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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顧炎武《詩本音》音注“華音敷”及其相關音讀的語音性質

2021-12-08 08:16:32陳曉爽
武陵學刊 2021年6期
關鍵詞:方音古音廣韻

陳曉爽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871)

顧炎武《詩本音》在《國風·桃夭》“灼灼其華”之“華”下注“古音敷”,這條音注存在被注字和注音字聲母不同的問題。作為清代古音學研究的奠基人,顧炎武注重古韻分部研究,不太重視古聲母研究,這也是清代古音學家們共同的問題。古音學家論及古聲母時,缺乏像古韻研究那樣有系統(tǒng)的研究框架,所以在注古音時難免忽略聲母問題,出現(xiàn)類似“華音敷”這種不合理的音注。對于這些有問題的音注,現(xiàn)代音韻學家往往只給出“聲母注錯”的定論,便再無過多解釋?;氐筋櫻孜洹叭A音敷”的問題,簡單地認為顧炎武注音有誤是不夠的,我們需要對“華音敷”這條音注的語音性質進行界定,而相關討論在現(xiàn)代古音學研究論著中尚未可見?!叭A音敷”最早來源是《爾雅》的郭璞音注。按郭璞注,“華音敷”是晉代江東方音,那么“華音敷”也有可能是上古江東或其他地區(qū)的方音。因此,本文擬對“華音敷”的語音性質及其來源進行探討,以期對顧炎武《詩本音》“華音敷”音注及其古音學思想和上古方音有更深入的了解。

一、顧炎武《詩本音》“古音某”注音體例的得失

顧炎武,字寧人,號亭林,明末清初的古音學家,著有《音學五書》:《音論》《詩本音》《易音》《唐韻正》《古音表》?!对姳疽簟肥俏鍟蟹浅V匾牟糠?,顧氏以《詩經(jīng)》用韻為主,以其他經(jīng)書的韻語為旁證,考訂《詩經(jīng)》音讀?!对姳疽簟凡捎谩肮乓裟场钡捏w例為《詩經(jīng)》注音。具體做法是:在《詩經(jīng)》原文的韻腳下標注音讀,若《廣韻》與古韻音同,則直接注明《廣韻》韻目;若《廣韻》與古韻不同,則視其為古今讀音不同的字,在其韻腳下用“古音某”并注明《詩經(jīng)》本來的讀音,并統(tǒng)計出這個韻字在《詩經(jīng)》和其他經(jīng)書中作韻腳字的次數(shù)。“古音某”兼用反切法和直音法兩種注音形式。

反切法如《國風·綠衣》四章“凄其以風”之“風”字下注曰:“古音方凡反,考風字《詩》凡六見,《楚辭》二見,并同。后人誤入一東韻?!庇秩纭秶L·關雎》三章“寤寐思服”之“服”字下注曰:“古音蒲北反,與匍同??挤?,《詩》凡一十七見,《易》三見,《儀禮》三見,《禮記》二見,《爾雅》一見,《楚辭》六見,并同。諸子先秦兩漢之書皆然。后人誤入一屋韻,詳見《唐韻正》。后凡言古音者仿?!?/p>

直音法如《國風·還》二章“子之茂兮”之“茂”字下注曰:“古音耄,考茂字《詩》凡五見,《爾雅》一見,并同。后人誤入五十候韻?!庇秩纭秶L·新臺》“鴻則離之”之“離”字下注:“古音羅,考離字《詩》凡二見,《易》二見,《楚辭》三見,并同。后人誤入五支韻?!?/p>

無論反切法還是直音法,顧氏的“古音某”都包括兩方面的內容:第一,古音不同于今音,能反映《詩經(jīng)》實際押韻,是《詩經(jīng)》本來的音讀;第二,顧氏認定上古某一韻部的讀音應落實到具體某一韻母的讀音,即該韻部的古本音。

上文所舉反切法注音例“風”的古音讀為“方凡反”,“風”歸于顧氏古音第十部,該部的古本音是凡韻,因此用凡韻字“凡”為“風”注音。另一反切法注音例“服”古音讀為“蒲北反”,“服”歸于顧氏第二部,該部的古本音為職德韻,因此用德韻字“北”作反切下字。直音法注音例“茂”古音讀如“?!?,“茂”歸于顧氏古音第五部,古本音是去聲號韻,因此用號韻字“?!睘椤懊弊肿⒁簟A硪恢币舴ㄗ⒁衾半x,古音羅”,“離”歸于顧氏第六部,該部的古本音為歌韻,所以用歌韻字“羅”為“離”注古音。因此,雖然運用了兩種注音形式,但顧氏注“古音某”的標準是一貫的。

現(xiàn)代古音學家的古本音與顧氏的古本音不同。以王力先生為代表的上古音研究成果是科學的,以王力《詩經(jīng)韻讀》為例,分古韻為二十九部,每個韻部可包含多個韻母,同一韻部內的韻母主元音相同,這樣更能科學反映語音演變的條件。用王力先生的古音研究看顧氏的注音就會發(fā)現(xiàn),顧炎武注“A,古音B”,A、B的韻母音韻地位不完全一致。我們將上文舉例的被注字和注音字的韻母音韻地位列出,見表1。

“風,凡”均為顧氏第十部的合口三等字?!懊!本鶠轭櫴系谖宀康拈_口一等字。這兩組的被注字與注音字韻母的開合等呼一致?!胺?,北”、“離,羅”則存在被注字和注音字韻母開合等呼不同的問題?!氨薄睘橐坏乳_口字,“服”為合口三等字,“服,蒲北反”被注字和反切下字開合、等呼不一致。“離”為開口三等字,“羅”為開口一等字,被注字和注音字等呼不同。等呼條件不同,古今音變的方向則不同,顧氏用一等字為三等字注音的問題,歸根結底在于他對古本音的認識有局限。由于不明古音到今音的語音演變規(guī)律,顧氏將某個韻部的音讀落實為某一韻母的讀音,在《詩經(jīng)》注音中就容易出現(xiàn)被注字與注音字等呼不一致的問題。

