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維剛

(蘇州大學 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123)

刻石這一活動上古即有之，起初主要是為了實用目的而刻。自秦漢迄晚唐，石刻的功能經(jīng)歷了由實用至傳世的漸變，到了宋代更是出現(xiàn)了許多新變。石刻被宋人廣泛應用到政治、文化、文學等各個領域，影響甚大。宋人對于石刻的自覺運用，反映了宋人強烈的當代傳播意識。王星著《宋代石刻功能的多元透視與文學個案分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以下簡稱“王著”)正是從文獻學、文學及傳播學等角度入手，深入分析了石刻作為傳播媒介所發(fā)揮的多種功能，以此反映宋代政治文化的動態(tài)變遷，同時以大量石刻文學作品為例，充分論述了石刻在文學創(chuàng)作與傳播中的重要作用。該著資料豐富、考證縝密、論述詳盡、別開生面，開拓了石刻文化與文學研究的新進境。

一、多元觀照

文學不僅是一種文學現(xiàn)象，同時也是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無論是其傳播載體，還是其表現(xiàn)功能，都是豐富多樣的，值得從不同角度進行發(fā)掘和考察。王著的一個突出特色，是注重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相結合?？傮w上看，石刻的功能主要有政治功能、文化功能、文學創(chuàng)作功能以及文學傳播功能。王著上編共四章(“宋代石刻的政治功能——從帝王石刻考察”、“宋代石刻的文化功能”、“宋代石刻的文學創(chuàng)作功能”、“宋代石刻的文學傳播功能”)，即分別就此四個方面展開深入探討。

首先，王著揭示宋代石刻與政治關系十分密切，而帝王石刻更是與政治生活密不可分。前代帝王亦常常對石刻加以主動應用，主要用于頌功、封禪、立威、輔政諸多方面。至宋代，帝王對石刻的應用范圍更廣，態(tài)度更積極。特別是宋徽宗，幾乎直接以石刻行政令，對宋代政治生活產(chǎn)生了極其重大的影響。通觀宋代帝王石刻，我們甚至可以說宋代帝王石刻是宋代政治的一根敏感神經(jīng)。正因如此，王著先從橫向上剖析宋代帝王石刻的政治功能，再從縱向上探討宋代帝王們對于石刻的應用，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去把握宋代政治大勢，了解宋代文化發(fā)展的大趨勢與文學滋生的土壤。王著將石刻的政治功能總結為四點：宣傳、行政、干政及溝通。接著從橫向與縱向兩個維度出發(fā)，分別剖析了宋代帝王石刻的政治功能及帝王對石刻的運用，目的是把握宋代政治發(fā)展的過程及特點，最大程度地還原宋代文學生成的政治因素。

其次，王著認為宋代石刻作為一種重要傳播媒介，與宋代士人的精神文化生活亦密切相關。宋代石刻既是士人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同時也參與了宋代文化的建構。從意識層面看，宋代石刻與宋人的文化精神形成雙向互動關系；從物質(zhì)層面看，宋代石刻又是其文化的物質(zhì)載體，對宋代文化具有建構、凝定及發(fā)展衍生功能。王著由此從文化層面出發(fā)，分析了石刻與宋人文化精神的關聯(lián)互動，可以看到，石刻作為一種傳播媒介，為我們開拓了了解、領悟宋人精神思想與文化傾向的窗口，同時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載體，也影響了有宋一代文化的發(fā)展。

另外，王著發(fā)現(xiàn)石刻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也具有導向作用。一方面石刻本身的正統(tǒng)性與崇高性與宋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吻合，使得宋人樂于選擇石刻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刻石活動的繁盛促進了宋人的創(chuàng)作互動與競技，也帶動了相關文體的發(fā)展。最后，王著詳細論述了石刻對文學傳播的重要作用。王著介紹了影響石刻傳播的因素，總結了石刻傳播的方式與特點，揭示了石刻傳播的效果，為我們展示了石刻在文學作品傳播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梢哉f，王著通過對石刻的不同功能的介紹，并以此為觀照，從政治文化和文學創(chuàng)作與傳播這兩個層面來反映宋代文學賴以生長的土壤，揭示了石刻與文學的雙向互動，為宋代文化與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空間。

