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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所有風(fēng)帆絞索

2021-12-21 02:05鄭然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12期

鄭然

三個本不會有任何聯(lián)系的人,在偶然的契機下,他們的人生緩緩交集,彼此卻毫不知情,仿如被一團絲線牽連起的蒙眼之人。是誰,在調(diào)整命運的軌跡,編織一連串偶然的套索,讓人們落入生活的詭計里?

1

昏沉的戰(zhàn)車停在林陰雪道邊。士兵們瑟瑟發(fā)抖,圍著熊熊燃燒的廢汽油桶,講著關(guān)于女人屁股的下流話,在笑聲里露出被煙和過期罐頭熏黃的牙齒。桐油擦過的槍桿緊緊吸在他們臭烘烘的腋下。他們好久沒休整了,更別奢望什么舒服的熱水澡。這是1944年12月15日的冬夜,在遠處密集的炮火中,德軍艱難地望著眼前的阿登森林。

四年前,他們繞過馬其頓防線,在夏季來臨前穿過這座不可能被穿越的森林,占領(lǐng)了巴黎。那時,士兵們斗志昂揚,刮下樹上濕漉漉的青苔,擦去靴子邊緣的馬糞,有坦克陷進蚊蟲圍繞的沼澤,他們也迅速將它推上來,踏著有力的步伐繼續(xù)前進,上校和他的士兵們小便時說,戰(zhàn)爭很快會結(jié)束。尿液澆在野蘑菇的傘衣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像雨季提前降臨。

如果德軍沒在一九四四年的突出部戰(zhàn)役中失利,會怎么樣?這是武之鸮留給秦衾的問題。

前一晚剛下過雨,秦衾早上登船的時候,還有霧氣沒散。他盯著湖岸邊樹干上的紅色螺籽,船夫告訴他,那是福壽螺的籽,一到夜里,它們就在霧氣掩護下,拖著黏糊糊的軀體,爬到樹干、橋壁和船底部,產(chǎn)下發(fā)光的紅卵。

臨近中午,他吃了些點心,喝了些飲料,船夫操著杭普給他講解濕地的來歷,說自己祖祖輩輩都住在這兒。濕地沒建成前有十一個村,一萬多人口,靠打魚、販?zhǔn)?、掘筍和養(yǎng)蠶生活。船從一棵楓楊拐過,秦衾看見前面有鴨子,船夫告訴他那不是鴨子,鴨子嘴扁,水鳥嘴尖。他仔細看了看,果然是水鳥。有同樣的搖櫓船經(jīng)過秦衾身邊,他聽見對面船上的游客說,江南真好,我要是陳后主,也得亡國啊。船夫笑了,跟另一艘船的同行打趣了幾句,便在水道的岔口分開了。

過去一年里,秦衾一直在想那個問題,他查了關(guān)于突出部戰(zhàn)役的所有資料,無論從哪個角度審視這場七十六年前的戰(zhàn)役,德軍的勝算都不大。從盟軍成功登陸諾曼底開始,德軍就失去了整個西線的優(yōu)勢。而東線的蘇聯(lián)人那時正籌劃新一輪的冬季攻勢,離雙方在易北河會師只有不到幾個月的時間了,對阿登高地進行鉗形攻勢,以便突破默茲河,在一九四五年前拿下安特衛(wèi)普,只不過是德國人瘋狂的幻想。

“這是一個天才計劃,”武之鸮告訴秦衾,“但它失敗了?!?/p>

當(dāng)時,他們正沿著山路一直走,地圖顯示,還有幾百米就到韜光寺了,可那是直線距離,機器沒把爬石階的時間算進去。但他們已經(jīng)站在半山腰了,武之鸮提議繼續(xù)走,到山頂看看。

他們走得有些慢,有年輕的情侶超過他們,很快爬到了山頂。這些年,兩人的身體都得了些毛病,秦衾最明顯的感受是體力大不如以前了,武之鸮心臟前幾年剛換了金屬瓣膜,爬幾層總要歇歇,秦衾就陪他一起歇。石階旁有條山泉從山頂淙淙流下,發(fā)出環(huán)佩交疊碰撞的聲響。他們誰都沒說話。有從山上下來的游客用奇怪的眼神打量這兩個沉默的男人,秦衾靠在欄桿上發(fā)呆,武之鸮坐在對面石凳上抽煙。兩人之間的距離形成某種牢不可破的空間,像一種輕微的拒絕,每當(dāng)有游人想繼續(xù)往上,都會猶豫片刻,才迅速穿過。

到山頂?shù)臅r候,武之鸮的衣服都濕透了,秦衾在進香,武之鸮不信這個,倚著石欄看遠處的錢塘江。

這挺有趣的,武之鸮比秦衾大,年紀(jì)大的人不信,年輕的倒很虔誠。當(dāng)然,這與年齡無關(guān),只是從某種普遍性來說,年齡的多寡代表敬畏的增減。

“你不來拜拜?”

武之鸮搖搖頭,說他剛才問了寺里的沙彌,再往上一點有間茶舍,他想去那里坐坐。秦衾總覺得他的身體里藏著某種虔誠,只不過不知道他信的是何方神圣。

他和武之鸮認識三年了,可依舊對這個男人充滿疑問,疑問來自秦衾本身,武之鸮告訴他,秦衾之所以有這樣的困惑,是因為他還不夠了解自己。武之鸮打了個比方,說,你照鏡子的時候,有沒有覺得鏡子里的自己很陌生?他又說,鏡子其實是一種校準(zhǔn)器,校準(zhǔn)你在這個世界的位置,用何種儀態(tài)、何種動作、何種說話的節(jié)奏穩(wěn)定在這個世界的某個點,如果你過快,或者過慢,都會失控。鏡子里的形象,也是需要維護的形象。當(dāng)然,他又說道,這也是一種規(guī)訓(xùn)。在宏大的秩序中,規(guī)則可以輕易抹平任何不尋常的褶皺。

船搖到一處岸邊,船夫問秦衾要不要到岸上去廁所方便一下,這一趟旅程還剩下兩個多小時,如果不去,后面就沒有靠岸的機會了,他們會前往濕地深處。

秦衾上了岸,沿著小徑一直走到清平山堂,寬大的院落里靜悄悄的,昨晚剛下過雨,地面是濕的,還有晶瑩的雨滴掛在檐角的獸首上,像《山海經(jīng)》里靈獸一千年才分泌一次的涎。從衛(wèi)生間出來,秦衾路過院落左邊的堂屋,看了下游覽簡介,才知道這是明朝刑部尚書洪鐘的家宅,他死于一五二三年,王陽明給他作的祭。

回到船上,船夫撈了一顆福壽螺給他看,螺殼上沾滿泥沙,黑漆漆的一團。這時,秦衾的電話響了,是謝琪琪,他掛了電話,并關(guān)了機。和謝琪琪分分合合一年多,終究還是沒走下去。這時候,他除了想快點見到武之鸮外,誰都不想搭理。

三年前,秦衾還年輕,除了工作外,還有精力做些別的事,恰巧當(dāng)時一位同事邀請他一塊兒玩滑板,他覺得挺有趣的,他會滑旱冰,對自己的平衡力有足夠的自信,便從網(wǎng)上挑了塊板,買了整套的護具。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用不著護具,踩在滑板上,他前所未有的安心,像呼吸一樣自然。

同事告訴他,這是個教你如何面對恐懼的運動,要想在技巧上有突破,必須直面你心里的恐懼。每當(dāng)秦衾想從高坡處滑下,心中都會出現(xiàn)自己摔在地上,腦袋裂開了花的樣子。但他還是滑了下去,腦袋也沒有開花。他就是那時候認識武之鸮的?;鍒隼锒际切┠贻p人,很少見到有上了年紀(jì)的人出沒其中。那天晚上,秦衾從一個高坡滑下去,他想滑到對面斜坡,然后借助坡面的弧度,完成一套沖浪動作。他明顯感到身后有一股目光追隨他,當(dāng)他順利完成一整套動作,停下來后,他與武之鸮的目光相遇,武之鸮坐在對過平坦的石面上,看著自己。

