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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分類的道德社會學省思

2021-12-07 09:07王小章
關鍵詞:垃圾處理義務制裁

王小章,馮 婷

(杭州師范大學 政治與社會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中共浙江省委黨校 社會學文化學教研部,浙江 杭州 311121)

在《職業(yè)倫理與公民道德》中,涂爾干開宗明義指出:“道德和權利科學的基礎應該是對道德和法律事實的研究。這些事實由具有制裁作用的行為規(guī)范構成。在這一研究領域里,需要解決以下問題:(1)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規(guī)范是如何確立的;換言之,形成這些規(guī)范的原因是什么,它們服務于哪些有用的目的。(2)它們在社會中的運作方式;換言之,個體是如何應用它們的。”(1)涂爾干:《職業(yè)倫理與公民道德》,渠東、付德根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也就是說,作為一門社會科學的道德社會學有兩個基本的任務:第一,要探究那些規(guī)定了社會成員的道德責任和義務的道德規(guī)范產生的根源(原因分析);第二,要分析說明這些規(guī)范是如何起作用的(功能分析)。目前正在我國許多城市大力推行的生活垃圾分類,無疑是一項涉及多方面的系統(tǒng)性社會實踐或者說社會工程,可以從多種角度來加以分析考察。不過,從這一工程對于人們行為所提出的要求而言,可以說是一種將生活垃圾分類規(guī)定為社會成員之基本公共道德責任和義務的新規(guī)范。那么,作為一種新的約束人們社會行為的規(guī)范,從道德社會學的角度該如何來認識和理解“垃圾分類”?垃圾分類為何必須?又如何才能真正有效地規(guī)范約束人們的行為而發(fā)揮它的作用呢?這是本文要討論的主要內容。

一、現代社會的垃圾和垃圾分類

將社會與道德看作一體兩面,是道德社會學的一個基本立場:從特定社會需要特定道德來維系(即道德的社會功能)的角度,社會是一種“道德事實”,而從道德的產生與性質的角度,則道德是外在于并強制性地約束個體的客觀的“社會事實”。作為基本的“社會事實”,道德是各種規(guī)范的總體,就像具有限定性的邊界的模具,框定著我們的行為,維系著我們的社會。但是,涂爾干指出,“我們不能通過從某些普遍原則中推導出這些規(guī)范”(2)涂爾干:《道德教育》,陳光金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因為,道德“是在集體需要的壓力下形成和鞏固起來的一套功能系統(tǒng)。一般意義上的愛,抽象的無私取向是不存在的。實際存在的是婚姻和家庭中的愛,友情的自由奉獻,市民的自豪感,愛國主義和人性之愛;所有這些感情都是歷史的產物。這是構成道德實質的事實。所以,道德哲學家既不能創(chuàng)造它們,也不能建構它們;他必須觀察它們存在于什么地方,然后在社會中尋找它們的原因和條件?!?3)涂爾干:《職業(yè)倫理與公民道德》,第247頁。也就是說,特定的道德行為規(guī)范是特定社會結構及其運行需要的產物,也只能在這特定的社會條件下發(fā)揮作用:“在某個特定的時代(當然也可以說“特定的社會”——引者),想要獲得一種不同于社會狀況所確定的道德是不可能的?!?4)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梁棟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頁,第66頁。因此:“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去鼓吹一種與相應于我們的社會狀況的道德完全不同的道德?!?5)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梁棟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頁,第66頁。當然,相應地,如果作為外在結構性社會事實的社會本身在歷史進程中發(fā)生了變遷,那么,一些曾經的道德規(guī)范也就必然隨之失效而成為明日黃花,而一些新的行為規(guī)范則必須順應新社會的需求而產生。生活垃圾分類,正是這樣一種由新的現代社會結構及運行狀態(tài)之“集體需要的壓力”所催生的道德行為規(guī)范,它既不像諸多其他事物那樣是什么官員心血來潮之下的“點子”,也不是哪個人“從某些普遍原則中推導出的規(guī)范”。因此,關于垃圾分類“為何必須”,只能“在社會中尋找它們的原因和條件”,只能到現代社會正常運行的“集體需要”中去尋求答案,質言之,到現代社會,特別是現代城市社會的垃圾生產及其社會影響中去尋找科學的解釋。