除此之外,“古音某”注音體例中“誤入某韻”的說法也不妥當。顧氏以古音看待《廣韻》,認為古今韻異就是后人誤入某韻,實際上古今韻異反映了語音演變。如,“服”中古是屋韻字,顧氏第二部的古本音為職德韻韻母,而“服”字今音不是職德韻,所以顧氏認為是后人誤入屋韻。又如,“離”中古是支韻字,顧氏第六部古本音為歌韻韻母,而“離”今音不是歌韻,所以顧氏認為是后人誤入支韻。由于顧氏對古本音的認識有偏差,不明古今音變的條件和規(guī)律,所以有“后人誤入某韻”的錯誤觀點。

綜上,顧炎武《詩本音》“古音某”注音體例既有合理之處,也有不準確的地方。合理之處在于,顧炎武認為一個韻部的古本音應定為某一韻母的讀音,那么在其古音的標準下,被注字與注音字的韻母讀音一致,這是科學、一貫的。另一方面,如果用現(xiàn)代的古音學研究看顧氏“古音某”體例,就會發(fā)現(xiàn)由于顧氏注音的不合理之處,忽略了被注字和注音字的開合等呼問題,而導致將古韻與今韻的不同歸因為誤入某韻。

二、顧炎武《詩本音》音注“華,古音敷”

顧炎武《詩本音》在《國風·桃夭》“灼灼其華”之“華”下注曰:“古音敷?!对姟贩舶艘?,《易》一見,《楚辭》一見,并同。《爾雅》:華,荂也。后人誤入九麻韻?!鳖櫻孜渥ⅰ叭A,古音敷”體現(xiàn)了《詩本音》“古音某”注音體例的合理性。“華”為中古麻韻字,古音歸顧氏第三部,該部的古本音是虞韻,因此用虞韻字“敷”作“華”的注音字,這在顧氏的古本音標準下是科學的。但是,這條音注存在“古音某”注音體例固有的問題,我們通過比較“華”“敷”韻母的音韻地位進行說明,見表 2。

由表 2所示,“華”“敷”不同等,“華”是合口二等字,“敷”是合口三等字,被注字和注音字的韻母不同等。另外,上古魚部二等演變?yōu)橹泄怕轫?,魚部三等演變?yōu)橹泄庞蓓崳稄V韻》“華”字歸入麻韻正是反映這樣的語音演變規(guī)律,顧氏不明,曰“后人誤入麻韻”,實則未誤。除了以上兩條,“華,古音敷”還有第三個問題:“華”為喉音,“敷”為唇音,被注字和注音字聲母不同。顧炎武是否注錯?我們需要判斷“華音敷”是不是《詩經(jīng)》音。如果“華音敷”符合《詩經(jīng)》音,那么這條音注在《詩經(jīng)》音系中是科學的。

(一)“華”在《詩經(jīng)》中有兩個異讀

《詩本音》中“華”字注音共有如下九處,均為“古音敷”:

《國風·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古音敷。

《國風·何彼襛矣》:何彼襛矣,唐棣之華音敷。①

《國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音敷。

《國風·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音敷。

《國風·著》: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音敷乎而。

《國風·隰有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華音敷。

《小雅·皇皇者華》:皇皇者華音敷,與夫協(xié),于彼原隰。

《小雅·采薇》:彼爾維何?維常之華音敷。

《小雅·出車》:昔我往矣,黍稷方華音敷。

我們參照向熹《詩經(jīng)詞典》給這九處韻腳字“華”注明釋義,并附上相應的《廣韻》反切,見表3。

由表3可知,《詩經(jīng)》韻腳字“華”有兩個讀音?!吧兄原側A而乎”之“華”有光華義,讀為匣母,對應《廣韻》戶花切,根據(jù)王力《詩經(jīng)韻讀》擬音,應讀為匣母魚部合口二等。其余八處韻腳字“華”均有“花”或“開花”“揚花”之義,應讀為曉母,對應《廣韻》呼瓜切,根據(jù)王力《詩經(jīng)韻讀》擬音,應讀為曉母魚部合口二等?!稄V韻》“華”還有一個讀音為胡化切,表示姓氏或山名,在《詩經(jīng)》韻腳字中沒有出現(xiàn)。

綜上,《詩經(jīng)》韻腳字“華”字有兩個異讀,分別是:匣母魚部合口二等和曉母魚部合口二等。顧炎武用來說明“華”古讀的“灼灼其華”之韻腳字“華”應讀為曉母魚部合口二等的音。

(二)“華”和“敷”在《詩經(jīng)》中不同音

根據(jù)向熹《詩經(jīng)詞典》,“敷”在《詩經(jīng)》中僅有一讀,為滂母魚部合口三等,對應《廣韻》芳無切。而“灼灼其華”之“華”的《詩經(jīng)》讀音是曉母魚部合口二等,對應《廣韻》呼瓜切?!对娊?jīng)》的滂母魚部合口二等和曉母魚部合口三等是否同音?我們將比較這兩個音節(jié)聲母和韻母的異同。

1.聲母比較。我們列出《詩經(jīng)》魚部二等和魚部三等的曉母、滂母入韻字及其擬音(采用王力《詩經(jīng)韻讀》的擬音),見表4。

《詩經(jīng)》入韻字中,魚部合口三等曉母字和魚部合口三等滂母字韻母相同,聲母不同,構成對立音節(jié),曉母和滂母顯然不同音?!对娊?jīng)》無滂母魚部二等入韻字,無法與曉母魚部二等入韻字比較。我們參考王力歸納的《詩經(jīng)》音系三十三聲母,曉母與滂母是對立音位,所以魚部二等的曉母和滂母理應構成對立關系。綜上,《詩經(jīng)》音系中,魚部二等或魚部三等曉母和滂母不同音。

2.韻母比較。從表4可見,《詩經(jīng)》曉母魚部的合口二等、開口三等、合口三等是三個不同音的韻母。除了曉母,《詩經(jīng)》其他聲母的魚部二等和魚部三等也不同音。比如見母和疑母(采用王力《詩經(jīng)韻讀》擬音):