后來武之鸮告訴他,他經(jīng)常來,不滑,只看。秦衾說,那有什么樂趣。他說,看人滑其實很享受。每當(dāng)有人完成一套行云流水的滑板動作,他就觀測到一次完美。人都會被完美的事物吸引,但生活中完美的事物并不多,那些因為滑翔而被帶起的無形曲線,飽滿、柔軟,就連滑板輪底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的聲響都規(guī)律悅耳,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像潮水不斷涌到你耳邊,根本挑不出毛病。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會來滑板場待會兒。

之后,他們又在滑板場見過幾次,順理成章地留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偶爾聊上幾句,一起吃過幾次飯,喝過幾次酒。武之鸮五十多,單身,離過一次婚,離婚的理由很簡單,過不下去了,沒有爭吵、沒有埋怨,或者說,那些淤積在他和妻子心中的話已經(jīng)被疲憊掩埋,誰都不想再麻煩自己的嘴皮子,像吐瓜子殼那樣,吐出怨恨、詰難和對方在過去那些年里,加諸自己身上林林總總的災(zāi)難。他告訴秦衾,有時候不說話,才知道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問題。

武之鸮給秦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見完面或者聊完天之后,武之鸮總會設(shè)定一個日期,告訴秦衾,在此之前不要來找自己,時間到了,他會來找秦衾。開始,秦衾覺得武之鸮這人挺奇怪的,沒當(dāng)回事。后來,武之鸮總是在約定的日期準(zhǔn)時聯(lián)系自己,從未失約。這其中潛在的規(guī)律讓秦衾開始對武之鸮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開始,他還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后來就忍不住了,問武之鸮在消失的這段時間都干嗎去了?武之鸮從沒解答過秦衾的困惑,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秦衾,他去處理一些個人私事。秦衾便不再多問,但對武之鸮的好奇與日俱增。

船搖到濕地深處的時候,秦衾看到好多鷺鳥站在自己頭頂布滿苔蘚的樹干上。從湖底翻上來的腥味也越來越重,船舷左側(cè)和右側(cè),團簇著大量機靈的銀條魚,只要水波輕微地擴散,它們便四下竄動,消失在秦衾眼前,不一會兒又迅速聚集在前方不遠處的水面下。

秦衾不知道為什么武之鸮今年會把見面地點約在這沒有下腳之處的濕地。濕地深處除了他們一艘船,就連堤岸都看不見。這時船夫提醒他抬頭,一架熱氣球正從他們頭頂經(jīng)過。他無心欣賞,又看看手表,離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小時,他知道武之鸮從不遲到,興許這次他可能在路上因為什么事耽擱了吧。于是,他又靠在船上待了會兒,重新打開手機,上面有謝琪琪的兩個未接來電,還有若干廣告騷擾信息。這時船夫提醒他,之前約定的游船時間快到了,如果不回去的話,得另外收費。

他打了個電話給武之鸮,電話是通的,但沒人接。他覺得有點不對勁,靜謐的濕地里,鷺鳥喉嚨里發(fā)出的鳴叫濕漉漉地覆蓋了秦衾全身。

2

謝琪琪長得并不出眾,但很溫柔。她和秦衾第一次約會,就遲到了快一個小時,秦衾在這一個小時里盤算過無數(shù)尖酸刻薄的話語,但都在見到謝琪琪的那一刻流產(chǎn)了。謝琪琪的五官如果單個摘出來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鼻子甚至有點塌,但組合在一起竟然出人意料的舒服,嘴角邊有兩個對稱的梨渦。她抱歉地對秦衾笑了笑,秦衾感覺自己心中的惱火被她那兩個梨渦全吸了進去,蕩然無存。謝琪琪坐在對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妝容,并解釋說自己的火車晚點了,出站后又因為不熟悉上海的路況,選錯了交通工具,坐在出租車上堵了好一會兒。秦衾看著她額頭細密的汗珠,心底竟然有些愧疚。

謝琪琪是秦衾的一位老師介紹給他的,當(dāng)時他狀態(tài)不佳,又剛結(jié)束一段不順利的感情,工作都差點搞丟。老師看著自己的得意弟子像一具被掏空的軀殼,決定幫幫他,便把謝琪琪介紹給了他,期望他能盡快從低谷中走出來。

謝琪琪并不在上海生活,她住在蘇州,從事與電影策展相關(guān)的工作。雖然離上海不遠,也來過多次,但她依舊不熟悉這個城市。尤其是線路復(fù)雜的地鐵,經(jīng)常把她搞得暈頭轉(zhuǎn)向,這也是為什么她從火車上下來,選擇出租車的原因。

他們見面的前一晚,老師特意拉了個群,讓彼此先熟悉一下,老師私底下囑咐秦衾,讓他好好招待下對方,因為人家是特意從蘇州趕來的。當(dāng)時秦衾在跑步,并沒有見謝琪琪的欲望,但看在老師的面子上,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應(yīng)付一下。

謝琪琪告訴秦衾,最近她在蘇州辦了一個新加坡導(dǎo)演的展,剛結(jié)束。秦衾聽說過那個新加坡導(dǎo)演,但沒看過他拍的電影,謝琪琪給他推薦了幾部。之后他們又聊了些別的,看過的小說,還有共同認識的那位老師。中途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秦衾喝了點酒,膽子大了些,仔細打量謝琪琪,他看見謝琪琪的眼神也不斷掠過自己。

晚上,他們沿著巨鹿路走了一段,在夏季末尾,天氣有些涼,上海的雨水也多起來。謝琪琪告訴秦衾,她不喜歡下雨天。秦衾問為什么?謝琪琪說,小時候她的生活是動蕩的,因為父母工作的變動,他們總是要搬家。幾乎每次搬家,都在下雨天。

“離開一塊熟悉的地方,你知道最難過的是什么嗎?”

秦衾從小就在一個地方長大,童年穩(wěn)定,兒時的朋友現(xiàn)在大多都還在交往,他哪里知道答案。但秦衾有個品德,他很誠實,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從不撒謊。有時候,這種誠實也阻礙了他上升的通道,在人際交往間,成了一塊怎么挪都挪不開的絆腳石。三十歲的人,還因為一些工作項目上必要的虛偽而與領(lǐng)導(dǎo)駁得面紅耳赤,導(dǎo)致升遷受阻。

秦衾說自己不知道。謝琪琪告訴他,最難過的是,你知道還有下一次。你剛熟悉的同學(xué),放學(xué)后總是去的小賣鋪阿姨,周末街對面影碟店的老板,鎮(zhèn)子后山的古墳,還有自己無數(shù)次走過的老街,這些碎片般的記憶,像夢魘一樣折磨自己。有時候,她回憶起這些畫面,都覺得過去的生活像被二次曝光的膠卷,虛實相互遮掩在一起,那些童年的景觀將群山的輪廓映在記不清姓名的人臉上,記憶像太陽融化后,油漆般流下的光。有時回想起來,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經(jīng)歷過那樣的日子,因為一切都太短暫了。她的過往被這些短暫的布片縫合在一起,每一塊布的顏色和形狀看上去都不一樣,她無數(shù)次重置自己童年的生活,與一些人的人生徹底斷了聯(lián)系,又與一些新的人建立關(guān)系。

“我可能就是那個會永遠消失的人?!敝x琪琪開玩笑說道。

秦衾知道她想讓對話輕松些。但他愿意聽謝琪琪說這些,他喜歡被信任的感覺,可當(dāng)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秦衾還沒意識到,自己會跟這個女人在此后一年多的時間糾纏許久。

他們走到地鐵站,謝琪琪要去火車站,他得回家。一路上,他始終在猶豫要不要把她送到火車站口,但之后還是決定在地鐵上分開,第一次見面,他怕自己潛在的熱情,嚇壞這個女人。

但第二天他還是忍不住給謝琪琪發(fā)了個消息,內(nèi)容編輯得很簡單,他拍了張前一晚吃飯時候,給她推薦的一本書的封面,那是韓國一位至今還活躍在影壇上的導(dǎo)演的手記。他本想直接問她是否順利到家,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太傻了?;蛘甙l(fā)個好玩的視頻給她?但又覺得這顯得過于親密,他們只見過一面,還遠未到可以隨意說笑的程度。秦衾希望自己能掌控好節(jié)奏,不快,不慢,就像勻速行駛的火車,只要鐵軌沒斷,就能抵達終點。當(dāng)然,這也是他一貫做事的方式。所以他思來想去,決定用那張照片作為開場白,希望這是個好開頭。