從農業(yè)社會到工業(yè)社會,再到今天的消費社會,從鄉(xiāng)村社會到城市社會,垃圾生產量的不斷激增以及生活環(huán)境垃圾自然降解能力的下降,構成了人類生活的一個極為顯著而重要的特征。在農業(yè)時代,無論生產過程還是消費過程,都很少有完全無用的垃圾產生,在人—畜—農田(包括森林、草場、水域等)的循環(huán)中,基本不產生純粹的廢棄物,即使有微量垃圾,也往往很快被自然環(huán)境化解而不會沉淀下來。因此,在農業(yè)社會,社會基本不需要對垃圾進行專門的處理(當然,少數大城市除外)。工業(yè)社會的來臨根本性地改變了這種狀況,開啟了垃圾大批量產生的時代。社會學者鄭也夫先生用三個等式概括工業(yè)時代的垃圾生產:等式1(生產中的垃圾):從大自然中提取的資源=得到的產品+垃圾;等式2(消費產生的垃圾):得到的產品=商品=垃圾(即商品經過消費最后幾乎全部轉化為垃圾);等式3(由等式1、2可知):提取的資源=生產垃圾+消費垃圾。(6)鄭也夫:《城市社會學》,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版,第251-252頁。也就是說,在工業(yè)時代,人類為了獲得自己的生活資料而從大自然中所提取的所有資源在經過加工制造和時間不等的使用消費之后,最終都轉化成了垃圾。而隨著“為消費而消費”“我消費故我在”的“消費社會”的來臨,隨著滿足人類需要(need)的經濟轉變?yōu)橛喜⒄T導、制造消費欲望(want)的經濟,當代社會的垃圾生產更隨著商品生產的擴張而同步增長。而在垃圾生產巨量增加的同時,人類的生活環(huán)境對于垃圾的自然化解能力卻每況愈下,特別是在城市中,這種自然化解能力實際上已趨近于零。于是,面對到處可見、愈演愈烈的垃圾圍城現象,作為維系社會正常運行和人們正常生活的必需,現代社會必須對垃圾進行專門的處理,從而分化發(fā)展出一個垃圾處理的專門行動系統(tǒng),而垃圾分類則是這一系統(tǒng)有效運行所越來越必需的環(huán)節(jié)之一。

垃圾處理的基本方式不外乎四種類型:一是從生產和生活的源頭上減少垃圾生產;二是垃圾回收,包括二次利用和再加工——這實際上是減少垃圾末端處理量(即垃圾焚燒和填埋量);三是填埋;四是焚燒。嚴格地講,第一種處理方式不屬于垃圾處理,因為它直接處理的并不是垃圾,因此真正的垃圾處理方式是后三種。而不同的社會或同一社會在不同的時期,因自身條件的不同或變化會選擇不同的垃圾處理方式。比如我國,不少城市曾經甚至迄今主要采取將沒有分類的混合垃圾運到距城市一定距離的農村加以填埋的方式來處理垃圾,但是,填埋方式需要更多的土地,要付出更大的環(huán)境代價,而我國的國情是人多地少,因此,如果說在城市化程度還不高的時候,這種方式還勉強可以接受,那么隨著城市化程度的提升而出現的垃圾激增,再加上在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農村居民因環(huán)境意識的覺醒而越來越多地卷入鄰避運動,這種垃圾處理方式就顯得越來越不適宜而必須加以控制。而減少既有垃圾填埋量的基本方式,一是盡可能增加回收量,二是增加焚燒量。于是,焚燒就日益取代填埋而與回收一起成為最主要的垃圾處理方式(7)諸大建,李梅:《中國城市正面臨一場沒有退路的“垃圾戰(zhàn)爭”——諸大建教授訪談錄》 ,《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9期。。而無論是回收還是焚燒,其有效運作都有賴于對垃圾做必要的分類:回收有賴于將可回收垃圾從其他垃圾中分理出來自不必說,垃圾的高效焚燒同樣有賴于垃圾分類,特別是通過把“濕垃圾”分出來,可以大幅度提高焚燒的質量,減少填埋的比重——筆者猜想,這可能也是上海垃圾分類以“濕垃圾”這一名稱代替“廚余垃圾”或“易腐垃圾”的一個基本考慮。換言之,垃圾分類是實現越來越迫切的環(huán)境保護的垃圾處理方式的必要環(huán)節(jié)。而就這種垃圾處理方式實際上已日益成為現代(城市)社會正常運行和人們正常生活的“必須”而言,那么,垃圾分類也就應該是生活于現代(城市)社會的人們的基本行為規(guī)范、行為方式,是他們的基本責任和義務。

