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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海那邊

2021-12-21 02:05周李立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房子

周李立

在貧乏的生活中,希望就如海那邊的日出,有時縹緲虛無,有時清晰可見。他給她帶來了海邊小屋的愛情童話,也激活了她對生活的希望。直到他們攜手海邊之行,直到她站在遙遠海邊的那座空城里……

他們的工位比鄰。不過她對他,印象模糊。這模糊的印象包括:

比如有時候他會提醒她,你能不這么嘀咕了嗎?以及他在茶水間有自己專屬的水杯——因為那個馬克杯上有他用大號簽字筆寫下的花體的中文簽名。如果有人誤拿了他的杯子,他就會面貌嚴肅地用指尖敲打那個簽名,以此捍衛(wèi)對咖啡杯的所有權(quán)。

還比如這天早上,他對她的遲到無動于衷,盡管她剛剛經(jīng)歷了電梯失靈,挨過了二十九年的生命中最漫長的十五分鐘。

她一個小時前還坐在電梯里,身下墊的是她每天背的環(huán)保布袋——布袋上的圖案,據(jù)說靈感來自某博物館藏品,不過那件千年前的藏品,其輪廓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現(xiàn)代主義的再造。布袋是她在博物館買的,那種昂貴的所謂“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她舍得買下它是因為這座城市的博物館是她手機導(dǎo)航地圖上的“常用目的地”。她喜歡在空閑時間去里面“躲一躲”——如她說。博物館不收門票,可以讓人免費“躲一躲”。如果是工作日,展廳內(nèi)總是空蕩無人,仿佛天空中晴朗得不容一只飛鳥造次。其實她工作日也少有空閑能去博物館閑逛,除非裝病請假不去上班。但就算號稱重感冒,在她工作的地方想順利請假也頗為艱難。

沒人知道她與博物館的秘密。但她也并非在刻意保守自己的小秘密。如果有人問起她的閑暇時光如何打發(fā),她會很樂意與之分享。只是沒有,從來就沒有人這么問過。她來北京之前不知道原來獨居的意思是,沒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也沒人有興趣知道。

電梯失靈的日子是周一。她因此錯過了早上的簽到打卡。這讓她在工作時難免焦躁,她焦躁時的反應(yīng)便是喋喋不休,當然她盡可能把不由自主的嘮叨只控制在對客戶的電話里——這份客服的工作意味著她的嘴巴極少閑著,從這一點說,倒很適合她。沒有電話進來的時間,她用來填表格,是那種正反兩面打印的客戶資料表,如果這時她的焦躁依然沒有緩解,她有時就會把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念出來。

她自顧自的呢喃對他構(gòu)成了干擾,于是他又一次提醒她,你能不這么嘀咕了嗎?

她偏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其實是給自己爭取時間,以便開口前能做一次深呼吸。

他堅定不移地回視她的目光。她就知道自己要輸了,因為她不得不把視線移開,去看他手中有他名字的馬克杯。

“對不起,我不念了?!鄙詈粑螅桓杏X好了不少。

他輕蔑地斜了她一眼,仿佛她的屈服本就是理所當然、在他的意料中的,所以他不需要有絲毫感激。

她不至于對他的無禮疑惑太久,因為事情太多了。而他,跟她做著一樣的工作,事情也應(yīng)該不少,但她覺得他每一天都沉默得仿佛從未接到過電話一樣。

這是因為他總是十分克制地在電話中說話,有時還用手捂住聽筒。他就像一塊碩大的石頭雕塑,紋絲不動,又悄無聲息。

十分鐘后,她克制不住了,或者是忘記了他剛剛的提醒,她書寫時不由自主再次開始小聲地呢喃——這會讓人在面對重復(fù)的機械的勞動的時候,感覺還有一些自主性,這一點她很早就意識到了。她相信這期間有兩個瞬間她的腦海中倏忽而過地閃現(xiàn)了他的慍怒,以及他表達慍怒的獨特方式:緊繃的臉、禮貌但極度冷淡的語氣,“你能不這么嘀咕了嗎?”

這樣想過之后,她的視線會不自覺地往右傾斜,余光便瞟見他端正直立的坐姿,身形偏瘦,但他并不單薄。他以這樣的姿勢在這個地方坐了五年——她聽說的。因為她在這家公司工作還不到兩年,再之前,她換過八九十份工作吧。但她自認為自己有比他更廣闊的天地,她比他更能——就像人們通常形容的——如魚得水。不是嗎,她可既能聽說他的事情,也會聽說其他同事的八卦。而他什么也不會聽說,沒人跟他聊天。她還知道,他在這里的五年,有一個詞語可以形容,那就是“沉默寡言”。

他最多地被眾人提及的事件,是他在某一年的年會上放聲高歌“愛拼才會贏”,經(jīng)理是這樣評價他的唱腔的——“聽起來那個人其實一點都不想贏?!卑素缘耐聞t出于附和地形容那為“軟綿綿的”。從此,他在她心中就有了一種羸弱的印象。

看見他不為所動的坐姿,她會長舒一口氣,在心中對自己做一個鬼臉,口中則繼續(xù)復(fù)述難搞的客戶的身份證號碼,用以預(yù)定大洋對岸的酒店和迪士尼樂園。

因為時刻關(guān)注著他的動作,盡管這種關(guān)注只花費了她視線的一點點余光,所以他停下手中的事情,轉(zhuǎn)身定定地注視著她的時候,她還是立刻就感覺到了。

她手里還握著電話聽筒,聽筒中暴躁的客戶依然在抱怨沒能及時抵達的預(yù)訂的出租車。

他兩手放在膝蓋上,正面朝向她的模樣還是讓她有片刻的驚駭。她下意識放下了聽筒,也扭轉(zhuǎn)身,身下的旋轉(zhuǎn)座椅發(fā)出吱嘎的響聲。

“我說過了,”他面無表情,讓她相信他其實沒有那么憤怒,“不要念出聲?!?/p>

她笑了,因為忽然覺得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還有一些可愛,像孩子生氣時總要裝出自己是大人的神情。

“這么大的辦公室,每個人都像你這么念出聲,別人還怎么工作呢。”他這樣說的同時,向她攤開了兩個手掌。

她下意識去看那手掌上的紋路,但一無所獲,那是兩個光滑潔白,但又纖細得不像男人的手掌。

他迅速縮回手,手臂在胸前以始料未及的速度交叉。她明白她盯著他手掌的行為,也許冒犯了他,至少冒犯了他的怒氣。

“好的?!彼Φ?,誠懇地表示,“我會注意?!?/p>

他轉(zhuǎn)動旋轉(zhuǎn)座椅時,給了她一個白眼。他的旋轉(zhuǎn)座椅也是靜悄悄的。她對著空洞處,吐了一下舌頭,然后迅速將整件事拋之腦后。

午飯時,他破天荒地問她需要他給她帶咖啡嗎。她抬頭的動作就像她感受到的驚異一樣,唐突得昭然若揭。

“不,哦,我是說,如果不麻煩的話,我想,也好?!?/p>

他把外套疊得像文件一樣橫平豎直,搭在胳臂上,之后才說,“不加糖,不加奶?”

她琢磨這是否是兩個問句,最終她給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不可能使用問句,因為他說得那么鄭重——不加糖!不加奶!

她需要加糖加奶的咖啡,不過她沒說。

他的鄭重其事,不適合用來談?wù)撎呛湍痰膯栴},她感覺。

“是的,非常感謝?!彼鲋弊游⑿Γθ菘赡軙行┳冃?,她自己覺得。

午餐時她一直在填寫表格,因為早上的電梯事故耽誤了日常的進度。表格都堆積在她的左手邊,比平常的日子高出許多。

“他居然跟你說話?”詹妮佛走過來,朝她這么說話的時候,她正在中午的困倦和一塌糊涂的表格之中煩躁。

詹妮佛搖晃著翠綠色的新裙子,胳臂搭在她的背上。

“哦,鄭梅,不,別在這個時候,我需要把這些弄完,在兩點鐘之前。”她說出口才意識到錯誤,詹妮佛不喜歡被稱作“鄭梅”。

“好吧,你乖一點,我是說,你對他做了什么?他居然跟你說話了,”詹妮佛并沒有介意的樣子,“他真是個怪人!”