沒過多久,謝琪琪也發(fā)了一張書的照片給他,是德國導(dǎo)演赫爾佐格的《冰雪紀(jì)行》。她告訴秦衾,她剛讀完。后來他們還聊了費米悖論,為是否存在地外生命爭論了一番。秦衾之前對外星人并不感興趣,但他和武之鸮探討過這個問題。當(dāng)時,他們在郊區(qū)的滑板場,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了,路燈都熄了,滑板場只剩他倆,他們把鞋脫了,躺在水泥臺上,看著無垠的星空。天空很晴朗,還能清晰看到塊狀的云彩從他們頭頂緩慢經(jīng)過。武之鸮告訴秦衾,十多年前,在甘肅發(fā)掘出一個金代貴族的古墓,那是個單墓穴的拱頂磚券墓,墓主人在里面躺了上千年,考古隊員花了幾個月清理完除棺槨外所有的區(qū)域,選了一個黃道吉日開棺,當(dāng)棺蓋被四個工人卸下來后,墓主人的真容才顯露出來,由于甘肅干燥的天氣,墓主人成了一具干尸,這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槨中陪葬的珍寶吸引,卻忽略了棺蓋,直到他們清理完槨內(nèi)的東西,在夜色中,才發(fā)現(xiàn)棺蓋的內(nèi)側(cè)發(fā)出幽幽綠光,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棺蓋翻過來,愣住了。那上面布滿精心挑揀的螢石,按照天空星宿的位置排列,在夜里,在永久的黑暗中,這些不朽星辰陪伴了墓主人上千年,照耀他不腐的尸身。

武之鸮說,天空和星辰都沒變。千年前那位金代貴族也曾躺在草地上見過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那什么變了?在時間流淌的進程中,汩汩的水流,哪怕那些微小而意外的流向,都沒過了精密的語言和文明,星體運轉(zhuǎn)而引發(fā)的潮汐浸沒匍匐的沙粒時,中原累世的王朝也倒在夜宴的豪飲中。

那天晚上,秦衾對武之鸮說的話似懂非懂,談到外星人的時候,武之鸮只是指了指那些天空中亮著的光點說,希望人類不是孤獨的。

謝琪琪顯然對外星人有一番透徹的見解,秦衾只是說了兩句便覺腹內(nèi)空空,只能聽謝琪琪說各種理論和對歷史上UFO目擊事件的分析。從那一刻起,秦衾的腦子里便都是謝琪琪的影子,雖然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但兩個月后的某個中午,在蘇州市郊的一家酒店里,他們還是上了床。

謝琪琪那天有些感冒,鼻音很重,本來秦衾說要不改天,但謝琪琪堅持說可以。整個過程中,秦衾有些緊張,謝琪琪也打過幾個噴嚏,可這并不妨礙他們走到一起。

謝琪琪知道秦衾是可靠的。她沒花多少精力就了解了這個男人。誠實、正直,有時候有些木訥,總是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話不多,喜歡聽自己嘮叨,挺適合結(jié)婚的。她不小了,雖然母親沒怎么催過自己,但到了年紀(jì),一個人難免總被孤獨包裹。她有個哥哥,已經(jīng)成家。她想,順利的話,今年過年的時候,可以帶秦衾回趟家。

3

武之鸮有個秘密。他患有一種精神疾病。從二十二歲那一年的夏天開始,他每個月都要到醫(yī)院去復(fù)診開藥。他記得那是一個下午,痛苦毫無征兆地降臨,他先是聽到自己內(nèi)心有一面鏡子碎了,接著,無數(shù)毫無意義,甚至違背自己意愿的想法和沖動反復(fù)侵入進來,像是決了堤的洪水,他越是抵抗,越是無法控制它們蔓延。后來他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給出了強迫焦慮障礙的診斷。醫(yī)生說這可能是家族遺傳,在他的家族病史上,他的祖父患有憂郁癥,他的父親有焦慮癥。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秦家的祖先在南洋度過的日子。傳說,家族中的某位祖先娶過一位馬來族女人,那是當(dāng)?shù)貚u民部落的巫女,身體里有“瘋血”,可以與天地間的靈溝通,占卜海事,溝通逝者,預(yù)測未來,治愈病痛??傊愑诔H?。后來巫女懷春,偷偷逃到鎮(zhèn)子上,被那位祖先收留,日久生情,誕下子嗣??床灰姷摹隘傃痹谝淮忠淮淖铀弥蟹毖堋?/p>

傳說的可信度已經(jīng)無從考證,但武之鶚推斷,所謂“瘋血”一定是某種精神類遺傳病,島民無知,以為這是某種天賦,但其實那只是一種詛咒。如今,他也深受其害。他吃的藥裝在一個長方形的綠色紙盒里,拆開包裝,剝掉背部的鋁殼,白色藥片沉甸甸滾到他手里,每天晚上吃兩片,一是鎮(zhèn)定睡眠,二是讓他心情持續(xù)地平穩(wěn)愉快。

剛開始的時候,藥效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只要不間斷服用,他就能一直保持正常。他從沒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他不打算告訴別人,就連他的前妻也僅僅知道個大概,并不清楚嚴(yán)重的程度,他早就決定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里。

但病癥反復(fù)的發(fā)作和對藥品依賴的加深,造成他在情感上無法正常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緒,只要斷了藥,他就整天活在驚懼、憂愁和蔓延的焦慮中。他有時候覺得自己身體里的某個開關(guān)壞了,醫(yī)生也明確告訴他,這是一種頑固的精神官能癥,可能終身盛行。終身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是判決,它直截了當(dāng)?shù)卮輾Я四阄磥淼哪骋黄瑓^(qū)域,像被轟炸過一樣。你不用期盼,也不用做打算,那里現(xiàn)在是廢墟,將來也是。重建呢?很難。你得帶著它生活。一座燃燒著幽暗之火的廢墟,妖冶的藍火從石頭縫隙躥出,滾燙的磚塊上刻著血統(tǒng)中瘋涌的家徽。

所以武之鸮一直小心翼翼,避免與人產(chǎn)生過于深刻的羈絆。他知道一旦關(guān)系破裂,便無法輕易讓自己從巨大而綿延的情感陣痛中獲得解放,反而會被誘入夜色深山,獨自一人在越走越窄的森林里不斷躲避來路不明的流彈,帶著驚懼和慌亂逃竄,無論生理還是心理,整個人都陷入冰涼的混沌。

但秦衾是個例外。就像武之鸮每次給他留下歸來的日期,武之鸮都知道,無論他去做什么,秦衾總會等他回來。說起來他們并不熟悉,但兩人之間像被什么東西鎖在了一起,他非但沒覺得不適,還覺得很踏實。

可現(xiàn)在,武之鸮卻不知道,秦衾正坐在濕地深處的船頭,猶豫著是否報警。天已經(jīng)黑了,武之鸮仍舊沒有任何消息,他從沒爽過約,這讓秦衾覺得太反常了。但很快秦衾就放棄了報警的念頭,直到他掏出手機的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武之鸮的了解少之又少,他是哪里人?家住何處?有沒有家人?年齡多大?他一概不知。甚至就連“武之鸮”這個名字,他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報了警也沒用,誰也找不到他。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突出部戰(zhàn)役前夕,在巴黎給艾森豪威爾慶功的布萊德利,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部隊將被森林另一頭的猛獸伏擊。漆黑的冬夜,香檳酒杯碰撞的清脆響聲,正被德軍的三個裝甲師悄悄包圍,在天亮前,會有很多人死去。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七日的戰(zhàn)況異常激烈,美軍的兩個步兵師被圍困在森林北部,受德軍兩個機械化部隊的鉗制,在南部,脾氣急躁的巴頓被擋在外面,大發(fā)雷霆。此時的艾森豪威爾,又抽調(diào)了剛打算回英國休整的101空降師增援,傘兵們在被炮火染得通明的夜色中,跳下飛機,像被吹散的蒲公英種子。十二月的比利時冬季,逼迫那些來自費城、紐約和得州的美國大兵們摘下自己燥熱的心,飛機的螺旋槳也在山脈邊緣停下轟鳴,又有人打光了自己的子彈,沒有留下遺言。而那些胸前插著高山火絨草,沉默高大的日耳曼人倒在樹下,身體里的血早已流干,在四周結(jié)成黑褐色的冰碴,像魯爾那些煉鋼廠里逐漸熄滅的火花。此時,有年輕的士兵路過,終究認清了凡人的命運。