二、作為公共道德的垃圾分類與反向激勵

對社會成員的基本責任和義務的規(guī)定是道德規(guī)范的基本表現形態(tài)。從倫理因果關系上講,責任源于行為的結果與影響,即行為者必須對他自覺選擇和采取的行為所導致的結果和發(fā)生的影響承擔責任;而義務則源于人們彼此之間的相互依賴性,即我的正常生活依賴于他人以某種方式行動,如同他人的正常生活依賴于我以同樣或類似的方式行動。不過,盡管責任和義務的來源有所不同,但對于作為社會成員的個體來說,它們都是其行為中的“必須”而不是“可以”。就此而言,道德首先表現為一種外在的強制力,“道德是由規(guī)范構成的,規(guī)范既能夠支配個體,迫使他們按照諸如此類的方式行動,也能夠為個體的取向加以限制,禁止他們超出界限之外。”(8)涂爾干:《職業(yè)倫理與公民道德》,第9頁。當然,作為外在強制力的道德規(guī)范,最終只有化為社會成員的自覺行動,道德才能真正實現自己,才能起到維系社會正常運行、促進人們正常生活的作用。實際上,涂爾干所說“道德失范”,并不是說作為客觀外在形態(tài)的規(guī)范的缺失,而是指它們已不再是作為共同的“信仰和感情的總和”的集體意識的載體,只是徒具物質性的外殼,而喪失了內在的精神約束力。失范的本質,就是作為規(guī)范作為道德精神力量在人們心靈中的缺席。(9)參見王小章:《經典社會理論與現代性》,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162頁。問題是,外在的規(guī)范如何才能內化為自覺行動的內在精神,或更進一步——習性?前文指出,一定的道德只有在一定結構條件下才能有效發(fā)揮作用,社會成員對一種特定的道德規(guī)范的接受認同與否受制于社會成員本身所處的社會結構形態(tài)。當作為結構性社會事實的社會本身在歷史進程中發(fā)生了變遷,一些曾經的道德規(guī)范也就必然隨之失效而成為明日黃花,而一些新的行為規(guī)范則必須順應新社會的需求而產生。但是,這個新的道德規(guī)范產生,特別是在社會成員中扎根的過程并不是一個隨著新產生的結構自然而然地來臨的過程,換言之,真正對社會成員具有內在約束力的道德并不是社會結構的函數,并不直接派生于、從屬于社會的形態(tài)結構。(10)參見王小章:《經典社會理論與現代性》,第164-165頁。否則,也就不會出現涂爾干所說的“失范”了。也正因此,對于處于結構變遷之中的社會來說,“首要任務就是要為自己確立一種道德”,而“這個任務是不能在悄無聲息的研究工作中即刻完成的”(11)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367頁。。它的奏功,需要順應新社會結構的內在需求和特征、自覺而持續(xù)的社會性行動?;氐嚼诸?,如果說上一節(jié)的分析闡釋說明了垃圾分類何以在現代(城市)社會中成為社會成員基本的公共道德責任和義務,那么接下來需要說明的是,作為一種公共道德規(guī)則,垃圾分類需要通過什么樣的社會行動才能真正有效地使之轉化為人們的實際行為?這種道德責任和義務如何才能得到真正的履行與落實,并且,在實際的履行和落實中逐步轉變?yōu)槿藗冃碌纳盍曅裕?/p>