一種出于理虧的內(nèi)疚感?她覺得是這樣的,這是那杯咖啡之所以出現(xiàn)在她辦公桌上的緣由。

這一天她埋頭工作到晚上九點。大概是這杯不加糖和奶的咖啡的作用,她覺得越到后來越亢奮。她把所有當天的表格都填完了,抬頭望見偌大的辦公室內(nèi),只有遙遠的角落里閃著一盞臺燈的光亮。她擰滅自己的臺燈,穿上外套,背上博物館圖案的帆布包,準備下班。

在下行的電梯中,她想起早晨遇上的電視事故,心有戚戚地四下展望。電梯右上方的攝像頭,像一枚圓潤的月亮,發(fā)出曖昧的光?!叭⒍?、一”,她在心里隨著電梯降落而默念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

忽然,咔嗒一聲,電梯在劇烈的震顫中停止了。她覺得心跳也隨之停止了。不,這種事情只能來一次,而第二次?那會讓人瘋掉的。

她正要尖叫的時候,電梯門打開了,一層大廳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在她面前鋪展開來。

呵,原來是到一層了。她氣息甫定,走出電梯。

一層的保安肯定覺察出了她的異樣。但她盡力保持昂首挺胸的姿態(tài)走出了大門。

戶外就讓人感覺好多了。排隊的出租車在大樓前像游樂場內(nèi)的某種設(shè)施,橙黃和翠綠的色澤讓它們顯得那么可愛。她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右轉(zhuǎn),避開湊在大樓一角的垃圾桶旁吸煙的一群男人——他們多數(shù)穿著深色西服套裝,脖子上有五顏六色的工牌。她捂著鼻子盡快沖過煙霧繚繞的地帶。她聽見其中兩個男人在她身后大嚷道:

“嘿,裝模作樣!”

“是啊,蠢貨?!?/p>

不至于跟他們計較,她的目標是地鐵站。她知道在幾座大樓之間有一條小道,從小道走往地鐵站會近不少。她唯一的遲疑之處在于這個時段那條小道會有些詭異——沒有路燈,也沒有三五成伙抽煙的男人,沒有車輛,甚至也沒有行人。如果那家便利店還沒有打烊,它的燈光會稍微照亮一側(cè)的路面。但它很可能已經(jīng)關(guān)張了。小道上還有兩家快餐店,迫于這地段昂貴的租金,店面都逼仄得仿佛只有一個衣柜大小??觳偷甑娜藲獾箍偸呛芘d旺,因為價格低廉,至少在這片商務(wù)區(qū),它們是最便宜的——這里不是所有人都像挺括的西服套裝那般光鮮,所以快餐店的繁榮屬于眾望所歸。她很少去這兩家快餐店吃飯,并非因為她不傾慕它的實惠,而是她缺少單獨走到里面去的勇氣——要迎著一屋子憋了一天的怨氣來這里大嚷大叫的男人,走到“衣柜”里面去,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她走上小道——這一天太辛苦,她不想再走更多的路了。在路口她就發(fā)現(xiàn)了,便利店的燈箱已經(jīng)熄滅。而從她所在的位置看過去,快餐店投射出的昏暗光亮十分吝嗇地照著一小段路面。

她裹緊外套,準備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去。她并不知道恐懼來自何處,是跟蹤狂?暴露癖?抑或是搶劫者?強奸犯?顯然這些人不會拿她當作目標。她實在是——盡管她不愿承認,但事實如此——姿色平平,甚至有些丑陋。細窄的黑框眼鏡讓她本就細窄的臉更顯得狹長了,她沒有換一副更適合臉形的眼鏡,只是因為這副眼鏡是姨媽的禮物,如果不戴,姨媽會很不樂意。是的,在這座風(fēng)行獨居的城市,她還有一個姨媽在,這會讓她仿佛有了些底氣似的,盡管她們每年至多只見一次面。而姨媽也是獨居。

經(jīng)過其中一家快餐店門前時,她看見他了。

他的側(cè)影剛好貼在快餐店金黃的玻璃門上,像一只佝僂的龍蝦,她看見他埋頭正用勺子喝湯,所以并非她趕路時還東張西望,而是他獨自一人跟自己印在玻璃門的影子,形影相吊。想不看見他都很難。

她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當然,他們之間還隔著一面滿是霧氣的玻璃——他剛好從一碗冒熱氣的什么東西上抬頭。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彼此都有些驚駭。

她下意識微笑、點頭,但忍住了沒有揮手,這些年在這座城市的獨身生活讓她在熱情待人這方面,幾乎成為強迫癥。只是這是他啊,一個奇怪的同事,他會把她習(xí)以為常的待人的熱誠態(tài)度也變得十分古怪。

果然,他并沒有回應(yīng),而是冷漠地注視著她走過去,但他也沒有把視線轉(zhuǎn)開。他被定格在餐館內(nèi)的水蒸氣和戶外昏暗的霧氣共同形成的云山霧罩里,讓她看不清楚。

她繼續(xù)朝前走。

第二天她沒有遲到,因為比平常出門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這意味著她會剛好趕上地鐵人流量的最高峰。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就是憑借著這種沒來由的樂觀信念度過了這些年的。

她在一個只有三條街的小鎮(zhèn)長大,小時候的偶像就是“北京的姨媽”。姨媽嫁到了北京,成為家族的榮耀。姨媽的老公幾年前去世了,留給姨媽一套北京的房產(chǎn)和一個與他父親一樣羸弱的獨生子,于是姨媽再度成為家族的榮耀。

她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第一次在北京見到姨媽——一個精神緊張的中年婦人。那次見面姨媽送給她一副眼鏡框作為見面禮,沒有鏡片,因為姨媽并不知道她是否近視。她心存感激地接受了這份象征意味大于實際用途的饋贈?!斑@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把眼鏡框戴上,近視的她視線模糊地沖姨媽討好地微笑、致謝時,心里便開始這么想。

她第二天就去給鏡框配了鏡片。

她在地鐵站出口又碰上了他,頻繁地偶遇讓她覺得有些尷尬。也許她可以在他發(fā)現(xiàn)她之前快步走遠。

但來不及了,他叫住她,“莫妮卡?!彼霉纠锾囟ǖ挠⑽拿址Q呼她。她在心里把所有同事的英文名都叫作“花名”,她總是記不住這些外國名字,在自己被叫作“莫妮卡”的時候也反應(yīng)遲鈍。

“嗨。”她轉(zhuǎn)回頭,但一時忘記了他的“花名”,她的腦子偶爾會自行去到別處似的,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犯愁。但她也不能用他咖啡杯上那個中文名字稱呼他,因為她想起詹妮佛被叫作“鄭梅”時的慍怒,于是,她說,“早啊?!?/p>

“你今天很早,”他似乎沒有加快步子,但事實上他已經(jīng)跟她并行了,“以往你都是八點五十分到八點五十五分才到。”

“不遲到就沒事?!彼龖?yīng)付著答話。

“是啊,晚到晚走,你好像喜歡把事情拖到下班以后做?!彼恼Z氣里有一點訓(xùn)誡的意味,但也許這只是他的傲慢的一種流露方式。

“事情太多,我沒有故意拖延。”她不明白為什么需要對他解釋,他們的工作沒有交集,他也不是她的主管。

“哦,昨天晚上我見到你了,你可能沒有看見我?!彼岬剿影嗟氖?,難道是為了把話題引向昨晚的偶遇嗎?

“不,我給你打招呼了,我以為你沒有看見我?!彼f。

“哦,我以為你沒有看見我?!彼α?,像一根木頭在笑,太瘦的臉上擠出縱橫交錯的紋路。

她覺得不太自在,但也勉強著讓自己笑了笑。

“你住得很遠嗎?”他又說,她印象中從未見他說過這么多話,但也許只是他的聲音一向都太細小了的緣故。

“在地鐵的起點站,有些遠,但很方便。我租了一間朝南的主臥。”這句話她在心里說過很多次,只是從來沒機會說出口,原因自然是沒人這么問過她,除了她那憂心忡忡的父母——幾乎任何事都會讓他們擔憂。在他們看來,外面的世界就像一個巨大而波濤洶涌的魚缸,小魚在其中的嬉戲或掙扎,都是用來被兇惡的人類觀賞取樂的,而它們遲早會統(tǒng)統(tǒng)死掉。

這樣說過之后,她面帶微笑,不是平常那種勉強出來的微笑,而是真的感覺放松了一些的微笑。畢竟,“朝南的主臥”,這幾個字便值得她微笑了。她仿佛完成了一場艱難而等待良久的表演,剩下的便是微笑著等待稱贊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仔細斟酌了一番,才一板一眼地說,“租房總是不合算,還是要買房。”

“當然。”她急匆匆地答復(fù),然后快步走進電梯。電梯里沒有空位了。他沒能上來,電梯門就關(guān)了。她長舒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害怕的其實是聽見他說什么更不好聽的話,然后破壞了早晨時一般會蒞臨人類頭上一瞬間的好心情。

