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甜甜
(中國人民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2)
帕特·巴克(Pat Barker,1943—)是當代英國著名小說家,迄今為止已出版14部小說,20世紀90年代她憑借歷史小說《重生三部曲》(Regeneration Trilogy,1991—1995)蜚聲歐美文壇,并于1995年獲得布克獎?!峨p重視域》(Double V ision,2003)是巴克的第10部小說,既延續(xù)了她對世界范圍內(nèi)暴力問題的關注,又在主題上有所突破和偏重。正如巴克在布蘭寧甘(John Brannigan)的訪談中所言,《雙重視域》的主題是“表征倫理(the ethics of representation)”[1]。那么,什么是表征倫理,小說又傳遞出對表征/倫理的何種思考?此問題尚未引起足夠重視,本文利用列維納斯的他者思想,圍繞表征與倫理的關系、倫理表征的兩種形式“尊重他者”和“自我承擔對他者的責任”進行闡釋“為他者”的表征倫理觀。
“表征”(representation,另一種譯法為“再現(xiàn)”)的概念有多重意涵?!杜=蚝喢饔⒄Z詞典》的釋義是“對人或物進行描述的動作或實例;意象、模型,或其他對人或物的描述;針對當局所做的、用以傳遞某種觀點或提出某種抗議的陳述”[2]。作為動詞,它的基本意思是“用某種媒介再次呈現(xiàn)事物的形態(tài)”[3]。學者周憲指出,“表征的要旨實際上是對實在世界與其符號呈現(xiàn)的某種關系的規(guī)定,即以語言、象征或符號來再次呈現(xiàn)經(jīng)驗世界中的實在——人、物或事件等,它是特定語境中的某種‘表意實踐’”[4]。由此可見,文學、藝術、視覺表象等均屬于表征。
表征作為一種表意實踐,對客觀現(xiàn)實再現(xiàn)的過程并非是“鏡子式”的精準再現(xiàn),而是充滿了創(chuàng)變與重構。換言之,表征的主體再現(xiàn)客體的過程也是一個意義建構的過程,客體被構建成什么樣的形象、又以何種形象被展示,在一定程度上與表征主體的主觀意愿有關。如此,將不可避免涉及表征主體與被表征客體之間的關系。而當被表征對象是人時,則直接關系主體與他者之間的關系。
作為表征主體的“自我”與表征對象的“他者”如何才是一種“倫理的”關系?這正是巴克在《雙重視域》中要探討的主題。一些思想家已經(jīng)就相關問題有過深刻論述。??拢∕ichel Foucault)的話語權力理論關注到“作為表征體系的話語”[5],認為表征作為一種話語實踐充斥著權力的運作。稍作引申,可以說表征主體與對象之間處于復雜的權力場域之中。賽義德(Edward Said)在《東方學》(Orientalism)中揭露了西方學者對東方“他者”的“半神話式的建構”[6]。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在《屬下可以說話嗎?》(Can the Subaltern Speak?)中揭示了表征主體對客體的“知識暴力”(epistemic violence),指出作為沒有權力的人群和階級的“屬下”(subaltern)只能“被代表”而不能“言說自己”[7]。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在《反抗的文化:拒絕表征》(Outlaw Culture:Resisting Representation)中批評對黑人社會的“表征權”歷來掌握在白人和黑人精英階層這些特權階層人士手里,導致底層黑人的形象被歪曲[8]。這幾位批評家都關注到表征的主客體間因權力不對等而導致的對他者的(刻意的或出于政治無意識的)扭曲甚至抹除。換言之,“表征的權力”導致了某種可稱為“表征暴力”的“非倫理表征”。