如上所述,責任源于行為的結果與影響,義務源于人們彼此之間的相互依賴性。但是,在不同的社會結構條件下,人們對于自身行為所產生的結果以及人們彼此之間的相互依賴性的認知和感受是不同的,由此就會進一步導致人們自覺履行責任和義務的意識的不同。在有些情形下,人們比較容易認清自身行為的結果及影響。一般來說,在分工不發(fā)達從而自身行為與其他人、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極其有限的傳統(tǒng)社會中,往往多為這種情形。但在分工越來越發(fā)達精細從而個人的行為與他人、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深廣的現代復雜社會中,情況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在現代社會,個人行為的最終結果,特別是其發(fā)生的影響并不直接而明確地呈現在行為者面前,而是推延相當距離的時空之外,因而,也就難以清楚而真切地認識感知其行為的結果和影響,相應地,也難以從對于后果的切身感中自發(fā)地形成對自身行為后果的責任意識。垃圾分類遭遇的就是這種情形。盡管在總體上很多人都能明白垃圾與環(huán)境的關系,也都能意識到垃圾圍城的嚴重性,但是,在具體的現實生活中,個體卻很難真切明確地認識感知自己在垃圾分類上的行為表現所最終造成的結果與影響。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個體自發(fā)地形成對于垃圾分類的責任意識并進而積極主動地將這種責任意識貫徹到實際行動中,就比較困難,因為他所直接認識和感受到的垃圾分類行為的結果和影響不是收益,而只是付出。

責任意識的遭遇如此,義務意識的情形也是如此。義務源于人們彼此之間的相互依賴,積極的義務源于你的需求依賴于別人的服務,如同別人的需求依賴于你的服務;消極的義務源于你的正常生活依賴于別人的自我克制,即不去做某些特定的事,如同別人的正常生活依賴于你的自我克制。但是,在不同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下,這種相互依賴性的具體表現形態(tài)是不一樣的,進而,義務意識的產生也就會出現不同的情形。在傳統(tǒng)封閉、穩(wěn)定、簡單、同質、狹小的鄉(xiāng)村熟人社會中,這種相互依賴性強度很高并且直接發(fā)生在具體成員之間,即個體生活中所不可避免地會遇到的各種可能的問題能不能得到有效解決,直接取決于你的左鄰右舍到時是不是能直接提供幫助或配合,從這種對于彼此緊密依賴的清晰體認中,人們比較容易產生相互幫助、相互合作的義務感。但在現代開放、流動、復雜、異質、廣闊的陌生人社會中,雖然分工導致了總體上更高的相互依賴,但一方面,大量的相互依賴已不再直接發(fā)生,在具體的社會成員之間,而是通過國家、市場等中介而發(fā)生,另一方面,即使是依舊存在的直接相互依賴(主要表現在與消極義務相聯(lián)系的相互依賴中)(12)王小章,馮婷:《從 “鄉(xiāng)規(guī)民約”到公民道德——從國家-地方社群-個人關系看道德的現代轉型》,《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其表現于具體的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互依賴強度,在這個開放、陌生而巨大的社會中也變得越來越微弱稀薄,而在缺乏強烈的相互依賴感的情況下,那種建基于這種強烈的相互依賴感的相互義務意識也就相對難以自然自發(fā)地產生。并且,即使個體不履行義務,也不太會遭到別人的譴責,因為這些同樣缺乏強烈而直接的相互依賴感的別人對他不履行義務所造成的影響的感受也是淡漠的、微弱的。垃圾分類作為一種現代居民的義務所遭遇的就是這種情形。雖然從總體上,人們可以籠統(tǒng)地知道在今天這個社會,我們每個人都需要的良好的生活、生存環(huán)境,但這種籠統(tǒng)的認識在今天這個復雜的社會中不太容易轉化為具體的現實生活和行為中的切身體認和感知。

總之,無論從人們對于責任所源的行為結果和影響的感知體認來看,還是從他們對于義務所源的相互依賴性的感知體認來看,都比較難以自發(fā)地促成人們將垃圾分類當作自己基本的道德責任和義務,并自覺而嚴格地貫徹于自己的日常行動之中,而垃圾分類又是現代社會運行和人們正常生活的客觀要求。