現(xiàn)在,秦衾覺得武之鸮就像那些跳下飛機的傘兵,偏離了降落地點,或是誤入某個小徑岔路口后,再沒回來。

事實上,武之鸮確實遇到了麻煩。這次與秦衾的見面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但他被困在山頂了,還記得去年他與秦衾在韜光寺頂喝茶的那個茶舍嗎?對,他們之后去了那里,茶舍里人不多,他們挑了窗邊坐下,武之鸮的一只胳膊搭在窗沿,往下看能看見懸崖、溪流和一些蔓生的青翠樹枝。他們點了壺龍井,價格是平時的三倍。秦衾覺得太貴,想退掉。武之鸮攔住他,擺擺手,說沒必要。

武之鸮問秦衾對二戰(zhàn)了解多少?秦衾搖搖頭,他只知道一些著名的事件,比如敦刻爾克大撤退、諾曼底登陸和市場花園行動。武之鸮問他知不知道突出部戰(zhàn)役?秦衾沒聽說過,想掏出手機百度一下,武之鸮說不用查,接著,他講了整場戰(zhàn)役的來龍去脈。這是德軍二戰(zhàn)中發(fā)動的最后一場攻勢,二十五日,當(dāng)硝煙散盡,德國人丟下十萬多具尸體,撤退了。德國從此徹底轉(zhuǎn)入防御態(tài)勢,所有兵力都拱衛(wèi)在柏林附近。半個世紀(jì)后,森林附近耕作的農(nóng)民依舊能挖出銹跡斑斑的軍徽、肩章和灰色潮濕的舊骨殖。

秦衾不知道武之鸮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隨后武之鸮提出了那個問題,如果德軍沒在一九四四年的突出部戰(zhàn)役中失利,會怎么樣?

秦衾問他為什么會問這個。

“我就想知道,如果失敗了,還有沒有翻盤的機會?!?/p>

秦衾從不會思考這些事,對他來說,這些已成定局的事,再去研究它又有什么意義?或者說能改變什么呢?所以他也很少看歷史書,他覺得那些書沒用,扭轉(zhuǎn)不了過去,也無法改變未來。但他愿意聽武之鸮和他說這些,對于秦衾來說,他缺少的是專注。所以很難堅持做好一件事,常常半途而廢。而立之年,依舊庸碌。但武之鸮不一樣,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秦衾身上缺少的特質(zhì),秦衾一直覺得武之鸮在秘密籌劃些什么,但他不想問,甚至有時候,這件事本身就是吸引他跟武之鸮繼續(xù)交流下去的原因。一旦弄清楚了,他怕失去熱情。

秦衾是困惑的,他活到了一定歲數(shù),三十一歲,不長,也不短,但他從既有經(jīng)驗中無法找到解答。他覺得自己被困住了,不是某件事或者某個人困住了他,而是生活本身毛毛的鉤刺困住了他。他渴求外部有個陌生的力量來打破他眼前的迷霧,給他方向。武之鸮就是他找到的那個人。

對武之鸮來說,秦衾是這個世界上那種再普通不過的男孩子,他比自己堅強,容易對生活心滿意足,他能繼續(xù)生活下去,就算遇到些挫折,也只是暫時的,他總會想辦法找到出路,他要做的只不過是給他一些建議。

可武之鸮的處境比他復(fù)雜得多。精神疾病常年對他的折磨,破碎的婚姻,還有死去的兒子。他從沒跟秦衾提過這件事。他跟妻子離婚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這件事。哪有那么輕描淡寫啊。他的心至今都在滴血。

事情發(fā)生在二十年前,武之鸮作為浙江一家生產(chǎn)液壓動力單元公司的工程師,獨自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宿舍是毛坯房,走進去,一抬腳,就揚起一片水泥灰。武之鸮有鼻炎,受不了灰塵,他對公司的安排有些不滿,申請另換一套,但當(dāng)時管事的人手里只剩一套房子,碰巧又來了一位公司高薪聘請的工程師,無論從年紀(jì)、能力和職位上都比武之鸮要高一些。人事便優(yōu)先了那位工程師。武之鸮沒辦法,只能自己解決,最后他花錢給自己的客廳、廚房裝了漂亮光滑的大理石瓷磚,但他的強迫焦慮癥逼他也給浴室鋪上了瓷磚。唯一不足的是,地板容易打滑,好幾次武之鸮都因為從浴室出來,拖鞋沾水打滑,摔在地板上。那時候,妻子和兒子還在老家。他打電話給妻子的時候,只是作為某種細瑣的小事和妻子提過一嘴,誰都沒放在心上。他們談話的重點在兒子身上,前兩年暑假,兒子都跟妻子待在一起。今年夫妻兩人商量把兒子送到武之鸮這里過一個月,或者說,讓孩子多習(xí)慣一下南方的水土,因為隨著武之鸮的工作業(yè)績和公司對他的提拔,他們一家很可能會永遠搬到南方生活。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甚至就連被武之鸮刻意隱瞞的精神疾患都賞臉沒再光顧。那陣子,武之鸮很快樂,天空總是亮的,而心里閃著金光。

兒子很快就來了,妻子因為要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晚幾天過來。兒子到的那天晚上,武之鸮從外面買了鹵味,還燉了只雞放在黃泥燒制的砂鍋里,那是他專門從當(dāng)?shù)匾粋€燒制陶罐的土窯作坊里買的,土窯附近是農(nóng)民們的祖墳,有些老墳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他很快看中了這個敦實的砂鍋,花了五塊錢帶回家,放在火上開鍋,火焰包裹了砂鍋胖墩墩的屁股,有股冬季飄蕩的干稻草味。他還清蒸了一條黃魚,兒子喜歡吃刺少的魚,管這種刺少的魚叫蒜瓣魚,魚肉一瓣瓣粘連在一起,沒有刺,夾一塊放嘴里,可以放心吞咽。兒子還喜歡吃蝦。在北方,魚販子經(jīng)常騎著三輪車,裝一車死魚爛蝦沿街挨個兜售,那些蝦個頭矮小,皮厚肉乏,有些蝦頭就占了身體的三分之二,它們不再像剛撈上來那樣拼命蹦跶,一個個靜靜躺在車斗那連年累月的漆黑血污里,以低廉的價格出現(xiàn)在每家每戶的餐桌上。兒子有一次吃了拉肚子,送到醫(yī)院被診斷為病毒性痢疾,武之鸮急得從南方連夜趕回來,待了半個月才回去工作。武之鸮把從菜場買回來的鮮蝦仔細清洗,挑掉蝦線,又用開水焯了一遍,才安心放到鍋里和蔥姜蒜一起爆炒。

他和兒子快半年沒見了,在工廠門口,兒子見面就勾住他的脖子,雙腳離地,像拴在脖子上的一串風(fēng)鈴,武之鸮把兒子抱起來,重了,身上的肉也結(jié)實多了,眼里洋溢著雛鷹稚嫩的英氣,充滿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在自己耳邊說與小伙伴午間的校外探險,令人驕傲的期末考試成績,還有因為調(diào)皮不小心燒著女同學(xué)頭發(fā),氣哭媽媽的內(nèi)疚。武之鸮靜靜聽著,兒子的聲音那么鮮活,還沒完全成熟的嗓音里已經(jīng)具備了復(fù)雜而豐滿的情感,現(xiàn)在想起那些斑斕的嗓音,還會讓武之鸮禁不住流淚。

吃完飯,兒子說要洗澡,武之鸮給兒子打好燃氣開關(guān),調(diào)好水溫,把換洗衣服找出來,妥帖地碼在上午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床單上。兒子喜歡太陽曬過的床單,洗完澡總是喜歡光著身子在上面打滾,將臉埋在床單里,使勁嗅著纖維里殘留的光明。

浴室里熱氣氤氳,蓮蓬頭嘩嘩作響。武之鸮守在廚房里,剛才吃飯的時候,兒子說雞湯有些淡,他加了點鹽,又燉了燉,打算給孩子當(dāng)夜宵。

與此同時,工廠測試車間里的工人們正愁眉不展,新生產(chǎn)的液壓油泵在漏油,排查了主軸油封和泄油管,依舊找不到問題出在哪兒,離給客戶的交貨時間不足一天了。他們先是去找那位比武之鸮職務(wù)高的工程師,他是這款油泵的主要設(shè)計者,可不巧那天工程師輪休,帶著一家人在近郊度假。最后,他們想到讓武之鸮來救急,便派人去找他,那是晚上十一點零五分,一身油污的工人跑到宿舍,喘著粗氣爬到四樓。