這一天他們再沒有說過別的話。她有些生他的氣,誰都知道租房不合算,但整間大辦公室,據(jù)她所知,沒有幾個人不需要面對房東以及租房那些困擾——他的優(yōu)越感毫無道理。而且她當天就迅速打聽到了,他也租著房子,但不清楚是否合租,也不清楚租在什么地方。

她沒忍住跟鄭梅抱怨了這件事,這完全是由于午餐時段她實在找不到話題了。

鄭梅癟癟嘴,說,“那就是個怪人,誰都知道不值得當真跟他計較?!?/p>

“他怎么待下來的?”她恍然大悟地問道。在她的理解中,這座大樓和這間辦公室就是一個幽深可怕的洞穴,古怪的人在其中就像沒有手電照明的夜行者,沒有人支持,不可能存活下來。

“哦,誰知道呢?有時候越不在乎、越自我的人,反而活得越好,像我們?!编嵜诽鹌岷诘拈L睫毛掃視她,似乎為把她跟自己歸為“我們”而頗感勉強——的確,她沒有鄭梅那種假睫毛——“我們努力做好人,誰都不敢得罪,但跟他一比,又有什么用呢?”隨即,鄭梅的腔調(diào)變得怪怪的:“他還給你買咖啡呢?”

她尷尬的面容像是急于否認咖啡的事,但事實又不能否認,以至于她只好默不作聲。

幾天之后她再次在樓下的快餐店碰見他,還是上次的座位,還是上次的情形。她對他那小小的怨氣已經(jīng)消散得差不多了,她到底是一個溫厚的來自小鎮(zhèn)的女人。于是他們隔著玻璃窗明確地打了招呼,這一次,雙方應(yīng)當都確認對方不光看見了自己,而且還朝自己揮了手,都真的感到驚喜似的。

他放下勺子和筷子。她站在店外,透過玻璃窗看見他的碗中有半碗云吞面。他把外套、圍巾都搭在椅背上,繞過店內(nèi)擠擠挨挨的桌子、椅子,還有食客,走過來,推開玻璃門。那門在他的手掌下,似乎顯得很沉重。

他站在她面前,略有些傲慢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吃一點?

這意味著她可以不必獨自走進去了——像是一個機會,在這里解決晚餐的實惠價格還真是有些讓她動心,不過,跟他?“一起吃一點”?她迅速想象出一幅場景,兩人埋頭猛吃,唯恐目光相對的時刻那種沉默的尷尬蔓延。她又猶豫了。

最終饑餓勝利了。她隨他走進去。

他表現(xiàn)得有些興奮,招呼服務(wù)員來點單的動作極不自然,不過他大概就是沒辦法讓肢體動作顯得協(xié)調(diào)。她要了一份跟他一樣的云吞面,并思忖著不要被同事看見——她不希望旁人以為她和這個怪人走得很近。確實,他們的工位相當近,但這只是因為沒有人愿意坐她那張桌子——對著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背對大門,電梯門打開時電梯里面的人都能把她的電腦屏幕一覽無遺。他的工位也沒有好到哪里去,畢竟他們每一天都坐得幾乎肩并肩了。

但面對面地坐下來,還是有些不一樣。他看起來似乎也不是格外奇怪,只是瘦小,略微駝背,嘴角總像被兩根弦拉扯著,繃得緊緊的,而他的其他方面此刻看來,都正常得像影視劇里絕不會引人關(guān)注的路人甲乙。只是這樣的嘴角,讓她感到自己有責(zé)任發(fā)起話題。不過她實在不擅長這個。她勉力說了幾句天氣——是剛剛涼爽下來的初秋——他看起來沒什么興致回應(yīng)。

“你經(jīng)常在這里吃飯嗎?”她只好說。

“基本上,每天都在,”他沒有動那半碗云吞面,大概是在等她的那一份上桌才動筷子,“我喜歡生活簡單一些?!?/p>

“當然,當然?!彼砻髯约阂彩?,事實上,她想,自己是生活得過于簡單了。

“我看出來了,你不復(fù)雜,不像其他女人那么復(fù)雜?!彼f。

她不確定這話是稱贊還是嘲弄,但琢磨下去會讓自己很累,于是姑且當作稱贊吧。

他繼續(xù)說:“我是說,你跟公司其他人還是不太一樣?!?/p>

“你也是?!彼秊樽约哼@個也可以做雙重理解的高妙回答竊喜了一下。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不一樣。”他平淡地說,同時她的云吞面被端上來了,他拿起了筷子和勺子,繼續(xù)道,“這沒什么。我不在乎。我本來就不一樣?!?/p>

她想象中那幅兩個人埋頭吃面的尷尬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甚至相反,他一直斷續(xù)地說著話,她只需要在適當?shù)臅r候應(yīng)答幾個字,以便鼓勵他說下去,直到云吞面吃完,他們各自結(jié)賬,一起走出去——這種談話以及全部過程都不會讓人太疲累。她開始萌生了一種想法:其實眾人對他一直都不夠了解,才會有些誤解。她想,如果此時對面換作其他同事,那她就需要更專注一些,以免被他們快舌快語的哪句玩笑話給嫁禍或占了便宜。但他是個被排除在外的角色,這意味著他對她沒有什么危害,她想。因此她不必時刻支著耳朵、把緊牙關(guān)地留神警惕著。

何況他的話題雖然乏味,卻無關(guān)痛癢。比如他如何安排晚餐,總是云吞面和炒河粉交替。他相信吃飯只為填飽肚子,既然吃什么都無所謂,當然就不必為此絞盡腦汁,就像他從不為穿衣服這件事浪費精力一樣。他說自己每個季節(jié)都有兩套看起來差不多的衣服,何況現(xiàn)在秋冬兩季也并不需要每天換洗,所以兩套,呵,已經(jīng)綽綽有余。

“那你一定存了很多錢?!痹仆堂孢€剩下大半碗,她猶豫著要不要勉力再多吃一些,這家快餐店提供的分量果然擔當?shù)闷鹚阋藢嵒莸拿?。她想起她在衣服和吃飯上花掉的錢和時間,沮喪地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沒有存款,便這樣問道。當然,她也順便在心里抱怨了一下高昂的房租,同時再吃掉一個云吞。

“沒有很多,但還好。”他說,“我只是覺得很多事情都不值得,值得的事太少了,再加上我?guī)啄昵百I了房子?!?/p>

“我以為你是租房?!彼尞悩O了。

“是,是租房,他們都知道。我也租在地鐵終點站,不過跟你不是同一條線路。他們是怎么說我的?說我傲慢?還是優(yōu)越?”他振振有詞。

“其實是,古怪?!彼谛睦锵耄^不會說出來。

他繼續(xù)道:“我都聽到過。但這是為什么呢,倒也沒錯,只是我明白我自己在干什么?!?/p>

“那你買的房子呢?”她打斷他。

“哦,事實上是我父母買的,在海邊,需要坐幾個小時的汽車,節(jié)假日我會去那里待一待,真的很棒,我想這就是我說的,值得的事情。你肯定明白,因為我覺得我們差不多,是一樣的人,看你的布袋子,我就明白這一點了?!?/p>

“你父母也在那里嗎?”她很高興他留意到了她的布袋子,他是唯一一個留意到它的人。但她還是問到他的父母,這是出于禮貌,或者出于矜持。

“哦,他們都已經(jīng)過世了,都是在老家過世的?!彼f得十分平靜。

“啊,對不起?!?/p>

“沒什么,他們一直身體不好?!?/p>

她想說他的父母何其有遠見,生在老家卻在海邊買了房子。但她已經(jīng)覺出自己在聽聞房子的事情后表現(xiàn)出的冒失了。以他的年齡,他的父母算是早逝,他怎么會這么平靜地提到他們。她對他心生同情,以及一些新的困惑。她這時還不知道,對某人的同情與困惑,會為這人陡增華彩,盡管這華彩往往不太現(xiàn)實。而這時,他也確實開始讓她有些另眼相看了。她相信他屬于生活中有一大塊自己的領(lǐng)地的那種人,這種人不會在乎周遭的不堪與瑣碎,因為他們心中有個天地,而大部分人的心中是干涸的,就算他們看起來很像是活得風(fēng)生水起。她有這樣的領(lǐng)悟是因為她認為自己也是這種人,就像他剛剛表明的,他們是一樣的。如果有什么區(qū)別,那也只在于她早就不奢望有自己的房子了。她目前的領(lǐng)地是博物館(她再一次很高興他注意到了她的布袋子),那里宏闊的大堂和被冷落的某個寂靜的小展廳,足夠容納或包裹她,幾乎可以算作她的領(lǐng)地——沒什么區(qū)別。