既然人們不能自發(fā)地形成這種道德責任和義務意識,那么,就只有通過外力來促成。外力在性質上不外乎有兩種:一是正向激勵,二是反向激勵(懲罰)。而但凡涉及某種行為方式的倡導、培育,傳統(tǒng)上我國無論官方、民間還是學界,往往會籠統(tǒng)地說“要以正向激勵為主,反向激勵(懲罰)為輔”。筆者認為,能夠促成對于垃圾分類的責任和義務意識、能夠使人們養(yǎng)成垃圾分類的行為習慣的外力,主要是甚至只能是反向激勵即懲罰制裁。

如上所述,盡管從倫理因果性上講責任和義務的來源有所不同,但對于社會成員來說,它們都是其行為中的“必須”而不是“可以”。屬于“可以”范疇的行為,我們需要通過正面激勵來引導,而屬于“必須”范疇的行為,也即那些對維持社會正常運行和社會成員正常生活來說屬于最起碼的、底線性的行為,實際上大多都主要依靠對于那些違背“必須”的行為的懲罰制裁來形塑。這是因為,第一,如果行為者直接能夠體認到某些“必須”的行為對于自己具有明顯的好處,那么,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對他的正面激勵,因而不需要給予獎賞也會自覺去做,比如我們不需要用獎勵來讓一個正常的成年人去吃飯。第二,大量在總體上對于社會正常運行和人們正常生活來說“必須”的行為,在行為者個體的直接感覺認知中往往并不是有直接好處的,而恰恰常常意味著時間上、精力上、物質上等的付出與損失,對于行為者來說,能夠逃避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正面激勵,因此,逃避是自然傾向。在這種情況下,給逃避者以制裁是促使人們按“必須”來行為的更為有效的方式,而反過來想通過樹立榜樣而給依規(guī)行為者以獎勵,是很難改變逃避者的行為的。第三,有人會說,正面激勵可以不采取樹立榜樣的方式,而可以采取普遍化的方式,即通過給所有按“必須”行為的人以獎勵來促使他們依規(guī)行為。如果這樣,就帶來了一個成本的問題。由于對于行為者來說,對這種“必須”的成功逃避本身即是一種正面激勵,因此,給予他的依規(guī)行為的獎勵必須超過他逃避這種行為所獲得的激勵,才能取得預期的效果。當這樣的激勵要推廣到所有行為人時,社會要付出的成本必然非常高。而且,關鍵還在于,為履行“必須”的行為而在時間、精力上的付出,對于不同的個體來說其意義或者說價值是很不一樣的,因此,你根本無法用統(tǒng)一的正面激勵來達成普遍的激勵效果。凡此種種都表明,屬于“必須”范疇的行為,主要依靠懲罰制裁來形塑,特別是在其還未作為“習慣成自然”的“習慣”確立之前;或者反過來說,需要通過持續(xù)穩(wěn)定的反向激勵機制,來逐步地使這種屬于“必須”范疇的行為成為新的“行為習慣”。垃圾分類自然不會例外。