急促的敲門聲讓武之鸮有些意外,了解情況后,武之鸮才想起灶上還燉著雞湯,伸手去握砂鍋柄,一瞬間被燙得立馬撒手,砂鍋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有相當(dāng)一部分碎片滑到了客廳瓷磚上,但武之鸮顧不上打掃,出了門便直奔廠區(qū)。

凌晨三點,當(dāng)他忙完回到家,卻看見兒子赤身裸體倒在地板上,腦后血洇了一片,一塊砂鍋碎片深深刺穿了兒子年輕脆弱的頭骨,送到醫(yī)院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醫(yī)生讓武之鸮準(zhǔn)備后事。武之鸮覺得脖子上的風(fēng)鈴斷了,懷里的雛鷹也飛走了。

4

武之鸮與自己約好第二天在西溪濕地見面。赴約前的那天晚上,秦衾獨自躺在酒店的床上,望著天花板,謝琪琪又給他發(fā)了好多信息,他都沒回。事實上,這些天除了謝琪琪,沒有人聯(lián)系過他。

他知道謝琪琪是個沒安全感的女人。對所有東西都保持警惕的態(tài)度,任何人的熱情都會讓她退縮。謝琪琪解釋過,她說她受不了藏在這種熱情后的不假思索,似乎這一秒他可以對你熱情,下一秒也可以收回,這種熱情的背后其實潛藏著一種泛濫的冷漠。

秦衾不懂謝琪琪在說什么,有時候他覺得謝琪琪的思慮過多,但又很佩服她的洞察和智慧,他很慶幸在跟她認識之初克制了自己的熱情。他松了口氣,同時又覺得跟謝琪琪的相處需要變得處處小心。她太敏感了。他想到那種在手里打哆嗦的雛鳥,稀薄羽毛下,顫抖發(fā)熱的小小軀體,仿佛只要稍微動一下,它就要死掉。

秦衾不知道謝琪琪喜歡自己什么,與她相比,自己實在平庸得很,他并非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只是,她不會覺得悶嗎?每次在一起說話,他都是聽她說,他很少插嘴,甚至不會主動挑起什么話題,除了聊電影的時候,他會興致勃勃地參與進來外,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沉默。有時候他覺得和謝琪琪在一起,自己就像塊石頭。她對著一塊石頭說話,可石頭根本不會回應(yīng)。換成自己是謝琪琪,他肯定早被篩掉了。他問過謝琪琪原因,可謝琪琪笑嘻嘻地說,那要等結(jié)婚的時候再告訴他。他有些慍怒,可他也不知道這股怒火是哪兒來的。

他時常有這樣的時刻,他試著找過原因,可沒有任何收獲,最后只能牽強地歸咎為他的火象星座,天生脾氣就急暴。任何事情只要用“天生”來解釋,似乎就能抹平一切有可能進行下去的懷疑,自圓其說。

可誰不清楚,這是一種欺騙呢?可每每挖出那血淋淋的真相就真的能心安理得過一輩子嗎?就能成長、就能重新開始新生活嗎?秦衾覺得不能,他并非不能找到原因,只是每當(dāng)他找到正確的洞口,在進入之前,他都會故意讓自己迷路,他知道洞口在哪里,甚至可能知道洞里潛藏著什么,但他不想進去,他覺得這樣就夠了,這樣才能繼續(xù)生活下去??芍x琪琪跟他的人生觀完全不一樣,她喜歡刨根問底,對真相和本質(zhì)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她一定要把它們揪出來,拖到太陽底下暴曬,哪怕她得陪著它們暴曬,都不會放棄。有時候秦衾甚至覺得她有些瘋狂,找到那些東西有什么用呢?謝琪琪說,那樣她會踏實。就像又找到一根這個世界牽扯住她的線,她不想像以前那樣消失了,不想再不清不楚活在這個世界上了。每件事她都想搞清楚,每個問題她都需要一個答案。

秦衾忽然明白他那股無名的慍怒是哪兒來的了,當(dāng)他難得想進洞一探究竟的時候,洞口卻被人封住了。封住洞口的正是謝琪琪,她手握澄明的秘密,卻故意讓他得不到。而慍怒消失也只是因為秦衾沒有那么激烈的好奇心,他慣性地從洞口溜走了。他把這一切歸為謝琪琪的小伎倆,對此不屑一顧,覺得女人總愛玩些花樣,但他早晚會得到答案,他有耐心。

謝琪琪喜歡逗弄他的耐心,這成了她的一種樂趣。秦衾則不以為意,尤其當(dāng)他明白謝琪琪是故意這么做時,他偏不讓她得逞。謝琪琪經(jīng)常會搞一些小測試,測試秦衾真正的想法,剛開始秦衾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以為那只是女性本身的敏感和多疑。但隨著這種測試的增多,他有點不舒服,和謝琪琪的相處開始變得很累,但他還能堅持,認為情感可能需要這樣的磨合。直到有一次無意發(fā)現(xiàn)謝琪琪用一個微信小號冒充陌生女人試探了自己半年多,他徹底爆發(fā)了。這種不信任是秦衾最討厭的事,他也無意向謝琪琪解釋什么,直接了斷提了分手。這是他們第一次分手,但很快他又被謝琪琪的眼淚攻勢挽回了;可沒多久,他發(fā)現(xiàn)謝琪琪又故伎重施,但他沒像上次那樣提分手,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個女人,在過去,在她的身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才讓兩人的關(guān)系走到這一步?他第一次如此渴望找到答案。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要進到洞里。但進洞的過程比他想象中順利得多,他甚至感覺謝琪琪其實一直在等他,等他來拆掉自己封住洞口的柵欄。那些只不過是些擺設(shè),他一碰,就全部倒掉了。

秦衾回過神,翻了個身,感到有些孤獨,便找出去年在韜光寺拍的照片,在朋友圈發(fā)了條動態(tài),便沉沉睡去。

5

兒子死后,武之鸮潛伏的精神問題像是找到了出口,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無數(shù)痛苦幽魂從他皮膚褶皺的深處、黑色瞳仁、半衰期的發(fā)根底部、長滿腳氣的灰黃指甲蓋下鉆出來,將他纏裹得透不過氣。醫(yī)生告訴他,他的癥狀已經(jīng)病變,藥量加到了每天四片,早晚各一次,甚至提出讓他住院。

他像是被封在一個透明的深淵,周圍一切都失真了,隨之絕望席卷全身,身體從天靈處開始碎裂,有秩序地經(jīng)過脖子、手臂、五臟六腑,順著動脈流向全身。睡眠從不親近發(fā)臭殘破的軀體,墮落徹底將他據(jù)為己有,幾天幾夜里,不止不休占領(lǐng)了他。

那位外出度假的工程師,興許是心懷愧疚,專門提著營養(yǎng)品、水果甚至拎著一只雞上門慰問武之鸮。他們素不相識,可見到那只雞,武之鸮就想起那口碎成片的砂鍋,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兒子。眼前的工程師便換了個模樣,如果不是他搶了自己房子的名額,如果那天他沒有去度假,兒子怎么會死?于是,仇恨的黑焰從眼底升起,一路燒向工程師。那位愧疚的男人也意識到有一場大火在逼近自己,找個借口,放下東西便匆匆離去。那時他還不知道,武之鸮眼中破敗的神色會反復(fù)在深夜爬進他的夢里,那種絕望和恨意,讓他害怕。

工廠給武之鸮放了個長假,當(dāng)他從辦公樓拿著假條出來,路過那些晝夜轟鳴不止的車間時,忽然覺得周圍一切都冷冰冰的,數(shù)控車床不會因為自己兒子的死而停止機械的運轉(zhuǎn),不會因為自己悲傷而發(fā)出深深哀鳴,也不會因為生命的消逝就放棄沾滿油污的忙碌。更不會因為同情就丟掉一筆筆價值可觀的訂單,那些停得整整齊齊的貨車,載滿誕生于同一個模具中的鋼鐵之心,在夜晚出發(fā),經(jīng)過養(yǎng)殖珍珠而堆滿蚌殼的湖岸,翻越松柏燃燒的群山,在天亮?xí)r分駛?cè)胪ㄍ鞘械母咚俾?,帶走了兒子最后一絲魂魄。