見母魚部開口二等字:家、葭,擬音為kea。

見母魚部合口二等字:瓜,擬音為koa。

見母魚部開口三等字:居、車、琚、椐、據(jù),擬音為kǐa。

見母魚部合口三等字:踽,擬音為kǐwa。

疑母魚部開口二等字:牙,擬音為? ea。

(《詩經(jīng)》韻腳字無疑母魚部合口二等字。)

疑母魚部開口三等字:魚,擬音為?ǐa。

疑母魚部合口三等字:虞、娛,擬音為?ǐwa。

由上可見,《詩經(jīng)》魚部合口二等和魚部合口三等是兩個不同音的韻母。

綜上,“華”“敷”在《詩經(jīng)》音系中聲母、韻母均不同音,那么“華”音節(jié)和“敷”音節(jié)就是兩個對立音節(jié),自然不同音。

(三)《詩經(jīng)》不存在“華音敷”的同音關系

顧炎武《詩本音》“古音某”的注音體例反映了被注字和注音字之間的同音關系,“華”所在的第三部也不例外,如:

瓜,古音孤?!肮稀薄肮隆本鶠橐娔傅谌孔?。

瑕,古音胡?!拌Α薄昂本鶠橄荒傅谌孔帧?/p>

豝,古音伯吾反?!柏^”為幫母第三部字,反切上字“伯”為幫母,反切下字“吾”為第三部字。

顧炎武《詩本音》僅有一例用非牙喉音字注曉母字,即第三部的“華,古音敷”,僅此一例不足以說明第三部曉母和滂母的同音關系。又從上文已知《詩經(jīng)》“華”和“敷”是對立音節(jié),那么《詩經(jīng)》不存在“華音敷”的同音關系。

總的來說,我們可以得到以下三點結論。第一,從《詩經(jīng)》“華”字的異讀來看,《詩經(jīng)》韻腳字“華”字有匣母魚部合口三等和曉母魚部合口二等兩個異讀,唯獨沒有滂母魚部合口三等的異讀。第二,從音節(jié)來看,《詩經(jīng)》“華”和“敷”的聲母和韻母都不同音,是兩個對立音節(jié),所以“華”“敷”不同音。第三,《詩經(jīng)》不存在“華音敷”的同音關系。

因此,“華音敷”不是《詩經(jīng)》音。王力先生在《漢語語音史》中曾論及《詩經(jīng)》音系的性質,“我曾經(jīng)把《詩經(jīng)》的十五國風分別研究過,沒有發(fā)現(xiàn)方言的痕跡”[1]。王力先生認為《詩經(jīng)》音無法反映上古方音,筆者贊同王力的觀點?!对娊?jīng)》音反映的是《詩經(jīng)》時代以黃河中下游的北方方言為基礎的雅言音系。雅言,即古代的“共同語”。既然《詩經(jīng)》是雅言音,那么不屬于《詩經(jīng)》音的“華音敷”就不能反映雅言音。顧炎武作《詩本音》的目的是考訂《詩經(jīng)》音讀,不能用“敷”注“華”的古音。

三、“華音敷”的語音性質

雖然“華音敷”不是《詩經(jīng)》音,但顧炎武這條音注有確切文獻來源,最早可以追溯到《爾雅》郭璞注?!稜栄拧め尣莸谑罚骸叭A,荂也?!惫弊⒃疲骸敖窠瓥|呼華為荂,音敷?!庇帧督?jīng)典釋文》云:“古讀華如敷,不獨江東也。”

南宋朱熹也看到了郭璞的讀音,《詩集傳》注為“華葉芳無反”,但朱熹的處理與顧炎武不同。第一,朱熹將“敷”折合為中古音“芳無反”,反映南宋的實際語音,不是上古音。而顧炎武的“華音敷”反映了他心中的上古音。第二,朱熹注葉音的本質是用今音注古音,《詩集傳》“華”還有“呼瓜反”的異讀,這是字無定音的典型表現(xiàn),與顧炎武的上古音體系完全不同。顧氏反對葉音說,采用郭璞音注“華音敷”是因為“敷”符合顧氏第三部的古本音。因此,顧炎武的注音不是來自朱熹注音,而是直接來自郭璞音。

從郭璞和陸德明的注語可知,“華音敷”是上古江東或其他地區(qū)的方音,這種方音反映了上古曉母字讀為中古敷母的現(xiàn)象。事實上,這種方音現(xiàn)象不是孤立出現(xiàn)的,我們可以從諧聲字、《說文》讀若、聲訓、異文、通假等上古文獻和以《廣韻》《集韻》為代表的韻書中的異讀中找到曉母字讀為中古非、敷、奉母或中古非、敷、奉母字讀為曉母的例子,這些例子反映了與“華音敷”同類的上古方音現(xiàn)象,是“華音敷”的上古來源。

(一)諧聲字中與“華音敷”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諧聲字常常要求主諧字和被諧字讀音相同或相近,這是常例。有的被諧字與主諧字發(fā)音部位相距甚遠,一般認為是例外諧聲。參考張亞蓉《〈說文解字〉的諧聲關系與上古音》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我們將《說文解字》幫組唇塞音字和曉母字自諧的常例諧聲和互諧的例外諧聲頻率統(tǒng)計如下,見表5。需要作三點說明:第一,第一種諧聲關系表示每一個聲母與本母自諧的諧聲字數(shù)占該聲母字總數(shù)的百分比,如從幫(非)母得聲的幫(非)母字占所有幫(非)母字總數(shù)的65.9%。第二,第二種諧聲關系表示每一個聲母與本組其他聲母互諧的諧聲字占該聲母字總數(shù)的百分比,如從滂(敷)母得聲的幫(非)母字和從並(奉)母得聲的幫(非)母字之和占幫(非)母字總數(shù)的25.1%。第三,第三種諧聲關系表示幫(非)、滂(敷)、並(奉)母與曉母諧聲字占各自聲母字總數(shù)的百分比,如從曉母得聲的幫(非)母字數(shù)占幫(非)母字總數(shù)的1.1%。