二、深度透視

宋代石刻較之于前代，有了許多新的變化。據(jù)王著考證，其中最為重要的有四個方面：一是石刻地位的空前提高，這主要表現(xiàn)在宋代官方形成了比較完整的刻石制度，民間刻工也日益職業(yè)化、家族化、行業(yè)化，石刻被更主動、更廣泛地運用于政治、文化、教育、文學等領域；二是數(shù)量較前代更為巨大，并且文學類石刻數(shù)量及影響遠遠超過了其他類石刻；三是宋人刻石的當代傳播觀念較前代突出，由于當代傳播觀念的影響，宋代石刻在形制上有新變，在刻石方式上也與前代有別；四是宋代石刻產(chǎn)生了新的類別，如語錄刻石、大規(guī)模的刻帖運動、科學圖譜一類石刻等。這些細致深入的考證，構成王著能夠系統(tǒng)深入探討相關問題的基礎。如果說王著上編四章是從宏觀功能角度對宋代石刻與文學關系的把握，那么下編三章(“蘇軾石刻作品研究”、“宋代浯溪石刻與‘中興’話題”、“《醉翁亭記》石刻研究”)，則是從微觀角度對宋代石刻與文學關系的深度剖析，以加深我們對于宋代作家作品的理解與把握，并嘗試由此找到適用的研究石刻與文學的途徑與方法。

明葉盛在《水東日記》中說：“予嘗戲謂，東坡平生必以石工自隨，不然何長篇大章，一行數(shù)字，隨處隨有，獨異于諸公也？”揭示出了蘇軾作品在宋代廣泛刻石的事實。王著選取蘇軾作品作深入個案分析，自然具有代表性和說服力。王著查閱了大量金石著作，結合蘇軾詩文集中的記錄，對其石刻作了十分詳盡的數(shù)量統(tǒng)計與分析，并將其分為題名題字類、文類、詩詞類三大類別。通過前后的比較，王著總結出了蘇軾對于石刻的運用情況和審美態(tài)度，從而以此來透視蘇軾的內(nèi)心世界。例如，蘇軾前期石刻以記為多，既有其獨立不遷的性格原因，也是其振起斯文的一種形式。而后期蘇軾石刻則發(fā)生了由重記向重碑的漸變，由此可看出蘇軾的身份實現(xiàn)了風雅文人到成熟政治家的轉(zhuǎn)變。另外，王著還匠心獨運，通過石刻來確定蘇軾最喜愛的作品——黃州時期的《海棠詩》及定州時期的《中山松醪賦》，這不失為了解蘇軾的新途徑、新視角。值得注意的是，蘇軾最愛的這兩篇石刻作品并不是讀者熟知的名篇，尤其是《中山松醪賦》似乎還未引起研究者的充分重視。通過對《海棠詩》的分析，透視出了蘇軾在逆境中由哀怨走向自我肯定與從容成熟的心路歷程；而對《中山松醪賦》的喜愛，則是緣于此賦標志著蘇軾思想的大解放。

同樣地，通過對宋代浯溪石刻的歷時研究，王著仿佛借用歷史的長鏡頭，還原了宋人借中興話題在石刻中，從隱含性地對宋代朝政提出批評，到勾畫南宋偏安之際對大宋中興的美好愿景，以及這一美夢破滅的創(chuàng)作主題的變化過程，透視出宋人南渡前后心態(tài)的變遷。最后，王著從歐陽修的滁州石刻中透視出了其內(nèi)心追求不朽，自我勉勵及懷抱的美好政治理想；而《醉翁亭記》的刻石及典范地位的確立過程，則是石刻成功傳播的完美典范。通過石刻來透視作家作品無疑是作者獨具一格的新思路，有利于讀者深層次把握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加強對作品的解讀，更準確地還原其人其文的原貌?？梢哉f王著為宋代研究者打開了一個新的空間，其間仍有各類作品和作家可供探索，這對把握宋代政治文化動態(tài)和文學發(fā)展有著獨特意義。