兒子聚集在那個小小的罐子里,武之鸮抱著它,忽然意識到這就是孩子的全部了,號啕大哭起來。他辭了工作,從南方回到家鄉(xiāng),入了當(dāng)?shù)刈畲蟮哪箞@,給兒子選了最高處的一個穴。和妻子離婚后,通過朋友的關(guān)系,去那兒當(dāng)了幾年守陵人,沒事就坐在兒子身邊,看天空盤旋的孤單鷹隼。

后來他又回到南方,什么工作都干,修過手機,疏通過馬桶,在工地澆筑混凝土,最后在上海郊區(qū)的某個菜場旁租了個鋪子,給人配鑰匙開鎖。每開一把鎖,他就在三塊錢一本的硬面本抄上記一筆,他算了算,迄今為止,開了千余把鎖。他通常六點打烊,簡單吃點中午的剩飯,便到附近的滑板場去,一直待到晚上再回住處。

有一回,住在附近的胖男孩來找他,他們熟識已久,胖男孩的父母沒有雙休日,每到周末,胖男孩無人看管,便在附近徘徊,讓好奇延伸到窸窣的草叢,鱗屑簌簌剝落后墻壁里的蝸牛,年輕保安藏在箱子里的漫畫和菜場里覓食的流浪狗身上。每次胖男孩路過武之鸮的鎖鋪,都會跟他打招呼,然后站在燈光充盈的玻璃柜前,觀察形態(tài)各異的鎖,球形門鎖、電子鎖、掛鎖、飛機鎖、抽斗鎖、密碼鎖。那些黑暗鎖孔里像是藏著宇宙星系,斑斕的星云籠罩一切,年輕的恒星誕生于父輩的消亡,星坯緩慢收縮,長滿絨毛的光芒統(tǒng)攝無數(shù)坍縮的秘密。滾燙的黃銅淌過凹陷的峽谷,有辣椒燃燒的手揮舞這沉默之物,而水鳥照例飛過那些莊重的事。

久而久之,兩人相熟。有時候,男孩累了,會躺在他皺巴巴的行軍床上睡個午覺,輕鼾彌散在武之鸮周圍,他覺得比醫(yī)生每天讓他服的藥管用得多,身體里殘破的部分逐漸又被無形的神經(jīng)羅織起來。偶爾找武之鸮配鑰匙的顧客會把男孩誤認作他的孩子,他也不解釋。四點前,他會叫醒男孩,讓他回家,直到目送他安全拐進馬路對面的小區(qū),才收起床,將柜子上散落的金屬屑攏到長滿厚繭的臟手里,倒進一個玻璃罐里。

有一天,胖男孩忘帶鑰匙了。他提著工具箱,爬了三層樓,蹲在防盜門外,花幾分鐘解決了問題。胖男孩讓他進去坐會兒,他要給爸爸打電話報平安。武之鸮坐在客廳,看見茶幾上攤著一本書,里面都是黑白照片,仔細一看,是本二戰(zhàn)期間的戰(zhàn)地攝影集,他翻了幾頁,胖男孩說他爸爸是個軍事迷,家里有很多這樣的書。武之鸮看到其中有張照片占了一整頁篇幅,下面有行小字寫著“1944年,阿登森林,德軍前線”,他把書橫過來,仔細端詳那張照片。

那是一雙焦灼的雙眼,回頭的時候,正好被攝影師抓拍到。他身上掛著一串機槍子彈,腰間別一把邊緣有豁口的工兵鏟,虎口處露出一把傾斜的匕首柄,他的頭部應(yīng)該受傷了,鋼盔下的亞麻繃帶繞著頭部纏了好幾圈,舊日的血漬在清晨白色的霧氣中顯得格外矚目。他全副武裝,雙手提著輜重,沉甸甸的裝備壓得他嘴巴大張,喘著粗氣,露出兩排參差的牙齒。這人應(yīng)該有輕微的牙病,可能是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幾年,在壕溝里吃那些過期罐頭導(dǎo)致的。有些松弛的牙齒像在凝固的照片中抖動,在半個世紀(jì)前歐洲冬季的刺骨寒風(fēng)中凍得直哆嗦。他顯然走了很久,不遠處有同樣的德國士兵正朝冒煙的森林走去。

這是張半身像,武之鸮看不到他的腿和腳,也許它們深陷在厚厚的雪里,正忍受著腫脹、壞疽和凍瘡帶來的折磨。他從其他照片中得知,戰(zhàn)斗最膠著的那幾天,一直都在下雪,當(dāng)?shù)诙焯柍鰜砗?,前一天夜里陣亡的士兵,已?jīng)徹底消失了,大雪覆蓋了一切,下面壓著層層疊疊的尸體。有些幸運的士兵躲在散兵坑里,被寒冷和來自照明彈的恐懼追逐得精疲力竭、昏昏欲睡。若干年后,年老的他們帶著毛衣下扭曲的傷疤,在溫暖的客廳度過生命里還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冬夜時,都會慶幸這不是在做夢。

武之鸮看著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他沒有名字,很多年前,被派往戰(zhàn)地記錄戰(zhàn)事的攝影師捕捉到了行軍途中的一幕,沒人知道他多大,來自哪里,喜歡什么,對花粉還是蛋黃過敏,心中是否有惦記的人,晚上睡覺喜歡蜷曲還是側(cè)臥。他在打一場無望的戰(zhàn)爭,有勝利的可能,但概率很小。他可能輸?shù)粢磺校ㄉ?,?dāng)然,也可能僥幸勝利生還。可歷史沒有這樣的慈悲心,戰(zhàn)局早已鎖定,命運也被下了最后通牒,無數(shù)密密麻麻無形的軌道交錯縱橫,遍布整座森林,所有人在這場戰(zhàn)爭里早被安排好了屬于自己的那條。接著齒輪、螺帽、發(fā)條一起轉(zhuǎn)動,精密的儀器緩慢運轉(zhuǎn),將他們送往終局。

這可能是他人生最后一張照片,也可能他在森林邊緣中了流彈,死神在離心臟幾厘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他被醫(yī)護兵抬下前線,送往后方醫(yī)院救了回來,并順利退伍,回到家鄉(xiāng)。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又活了三十年,某天晚餐后外出散步,走到一半突發(fā)心梗,從橋上摔下去,被河水沖到下游,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去多日,身體白得發(fā)脹。

當(dāng)然,這都是武之鸮的猜想,正因為他后來的命運無人知曉,藏在歷史預(yù)先埋好的詭計里,武之鸮才有機會幫他換條路走走。

從胖男孩家回來,他就開始對整件事著迷,他一直在想,如果這場戰(zhàn)爭沒有輸?shù)?,那個男人的人生走向會怎么樣?他是不是有機會過上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就像如果那天武之鸮沒有去車間解決問題,而是待在家里,將碎了一地的碎片掃進垃圾桶,兒子是不是就不會死?

武之鸮沉迷于對這個男人命運的終極想象中,仿佛獲得了一種新力量。他查閱了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的所有資料,甚至從網(wǎng)上購買了一九四四年整個歐戰(zhàn)地區(qū)的舊地圖,從諾曼底到巴斯通,從斯大林格勒到聶茲河,所有關(guān)鍵戰(zhàn)役,都留下了武之鸮的足跡。他在家中排兵布陣,廢寢忘食,推演了無數(shù)遍戰(zhàn)役的進程和走向,每一次細小的戰(zhàn)斗都被他放大暫停,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傷亡里,隱藏著決定戰(zhàn)局的關(guān)鍵秘密。鋪滿整個森林,銹跡斑斑的命運之軌被重新開啟,無數(shù)死去的無名氏得以短暫還魂,被炮火擊毀的虎式坦克又一次瞄準(zhǔn)了謝爾曼的履帶和炮塔。