由表5可知,幫(非)、滂(敷)、並(奉)母字諧聲的共同點是:本母自諧的比例最高,與本組其他聲母互諧的比例次之,與曉母諧聲的比例最低。曉母與本組(見組)其他聲母諧聲的比例最高,本母自諧次之,與幫組諧聲的比例最低。

幫(非)、滂(敷)、並(奉)母與曉母互諧的例外諧聲數(shù)量極少,不應看作雅言中的變例。筆者認為應該把這種極少數(shù)的諧聲看成上古方音現(xiàn)象。體現(xiàn)上古方音的諧聲數(shù)量不多,所以在反映雅言音系的《說文》音系中易被視為變例。試舉幾例加以說明。

1.卉x-——賁b-、鼖b-?!墩f文·艸部》:“卉,艸之總名也。從艸、屮。”大徐音許偉切,小徐音許鬼反。再看“卉”的中古音。《經(jīng)典釋文》:許貴反、虛謂反?!稘h書·司馬相如傳》:“藰蒞芔歙?!睅煿旁唬骸捌U,古卉字也,音諱?!庇帧端抉R相如傳》:“芔然興道而遷義。”師古曰:“芔然猶欻然也。遷,徙也,徙就于義也。芔音許貴反?!薄稄V韻》:許偉切、許貴切。以上“卉”皆讀為曉母。

從“卉(曉微合三)”得聲的有曉母字和唇音字兩個系列,分別是(曉物合三)和賁(奉文合三、奉微合三)、鼖(奉文合三)。曉母字系列被諧字“”為曉母,與“卉”聲母一致,是常例諧聲系列。唇音字系列是從卉得聲、讀為幫(非)組唇塞音的諧聲系列。下面請看唇音字系列諧聲字的讀音。

(1)賁?!墩f文·貝部》:“賁,飾也。從貝卉聲?!贝笮煲舯肆x切,小徐音房文反、鄙媚反。《禮記》鄭玄注音“賁”可讀為“憤”“僨”。如:《禮記·樂記》:“粗厲猛起,奮未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编嵭ⅲ骸百S,讀為憤,憤,怒氣充實也?!薄抖Y記·樂記》:“裨冕措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编嵭ⅲ骸百S,憤怒也。”《禮記·射義》:“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為人后者。”鄭玄注:“賁,讀為僨,僨,猶覆敗也?!?/p>

“賁”中古有多個異讀,比如《經(jīng)典釋文》中有:扶云反、彼義反、扶粉反、音奔、音憤、音奮;《廣韻》中有:符非反、符分反、博昆反、彼義反?!百S”中古有奉母和幫母異讀,本節(jié)討論的是幫(非)、滂(敷)、並(奉)母與曉母諧聲的情況,因此僅討論“賁”的奉母讀音。

(2)鼖?!墩f文·鼓部》:“鼖,大鼓謂之鼖。鼖八尺而兩面,以鼓軍事。從鼓,卉聲。”又《說文》或體“革賁”,從革,賁聲②。大徐音符分切,小徐音扶云反。“鼖”中古也讀為奉母,如《經(jīng)典釋文》注為扶云反,《廣韻》注為符分切。

卉,曉母微部合口三等;賁,並(奉)母文部合口三等;鼖,並(奉)母文部合口三等。聲母上,主諧字“卉”為曉母,被諧字“賁”“鼖”為中古奉母,反映諧聲時代存在從曉母得聲的並(奉)母字。韻部上,微文對轉,更能說明這兩例諧聲是方音現(xiàn)象。

2.分p-/b-——釁x-?!墩f文·八部》“分,別也。從八從刀,刀以分別物也。”大徐音甫文切,小徐音方文反?!胺帧敝泄庞卸鄠€異讀,如《經(jīng)典釋文》中有:方云反、扶問反、皮莧反、夫云反、符問反;《廣韻》中有:府文切、扶問切。

從“分(非文合三、奉文合三)”得聲的字有唇音和曉母兩個系列。唇音系列有:粉(非吻合三)、紛(敷文合三)、芬(敷文合三)、雰(敷文合三)、弅(奉吻合三)、扮(非文合三)、枌(奉文合三)、氛(奉文合三)、秎(奉文合三)、頒(奉文合三)、朌(奉文合三)、棼(奉文合三);曉母系列有:釁(曉震開三)。主諧字“分”,中古有非母和奉母異讀,唇音系列被諧字有非、敷、奉母字,都是唇塞音,與“分”聲母一致,是常例諧聲。曉母系列被諧字“釁”讀為曉母,下面請看“釁”的讀音。

《說文·爨部》:“釁,血祭也。象祭灶也。從爨省,從酉。酉,所以祭也。從分,分亦聲。”大徐音虛振切,小徐音許謹反。“釁”中古有多個異讀,如《經(jīng)典釋文》中有:許靳反、虛覲反、許規(guī)反、惠恚反;《廣韻》中有:許觀切。

以上除“惠恚反”一讀為匣母外,其余讀音均為曉母。漢魏經(jīng)師讀音中,鄭玄、韋昭都注“釁”字讀為曉母,如:《周禮·春官·鬯人》:“大喪之大渳設斗,共其釁鬯。”又《周禮·春官·雞人》:“凡祭祀,面禳釁,共其雞牲?!庇帧吨芏Y·春官·天府》:“上春,釁寶鎮(zhèn)及寶器?!编嵭嵥巨r注云:“釁,讀為徽?!薄秶Z卷六·齊語》:“比至,三釁三浴之?!表f昭注云:“釁或為熏?!碧拼?jīng)師顏師古的音注中“釁”有“熏”音和“瑕”音?!稘h書·賈誼傳》:“釁,漆面以易貌。吞炭,以變聲也?!睅煿旁唬骸搬?,熏也,以毒藥熏之?!薄稘h書·藝文志》:“人失常則訞興,人無釁焉,訞不自作。”師古曰:“釁,瑕也。”

