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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登臨詞中的聲音意境描寫

2021-12-14 09:34李桉瑞珊
呂梁教育學院學報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編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稼軒

李桉瑞珊

(廣西大學,廣西 南寧 530004)

一、辛棄疾的登臨詞

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钡菢菓{欄是宋朝文人的一種社會風尚,也是他們寄情言愁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之一。文人墨客登危樓、臨古臺、凌絕頂,登高遠望,俯仰于天地之間,觀山高水長、斜陽煙柳,聽絲竹管弦、鶯啼雁喝,聞紫煙暖香、紅粉清酒,感夜涼如水、殘陽如血。眼前之景與過往之際交相重疊,少年熱忱與現(xiàn)實凄涼相互碰撞,兩地相思與山海之隔層層重重,無數(shù)深埋于心、緘之于口的情感頃刻間紛至沓來,或凄哀婉轉(zhuǎn),或沉郁悲壯,于是他們縱情高歌,潑墨揮毫,為中國古典文學創(chuàng)造了一道亮麗的風景:以登臨為題旨的詩詞。

膾炙人口的登臨詞作一直以來都不勝枚舉,特別是在文人墨客崇尚登臨的宋朝。如:柳永的“不堪更倚危闌, 腸斷已銷魂”(《訴衷情 · 林鐘商》);張升的“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離亭燕》);朱敦儒的“九日江亭閑望, 蠻樹繞,瘴云浮。腸斷紅蕉花晚、水西流” (《沙塞子》);晏殊的“更憑朱檻憶芳容, 腸斷一枝紅”(《少年游》)等都以其或細膩或豪邁的筆調(diào)描摹登臨所見之景,抒發(fā)心中的無限情思。

而在登臨文學這條璀璨星河中,辛棄疾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顆燦爛星辰。在辛棄疾大約629首詞作中,登臨詞便有55首之多,約占全部詞作的9%①,其中不乏許多人人稱道至今的名篇佳句,足見登臨詞在他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而辛棄疾的登臨詞之所以能夠在這一眾登臨佳作中脫穎而出,便是因為他擅于融聲入詞,為詞作營造別具一格的聲音意境,從而進一步烘托與表達他心中的斷腸情愁。

二、辛棄疾登臨詞中的聲象分析

詞體是一種音樂文學。這不僅在于它的填制要講究韻律、格調(diào),并且要借助歌女的歌聲與伴奏的樂聲來傳唱,還在于詞作中聲象的頻繁使用。詩詞正如一個視頻短片,是敘事性、畫面性、音響性三維一體的,缺少其中的任何一方,詩詞都會顯得過于平面而少靈性[1]。而辛棄疾的登臨詞便不僅具有敘事性、畫面性,還具有鮮明的音樂性,他在其登臨詞作中大量地運用了各種聲音意象,為其寫景抒情烘托了極富感染力的聲音意境,從而使得其景其情更加“聲”入人心。

筆者現(xiàn)以201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由鄧廣銘箋注的《稼軒詞編年箋注》為主要參照底本,對于上述提到的55首登臨詞中的聲音意象進行了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工作。為方便統(tǒng)計,在統(tǒng)計聲象時都統(tǒng)一去掉了修飾名詞的定語,如“風”有(西/秋)風,(急)風、(東/春)風、(江)風等,在統(tǒng)計時則統(tǒng)統(tǒng)去掉了括號內(nèi)的修飾詞,而都當做“風”來計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其他的聲象也是如此。又因為在詩詞中“蜚廉”是風的代稱,所以也將其歸入“風”聲象中;又如“笛”有“橫管”“霜竹”等別稱,所以這些也都歸作“笛聲”的聲象進行統(tǒng)計,其他的聲象亦然。然后,再按照聲象出現(xiàn)次數(shù)的多少對聲象進行從高到低的排序,得到的數(shù)據(jù)如下表所示:

從上表可以看出,辛棄疾登臨詞中總共有23個主要聲象,而這23個聲象出現(xiàn)的總次數(shù)為86次。其中“風”聲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為29次,“雨”聲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為11次,“笛”聲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為6次,此三個聲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占聲象出現(xiàn)總數(shù)的53.5%,因而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故而本文選取“風聲”“雨聲”“笛聲”這3個聲象,以這3個聲象為中心,分析辛棄疾登臨詞中的聲音意境,繼而探討聲音意境對于其登臨詞情感表達的作用。