當然,制裁也至少有兩種不同的方式或者說來源:一是來自輿論,二是依靠比較正式的制度化機制。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輿論的作用通常在一個相對封閉、關系密切、凝聚力高的熟人社會才能有效地發(fā)生,而現代社會則是一個“陌生人社會”,在這個社會中,“輿論得不到個體之間頻繁聯(lián)系的有效保證,它也不可能對個體行動實行充分的控制,輿論既缺乏穩(wěn)定性,也缺乏權威性?!?13)涂爾干:《職業(yè)倫理與公民道德》,第12頁。因此,在現代社會,對違規(guī)者的制裁只能更多地依靠比較正式的制度化機制和機構,特別是公共權力部門。而考諸垃圾分類實踐的現實,也可以發(fā)現,那些垃圾分類做得好的國家或地區(qū),也確實主要是以正式的、制度化的“處罰”為基本手段的。典型的如日本。不少人都知道日本人將垃圾分類做到了極致,但他們之所以能如此,乃是通過對違規(guī)扔垃圾者的嚴厲處罰來實現的。如市民若在馬路邊亂扔垃圾被抓現行,會被處以10萬日元(折合人民幣6500元左右)的罰款;而若在垃圾收集區(qū)亂扔垃圾廢棄物,則按照《廢棄物處理法》將被處以5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1000萬日元;如果胡亂丟棄廢棄物者為企業(yè)或社團法人,罰金將高達3億日元!而且,日本法律還規(guī)定公民有舉報胡亂丟棄垃圾者的義務(14)參見蘇海河:《日本是如何進行垃圾分類的》,《經濟日報》,2017年5月3日,第13版。。同樣,在德國、新加坡、我國臺灣地區(qū)等,做法也與此類似,雖然在處罰的力度上沒有像日本那樣嚴厲。我國上海市自2019年7月1日開始實施的《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也規(guī)定,個人混投垃圾將罰款50至200元,不履行生活垃圾分類義務且拒不改正的單位和個人將納入失信主體等,雖然在處罰力度上與日本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但也已是“史上最嚴垃圾分類措施”。該條例在當初頒布和開始實施時,許多人都不以為然,紛紛吐槽,不少人還預言它必然失敗。但實施幾個月之后,與之前我國歷次垃圾分類之收效甚微相反,取得了明顯的效果。據2019年10月10日上海市綠化和市容管理局發(fā)布的上海生活垃圾分類成績單顯示,如今居民普遍參與垃圾分類,部分居民區(qū)的居民習慣養(yǎng)成良好;居住區(qū)垃圾分類達標率快速提高,三季度居住區(qū)達標率由2018年底的15%提升至80%;單位達標率也明顯提升,總體達到87%。在筆者看來,這種成效的取得,與上面所說的“史上最嚴”的“嚴”是分不開的。

綜上所述,作為一種公共道德規(guī)則,垃圾分類要真正有效地轉化為人們的實際行為,這種道德責任和義務要得到真正的履行與落實,不能不依賴于對于違規(guī)者的嚴格的處罰制裁,而在輿論的制裁作用日趨弱化的現代陌生人社會,這種制裁主要只能來自正式的制度化機制和機構。

三、如何規(guī)定作為底線道德的“必須”

前文說了,行為者個體難以直接體認到它的好處而只感覺到它在時間、精力、物質上帶來的付出與損失,但在公共道德的層面上又屬于“必須”而非“可以”的范疇、也即屬于底線道德的行為,通常要依靠負面刺激即處罰制裁來加以形塑。進一步說,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為了使社會成員養(yǎng)成與新的社會狀態(tài)相適應的公共道德意識和行為習慣,我們需要更多地仰仗于正式的制度化機制和機構的制裁。但是,必須指出,特別是對于那些掌握著制定“必須”之規(guī)則的公共權力部門而言,不能因為迷信制裁的功效——更不能因為迷信手中的權力——而在制定規(guī)則時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任意。制裁是有效的,但是,對于規(guī)定公民行為之“必須”的規(guī)則的制定則必須是謹慎的。作為本文簡短的結束語,筆者想就此指出也許值得有關方面注意的三點。

第一,“必須”必須建基于“必需”。也就是說,在制定要求社會成員“必須”如何規(guī)則時,必須科學地判斷這種規(guī)則對于社會的正常運行、人們的正常生活是否是必不可少的,如果缺乏這種規(guī)則或人們不按這種規(guī)則的規(guī)定行動,社會是否無法正常運行,人們的正常生活是否必然遭遇麻煩,至少有確鑿的證據可以顯示將會如此。如果不是這樣,那么,這種規(guī)則就不是“必需”的。把對于社會的正常運行、人們的正常生活來說并非屬于“必需”的行為方式規(guī)定為“必須”,在一定意義上就是擾民,這會使人們厭煩、抗拒,進而產生對規(guī)則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的逆反甚至敵意。今天我國社會中不少形式主義的規(guī)定和做法就是如此。當然,在總體上,垃圾分類不屬于此類,如前所述,它在今天是社會正常運行、人們正常生活所必需的。但總體上的必需并不意味著垃圾分類具體細節(jié)上的有關規(guī)定也就一定都是必需。比如,屬于垃圾處理之上游的垃圾分類是服務于下游最終端的垃圾處理方式的,而最終端的垃圾處理方式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垃圾處理設施,因此,關于垃圾具體怎么分類的規(guī)則須根據垃圾處理設施來規(guī)定,否則就有可能出現在上游人們費了很大勁來分,到下游又混合處置了的情形——這時,上游的垃圾分類規(guī)則就是沒有建基于“必需”。再如,一些地方對于垃圾投放定時定點的規(guī)定是否屬于必需,也是值得進一步考慮的。

