中：她在南京的所有社會身份均已被他人取代，曾經(jīng)的生活痕跡也被刪除得一干二凈。經(jīng)常光顧的理發(fā)店小妹早已不記得她，丈夫賀西南在利用法律宣告她的死亡后向綠茵求婚，情人“黑師傅”則將她異化為傾訴和發(fā)泄欲望的烏托邦……就連母親也在自我幻想中將小六拋棄，“那么，母親，我最好還是去父親那邊對嗎……”道出小六回歸四處碰壁后悲涼和迷惘的心境。

至此，偌大的南京城內(nèi)再也無法找到一個小六的容身之處。和之前逃離南京走進烏鵲的時候一樣，小六的自我追尋之旅還沒開始便已經(jīng)陷入重重困境之中，她又再次成為了“無名氏”。此時，南京和烏鵲兩個地點，以及在這兩個空間中的小六似乎呈現(xiàn)出了相互呼應(yīng)的關(guān)系，這是否又再次驗證了“薄被子理論”的正確性呢？小六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只能蹲在街口，一如前不久蹲在烏鵲的街口一般，陷入沉思。小六究竟該何去何從？她該去哪里尋找自我？而小說中的其他人又該何去何從？表面上，他們都展開了新的生活，但實際上卻仍然在逃離：賀西南愛上的綠茵只是一個沒有姓名的虛構(gòu)形象，他愛的是她“服從于社會規(guī)則的樣子”而非她本人;張燈持續(xù)沉迷于與網(wǎng)絡(luò)小六對話，患上了奇怪的自我對話癖;小六的母親則依舊沉醉在自己編織的失蹤癥幻夢中不愿醒來。他們?nèi)圆辉该鎸ΜF(xiàn)實中真實的自我，不愿回答“我是誰”的問題。這或許也是當下都市人精神困頓的側(cè)寫。

直到最后，小說也沒有給出“我是誰”的答案，眾人仍然不知道“我是誰”。也正因如此，小六在最后又“搖搖晃晃地邁開步子”，再次走上了尋找自我的旅程。

有學(xué)者批評《奔月》：“作為小說人物的小六，并沒有在新的空間完成真的自我重建，主體性也沒有得以清晰地確立?！眡xxiii但誠如魯敏在訪談中提及的：“我只負責把暗疾撕開來，夸張地變異地呈現(xiàn)給大家看，但不負責‘解說或‘解決?！眡xxiv在“我是誰”成為當下人們的共同焦慮的語境下，《奔月》的價值在于它提出了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時代命題：我們究竟應(yīng)該如何認識自我，尋找自我？“我是誰？”這是小六對自己的提問，也是魯敏以《奔月》向時代和社會發(fā)出的追問，更是當下我們每一個人對于自我生命的叩問。

對此，魯敏自己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因為她與我們一樣，也正走在尋找“我是誰”的答案的路上：“我能做的，只是跟小六一起走，即便走的是一條晦暗不明的小道——畢竟，可以時常抬頭望月，有月亮照著，就不會有全然的黑，就不會慌與茫?！眡xxv“我是誰”的答案，依舊需要我們每個人自己去尋找。

注 釋

i魯敏：《以小說之虛妄對抗生活之虛妄》，載《現(xiàn)代快報》，2015年6月25日。

ii周敏：《日常生活、出走與荷爾蒙“垂憐”——試論魯敏長篇小說<奔月>》，載《名作欣賞》2018年第11期，第84-87頁。

iii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名字”的解釋：一個或幾個字，跟姓合在一起來代表一個人，區(qū)別于別的人。

iv魯敏：《奔：野馬也，塵埃也——關(guān)于<奔月>》，南京先鋒書店，https：//www.sohu.com/a/198563934282764.

v陳千里：《“反家庭”敘事與形上之思——魯敏小說新論》，載《南開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6期，第103-110頁。

vi、vii、viii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頁、第35頁、第37頁。

ix、x、xi、xii、xiii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76頁、第88頁、第47頁、第83頁、第139頁。

xiv、xv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322頁、第184頁。

xvi、xvii、xviii、xix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96頁、第192頁、第301頁、第39頁。

xx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烏鵲”的解釋：“指烏鴉，烏鳥?！?/p>

xxi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01頁。

xxii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38頁。

xxiii[英]斯圖亞特·霍爾等編，龐璃譯：《文化身份問題研究》，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05頁。

xxiv、xxv、xxvi、xxvii、xxviii、xxix、xxx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84頁、第184頁、第224頁、第224頁、第227頁、第229頁、第261頁。

xxxi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烏鵲”的解釋：“指喜鵲。古以鵲噪而行人至，因常以烏鵲預(yù)示遠人將歸。”

xxxii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273頁。

xxxiii李偉長：《逃離的方向：小說能走向哪里——談魯敏<奔月>及其他》，載《揚子江評論》2018年第1期，第81-87頁。

xxxiv魯敏：《我只負責把暗疾撕開，但不負責解說和解決》，載《青年報》，2016年12月4日。

xxxv魯敏：《奔：野馬也，塵埃也——關(guān)于<奔月>》，南京先鋒書店，https：//www.sohu.com/a/198563934_282764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