分、釁,同為文部三等。聲母上,主諧字“分”為中古輕唇音字,被諧字“釁”為曉母字,反映了諧聲時代存在從幫(非)、並(奉)母得聲的曉母字。

3.髟p-——髤x-?!墩f文·髟部》:“髟,長發(fā)猋猋也?!贝笮煲舯氐蚯小⑺暻校⌒煲羲谭?。中古也有多個異讀,《廣韻》中有:甫遙切、甫烋切、所銜切;《集韻》中有:必幽切、悲幽切、師銜切、匹妙切。

按,《說文》“長發(fā)猋猋也”為聲訓,“猋”為唇塞音,《廣韻》甫遙切,則東漢雅言音系中“髟”應讀為唇塞音。從“髟(非幽開三)”得聲的“(曉尤開三)”“髤(曉尤開三)”均為曉母。《說文》有“”無“髤”,“” 為 “髤”的異體字?!墩f文·桼部》:“,桼也。從桼髟聲。”大徐音許由切,小徐音火牛反。唐代經(jīng)師顏師古注音、《廣韻》《集韻》中,“髤”均讀為曉母?!稘h書·外戚傳》:“居昭陽舍,其中庭彤朱,而殿上髤漆?!睅煿旁唬骸耙云崞嵛镏^之髤,音許求反,又許昭反?!薄稄V韻》:許尤切。《集韻》:虛尤切。主諧字“髟”為中古非母字,被諧字“髤”為曉母字。反映了諧聲時代就有從幫(非)母得聲的曉母字。

上舉諸例為中古非、敷、奉母字與曉母字在上古互諧的表現(xiàn),這種諧聲數(shù)量少,難以反映上古幫(非)組聲母與曉母之間音變關系。鄭妞《上古牙喉音特殊諧聲關系研究》將唇音字與牙喉音字的特殊諧聲解釋為上古時期少量牙喉音在合口介音影響下,最終演變?yōu)榇揭舻奶厥庖糇僛2]。筆者認為這不是反映雅言的諧聲變例,不能將其置于雅言音系中解釋音變,而應該視為反映上古方音的諧聲,這些在雅言音系中看似特殊的音實際來自方音。這種方音現(xiàn)象在《說文》讀若、聲訓、通假、異文等上古材料中均有體現(xiàn),不是孤立現(xiàn)象。

(二)《說文》讀若中與“華音敷”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根據(jù)陸志韋《說文解字讀若音訂》的統(tǒng)計:“《說文解字》存八百余條‘讀若’,其中七百條概為表音?!盵3]《說文解字》“讀若”兼具擬音和假借[4],如清代王筠所言:“有第明其音者,有兼明假借者,不可一概而論”,所以“讀若”能反映被釋字和注音字之間密切的語音聯(lián)系?!墩f文》有一例“讀若”反映了並(奉)母字讀為曉母(b-——熏x-)的例子:《說文·金部》:“,鐵屬。從金賁聲。讀若熏。”

(三)聲訓中與“華音敷”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聲訓是以音釋義的訓詁方法,在兩漢時期尤為常見。根據(jù)張國良《兩漢聲訓研究及匯纂》的統(tǒng)計,兩漢聲訓材料共5 888個字頭,我們發(fā)現(xiàn)1例與“華音敷”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即芳ph-——香x-。

《儀禮·士冠禮》:“嘉薦令芳?!编嵭ⅲ骸胺?,香也。”《淮南子·說山》:“芳其餌者所以誘而利之也?!备哒T注:“芳,香也?!薄墩f林》:“蘭芝以芳?!备哒T注:“芳,香也?!?/p>

芳,滂(敷)母陽部開口三等;香,曉母陽部開口三等;這反映了中古敷母字在漢代經(jīng)師注音中讀為曉母。一方面,漢代經(jīng)師、博士弟子多為齊魯學者,難免鄉(xiāng)音,正如張舜徽《鄭氏經(jīng)注釋例》談鄭玄注經(jīng)時所言,“齊魯為鄭氏父母之邦,習其方言舊俗,故注經(jīng)之際,取證于齊魯之語猶多”[5],但并非所有方音音讀都會注明方言區(qū);另一方面,兩漢聲訓材料中僅1例反映中古非組唇塞音字讀為與曉母,數(shù)量之少不足以證明是通語現(xiàn)象,綜合起來應考慮為漢代方音現(xiàn)象。

(四)異文中與“華音敷”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異文的含義十分復雜,導致異文的原因也很多。在古籍的流傳過程中,由于師承關系、書寫條件等原因,一個詞在典籍里會出現(xiàn)不同的寫法,這些異文往往成為探求古音的重要資料[6]。我們根據(jù)李玉《秦漢簡牘帛書音韻研究》和國家文物古文獻研究室編《馬王堆漢墓帛書》提供的馬王堆帛書異文材料,找到一個滂(敷)母字和曉母字混讀的例子(芳ph-——享x-)。

馬王堆帛書《周易·隨》:“尚九:枸系之,乃從雟之,王用芳于西山?!薄吨芤住p》:“曷之用二簋??捎孟怼!睗h帛書本享作芳?!吨芤住ひ妗ち罚骸巴跤孟砼c帝,吉?!睗h帛書本享作芳?!兑住だАぞ哦罚骸袄孟盱搿!睗h帛書本享作芳。芳,滂(敷)母陽部開口三等字;享,曉母陽部開口三等字;這反映了上古楚方音存在曉母讀為中古敷母的現(xiàn)象。

(五)通假中與“華音敷”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一般來說,假借有兩層含義,一種是許慎提出的“本無其字,依聲托事”,另一種是本有其字的假借,即假A字音來讀B字,通常把第二種假借稱為通假。本無其字的假借難以說明兩字之間的語音聯(lián)系,本節(jié)討論的是本有其字的假借,即通假,具體來說,是幫(非)、滂(敷)、並(奉)母字通曉母字或曉母通幫(非)、滂(敷)、並(奉)母字的情況。根據(jù)白于藍《簡牘帛書通假字字典》《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和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會典》,可以找到以下兩例反映幫(非)母、滂(敷)母字與曉母字的通假關系。