“沒關(guān)系,有機會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我海邊的房子,不是你想象中那種特別豪華的,但也不錯,早上可以在房間看日出,日出就在海的那邊,只要不是多云的天氣,就總能看到?!?/p>

她把他的邀約當作人們往往在話說到此處時,便不得不表現(xiàn)出來的客套,那種雙方都心知肚明根本不會實現(xiàn)的事情。但很久以后她領(lǐng)悟到他是不會有這種“客套”的,因此他的邀約只能說明他那時對她就已經(jīng)成竹在胸了。

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時她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舒緩,腸胃已經(jīng)得到慰藉,天性也隨之蠢蠢欲動,她毫不顧忌地表達了對他的羨慕,甚至自嘲地說到很抱歉她沒法邀請他作為回報,因為她在海邊沒有房子。不過她的朝南的主臥倒也收拾得不錯,有電磁爐可以做飯,不多的但很花哨的餐具,還有帶淋浴的衛(wèi)生間,干凈整潔,他可以成為她的客人。

他也同樣應(yīng)允了她的邀約。她想起小時候跟小鎮(zhèn)的伙伴玩的拍手游戲,盡管游戲雙方事先都鄭重承諾,輸?shù)囊环揭邮軕土P,懲罰會是學(xué)小狗叫、去寡婦家搗搗亂,或者請所有人吃冰棍,但事實上那些所謂的懲罰永遠不可能兌現(xiàn)——游戲便是所有的目的,而不是懲罰。這就像她跟他在這個晚上向?qū)Ψ交ブ碌难堃粯印?/p>

三個月之后,她真的隨他去那套海邊的房子了。時節(jié)到了北京最凄寒的那幾天,氣溫降到零度左右,而姍姍來遲的暖氣還在等待日歷表翻到某個既定日期的那一頁。初冬接連的陰雨似乎讓每件事都變得艱難了一些,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應(yīng)當在年底之前把本年度的年假額度用掉。大辦公室里空余出來的工位越來越多,讓整個世界顯得更蕭條了幾分。

他告訴她,他們可以一起休兩天假,然后去他海邊的房子。她猶豫了幾秒鐘,便同意了。她理解這是生活中那種難得一遇的別樣時刻,日子再單調(diào)的人在一生中也會機緣巧合遇上幾次的那種特殊機會。她告訴他一切聽他安排,她很感激他在為他們能共度假期而費心安排。要不她又得在博物館打發(fā)幾天,盡管她喜歡那里,但凄風(fēng)苦雨時節(jié)的博物館,還是會讓她有顧影自憐的哀傷。

在她和他于快餐店共進晚餐的第二天,便在快餐店再度偶遇了,第三天也是。到第四天就不是偶遇了,因為他們前一天就約定好這天要一起去吃炒河粉。第五天是周末,她去了博物館。隨后到來的周一,他告訴她他周末去了海邊的房子。她覺得他的面色不佳,他說是坐車太久的緣故。這天他們繼續(xù)一起吃云吞面,并將其作為一項生活流程固定下來。他們都喜歡簡單和固定的生活。只是偶爾她會想換換口味,不過他對周邊的飯館都頗有微詞,要么價格昂貴,要么位置遙遠——為吃飯這種事情,都不值得。好在快餐店的菜單掛滿了整面墻,足夠她換口味了。

吃過一個月的云吞面的他,身處她的朝南的主臥時,仍然選擇了云吞面——他是多么專一。

她煮的速凍云吞面的味道,被他評價為“相當不錯”。之后每到星期五的晚上,他們的晚餐地點就是她的房間了。

每到這一天,下班時間剛過,他們便前后搭乘電梯下樓,以免兩人同時太早下班而招人注目。他會在樓下小道上的便利店里跟她會合,她出現(xiàn)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他總是站在冰柜前。不過她不會在便利店買速凍食品,她總是提前一天在網(wǎng)上訂購。他們乘坐地鐵到終點站,從地鐵站往她的房間行走的那段距離會引發(fā)他的抱怨。他小時候做過心臟手術(shù),這造成他長久的病弱體質(zhì)——不能劇烈運動,不能持續(xù)行走。而這種體質(zhì)也遺傳自他身體不佳的父母,基因讓他們都早逝了。

他有過一個艱辛的童年,她已經(jīng)對他相當了解了,而他的當下也有些艱辛,只是他比早年間那個因為心臟手術(shù)而困于病床數(shù)年的小男孩堅定得多了,仿佛他孱弱的腿腳中,其實有一根堅韌的筋似的東西,在強有力地支撐著他。

那些艱辛的童年里的事情,都是他斷斷續(xù)續(xù)告訴她,然后由她自己在心中默默拼湊出來的。當然,作為回應(yīng),她在小鎮(zhèn)上那壯志未酬的歲月里的點點滴滴,他也知道得不少了。

但如果說共同的屈辱與奮斗歷程,讓他們逐漸惺惺相惜的話,也未免草率。他們共同認定的對方值得交往的原因,是在于他們屬于這座城市里不一般的年輕人,篤定、心有所屬,并不為浮世的庸俗價值體系而迷亂。

他心里所屬的那個地方是他的房子,他并不把那套海邊的房子稱作“家”。那確實只是一套房子而已,他說。但每當他從那里回來之后,他看起來就會有些不一樣,雖然顯而易見地他會很疲倦,但他會興奮一些,話也會多一些。

她的“所屬”自然是博物館,他們已經(jīng)一起去過幾次了。雖然他對其中的藏品興趣索然,但她還是很欣慰自己珍藏的秘密總算有人可以分享。她興致勃勃地給他講博物館招人喜歡的所在,比如經(jīng)??匆姷囊粚夏攴驄D,會坐在電梯旁的長椅上一起打瞌睡;比如周末博物館里總會有成群結(jié)隊打著旗子的小學(xué)生,讓她想起那些暗無天日的小鎮(zhèn)童年的不幸時光;比如紀念品商店售賣的文創(chuàng)用品,她就背著那個帆布袋,于是他也買了一個——不過他表示他不會讓它出現(xiàn)在公司的,所以她大可放心,沒人會懷疑他們的帆布袋是同款。

她沒什么不放心的,甚至這段時間中,她已經(jīng)在默默盤算他們的未來,考慮到他已經(jīng)在她的出租屋住過兩晚——都是因為錯過了地貼末班車的時間,而他又認為打車相當不值得——她體察出他的風(fēng)趣就像他的頑固一樣,是一種緩慢釋放出來才能讓人察覺的東西。

她也去過他的出租房,五六次,那實在是一個不怎么樣的地方,所謂的“地鐵終點站”其實已經(jīng)進入了城市的遠郊地帶,荒涼的稗草淹沒了地鐵出口一半的臺階。他在一個村子里租住了單獨的一間,不過她覺得這種房子更像是工地旁常見的那種臨時搭建的棚子,搖搖欲墜。他略帶炫耀地告訴她一個低廉的房租價位,真的是低到令她驚訝了,于是她便也覺得村子里臭水橫流的小道和他門前那兩個桀驁不馴的巨大的綠色垃圾桶不至于令她驚駭了。

她跟被愛情沖昏頭腦的所有女人一樣,每次去她都會把他的房間精心打理一番,盡管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他的東西少得可憐,但她還是將其認作這是他未被物欲與俗流侵害的表征。何況他是擁有一套海景房的人,他日常生活的潦草都被這海景房作為背景襯托著,仿佛特效動畫一樣,藍天白云和其下藍綠色的海水,海水的邊緣處一座灰色的海景房。這種想象出現(xiàn)在她腦海的次數(shù)太多,終究成為一幅清晰的油畫,時常在他和他簡陋的房間之后顯影、浮動,栩栩如生。

她從不在他的出租房過夜,因為那里只有幾十米遠處的公共衛(wèi)生間,而這幾十米的路上只有一盞吸引蚊蟲的滅蚊燈,發(fā)出的光是深藍色的,在秋天這種光亮就像冷凍室的燈光一樣只會滋生出寒意。

她總是在打掃完房間后喝一杯熱水。他只有一個塑料杯子,是某個餅干品牌的贈品,上面竟然也有他的花體簽名。于是她喝水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看著她。他們都坐在他的床上,床倒是很大,占了房間大半的面積。但他曾經(jīng)掀開床單,讓她看這其實并不是一張床墊,而是攤開的沙發(fā)床,難怪這么寬闊。他的體格躺在上面時,就像蛋糕上的一只螞蟻。