在茶舍,他問了秦衾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秦衾的回答并不重要,他也知道秦衾不可能像他一樣癡迷于這場與自身毫不相干的戰(zhàn)爭,他了解秦衾這樣的人,他們很聰明,但從不究根問底,他們懂得如何與真相和事實保持距離,不然,在晚上會很難入眠。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武之鸮在兒子去世的前幾年,曾羨慕過這樣的生活,在滑板場,是秦衾臉上的滿足吸引了他,他很久沒見過這樣完美的神態(tài)了,仿佛秦衾受到了整個世界的眷顧。以前兒子會經(jīng)常流露這樣的表情,于是,武之鸮懷著一些私心,靠近秦衾,也想從他身上分到一些久違的快樂。但他后來發(fā)現(xiàn),對他這樣破碎的人來說,這是件危險的事,從某種角度來看,秦衾無疑是自己兒子的某種替代品,他在消耗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旦他的精神又出現(xiàn)不穩(wěn)定的癥狀,他就想去找秦衾,渴望從他那里獲得短暫的安寧,這樣的時刻每天都有,秦衾不知道,但武之鸮對自己心知肚明。他不能放任這種病態(tài)的依賴?yán)^續(xù)蔓延下去,到頭來只會毀掉自己。哪怕拋開這一點來看,常年浸沒在孤寂中的他,也像是終于從水面之下伸出頭呼吸了一大口氣,可借助外力終究是不可靠的,所以作為一個鎖匠,他也給自己上了把鎖,他規(guī)定自己只在特定的時間與秦衾見面。而在他“消失”的這些時間里,他都在推演戰(zhàn)役,給那個照片中的男人,也給自己找一條出路。

6

謝琪琪總會夢到父親,那個看上去總是心懷愧疚的男人。在秦衾面前,她從不提父親。這對她來說不是個禁忌話題,只是秦衾從來不問這些,他仿佛不關(guān)心這個世界,也不關(guān)心她的來歷,甚至不關(guān)心自己。她太想知道秦衾心里在想什么了,他有沒有愛上其他人?有沒有跟她結(jié)婚的打算?有沒有想跟她分手?這些不清不楚的問題,整天誘惑著她去探查。她偷偷注冊了一個微信小號,開始扮演另一個女人,試圖進入秦衾的生活,打探這些秘密。她知道這是一件危險的事,如果秦衾知道了,他們的關(guān)系很可能會隨之結(jié)束,但她有把握讓秦衾再回到自己身邊。所以在秦衾發(fā)現(xiàn)這件事后,她并沒有顯得很慌張,而是按照之前的計劃,一步步重新挽回秦衾,可她沒有放棄之前的目標(biāo)。謝琪琪也說不清是自己身上的不安全感作祟,還是她對這種事早就上了癮。在她不斷遷徙的童年里,她已經(jīng)習(xí)慣扮演各種角色與人交往,唯獨從不扮演自己,只有這樣,在告別一個地方時,才能不傷心,或是將悲傷降到最小,那些角色像一張張到期的皮囊,只要脫掉就能松一口氣。等到了新的地方,會有新的皮囊等著她穿上,這樣的生活,早已讓她辨別不清自己是誰。

所以當(dāng)他們第一次分手后,秦衾有一次破天荒問起自己的童年往事時,謝琪琪覺得,這一天終于來了。她知道秦衾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但他一旦開口,她就會將洞口的阻礙撤走,讓他安然進入??蓮哪睦镩_始跟他講起呢?她想起了童年那次郊游。那并不是她印象中童年里最快樂的經(jīng)歷,可不知為什么,她就是想起了那次郊游,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后來她明白了,似乎從那次郊游回來,一切都變了,所以她才對那次經(jīng)歷念念不忘。

當(dāng)時他們在南方生活,去阮市是早就說好的,那里有個著名的珍珠養(yǎng)殖交易市場,媽媽想去。爸爸特意請假調(diào)休,前一陣子他因為在工廠研發(fā)新產(chǎn)品,在車間連軸轉(zhuǎn)了一個多月,吃住都在里面,直到產(chǎn)品順利上了生產(chǎn)線。

路上,哥哥坐在副駕駛,拿著地圖幫爸爸確認路線和方向。媽媽、姐姐還有她,坐在后排。對,她曾有個姐姐,只是在這個家庭中,她被刻意淡忘了。時間一長,有時候她甚至懷疑姐姐是否真的存在過,爸爸在世的時候,媽媽、哥哥和她,誰都不會主動提起這個人,以免勾起爸爸夜里連綿的嘆息。

姐姐好動,在車上坐不住,經(jīng)常遭遇媽媽訓(xùn)斥的目光。但她喜歡跟姐姐玩,姐姐總有古怪的念頭,也更親近她。哥哥相反就沉悶些,性格反復(fù)無常。爸爸更寵哥哥,雖然哥哥有時候背地里還會跟他們講爸爸的壞話。

他們原計劃在阮市待三天,第一天她跟姐姐聯(lián)手捉弄了哥哥,報復(fù)他前幾天偷自己零花錢的行為。還去吃了當(dāng)?shù)禺a(chǎn)的香榧,香榧殼硌掉了姐姐一顆牙,疼得她直叫喚,爸爸只能帶她坐船到下游的診所去看牙,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原本去鄉(xiāng)下摘楊梅的計劃只能挪到第二天下午??傻诙煲辉?,爸爸就接到廠里電話,叫他趕緊回去。當(dāng)時他們正在珍珠市場里給媽媽挑珍珠,整個市場的天花板都是玻璃做的,抬頭就能看到陽光,那些散在攤位上的珍珠,蕩著光暈,刺得謝琪琪睜不開眼。當(dāng)時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個電話會改變他們家此后的命運。

回到工廠,爸爸沒顧上休息就出了門。等他回來的時候,看上去疲憊不堪,眼里充滿愧疚。一周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跟工廠遞交了辭呈,在一個陰雨天帶著他們一家離開了那個地方。

謝琪琪告訴秦衾,爸爸內(nèi)心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內(nèi)疚,她開始以為這種愧疚是跟姐姐有關(guān),可后來又覺得不是,這是她心中一直以來的謎。她也曾在爸爸生前問過他原因,可爸爸什么都沒說,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好像就是這種說也說不清的愧疚,讓爸爸帶著他們一家人到處遷徙,好像換一個新地方,換一種新生活,就能逃避它似的。但其實根本沒用。

“我爸是前年去世的,臨走的時候跟我說對不起,還提到了姐姐。我看見他的眼淚流下來,止也止不住,我不停地給他擦,可還是流得到處都是。

“姐姐是在第三次搬家的途中失蹤的。當(dāng)時我們住在江蘇鹽城,爸爸在新公司待了半年,主動從車間一線退下來,不再管具體技術(shù)問題,而是開始分管銷售,因為跟老板在產(chǎn)品對外出口的意見上不合,老板言語相激,兩人動了手,爸爸被辭退了。那天晚上他帶著臉上的傷回來,媽媽一邊用酒精給他擦拭傷口,一邊數(shù)落他,都五十多的人了,還這么沖動。爸爸不知道為什么哭了起來,把媽媽嚇壞了,爸爸嘴里一直說著‘對不起’,我以為是跟媽媽說的,可又不像,媽媽把爸爸摟在懷里,我也想去抱他,他看上去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伤陌最^發(fā)都那么多了啊,臉上的肉都松垮垮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個場面,那種隨著哭聲,從爸爸身上彌散的愧疚,讓我們家里每一個人都感到心酸。

“爸爸跟媽媽最后決定帶我們到贛州去,那里有個老板看重爸爸在汽車零部件行業(yè)的名氣,開了高薪,主動邀請我們一家到那里生活。從鹽城到贛州,一千兩百公里,開車要十三個小時,一路上要經(jīng)過五個服務(wù)區(qū),姐姐是在第二個服務(wù)區(qū)走失的。當(dāng)時哥哥因為暈車,媽媽領(lǐng)著我去超市給他買話梅,爸爸去給車加油了,姐姐前一天晚上因為吃了兩大包又咸又干的薯片,早晨起來喝了好多水,路上憋尿憋了很久,一到服務(wù)區(qū)就跑進廁所,從那之后,我就再沒見她出來過。我們等了半小時,媽媽叫我進去看看,可我到了衛(wèi)生間,推開每一扇白色微臭的門,都沒發(fā)現(xiàn)姐姐。開始大家以為姐姐調(diào)皮,肯定藏在什么地方捉弄我們,我們淋著雨到處找她,可服務(wù)區(qū)就那么點大,我們找了個遍都沒找到。隨后爸爸報了警,媽媽不停地哭,哥哥抱著一袋話梅,坐在車?yán)飮樏闪?。警察后來說姐姐可能被人販子拐走了,我想,姐姐那么好動,如果被困在一個地方,肯定很難受,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心里就疼得要命。前一天晚上我們還睡在一塊兒,她讓我摸她吃得鼓鼓的小腹,我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她的肚臍,凹陷處像個溫暖的漩渦,媽媽生她的時候,肚子里一定有團火裹著她。現(xiàn)在呢?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有好幾次我都夢到她死在黑漆漆的房間里,肚臍上的火光也熄滅了?!?/p>