三、縝密考證

早在宋代陸九淵即說：“今天下學者唯兩途：一途樸實，一途議論。”(《陸九淵集·年譜》，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89頁)清代章學誠亦言：“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文史通義校注》卷五《答客問中》，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77頁)可見中國學者自古即重視考證與批評兩種學術路數(shù)。自20世紀以來，學者進一步對這兩種方法進行闡釋或融通。如傅斯年說：“史學便是史料學。”(《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史學文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充分占有史料，將研究建立在堅實的文獻基礎之上，堅持考證與批評相結合，并采用傳統(tǒng)考據(jù)與計量統(tǒng)計相結合的方法，做到既有局部的細謹又有宏觀的統(tǒng)計分析，是王著的重要特色。

王著做了大量的統(tǒng)計分析工作。據(jù)統(tǒng)計，全書共十三個表格(含附錄)，其中蘇軾詩詞石刻表尤為詳盡，作者的工作量之大、傾注心力之多可以想見。通過這些表格，作者可以提煉宋代政治文化的特點，透視作家內(nèi)心世界；對讀者而言也更為直觀，更加具有說服力。例如通過宋代各類石刻總量表可以清楚地看到宋代推行的右文政策；通過宋代文類石刻數(shù)量表的對比可知，宋代實用性的墓志條目相比唐代大大減少，而純文學性的記文和箴銘頌贊類石刻數(shù)量大增，可見宋代顯然更加重視文化教育，理學思潮影響力較大。也正是通過表格的統(tǒng)計、數(shù)量的比較分析，作者才能透視出蘇軾心理狀態(tài)的變遷，以及“中興頌詩”反映出的宋代文學的概貌。

王著還善于綜合運用各種考證方法，對石刻的各種信息進行辨析。作為史料的一種，石刻雖相較其他史料具有持久、不易損壞的特性，但同樣會因為時間的久遠而難以考辨其刻石主持者、作者、時間等具體信息。例如在帝王石刻部分，作者就對爭議極大的太祖石刻《戒碑》進行了細致的考證工作。該碑載有宋太祖“不殺士大夫”的誓約，故南宋以來許多史書均有詳略不等的記載。但此石刻卻不見于金石書籍的記載，僅從曹勛口中得來。因此，許多前輩學者皆撰文認為此碑為偽造。但作者首先指出前人文章中皆為推理之辭，并無實證；接著從情理出發(fā)，指出此碑實為太祖為約束自己和后代嗣君而立，并非金規(guī)鐵律，內(nèi)容也不便公開，藏于密室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作者綜合了大量文獻，從《宋史》、《全宋文》及太祖《與趙普書》等文獻中輯錄出有關記載，用以證明太祖立此碑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再如對于刻石時間的考證，后人多以為《醉翁亭記》刻石于記文寫成之時，即宋仁宗慶歷六年(1046)。但實際上，從石刻的碑陰所刻的唱和詩作可知，記文首次刊石是由陳知明退蒙書丹。而作者通過考察歐陽修在揚州的行跡交游及與陳知明的書信往來，考知二人相識當為慶歷八年(1048)?！督鹗m(xù)編》中蘇軾書《醉翁亭記》的石刻跋語也再次確認了《醉翁亭記》的刻石時間為記文寫成后的兩年，即慶歷八年。

總之，王著通過對石刻功能的多方面、多層次研究，為學界提供了文學研究的新空間、新方法，以新的視角對宋代政治文化與文學進行了多方位的觀照和透視，還原了一個更加真實生動的宋代歷史圖景。作者思考之全面、論述之清晰、考據(jù)之縝密都在本書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誠如著者所論，宋代石刻具有多元功能，既是宋代政治文化得以實現(xiàn)的重要工具，反過來又影響到政治文化大氣候，進而影響到宋代文學的發(fā)展，宋代石刻對宋代文學總體風貌的形成、相關文體的繁榮、作家的成名、名篇的確立都有重要作用，對把握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加強作品解讀亦有重要意義，在這些方面還有十分廣闊的研究空間。我們期待作者在此領域的進一步耕耘和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