她喜歡自己喝水時他看她的眼神,溫柔得仿佛一位提心吊膽的父親,唯恐她被熱水傷害。于是她總是喝得很慢,聽他飽含溫柔的神情說著他自己,他如何早出晚歸,所以出租房只是兩眼一閉睡覺的地方,不值得花心思。他去海景房的汽車票,都裝在一個印有公司logo的文件夾里,像集郵冊一樣收納得整整齊齊。汽車票上的目的地是一個名叫威海的地方。

她沒有拿到同樣的寫著目的地的車票,因為他認為她會弄丟車票,而他還需要增加自己的車票收藏。他們坐上長途汽車后,她忽然覺得自己遺忘了某件東西,而這件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就要無可挽回地離她而去了。她始終想不起來那件東西到底是什么。徒勞地清點背包中的物品以及殫精竭慮地苦苦思索,讓本該愉快的旅程從一開始就有了一些不祥的焦躁感。她呢喃著背包里每件物品的名稱——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干涉過她這個壞習(xí)慣了。

他看著她把背包拉鏈拉開又合上,像是對孩童的智力感到無可奈何而失望的父親。

和通常一樣,她放棄了在背包中尋找一件也許是莫須有的東西,也出于想要表現(xiàn)得好一些的考慮,她停止了喋喋不休。

長途汽車終于從偌大的停車場緩緩駛出,淺灰色的積雨云在天空中向后退去了。她看著車窗外,站臺上有幾個穿著臃腫而神色麻木的旅客,像是等了太久的車而忘記了自己要去哪里。他們也同樣看著她——她認為他們看著她——緩緩扭頭,目送她乘坐的這輛大客車越行越遠。這讓她感到一種身為先行者的優(yōu)越,于是剛剛的心神不寧便云開霧散。她開始詢問他關(guān)于旅程的細節(jié),要走多長時間,回程的車票有沒有預(yù)訂,以及他們會在海邊做什么。

他給她的答復(fù)是他們需要坐一夜的汽車,黃昏出發(fā),第二天清晨到達。至于回程車票的事,她不用擔心。他們不能去游泳,因為天氣太涼,不過光是看著海,就很讓人滿足了。

黃昏退場,夜幕籠罩,長途汽車駛出城市。這時節(jié)荒涼的北方的郊野,遠比漫長的旅途更讓人感覺乏味,于是車內(nèi)乘客多數(shù)都昏昏沉沉,顯得精神不佳。她打量著他們,覺得他們暗沉的穿著和膚色實在令人同情,她仿佛遺忘了自己也身處一輛通宵行駛的長途汽車上,而置身事外地思索著人們?yōu)槭裁匆量嗟貜匾贡疾ā绻皇悄莻€目的地氣象萬千讓人趨之若鶩,就一定是為生計所迫。然而,她都不是。她因久坐而僵直的雙腿,之所以要承受這些不適和痛苦,是因為他——他跟她在一起,不,他帶領(lǐng)著她,去一個她沒有到過的地方。

她絕非不切實際的女人,她所有的暢想都有根有據(jù);他也絕非夸夸其談的男人,他的木訥與驕傲讓他擁有誠實可靠的品質(zhì)。所以在這兩點前提之下,她閉上了眼睛。她在腦海中繼續(xù)描繪他們正在向其進發(fā)的那個前景。她帶上了新的睡衣,為不顯得太隆重和刻意,她已經(jīng)將它洗過一次,晾干后又洗了一次。她放棄了有花邊的款式,放棄了大紅的顏色,她最終的選擇是純棉的、淺藍色——她按照自己對他的理解來推測他會如何看待這套睡衣。結(jié)果當然令人滿意。

睡衣帶來的聯(lián)想很快讓她也跟隨著車上眾人沉沉睡去。如果此時車上還有精神矍鑠之人,也肯定不能分辨出她和其他神情麻木的乘客有什么區(qū)別。他們都同樣因為滿懷著對生活的向往,才不得不囚困于眼下小小的座位上。

汽車在途中停過兩次。晚間的高速公路休息站遼闊無人,孤獨的仿佛探照燈的燈光,被朦朧的霧氣籠罩。而乘客們在去洗手間還是繼續(xù)夢境的兩難抉擇中苦惱之后,最終大部分人都下了車。兩位司機一手拿著紅牛飲料,另一手捏著煙,在停車場不停地伸懶腰。

她下車之后便感到了侵入骨髓的寒意,但空氣相當清新。她要再回到汽車上時,才會聞到密閉的車廂內(nèi)其實早已充斥著的腐濁的睡眠的氣息。旁邊的高速公路上,隔很久才有汽車飛速駛過的聲響。

他拿走了她的水杯,但回到車上時他告訴她,休息站也沒有熱水了。不過他們只需要再堅持幾個小時,等到了威海,便可以吃飽喝足,眼下只是旅途中常見的小小的不便。

她的睡意仍然朦朧,因為她從未這樣在車上熬過夜,而且她冷得夠嗆,但她仍朝他微笑。之后他們很自然地依偎在一起,準備繼續(xù)行程。然而沒過多久,她就因為停車而再度驚醒。她發(fā)現(xiàn)他們的車停在了另一個休息站。他頗有經(jīng)驗地告訴她,司機需要換班,而他們自上次停車以來,已經(jīng)持續(xù)行駛了三個小時了。

她十分驚訝,因為她確信自己只睡著了不過幾分鐘。但時間顯示,他說的是對的。

汽車再度出發(fā)后,她睡不著了,眼看著很快天色就逐漸亮起來,仿佛是他們一直在朝著光亮的方向走,而不是因為時間流逝,光明自然地蒞臨人間。她不停地抹掉車窗玻璃上的霧氣,看窗外的樹上越來越多掛著的綠葉。就這樣,汽車駛進一座尚未從黑夜中清醒過來的城市。而他正好在汽車臨近站點的幾分鐘之前醒來,他的生活節(jié)奏就是這般完美無缺。

“我為什么沒有看見日出?”她問他,她眼睜睜看著天色從深重變得輕浮,仿佛入得人世便迅速失足的姑娘。她忽然記起他提到過的日出,她想起自己竟然從未見過日出,也從未見過海。前者或許是因為她沒有留意過,也或許是因為城市和小鎮(zhèn)都不適合見識日出;后者則是因為她的小鎮(zhèn)遠在內(nèi)陸,時至今日她待過三個地方,小鎮(zhèn)、上大學(xué)的省會,以及北京,都與海隔著山、隔著水。

“大概天氣原因吧,”他一醒來就迅速進入日常狀態(tài),并不像人們通常那樣,會在睡夢與清醒的交界處長久徘徊,“有時候多云天氣,云擋著太陽,就不容易看到日出,而且,可能方向也不對,太陽應(yīng)該從那邊,”他指向另一側(cè)車窗,“你一直看著這邊?!?/p>

她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欽佩起他的博聞多識,他博聞多識又從不炫耀,眼下這是多么罕見的品質(zhì)。

“等到了我海邊的房子就好了,明天早上,我們也許能看見日出?!彼f著,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車窗外。

蘇醒的城市里零星有了車輛和行人,但周末的早晨總是比平日姍姍來遲。

走出汽車站之后,他們坐上了出租車。她感覺他們正在往城市的邊緣前進,果然沒過多久,她就看見海了?;疑难竺姹人胂笾羞€要廣闊無數(shù)倍,她不知道海水是否就該是這個顏色,或者也是因為天氣多云的緣故。她不想顯得太激動,稍稍看了幾眼后便扭轉(zhuǎn)了視線,只用眼角余光去看。

出租車內(nèi)播放著威海的城市廣播,關(guān)于一個黃金賣場大促銷的廣告。廣播中的女聲不厭其煩地念著各種商品的價位,價位多數(shù)以八或九結(jié)尾。隨著他們沿海岸越走越遠,廣播中的雜音越來越多。司機在那個女聲完全聽不清的同時摁掉了開關(guān)。車內(nèi)安靜下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身處曠野——幾乎是曠野——了。

“我們要去哪里?”她當即問他。

“傻瓜,當然是去我的房子?!彼爝^手來,握住她的手。

“我以為在威海?!彼懬拥貑柕?,同時想起某些網(wǎng)絡(luò)新聞,孤身女子被取腎、被拐賣、被哄騙進傳銷騙局……她一時怨怒于自己的風(fēng)險意識啟動得太遲了些。她還想起父母對外面的世界的警惕——她曾以為都是空穴來風(fēng),可如今她已經(jīng)在一輛陌生的出租車上,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了。不,他們已經(jīng)開出城市了,她在陌生的曠野。父母會怎么看待她的處境,該是身臨絕境吧?