7

事實上,武之鸮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他給那個男人設(shè)計了三種不同的命運,在這三種不同的人生中,武之鸮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走,男人都沒辦法跨越這座森林。第一種,德軍趕在圣誕節(jié)前,贏得了突出部戰(zhàn)役,甚至成功拿下安特衛(wèi)普,重返巴黎看似指日可待,柏林甚至開放宵禁已久的城市慶祝勝利,但很快就被反應(yīng)過來的盟軍集結(jié)兵力重新趕回德國本土。男人在撤退途中被俘虜,一名在突出部戰(zhàn)役中失去親兄弟的美國大兵一槍爆了他的頭。第二種,男人被拍下照片的當(dāng)晚,在德軍例行的換防中,被戰(zhàn)友從睡夢中叫醒,迷蒙中他將戰(zhàn)友誤認為敵人,猝不及防開了四槍,戰(zhàn)友當(dāng)場喪命,而槍聲引發(fā)了一次決定性的戰(zhàn)斗,武之鸮給它取名為“派對之夜”。那天晚上的槍聲擾亂了雙方陣線,所有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都以為遭到了對方的夜襲,拿起槍朝敵人的方向進攻,其中盟軍的一個巡邏小隊意外在德軍防線上撕開一個小口子,突破了一處重要的火炮陣地。德軍此后不尋常的兵力調(diào)動引起盟軍注意,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部隊可能無意中做對了什么,但誰都不清楚這一切來源于那個男人的誤殺。這是一個虛構(gòu)事件,但無論如何,德軍還是難逃失敗的命運,天亮后,德軍被迫收縮戰(zhàn)線,隨著惡劣天氣的逐漸消散,美軍的轟炸機重新回到天空,當(dāng)時離戰(zhàn)役結(jié)束只剩下兩天,而男人則被秘密處決。第三種,男人早早當(dāng)了逃兵,前幾日他收到妻子從老家寄來的信件,信里提到他六歲的女兒失蹤了,妻子憂心忡忡,六神無主,他無心留在前線,借口腹瀉,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躲進一戶農(nóng)家的谷倉里,卻被路過的增援的德軍發(fā)現(xiàn),他只好謊稱自己迷路,與部隊失去聯(lián)系,誤打誤撞來到這里。隨后,他又被軍隊帶回森林邊緣。在那里,他遇到一位攝影師,回頭的剎那,被捕捉進了鏡頭,重新回到武之鸮在胖男孩家見到他的那一刻。

武之鸮忽然明白,一直以來,他都試圖從兒子死去的陰影中走出來,這種對抗和掙扎才是真正讓他痛苦的事。以前他不接受,他想正視它,與它搏斗,卻屢屢失敗。他想重新生活,可新生活不是簡單的重啟,也許就沒有所謂的新生活,一切嶄新的事物有朝一日都會失去光澤。想到這一點,武之鸮忽然想通了,這種不斷逃避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有些人傷口可以結(jié)疤,有些人可以忘記過去,有些人可以與自己和解,但他不行,他原諒不了別人,更原諒不了自己,他必須帶著這種愧疚和悲傷繼續(xù)生活,這才是他此后日子里唯一要走的路。

但無意間他在茶舍提起的那個問題,卻讓秦衾誤以為是武之鸮對自己的某種啟示,年齡的差距和近年來時常纏繞秦衾的困惑,總會讓秦衾覺得武之鸮對自己說的一些話意味深長,像是遞給自己用來解決這些問題的工具。

武之鸮確實幫到過自己,跟他交談,令秦衾受益匪淺,包括跟謝琪琪的關(guān)系,他都從武之鸮那里獲得了啟發(fā)。他并不是一個喜歡隨便說自己隱私的男人,但武之鸮有令他開口的能力。與謝琪琪的關(guān)系剛走進死胡同的時候,他將自己在情感上的疑惑對武之鸮和盤托出,希望能從武之鸮那里獲得指點。但武之鸮并沒有多問,他很高興秦衾對他的信任,可武之鸮自己也沒有答案,他可以依據(jù)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在其他一些問題上給秦衾建議,但唯獨感情不能。他對此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兩個月后,他在茶舍問了秦衾那個問題,讓秦衾誤以為是他對自己之前情感問題的某種回應(yīng)。這期間他們有過很多對話,但不知道為什么,秦衾卻敏銳捕捉到了這個問題中的不尋常。當(dāng)然,他并不知道折磨武之鸮的精神問題,不知道武之鸮的喪子之痛,也不知道武之鸮接下來的秘密計劃??蛇@個問題其中蘊含的能量,卻影響了兩人截然不同的理解。

秦衾回去也仔細研究了這場戰(zhàn)爭,但他沒有武之鸮的那種投入,他更客觀也更冷酷。他得出結(jié)論,這場戰(zhàn)爭無論如何,德軍都贏不了。據(jù)此得出他所理解的武之鸮“想傳達給他的信息”——他跟謝琪琪這場綿延了一年多的“戰(zhàn)爭”,無論如何都會以失敗告終。他并不會因為別人一個隱晦不明的問題而武斷了結(jié)一段關(guān)系,可恰恰是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自己心中的鎖。其實,這一年多以來,他早已有了答案,只不過不愿意承認罷了?,F(xiàn)在好了,所有東西都清晰攤在秦衾眼前。他來到杭州,來到與武之鸮約定的地方,要給過去一年里他沒能回答的問題,補上一個答案。

8

武之鸮聽見鷺鳥的叫聲穿過山體,此時他正用盡全力跑向山頂。

與秦衾約在杭州見面,他本打算是來告別的。但意外狀況打亂了他的計劃,景區(qū)的工作人員突擊檢查景區(qū)經(jīng)營場所時,發(fā)現(xiàn)了茶舍幫武之鸮藏在大雄寶殿前的大家伙。武之鸮本想先去與秦衾見面,但接到茶舍的報信,病癥又犯了,便顧不上約定,直奔韜光寺。

去年與秦衾來過韜光寺頂?shù)倪@家茶舍后,武之鸮便仔細測量了這里的視野、高度和位置。在秦衾虔誠禮佛時,他趴在石欄上,望向遠處被云海微微遮住的江面時,想起秦衾以前跟他提過,小時候曾在手工課上做過熱氣球模型,可怎么也做不好,氣球總是飛不起來,后來他就用膠帶將熱氣球粘在墻上。

“我是個笨人,所以遇到事只會想笨辦法?!鼻佤肋@么告訴武之鸮。當(dāng)時武之鸮沒太在意,只是當(dāng)他看著悠遠云海、細長江流時,忽然看見了那個等待他許久的命運。

他提前付給茶舍一筆錢,讓他們幫忙保管自己的東西,等到了時間,他會來取。老天爺很幫忙,提前一天把雨下了,留給他一個完美陰天。唯獨景區(qū)難得一遇的檢查有些掃興,可這阻擋不了他的決心,雖然喘著粗氣,心臟承受著巨大壓力,但踏在石階上的每一步都令他感到身體輕盈多了。

與此同時,謝琪琪正站在韜光寺里,熟練按下手機上的數(shù)字。和秦衾失去聯(lián)系的第七天,她終于打定主意來找他。她不想再消失,也不想再扮演別人。她知道秦衾在杭州,昨天晚上他在朋友圈發(fā)了張照片,是寺廟的飛檐,遠處是深山云海,沒配什么文字,但圖下方那行灰色的定位小字暴露了行蹤。謝琪琪買了第二天一早蘇州到杭州的動車,中午時分,她已經(jīng)站在了山頂。

她沒見到秦衾,卻在大雄寶殿的香爐前,看見很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亂哄哄地追著一個中年男人。那個男人跳上熱氣球,掏出隨身攜帶的美工刀割斷拴在石欄上的繩子,很快,氣球便順著山頂?shù)臍饬?,滑入云霧中,直到氣球徹底從她眼前消失,她才撥通秦衾的電話。但無人接聽。

原載《湘江文藝》2021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馮祉艾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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