辛棄疾登臨詞聲象統(tǒng)計表

(一)風聲

風是古典詩詞中比較常見的聲象之一。風又可以分為東風、南風、西風、北風,分屬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2]。寫東風的如李煜:“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寫南風的有:“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西洲曲》);寫西風的如納蘭容若:“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浣溪沙》);寫北風的有岑參的“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白雪歌誦武判官歸京》)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佳句,作者寄風言情,來表達自身的情思。

在辛棄疾55首登臨詞中,提到風的次數(shù)總共有29次,是所有聲象中涉及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而在這29次的風聲象中,又有9次是和雨并用,有6次是西風/秋風。

辛棄疾登臨詞中風雨并用的句子有“晚風吹雨,戰(zhàn)新荷聲亂,明珠蒼璧”(1)(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7.;“憂愁風雨,樹猶如此”(2)(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37.;“更能消幾番風雨”(3)(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74.;“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4)(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09.;“斷腸幾點愁紅,啼痕猶在,多應(yīng)怨夜來風雨”(5)(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11.;“好風催雨過山來,吹進一簾煩暑”(6)(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275.;“九萬里風斯在下,翻覆云頭雨腳”(7)(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517.;“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8)(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06.;“海水連天凝遠望,山風吹雨征衫薄”(9)(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43.。在這9個句子中,除卻“好風催雨”是和風細雨,帶有清爽情調(diào)以外,其他都為風號雨嘯,狂躁凄厲的情境。

而辛棄疾之所以對于狂風暴雨著墨較多,是因為這樣的聲音情境更能使他有所感觸。凄厲的風呼嘯著,傾盆的雨嘶吼著,雨打風吹,哀怨凄鳴,正如他的內(nèi)心,他的際遇一樣,是那樣的悲涼凄愴,狼藉一片。而這凄惶的風聲、急亂的雨聲交錯在一起也同樣為詞人的詞境增添了蒼涼哀愴的意境。

如辛棄疾的《滿江紅》:“嗟往事,空蕭索。懷心恨,又漂泊。但年來何待,許多幽獨。海水連天凝遠望,山風吹雨征衫薄。”(10)(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43.詞人的內(nèi)心既嗟嘆著過往的種種不幸,又悵恨著如今的漂泊無依,而這怒號哀鳴的漫天風雨恰恰為這無處宣泄的新愁舊怨平添了一種蒼茫悲愴的意境。這凄厲的風雨聲既是詞人內(nèi)心百轉(zhuǎn)千回的愁緒的寄托,也是作者積郁已久的悲憤的抒發(fā),歇斯底里的風聲和著哀惶的雨聲,更顯得詞人愁上添愁,愁更愁。

西風即秋風,而“愁”本就是心上秋,因而西風在古典詩詞中也常常是凄涼蕭索的代名詞。辛棄疾登臨詞中多次以西風作為聲象,同樣是為了以聲動情,為詞作渲染孤清意境。

此生自斷天休問,獨倚危樓。獨倚危樓。不信人間別有愁。

君來正是眠時節(jié),君且歸休。君且歸休。說與西風一任秋。

——《采桑子》(11)(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83.

辛棄疾的這首登臨詞,全篇只用了一個自然聲象,就是“西風”。危樓靜靜,獨倚云端。樓臺之上,空曠寂寥,唯有詞人和浩浩的西風以及那被吹散在風里說不盡的愁情。詞人上闋言愁,下闕寫風,愁風相對,以風稱愁。在嗚咽的西風聲中,獨倚危樓的詞人愈發(fā)孤寂,而詞人心中那道不盡、書不完的重重哀愁也變得更加漫漫無垠、奔涌不盡,和著蕭索的西風散落在字里行間,紙上心頭。

(二)雨聲

雨聲雖然只是自然界中一個純客觀的聲象,但經(jīng)過歷代文人墨客之手,它早已被賦予了多元豐富的象征喻指。雨本身就有季節(jié)、疏密、大小、緩急等區(qū)別,加之古往今來的眾多詩人、詞人的不同審美體驗與思想情感的淘洗點染,雨聲又蘊含著喜悅清新、凄涼愁苦、淡雅寧靜等不同的情感傾向。以雨聲抒發(fā)心中的欣喜之意的詩句有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引雨聲入詩,表現(xiàn)悲凄傷感的如晚唐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問君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不以雨喜,不以雨悲,只是單純地靜聽雨聲,描摹雨境的句子如韋莊的“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菩薩蠻》)。