而他呢?天哪,她對他其實算不得知根知底地熟悉,她忽然意識到。她的確與他戀愛了三個月零九天——這太短暫了,根本不足以了解他內(nèi)心的黑暗與陰影,就如她的父母總是聲稱的,每個人都有黑暗的一面。

“當然在威海,這里也是威海,是威海市的轄區(qū)。”他說道。

司機也忙不迭地說,“乳山當然是威海,只是我們威海人都不怎么去那兒,那地方一是外地人多,二是生蠔多?!?/p>

她花了些功夫理解司機的口音,并不難懂,但需要適應(yīng),至少她弄明白了“乳山”是個地名。況且她的注意力也亟待集中,這樣她便難免露出迷茫的神情來,或許還有幾分驚恐之態(tài)。

“嘿,你怎么了?”他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試圖把她喚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思緒已經(jīng)飄飛到太遙遠而兇險的地方去了。

她做出吞咽的動作,但干渴的身體并沒有給予她能夠下咽的津液。好在這工夫讓她定下神來,不然還能怎么樣呢,她已經(jīng)身不由己了。

“剛剛走神了,”她笑起來,盡管仍然冷得發(fā)抖,她強作鎮(zhèn)定地說,“我以為我們就在威海市內(nèi)?!?/p>

他也笑起來,似乎終于對她放了心,“海景房怎么可能蓋在市內(nèi)呢?”他的口吻在嘲笑中帶著愛撫,“你看那邊,是不是,還不錯?”

他指給她看的是海岸上幾棟造型似船又像蘑菇的房子,顯然設(shè)計師過分自信于自己的別出心裁。

房子一閃而過,接著進入她視野的是稀疏的行道樹,已經(jīng)沒有行人了,海依然不緊不慢地蕩漾著微微的波瀾。

“還不錯,”她告訴自己要鎮(zhèn)靜,她想起大學(xué)時有位老教師稱贊她“每臨大事有靜氣”,但她知道自己如何慌亂,只是她的木訥讓她很多時候都來不及將慌亂表現(xiàn)出來罷了,她鼓起勇氣問他,“還要走多遠?”

“快了,正常的話,不到一個小時,最快的一次我四十分鐘就到了?!彼p松地說笑著。

“你每次都這么走?”她已經(jīng)感知到這旅途的漫長和目的地的偏遠。她不能相信他時常為之的這種辛苦的行程怎么還能帶給他身心暢快的愉悅。她寧愿在博物館無所事事地發(fā)呆,哪怕之后她總是會因為自己空空蕩蕩的大腦又度過了一無所獲的一天而無比懊惱。

“當然,不然還能怎么走?”他說,“坐飛機的話只會更麻煩,路也更遠,可能過幾年會建高鐵站,當時他們是這么說的,”他聳聳肩,“我也不知道?!?/p>

“這地方怎么可能建高鐵站!”司機插了話,似乎高鐵站的話題戳在他的痛點上,讓他按捺不住。

“也許吧,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彼叫撵o氣地回敬司機。

“他們?”她很困惑,不知道這個“他們”是否是他的同伙?

“嗯,就是賣房那些人。”他說。

她看見后視鏡里司機古怪的笑容,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和無知,又似乎幸災(zāi)樂禍于某樁必然發(fā)生的羊入虎口的事件。她不想費心去猜測這笑容的含義了,但這的確令她很不愉快。疲憊和喪失的睡眠也加重著她的不適。她感到自己全身心都無力自救了——不管那讓她心懷恐懼的不祥之事是什么,她都無力去挽救了。

出租車就在她準備放棄人生的時候,停下來了。眼前并沒有大海的影子,只有咸澀的空氣還在提醒她,他們?nèi)匀簧硖庪x海很近的地方。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與北京自己居住的小區(qū)十分相似的小區(qū)門口。圓拱形的大門上,細小的發(fā)光燈管纏繞出的字,在大白天已經(jīng)灰撲撲的,看不清楚。所以她沒有看清小區(qū)的名字,但她猜想在夜晚那些字會亮起來,到時整個大門和小區(qū)都會大不一樣。

他的視線不停地在她的臉上和那幾個模糊的字跡間跳躍——他在等待她的贊美。

她迷惑于眼前密集的樓群,并在走進樓群中去的時候,想起他們坐了一夜的大巴車和一個小時的出租車,為什么卻終究來到一個和北京地鐵終點的出租房何其相似的地方?

“整個小區(qū)都臨海,附近沒有別的住宅,不過以后會有商業(yè),還有醫(yī)院和學(xué)校?!彼麕ьI(lǐng)她往小區(qū)的腹地邁進。

一條筆直的水泥小道伸向她幾乎看不見的地方。小道兩旁仿佛填字本一樣安頓著相似的樓房,都只有七八層高,像是設(shè)計師在電腦上用復(fù)制粘貼的操作就完成了全部的設(shè)計。

他一直給她介紹著這片土地上的各種事情,她幾乎聽不進去,因為他的口氣并沒有多少變化,很沉悶,他就像她小時候在課堂上背誦某篇極其無趣的課文時那樣,不求甚解。

她猜想他說到的有關(guān)醫(yī)院和學(xué)校的一切,其實也是賣房的那些人告訴他的,她懷疑他自己其實也不相信他們的話,然而他依然口若懸河,似乎他這樣說出來之后,那些醫(yī)院和學(xué)校便會真的存在。

沒有醫(yī)院和學(xué)校,沿途她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一家小賣部,不,一個人也看不見。小區(qū)內(nèi)的綠化帶都裸露著灰白的泥土,像剛剛生產(chǎn)過的女人般腹中空空,又奄奄一息。

“這里沒有人嗎?”她終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他,聲音比她自己以為的要洪亮得多,被海風(fēng)吹刮得很遠。

“人不多,但還是有,大部分人都只是來這里偶爾住住,”他說,她忽然明白是四周太安靜,所以他細小的腔調(diào)聽起來也洪亮了許多,“就像我這樣?!?/p>

“可是,我怎么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彼剜哉Z。

“夏天人會多一些,暑假嘛?!?/p>

“圣誕?還有春節(jié)呢?”

“哦,那不會,因為,”他遲疑了一會兒,說,“這里沒有暖氣,再過一段時間,就沒人來了?!?/p>

“為什么沒有暖氣?”

“因為,我想,離城太遠吧,不過沒關(guān)系,這個季節(jié),沒有暖氣也可以?!?/p>

“哦,天哪!”她終于克制不住輕聲抱怨了一句。在她的暢想中會欣欣向榮的旅程尚未開始,但已令她疲憊不堪。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一定落魄得可以,臉色發(fā)黃——看他的臉色,她就知道自己的臉色了。

這時,他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到了。

眼前是一棟灰色外墻的普通住宅,外墻沒有任何色彩修飾。走進門洞,迎接他們的是陡峭的樓梯。墻面看起來已經(jīng)不新了。有長年的蜘蛛網(wǎng)盤踞在樓梯的扶手之間。

不過她很快就不必忍受陰森的樓梯間了,因為他打開了三樓一扇深藍色的防盜門。

他的房子有小小的兩個臥室,其中一間內(nèi)有一張簡易的床鋪,床單被打理得很平整,看起來很干凈。另一個臥室內(nèi)只有靠墻碼放的幾個整理箱——既像是剛剛搬來沒來得及打開,又像是預(yù)備馬上搬走。

客廳的家具倒很齊備,有四人的餐桌,沒有扶手的餐椅。電視機的插頭落在地上——因為并沒有開通有線電視服務(wù)。沙發(fā)是整套房子的靈魂,它橙紅的顏色就像是蒞臨這套空寂的住宅的不速之客——她感到自己也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她出發(fā)前尚顯得十分隆重的打扮,經(jīng)過連夜的旅行,自然已經(jīng)慘不忍睹。她也知道自己身上鮮藍色的外套和白褲子,只會映襯得臉色更暗黃、黑眼圈更濃重。

她對著浴室的鏡子想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些,不過在意識到除非能睡夠八個小時之外,她對自己別無他法后,她就不再看鏡子了。