1.非p-——揮x-通假關系。清華簡《說命下》:“若買,女(汝)母(毋)非(揮)貨女(如)哉(城)石?!鼻迦A簡《說命下》“非”通“揮”。《后漢書·茍彧傳》:“權說時偏,揮金僚朋?!碧拼钯t注:“揮,散也。”非,幫(非)母微部合口三等;揮,曉母微部合口三等;這反映了上古存在幫(非)母字通曉母的現(xiàn)象。

2.媐x-——妃ph-通假關系。揚雄《太玄·內·初一》:“謹于媐?!彼抉R光集注:“媐,古妃仇字。,匹也?!卞瑁ǚ螅┠肝⒉亢峡谌?。媐,曉母之部開口三等,此例反映了上古存在曉母字通滂(敷)母字的現(xiàn)象。

(六)韻書異讀中與“華音敷”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宋代以前的韻書、字書、音義書中“華”字的讀音如下:

《經(jīng)典釋文》:戶化反,苦蛙反,胡花反,音花,胡化反,胡瓜反,戶花反。

《大廣益會玉篇》:胡瓜切,呼瓜切。

《切韻》殘卷(王三):戶花反。

《漢書音義》:戶化反,下化反,胡化反。

玄應《一切音義》:呼瓜反。

《文選音義》:口哇反。

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化瓜反。

《晉書音義》:音花。

《說文》大徐音:戶瓜切。

《說文》小徐音:呼瓜反。

《廣韻》:戶花切、呼瓜切、胡化切。

《集韻》:空媧切、胡瓜切、呼瓜切、胡化切。

《群經(jīng)音辨》:戶瓜切,呼瓜切,胡化切。

《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胡瓜切、呼瓜切、苦蛙切、胡化切。

《增修互注禮部韻略》:胡瓜切、戶化反、呼瓜反。

宋代以前的韻書、字書、音義書中“華”字有多個異讀,這些異讀對應了四個讀音:匣母麻韻合口二等平聲、曉母麻韻合口二等平聲、溪母麻韻合口二等平聲、匣母禡韻合口二等去聲。這四個讀音與以上“華”的注音對應如下:

匣麻合二平:胡花切、胡瓜切、戶花切、戶瓜切。

曉麻合二平:音花、呼瓜切、化瓜切。

溪麻合二平:苦蛙切、口哇切、空媧切。

匣禡合二去:戶化切、胡化切、下化切。

以上韻書、字書、音義書“華”的四個讀音中,聲母有匣母、曉母、溪母三種,均為牙喉音,沒有唇塞音的異讀。但中古韻書中有非組唇塞音與曉母異讀的現(xiàn)象?!稄V韻》《集韻》是有代表性的中古韻書,本節(jié)主要討論以《廣韻》《集韻》為代表的韻書中的非組唇塞音與曉母異讀現(xiàn)象。

《廣韻》和《集韻》的異讀,體現(xiàn)不同時代的讀音累積,既有區(qū)分詞義的,也有不辨意義的。本節(jié)討論的是不辨詞義的異讀,即同義異讀。上古存在將中古非、敷、奉母字讀為曉母或曉母字讀為中古非、敷、奉母的方言,在中古韻書中保留了下來,體現(xiàn)為非、敷、奉母與曉母的異讀。

1.《廣韻》異讀。我們根據(jù)周祖謨《廣韻校本》和余迺永《新?;プ⑺伪緩V韻》中所記錄的《廣韻》異讀情況,找出《廣韻》異讀聲母為非、敷、奉母和曉母的異讀字3例,見表6。

中古韻書中唇音和唇音、喉音和喉音構成異讀的數(shù)量遠比唇音和喉音構成異讀的數(shù)量多。不考慮是否區(qū)分詞義,統(tǒng)計《廣韻》《集韻》唇塞音聲母與曉母異讀的頻率,得表7、表9。表內橫行表示本聲母異讀的個數(shù),以及讀為某母字的另一聲母異讀的個數(shù)。比如,第一行幫(非)母字的幫(非)母異讀有91個,滂(敷)母異讀有69個,並(奉)母異讀有120個,曉母異讀有2個。

2.《集韻》異讀。我們根據(jù)趙振鐸《集韻校本》所記錄的《集韻》異讀情況,找出《集韻》異讀聲母為非、敷、奉母和曉母的異讀字6例,見表8。

《廣韻》幫(非)母字有唇塞音異讀280次,曉母異讀僅2次;滂(敷)母字有唇塞音異讀174次,曉母異讀僅2次;並(奉)母字有唇塞音異讀281次,曉母異讀僅3次。而曉母字與曉母異讀144次,唇塞音異讀僅7次。

《集韻》幫(非)母字有唇塞音異讀1396次,曉母異讀僅18次;滂(敷)母字有唇塞音異讀1196次,曉母異讀僅19次;並(奉)母字有唇塞音異讀1673次,曉母異讀僅10次;而曉母字與曉母異讀592次,與唇塞音構成異讀僅47次。

從數(shù)量上看,唇塞音和唇塞音構成的異讀、曉母和曉母構成的異讀都是常例,而唇塞音與曉母構成的異讀則相對少見,這樣少數(shù)的例子更能說明方音性質,反映上古存在中古非組唇塞音字與曉母字混讀的方言,這種現(xiàn)象在中古韻書中保留了下來。

綜上,上古諧聲字、讀若、聲訓、異文、通假文獻和中古韻書異讀中均可見中古非、敷、奉母讀為曉母或曉母讀為中古非、敷、奉母的現(xiàn)象。從文獻性質來看,有的材料能夠直接反映上古楚地方音性質;有的材料無法體現(xiàn)地域性。但這些難以確認地域性質的材料也應視為上古方音的旁證,給予統(tǒng)一的解釋。“華音敷”正是這種上古方音的同類現(xiàn)象,郭璞注“華音敷”為江東方音是可信的,“華音敷”反映了上古方音。