第二,“必須”應該盡可能照顧人性習慣、常情常識。當然,首先應該指出,一些為適應新的社會運行條件而制定的新的行為規(guī)則,本身就是為了改變糾正人們一些不適應的行為習慣,垃圾分類的規(guī)則就是如此,因此,所謂“‘必須’應該盡可能照顧人性習慣、常情常識”并不是說新制定的規(guī)則要完全遷就已有的習慣,否則,就根本無從形成與新的結構條件相適應的行為方式。但是,在這一前提之下,在制定和執(zhí)行新規(guī)范的具體方式、環(huán)節(jié)、細節(jié)上,能否很好地照顧到人心之常、習慣性向,對于新規(guī)范、新習性或德性的確立,會有不同的影響。在《欲望與利益》一書中,阿爾伯特·赫希曼指出,隨著17世紀以后市場社會的來臨,傳統(tǒng)上那種視“欲望”為“人性之惡”的道德說教漸趨失效,于是,對于道德所必須面對的“欲望”需要一種新的解釋,在此,“利益”這一概念起了關鍵性的作用。赫希曼引用孟德斯鳩的話說:“幸運的是人們處在這樣的境況中,他們的欲望讓他們生出作惡的念頭,然而不這樣做才符合他們的利益。”(15)阿爾伯特·赫希曼:《欲望與利益》,馮克利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8頁。也就是說,欲望雖然不能完全根除或克服,但是卻可以將它們導入利益的方向,以長遠的利益對抗當下的欲望,這一方面可以使人們的欲望獲得更好的滿足,另一方面也可以使這種欲望變得對社會無害,并推動社會進步。從赫希曼所說的以利益引導、規(guī)范欲望的觀點,實際上可以進一步引申出:一種道德若要有效地規(guī)范、約束人們的欲望和行為,其前提是必須得到人們的理解接受;而一種道德要為人們所理解接受,其本身應該盡可能順乎人們基本的人之常情、人之常識。就垃圾分類而言,從總體上講當然是要改變人們以往已經習慣了的垃圾處理方式,但是,在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上,同樣存在是否可以更加照顧到人們的習慣和常識的問題。

第三,“必須”必須立足于對違規(guī)者執(zhí)行充分有效之制裁的可能。如上所述,凡在公共道德的層面上屬于“必須”而非“可以”范疇的行為,通常要依靠負面刺激即制裁來加以形塑。這里就涉及一個對違規(guī)者執(zhí)行充分而有效的制裁的可能性問題。試想,如果一個規(guī)則制定以后,大量違規(guī)者得不到制裁而只有少數違規(guī)者受到懲罰,結果會是怎樣?首先,那些被執(zhí)行制裁者主要會覺得自己倒霉而不是覺得自己的行為錯了,由此產生的是對執(zhí)行制裁者的怨恨,而不是以后改正自己的行為;同時,由于被制裁的概率很小,在以后他依然會違規(guī)。其次,無論是成功逃避了制裁的人還是受到制裁的人,對于規(guī)則所產生的,都不會是敬畏而是輕慢。因此,對于規(guī)則的制定者來說,在制定規(guī)則時一定要考慮,有沒有能力保證規(guī)則得到充分有效的執(zhí)行,如果不能,不妨暫緩,否則,效果會適得其反。就垃圾處理的相關規(guī)則規(guī)定而言,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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