而在辛棄疾55首登臨詞中雨聲象總共出現(xiàn)了11次,除上文提到的7個風雨并用的句子外,剩下的4個帶有雨聲象的句子有:“云濕紗窗,雨濕紗窗”(12)(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78.;“翻樹啼鴉聲為徹,雨聲驚落葉”(13)(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286.;“云雨珠簾畫棟,笙歌霧鬢風鬟”(14)(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441.;“秦望山頭,亂云急雨,倒立江湖”(15)(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592.。而這其中除了“云雨珠簾畫棟”,其余雨聲象全都飽含著感傷哀愴之意。

雨聲的凄惶悲寂里蘊含著詞人的無限愁情。雨聲本無情,奈何人情多。同樣的雨在不同的人聽來會有不同的情致,而辛棄疾登臨詞中的雨聲卻總是那樣的凄厲、那樣的哀怨,仿佛這戚戚雨聲是作者心里的呼號與抽泣,一滴一滴,都是心中淚。如辛棄疾的《漢宮春》會稽蓬萊閣觀雨(16)(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592.:

秦望山頭,亂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為雨,雨者云乎?長空萬里,被西風變滅須臾。回首聽月明天籟,人間萬竅號呼。

誰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蘇?至今故國人望,一舸歸歟。歲云暮矣,問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

辛棄疾佇立山頭,追思懷古,看亂云飛渡,聽墨雨急飛,嘈嘈雜雜,滿目瘡痍。而這凌亂急促的瓢潑雨聲,則正是詞人內(nèi)心煩雜情思的寄寓。他既渴望著效法范蠡建功立業(yè),報國雪恥,一抒年少意氣,又為時事所傷,感人世匆匆,韶華不再,壯志難酬,不如及時行樂。兩種完全矛盾的想法使得詞人內(nèi)心焦灼煩亂,悵然悲慨,卻又欲說還休,無語凝噎,只好將胸中煩悶盡數(shù)傾斜在這漫天大雨里。凄凄瀝瀝,是數(shù)不盡的人間情愁。

(三)笛聲

笛,是一種竹制吹奏樂器,屬于古代八音之一——竹[3]。它既是吟詞唱曲的伴奏樂器,是詞作聲情之美的有效傳遞媒介,同時也是在文化積淀中逐漸形成的凝結(jié)著鮮明情感導向的文化標志,是傳情達意、烘托意境的重要意象。笛聲在我國古典詩詞中具有多元性的文化內(nèi)涵與審美導向,主要表現(xiàn)為清雅、凄涼與悲愴三個方面。

以笛聲來營造清雅氛圍的代表如秦觀的《納涼》:“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以笛聲來渲染凄涼意境的詞作有周邦彥的“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蘭陵王·柳》);引笛聲入詞增添悲愴情緒的如北宋范仲淹的《漁家傲》:“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而辛棄疾登臨詞中所涉及的笛聲則基本都在于烘托凄涼意境。在辛棄疾55首登臨詞中笛聲總共出現(xiàn)了6次,分別在《念奴嬌》(17)(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0.《滿江紅》(18)(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4.《瑞鶴仙》(19)(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375.《雨中花慢》(20)(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526.《菩薩蠻》(21)(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26.《踏莎行》(22)(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37.六首詞作中。

笛聲獨特的樂音使其能夠熨帖自如地烘托凄涼意境。笛音音域廣,可以駕馭不同程度的音高,而就其低音來說,笛聲音色清冷幽咽卻不松沉,音調(diào)蕭瑟凄涼但仍婉轉(zhuǎn),其音行云流水,凄清冷冽,極適宜渲染凄涼哀怨的聲音意境。“快上西樓,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平生換取玉纖橫管,一聲吹裂。誰做冰壺涼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jié)”(23)(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4.是辛棄疾在《滿江紅》中的名句。中秋之夜,月圓之夜,團圓之夜,這本是一個萬家燈火、美滿熱鬧的夜晚。但玉笛聲聲,卻是催人斷腸。凄冷尖俏的笛音于夜晚中驟然響起,仿佛一下子便吹裂了蒼茫天地,直達云庭霄漢,也一下子吹進了詞人內(nèi)心那最隱秘的痛處,最纖弱的神經(jīng)??途赢愢l(xiāng),仕途不暢,空有報國之志,卻無施才之處,羈旅之傷與家國之恨交織在一起,化為詞人心頭難解的愁結(jié)。

而笛聲的循環(huán)往復、縈繞流連其實并非偶然,甚至并非真實,而是作者有意為之。辛棄疾引聲入詞,正是為了借這凄涼幽怨的笛聲進一步烘托詩詞的意境,使讀者仿佛“聲”臨其境,從而更加深入地表達出自己內(nèi)心無法排解、欲說還休的斷腸情思。如辛棄疾的這首《念奴嬌》: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報春翁幨??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24)(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0.