四、“華音葩”的語音性質

除了“華音敷”,傳世文獻中還有“華音葩”的音注。最早可見于晚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引《聲類》:“葩,拍巴反,《聲類》云:‘秦人謂華為葩。’”《聲類》為三國時期李登所作,已亡佚。晚唐慧琳引三國時期李登的這條音注說明,三國時期秦地方言就有“華音葩”的讀音。

文獻可見“華音敷”和“華音葩”兩種讀音,為什么顧炎武只選擇“華音敷”作為《詩》本音,而不選擇“華音葩”?我們先看“華”“敷”“葩”的音韻地位,見表10。

“葩”為中古麻韻開口二等字,歸于顧氏第三部,“華”也屬于第三部。但顧炎武認為第三部的古本音應該是虞韻字,麻韻字“葩”不符合顧氏心中的第三部古本音標準,只有虞韻三等字“敷”才可作為古本音的注音字。因此,在“華音敷”和“華音葩”之間,顧炎武選擇前者作為他的《詩》本音。

按王力先生《詩經(jīng)韻讀》的擬音,“華”《詩經(jīng)》音是曉母魚部合口二等,“葩”的《詩經(jīng)》音是滂母魚部開口二等。本文第二章已經(jīng)論述了《詩經(jīng)》音系曉母和滂母是對立音位,魚部開口二等和魚部合口二等是兩個不同的韻母,所以“華”音節(jié)和“葩”音節(jié)也構成對立關系。在以《詩經(jīng)》音系為代表的上古雅言音系中,“華”和“葩”不同音。也即,“華音葩”不是《詩經(jīng)》音。

那么“華音葩”是不是上古方音?陸志韋《古音說略》曾談及“華音葩”是方音異讀的可能:“牙喉音通唇音可以歸結為唇化喉牙音在方言的假借,或是在同一個方言里的異讀……比如‘華’通‘葩’之類的例子,發(fā)現(xiàn)得很早,那時候不一定有唇化喉牙音,有可能是很古的方言的假借。[7]”陸氏的“假借”不是文字層面的假借,而是語音層面的假借,即A字讀為B字音,是語音不同的替代現(xiàn)象。所謂“同一個方言里的異讀”指的是同一字在方言里有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同讀音。筆者同意陸志韋“方音異讀”的觀點。雖然顧炎武只承認“華音敷”的讀音,但“華音葩”和“華音敷”應是同樣的語音性質。在以《詩經(jīng)》音系為代表的上古雅言音系中,“華”應讀為曉母;但在上古方言中,“華”既有“敷”音,又有“葩”音,這就是“華”上古方音的兩種異讀。

與“華音敷”一樣,“華音葩”作為一種方音現(xiàn)象也不是獨立出現(xiàn)的,我們可以從諧聲字、《說文》讀若、聲訓、異文、通假等上古文獻和以《廣韻》《集韻》為代表的韻書的異讀中找到曉母字讀為中古幫、滂、並母或中古幫、滂、並母字讀為曉母的例子,這些例子反映了與“華音葩”同類的上古方音現(xiàn)象,是“華音葩”的上古來源。

(一)諧聲字中與“華音葩”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諧聲字中有少量幫、滂、並母字與曉母字諧聲的例子,由于數(shù)量不多,所以在反映雅言音系的《說文》音系中易被視為變例,實則是與“華音葩”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試舉幾例加以說明。

2.皕p-—— 衋x-?!墩f文·皕部》:“皕,二百也。凡皕之屬皆從皕。讀若袐。”大徐音彼力切,小徐音彼復反?!墩f文》“皕”讀若袐,“袐”為幫母脂部字??梢?,“皕”東漢已讀為唇音。中古“皕”也為幫母字,《廣韻》中的反切為:彼側切,《集韻》中的反切為:筆力切、兵媚切。

從“皕(幫職開三)”得聲的諧聲字有兩個系列:奭(書昔開三)系列和衋(曉職開三)系列。奭系列的被諧字“奭”為書母字,衋系列的被諧字“衋”為曉母字。本文僅討論曉母字“衋”。《說文·血部》:“衋,傷痛也。從血、聿,皕聲?!吨軙吩唬骸懊駥恍a傷心。”大徐音許力切,小徐音希式反?!督?jīng)典釋文》《廣韻》中“衋”均讀為曉母,分別是:許力反和許極切。主諧字“皕”為幫母職部,被諧字“衋”為曉母職部,韻母相同,反映諧聲時代存在從幫母得聲的曉母字。

從“甹(滂清開四)”得聲的字有五個諧聲系列:俜(滂青開四)、(滂青開四)、聘(滂勁開三)、娉(滂勁開三);(定青開四);騁(徹靜開三);梬(以靜開三);(曉青開四)。俜系列諧聲字均讀為滂母,與主諧字聲母一致。其余系列,“”為定母字,“騁”為徹母字,“梬”為以母字,“”為曉母字,本文僅討論曉母字“”。

上舉諸例為中古幫、滂母字與曉母字在上古互諧的表現(xiàn),這種諧聲數(shù)量少,難以反映上古雅言音系中幫組與曉母之間音變關系,筆者認為這種諧聲現(xiàn)象是上古方音的表現(xiàn),在《說文》讀若、聲訓、通假、異文等上古材料中均有體現(xiàn),不是孤立現(xiàn)象。

(二)《說文》讀若中與“華音葩”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說文·皀部》:“皀,谷之馨香也。象嘉谷在裹中之形。匕,所以扱之?;蛘f皀,一粒也。凡皀之屬皆從皀。又讀若香。”皀,幫母職部開口三等,香,曉母陽部開口三等。此處許慎云“又讀若”,當作又音解,即“皀”字有曉母異讀。清代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曰:“按《顏氏家訓》引通俗文:皀,方力反。是此字古有兩讀。”《廣韻》“皀”有許良切、彼側切兩讀,更體現(xiàn)了上古方音異讀在中古韻書中的保留,反映漢代存在中古幫母字讀為曉母(皀p-——香x-)的現(xiàn)象。