她來到客廳,他正彎腰駝背地試圖打開兩扇推拉窗。冷風(fēng)隨即像急不可耐的男人似的闖進來。

她繞過傲慢的沙發(fā),走到窗前——確實,她看見海了,盡管被前方幾棟相似的樓擋住了大部分視線,但那么遼闊的海,還是慷慨地把自己的一小角施予了他們。

她看不到沙灘,所以不清楚那兒是否有游人。她搜尋了很久,才在前方某棟樓下看見了兩個人影。海浪的聲音聽起來若有似無,遠處還有一些嶙峋的小山頭,像畫框一般將視野中的景象與除此之外的那個世界,完全分割開來。

“很安靜,是不是?”他欣喜地詢問道。

“真是太安靜了?!彼龑嵲诟惺軓?fù)雜,只用“安靜”來形容根本不夠,“也很不一樣?!?/p>

這天上午他們睡了一小會兒,醒來后他告訴她,他們得簡單應(yīng)付著吃些東西了,“應(yīng)付”是因為附近沒有餐館,也沒有超市——她終于弄明白這房子其實離乳山也并不近。

他打開了另一間臥室里的其中一個整理箱,里面裝著可以久置的方便食品——方便面、火腿腸、餅干和水果罐頭。她驚訝地看著他熟練地撕開方便面的紙蓋,拉開水果罐頭的金屬蓋。方便面散發(fā)的味道在饑餓的人聞來,非常具有誘惑力,然而很快,這種誘惑力就會腐敗掉了。她從中吃出了咸澀的味道,她安慰自己這是海水的味道。隨即,她從他遞給她的一杯開水中弄明白,這里的自來水是咸澀的。

她覺得這一切都尚能忍受,直到下午偏晚時,她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在房子里無所事事了很長時間。他一直在手機上看一些古怪的時事新聞,而她的手機已經(jīng)提醒過她五次——流量并不富裕。她得節(jié)省著用。她想提議他們出去走走,但瞥見窗外賣力地飄搖著的樹葉,她知道外面正狂風(fēng)大作,那一角的海面也比上午時更為波濤起伏。

他也許是意識到她的沮喪了,他放下手機,拉著她坐在沙發(fā)上。

他們喝著不新鮮的調(diào)配果汁,聊著不新鮮的話題。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他實在對此難以為繼。被冷落的委屈遠比糟糕的食宿更令她沮喪。她盡力忍住眼淚,但不幸失敗了,就像在很多事情上一樣,她總以為自己會做得更好一些。

“哦,你怎么了?”他詫異的樣子,她此前真是從未見過。

但她說不出話來,她只是覺得哽咽,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這只是脆弱時刻的小題大做,她極力說服自己,于是就這樣終究忍住了啜泣。

她將這無聲的哭泣歸咎于沒有緊閉的窗戶,讓自己受了風(fēng)寒。他相信了。他在她徹底平靜之后才緩緩地開始說話,就像他嫻熟地拉開水果罐頭的拉環(huán)一樣,云淡風(fēng)輕。

他的父母生前被迫買下了這套房子——“是的,”他說,“被迫,我知道這聽起來像天方夜譚?!钡斔麄兡没丶抑挥袃身摷埖恼J購合同的時候,他知道這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像既定的命運一樣,你拿它有什么辦法呢?

“只要想想公司里多少人從出生就跟我們有了不一樣的命運,你就能理解了。我接受我已有的東西,不去想我沒有的東西。我覺得人就得這樣,何況這里沒什么不好,它終究是個房子?!?/p>

她陷在沙發(fā)深處,兩腳都不能落地,好像在水中飄搖,一塊塊地打撈起破碎的自我。她試圖將那個自我拼湊起來,而他正在她眼前像山崩似的一塊塊坍塌?,F(xiàn)實的一切為什么都與她的期待背道而馳呢?

“我有時候周末會來這里,整整打掃兩天,之外什么也不做。你看這地板,其實是我上次來的時候用抹布擦過三遍的,但海邊仍然有沙子,現(xiàn)在地板上就有一層沙子,也許我還應(yīng)該再擦一遍。”

“不,我看不見沙子,”她說,“我近視,灰塵什么的,我也看不見?!?/p>

“看不見最好,模模糊糊的人會容易幸福。我覺得你就是,我跟你在一起很踏實。你明白那種踏實的感覺。當我在這里,把所有東西都打掃干凈之后,我就特別踏實。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比這種感覺更幸福。我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我還可以看見海。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看見太陽從那邊,”他模糊地指著一個方向,她覺得他根本就沒找到窗戶的方位,“升起來,那個時候,哦,請原諒我這么稱呼你,我的寶貝,你就會忘掉今天的小情緒,你會理解我說的話,你一定會的?!?/p>

他纖細的聲音仿佛在她耳邊一直鳴響的三角鐵,她漸漸覺得耳朵里充滿了某種液體,耳膜內(nèi)持續(xù)轟鳴。

他告訴她,他的父母正是因為遠沒有他這般的灑脫,所以他們在不得不為一套遙遠的房產(chǎn)掏空積蓄之后,便陷入沉郁,不能釋懷,身體每況愈下,相繼去世。他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回老家辦了兩場葬禮。

她在想,當他的父母在老家,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的時候,令他們耿耿于懷的一定是一年多前那次海灘之旅。他告訴她,他們一生節(jié)儉,極少遠行,當只需要九十九元花費的海灘之旅的大巴車,開到縣城招攬生意時,他們以為撿了個大便宜。

她想,也許他的父母當時喜氣洋洋地給兒子打過電話,遠在北京的兒子的存在,足以填補他們在任何方面感受到的挫敗——他是榮耀的象征,她知道,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作為一種象征在小鎮(zhèn)被熟人們回憶,仿佛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而只能成為回憶了。兒子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趟兇險的旅程,正如她在此行之前也從不會料想到她會來到這樣一個不毛之地。兒子對父母的晚年生活盡力給予了鼓勵,畢竟聽上去,“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是多么令人欣慰甚至鼓舞的主意。老兩口在啟程時刻也許并不歡欣鼓舞,但想到這是一種新生活的姿態(tài),他們也默默給自己鼓勁,畢竟兒子已經(jīng)開始掙錢了。

天色才剛剛有些暗淡時,她就去換上了那套淺藍色睡衣,她幼稚地以為這樣的話時間便能更快前行。他沒有評價她的睡衣。這一天他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話,于是不得不多喝一些果汁。果汁喝光之后,他打開了啤酒。這是他們第一次喝酒。她喝酒的理由跟換上睡衣一樣,只是以為這樣時間便能更快前行。

她知道了那些整理箱里儲備的食物、飲料,都是他每次在威海下車之后去采購,再一點點運回來的。她覺得他就像冬天到來之前的田鼠,用瘦小的體格辛苦地馱運食物,只是為了不被餓死。但他居然搬運來這么多整理箱,他是否預(yù)備著在這里待到世界末日?

他們已經(jīng)躺在床上之后,他又多次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她記不清他去了幾次。她感覺他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但又沒有睡意,于是只得一次次起身。

他再度回到床上之后,便很自然地抱住了她,如同他在她北京那間朝南的主臥的床上摟著她睡覺一樣。但她覺得什么都不一樣了。他的胳臂冷冰冰的,她自己,也全身冰涼。兩個冰涼的人能給對方的根本不是溫暖。

“我告訴你這么多,因為我信任你,無比信任你,”他嘀嘀咕咕地在她耳旁說道,她覺得他更像一只田鼠了,“我知道你會心疼我,但不用,真的,我感覺很好,從來沒有這么好過,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p>

她感到體內(nèi)有一股寒流一竄而過,她出于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大概她也需要立刻去衛(wèi)生間吧——這終究不是屬于啤酒的季節(jié)。

“你很激動,對嗎?我也是,”他誤解了她的抽搐,自顧自說下去了,“留在這里,好嗎?我們一起,每一天、每一年,都守在這里,好嗎?哦,這有多么好?!?/p>

她忽然掙脫了他的胳臂,掀開被子,往衛(wèi)生間沖去。

衛(wèi)生間的寒意是那種陰冷的、瘆人的,而慌忙中她也來不及套上鞋子,還有這身藍色睡衣那么單薄,她坐在馬桶上時全身都在瑟瑟發(fā)抖。

他讓我一直留在這里?每一天?每一年?她困惑地看著鏡子中那張臉。也許他只是說讓我不要起身,躺在床上,僅此而已。但他的語氣,還有他緊鎖著她的胳臂,都在提醒她,不,不是的,這絕不是他想表達的含義。