詞人立在高高的樓臺之上,懷古追今。極目望去,斜陽映照著柳枝,歸來的鳥兒在水邊翻飛,隴上的清風吹拂著片片喬木,一只只帆船也漸漸西去,而這一幕幕、一重重圖景都縈繞在陣陣的寒笛聲下。寒笛是誰吹弄的,無人知曉,亦或本無人吹奏,只是作者心中寒涼,卻又無處傾訴,無人理解,只能在詞作中故布寒笛之音以沉寂并突顯自己內(nèi)心的凄涼傷悲。

三、辛棄疾登臨詞的聲音意境對其情感表達的作用

通過上文對風聲、雨聲、笛聲等聲象的分析,我們可以鮮明地感受到辛棄疾登臨詞中凄惶悲愴的聲音意境。無論是凄厲呼號的風聲,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是幽咽婉轉(zhuǎn)的笛聲,都為詞作在原來單一的畫面上平添了聲調(diào),使得聲色結(jié)合,視聽相依,從而營造出了一種更立體、更富于動態(tài)與情致的意境。那么這種聲音意境對于詞人的情感表達又有什么作用呢?

(一)聲音意境里寄托著作者的情感

無論是自然的風雨鳥鳴之聲,還是人為的管弦號角之音,聲音本身其實并沒有那么復雜深沉的情感意蘊,但是在與多情的文人墨客相遇的那一刻,它們便被賦予了種種不同的情思,有的甚至成為了一種情感的喻指,如杜鵑(子規(guī))啼聲暗含哀痛之意,斷鴻之聲象征寂寥之情等。辛棄疾登臨詞中的聲象也大多帶有或隱或顯的情感內(nèi)涵,這使得詞作中即便沒有直接的情感抒發(fā),讀者也能從其聲音意境中體察到詞人內(nèi)心澎湃激蕩的萬千情思。如《臨江仙》中的“偶向停云堂上坐,曉猿夜鶴驚猜”(25)(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簡體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11.,辛棄疾以簡潔的筆調(diào)在詞作開頭便為整首詞渲染了一種猿鳴鶴唳的聲音意境,盡管此句未有一字言情,但詞人內(nèi)心那份不可言喻的悲凄之情卻處處滲透在這凄涼悲怨的聲音之中。

(二)聲音意境有利于推動情感的表達

直接抒情與間接抒情是情感表達的兩種方式,其中,間接抒情既可以是借景抒情,也可以是借聲暢情。辛棄疾巧妙地把自然萬物之聲引入其詞作當中,借助這種種聲音來進一步烘托其情之深,其愁之切,使其情感表達更加的流暢自然、含蓄生動。如在辛棄疾的《念奴嬌》中,詞人在上闋用細膩的筆調(diào)精心繪制了一幅登臨所見的黃昏之景,最后以一聲凄愴激越的竹笛聲作結(jié),使日暮將息、殘陽如血的悲壯哀怨之感達到頂峰的同時又意味無窮,從而自然引出下闕對于朝堂黑暗的憤懣無奈與自身壯志難酬的復雜交錯的情感的抒發(fā)。

(三)聲音意境的營造使得情感的表達更具感染力

聽覺在感官領(lǐng)域具有某種優(yōu)先權(quán),它能夠吸引、感染著視覺、意覺、觸覺等其他感官的趨近,并將各種感官印象綜合成互通的一體,進而形成各感官共有的通感情境。因此,如果說詞作中的視覺意象能夠為我們進入詞境而提供駐足的空間,那么聽覺意象則無疑能夠帶領(lǐng)我們擺脫具有空間性質(zhì)的意象與畫面,從而將心靈帶入到一個物我合一、可以自由感悟與傾聽的超脫境界[4],從而使情感的表達更具感染力,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與體悟。

總而言之,辛棄疾的登臨詞擅用大量聲象,塑造別具一格的聲音意境。這些飽含情思的聲音既是詞人內(nèi)心豐厚情感的外化,又為詞人進一步的情感表達提供了推動力與感染力,創(chuàng)造了辛棄疾登臨詞獨特的審美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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