(三)聲訓中與“華音葩”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釋名》:“鼻,嘒也,出氣嘒嘒也?!北?,並母質部開口三等;嘒,曉母質部合口四等;這反映上古存在並母字讀為曉母的現(xiàn)象。上文已經(jīng)說明中古敷母字讀為曉母的聲訓例是上古方音現(xiàn)象,那么並母字讀為曉母也應是上古方音現(xiàn)象,說明曉母字在上古有中古非組唇塞音和幫組唇塞音兩種異讀(鼻b-——嘒x-)。

(四)異文中與“華音葩”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根據(jù)李玉《秦漢簡牘帛書音韻研究》和國家文物古文獻研究室編的《馬王堆漢墓帛書》,馬王堆帛書材料中有曉母字讀為滂母字(亨x-——烹ph-)的例子。

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道德經(jīng)》:“治大國若亨小鮮。”乙本已殘,通行本亨作烹?!恶R王堆帛書》“亨”與通行本“烹”作“亨”異文。亨,曉母陽部開口二等;烹,滂母陽部開口二等;這反映了上古楚語存在曉母讀為中古滂母的現(xiàn)象。

(五)通假中與“華音葩”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根據(jù)白于藍《簡牘帛書通假字字典》和《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馬王堆帛書中有反映滂母字與曉母字通假關系的例子,即:喜x-——嚭ph-。

馬王堆帛書《春秋一〇》:“子贛(貢)見大(太)寧(宰)喜(嚭),語及(衛(wèi))故。又《春秋一〇》:“大(太)宰喜(嚭)曰:‘其來后,是以止之。’”喜,曉母之部開口三等;嚭,滂母之部開口三等;這反映了上古楚語存在曉母讀為滂母的現(xiàn)象。

(六)韻書異讀中與“華音葩”同類的方音現(xiàn)象

從上文已知,韻書、字書、音義書中“華”的四個讀音,聲母均為牙喉音,沒有唇音讀法。但中古韻書中有幫組與曉母異讀的現(xiàn)象?!稄V韻》《集韻》是有代表性的中古韻書,本節(jié)主要討論以《廣韻》《集韻》為代表的韻書中幫母與曉母異讀的現(xiàn)象。

我們根據(jù)周祖謨《廣韻校本》和余迺永《新?;プ⑺伪緩V韻》中所記錄的《廣韻》異讀情況,找出《廣韻》異讀聲母為幫組和曉母的異讀字3例,見表11。

我們根據(jù)趙振鐸《集韻校本》所記錄的《集韻》異讀情況,找出《集韻》異讀聲母為幫組和曉母的異讀字18例,見表12。

《廣韻》《集韻》中唇塞音與曉母構成的異讀能夠反映上古幫、滂、並母字讀為曉母或曉母字讀為幫、滂、並母的現(xiàn)象在中古韻書中的保留。

中古幫、滂、並母與曉母的語音交替在上古諧聲、讀若、聲訓、異文、異讀、通假材料中均有分布。但這些材料數(shù)量少,不足以證明是上古雅言音系幫組和曉母存在音變關系,應考慮為上古局部的方音現(xiàn)象。

值得注意的是,《廣韻》《集韻》都沒有收“華音敷”或者“華音葩”的異讀?!都崱肥窃凇稄V韻》音系基礎上修纂而成的,不僅增收了先儒之音,而且吸收了大量北宋實際語音[8]。但《集韻》吸收各家讀音是有選擇性的,“華音敷”和“華音葩”不能反映通語語音或當時的實際讀音,因此《集韻》作者沒有收這兩個讀音,《廣韻》也同理,這正能說明“華音敷”和“華音葩”是上古方音。

綜上,與“華音敷”相同,“華音葩”也是上古方音?!叭A音敷”反映了存在中古曉母字讀為敷母的上古方音,“華音葩”反映了存在中古曉母字讀為滂母的上古方音?!耙舴蟆焙汀耙糨狻笔恰叭A”在上古方音中的兩個異讀。

結 語

顧炎武《詩本音》的音注“華音敷”應看作上古方音,而不是《詩經(jīng)》音,反映了上古方音存在曉母字讀為中古敷母字的現(xiàn)象。諧聲字、《說文》讀若、聲訓、通假、異文等上古文獻中存在曉母字讀為中古非、敷、奉母或中古非、敷、奉母字讀為曉母的例子,但這些例子數(shù)量很少,無法在上古雅言音系中得出系統(tǒng)的音變解釋,因此筆者認為應將這種現(xiàn)象看成上古方音,“華音敷”是這種上古方音的表現(xiàn)。

除了“華音敷”,傳世文獻也有“華音葩”的讀音。與“華音敷”一樣,“華音葩”也是上古方音,反映了上古方音存在曉母字讀為中古滂母字的現(xiàn)象。諧聲字、《說文》讀若、聲訓、通假、異文等上古文獻中存在曉母字讀為中古幫、滂、並母或中古幫、滂、並母字讀為曉母的例子。同樣,這些例子的數(shù)量十分有限,應視為上古局部的方音現(xiàn)象。從文獻記載來看,“華音敷”可能是上古江東一帶方音,“華音葩”可能是上古秦地方音。因此,“華”有“音敷”和“音葩”兩個上古方音異讀,不應視為上古雅言音系的變例。

(本文是在導師張渭毅先生的具體指導下完成的。匿名審稿專家也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謹在此一并致以由衷的謝意。)

注 釋:

①《詩經(jīng)》“華”字作為韻腳字首次出現(xiàn)于《桃夭》一章,顧炎武于此注“古音敷”,于《桃夭》之后出現(xiàn)的韻腳字“華”只注“音敷”,同“古音敷”。

②大徐本作賁省聲,非。從小徐本。參看唐蘭《殷墟文字記·釋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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