她終究確信他是要把她徹底留在這套房子里,余生都這樣,每一天,每一年。

難怪他讓她不要擔心回程的車票。

“你沒事吧?你快回來?!彼犚娝⑷醯暮魡?,隔著衛(wèi)生間的門,那聲音仿佛是從瓷磚的每一絲縫隙里滲透進來的。

一切都在變形,那個溫情而美好的世界剎那間面目可憎。她想,他也許會把門反鎖,把鑰匙藏起來,將她永遠鎖在一套冰冷的房子里。

他這么古怪,他一定干得出來。那么,就再不會有人知道她在這里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關(guān)于這趟旅行的事,這可以理解為是出于她微弱的自尊心。而她確信,這整座小區(qū)也不會有幾個人出入,何況再過幾天,就沒有人能夠忍受這里沒有暖氣的房間了,那就更不會有人來了。

他再次呼喚她的時候,這個念頭在她體內(nèi)變得分外強大,幾乎將她吞噬——不,我不能留在這里。

她仿佛看見自己白發(fā)蒼蒼,但白發(fā)蒼蒼的她依然在這個衛(wèi)生間被凍得發(fā)抖。

她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在防盜門附近,她找到了自己的鞋子。她沒有開燈,因為顧不上,但她弄出的動靜,還是讓他從床上爬起身了。不過,他困惑的目光只來得及抓住她奪門而出的那一個瞬間的背影。

她只知道要快一點逃跑,但下樓之后應(yīng)該怎么辦,她沒有想過,情急之下也來不及想。她在完全一樣的花壇和樓群間跌跌撞撞,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迷路了——你還想離開這里呢,她想,可是你連小區(qū)的大門都找不到——那些漆黑的樓房,幾乎沒有一點燈火。那些空無一人的房子,在這個地球上是多么奇怪的存在啊,人們建造它們,卻將它們拋棄。

很遠的地方有一盞路燈還亮著,那一點光明像被碩大的海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一般,在她視線中動蕩不安。

她朝著路燈的方向跑,這一定是出于人類向往光明逃離黑暗的本能。她跑到路燈下的時候,就看見小區(qū)的大門了。門上那些燈管纏繞的字,依然沒有亮燈。門洞之外黑漆漆的,仿佛門外才是一個巨大的黑暗洞穴的入口,而她所在的稀薄燈光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光明的出口。

她哆哆嗦嗦地蹲下來,想起未來的歲月。她覺得自己清醒了一些。也許她錯怪他了,他的本意,只是想做一次愚蠢的表白。可惜他實在不擅長表白,但也許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他的表白也能算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她仿佛看到自己余生的每一個周末,都在長途汽車上度過兩晚,然后來到大陸的邊緣,吃著咸澀的方便食品,寂寂無望,只能在內(nèi)心里奢望著老天開恩,讓海那邊的云層不要擋住太陽,以便她可以看見太陽升起來——聽起來這就是他安居于此的唯一的慰藉了,這是否也會成為她余生唯一的指望啊?

第二天是周日,早晨他們沒有看見日出。

也許當他前一晚在路燈下找到她的時候,他們之間就結(jié)束了。她知道自己除了跟他回到他的房子里去,之外再沒有別的選擇了。她還意識到出租車和酒店是多么偉大的發(fā)明,可以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拯救那些想要好好生活的女人。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不過在暗黑的樓梯間里,他還是打開手機電筒給她照明。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僅僅穿著藍色睡衣就跑出去了,在他看來,這會是多么不可理喻乃至瘋癲的行為,她明白。

于是她就一直摩挲著睡衣上的扣子,仿佛更令她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套本是全新的睡衣,它不應(yīng)該被這樣對待。

她沒有給他解釋什么,因為他也沒問。那些表白的話語仿佛從未有過,只是她的幻覺。她猜想他也是這樣認為的,她奪門而出的夜奔從未發(fā)生過,只是他的幻覺。

他們相安無事地躺在床上,等待天色漸明,本應(yīng)該讓他們感到格外尷尬的那些東西,都屈服于這僅有的一張床鋪,至少這張床鋪還能給她帶來一夜的微薄的溫暖。而明天,明天就會是不一樣的一天了。

他們幾乎是在同時起床的,盡管其實都沒怎么睡著,但他們心知肚明這種更像是出于禮貌的默契,能讓彼此都不太為難。

他們站在客廳的推拉窗前,等了很久,海面的遠處,云彩從暗紅變成了粉紅。那種粉紅的顏色灰禿禿的,就像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的一個粉色的毛絨玩具,在天長日久之后蒙上了厚重的灰塵,再也洗不出原本的粉紅色。

然后粉紅色變得越來越灰暗,直到天空和海面都成為灰色的,仿佛被濃重的灰塵包裹起來。

“不是一個好天氣,可惜?!彼K于說道,仿佛他應(yīng)該為海那邊漫卷的厚重的云層道歉,“看不到日出了,可能,因為云在海那邊?!?/p>

“嗯,我想也是,再也看不到了。”

回北京之后,時節(jié)到了歲末年初,這段時間仿佛全世界所有人都感到壓力倍增。她的工作量比平時多了一倍,那些幸福的三口之家、四口之家、五口之家,都齊刷刷地忙于規(guī)劃他們幸福的春節(jié)假期。她不得不一次次給挑剔的主婦們解釋各條度假路線的區(qū)別,海南、東南亞、日韓或歐美,盡管這些地方她一個也沒有去過。但公司的培訓(xùn)材料足夠讓她栩栩如生地描繪出那些地方的奇妙之處。她不怎么推薦海邊的行程,這當然讓她的業(yè)務(wù)受到一些影響。而每逢有些異想天開的主婦提出想要預(yù)訂能看到日出的海景房的時候,她總是用大驚小怪的語氣將她們勸退:“哦,李太太,我勸你不要,你不會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窗戶和小陽臺上的,既然已經(jīng)去了海邊,這么美妙珍貴的行程,你會找到很多別的樂子,而且我們也沒有辦法指揮天氣,萬一,我只是說萬一,萬一天氣一直晴不起來,你會討厭不得不看著窗外的。”

忙碌讓她逐漸想不起來很多事,包括工位比鄰的他,既然她再也沒有在壓力之下自言自語——她強迫自己改掉這個習(xí)慣,因為她不想顯得軟弱——所以他也就再沒有理由責(zé)怪她吵著了他。

事實上從海邊回北京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而公司其他人也根本沒有察覺到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其他人或許以為他們本就是互不搭理的吧。

她或許曾擔憂過發(fā)生的一切會讓他們在每一個工作日都頗覺尷尬,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她沒有如坐針氈,甚至都沒有低落多長時間。而他看起來也一如既往,沉默、瘦削,形單影只。

既然生活回歸正常,她在春節(jié)時就也回到了小鎮(zhèn)。春節(jié)后她等到在小鎮(zhèn)過完三十歲生日才回到北京,于是她比公司其他人的上班時間晚了幾天。

她得知他在春節(jié)后第一個工作日來辭職了。只是消息靈通如她,也終究沒有打聽到他為何辭職,又去了哪里工作。公司中關(guān)于他的話題似乎在她遲歸的這幾天里已經(jīng)從高潮逐漸平息,以致如今已相當令人乏味了。

他的工位很快有了新的主人,一個和他貌似很像、然而又整天吵吵鬧鬧的剛畢業(yè)的年輕人。于是在她感到被鄰座這位年輕人的叫嚷聲干擾的時候,她會想起他,懷念他的安靜,他安靜得就像根本不存在,而他現(xiàn)在也真的不存在了。她會想起他哀傷地站在房子的窗前,說著他的父母如何顫顫巍巍地將房門的鑰匙交給他的情形。他說起那些售樓小姐,還有她們那些關(guān)于美好的老年生活的說辭,實在太誘人,而一切又顯得那么容易,老人們只需要付定金,就會得到一個信誓旦旦的口頭承諾。他們要在回到縣城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其實都不容易,他們沒有見過房子,沒有了解過房價,更沒有算過貸款的利息和貸款的年限,以及每月要還款的數(shù)額,他們像是在睡夢中完成了一筆交易,押上了全部身家。他們急匆匆地找到同行的老人“拿主意”,然而對方也正處于同樣的懵懂與驚恐中,他們只得彼此勸慰,一廂情愿地相信事情不會太糟——至少那是個房子,哪怕遙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哪怕他們?yōu)榇烁冻龅膬r格,在不遠的將來就會顯得太過高昂,令人匪夷所思。

她沒來由地覺得他辭職只是因為他得一直待在那套房子里,他被困住了。不過這種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已,談不上讓她心緒起伏,因為她明白在這座城市,每一個人似乎都很容易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不見,他們消失在那些川流不息、滿懷希望或絕望的過客之中了。

原載《大家》2021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周明全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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