表征的主客體不平等關系是否有逆轉的可能呢?或者說,是否存在重新想象另外一種“倫理表征”的替代方案呢?法國當代思想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提出的“他者倫理”(Ethics of the Other)學說對于我們思考這一問題具有借鑒意義。列維納斯將暴力的根源追究到西方的同一性哲學之中。他認為,西方意識哲學和存在論本質(zhì)上都是強調(diào)同一而排斥差異,以自我否定他者。這種宣揚自我中心的“自我學”內(nèi)在地包含了自我對他者的暴力。形而上學中的“自我學”落實到社會政治實踐中,將必然導致暴力、戰(zhàn)爭等人類災難。對此,列維納斯顛覆性地提出了“他者倫理”,強調(diào)自我要承認差異,尊重他者,擔負對他者的絕對責任,以重構自我與他者的道德關系。他給倫理下了一個經(jīng)典的定義:“由他人的出場所造成的對我的自發(fā)性的質(zhì)疑,稱為倫理”[9],“他者倫理”主張打破主體中心,導向為他者的人道主義。從“他者倫理”重審表征的主客體關系,可以得到的啟示是,表征主體若能跳出自我中心的藩籬,從他者立場審視表征的意義,則有助于消解表征暴力,從而達成一種“倫理表征”。
小說《雙重視域》對表征倫理的思考暗合了列維納斯倡導的“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不是主客體二元對立,而是一種倫理關系”。小說主張的倫理表征不是主體無動于衷地對客體的再現(xiàn),而是主體尊重他者獨立存在,體會他者苦難,臨近、傾聽和回應他者,承擔起對他者的責任的表征。需要提及的是,小說中所討論的“他者”主要是指弱勢群體和邊緣人群。
面對受暴力侵害的弱小者,他們脆弱不安的面容應該以何種方式被再現(xiàn)?《雙重視域》以19世紀的西班牙畫家戈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與虛構的戰(zhàn)地攝影師本及小說家彼得為例,呈現(xiàn)出尊重他者和排斥他者兩種對立的表征方式,巴克在對兩者的刻畫中流露出她的認同與批判。他者倫理始于對主體同一性的批判。列維納斯批評,主體的自我總是持有“一種普遍綜合的企圖,力求把所有的經(jīng)驗,所有合理的東西都還原為一個總體”[10]。這種主體同一化具體表現(xiàn)為,“主體通過置入一個對存在的理解進行確保的中間項和中立項而把他者還原為同一”[11]。為對抗主體的霸權、消解主體對他者的同一性暴力,列維納斯強調(diào)他者的絕對異質(zhì)性、不能被主體整合的他性。他者倫理學要求自我必須以承認、尊重他者的獨立存在為基本倫理律令。
小說中多次提及的蝕刻版畫《戰(zhàn)爭的災難》(The Disaster of War,1863),是戈雅在目睹1808年法軍入侵西班牙后,含著對入侵者暴行的控訴,對權貴們昏庸的憤怒,對祖國深沉的愛,懷著滿腔愛國熱情創(chuàng)作的。畫作采用隱喻、反諷的創(chuàng)作手法,把他所目擊的愚昧、殘酷和壓迫深刻刻畫出來,體現(xiàn)出對生命的理解。比如他在刻畫等待被法國軍隊處決的平民時(第26幅畫),著力再現(xiàn)了人們絕望而無助的神情。人們眼神中的哀求呼告和掙扎求生的欲望穿透畫直抵觀者的心靈,觀者很難不被觸動,繼而對戰(zhàn)爭的殘酷有所反思。再比如他在呈現(xiàn)被欺凌女性時(第11幅畫),突出展現(xiàn)了她面對施暴者被置于完全被動無力的處境。人們“目擊”一個個生命如同玩偶般被暴力所撕裂和毀滅,“看到”在暴行面前,生命一如草芥,毫無尊嚴可言。通過這樣的表征,戈雅所喚醒的是人們對受苦受難的他者的認同和對戰(zhàn)爭、暴力和人性的深思。正如桑塔格(Susan Sontag)評價《戰(zhàn)爭的災難》所說的那樣,“那食尸鬼似的殘忍是要驚醒、震撼、刺傷觀看者。戈雅在藝術中確立了一種對痛苦作出反應的新標準”[12]。小說中史蒂芬注意到,“戈雅幾個世紀前的困境與今天表征的困境如出一轍:展現(xiàn)真相與可能帶來的后果處于緊張關系”[13]。而小說卷首語引自戈雅的三句箴言:“這不能看。我看見了。這就是真相”,則充分顯示出這位藝術家以對人間疾苦廣袤的悲憫之心超越了倫理困境。正如小說中凱特在看到戈雅描繪囚徒的一幅畫作時贊嘆道,“畫上的人們沒有希望、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但透過戈雅堅定而同情的眼睛看這些人,卻感受不到任何諸如絕望之類簡單、瑣屑的情感”[14]。戈雅以對受苦者深切的共情與共振,為歷史上無足輕重的卑微者畫像,從而踐行了一種從弱者/他者立場出發(fā)的、以服務于弱者/他者為旨歸的表征實踐。
與戈雅形成對照的是戰(zhàn)地記者本的表征。本在阿富汗戰(zhàn)爭期間所拍攝的照片中有一張也是關于行刑的場面。但與戈雅的畫不同,本將自己的形象也包含在照片中?!耙粋€跪著的男子盯著準備殺死他的那個人,但是本把自己的影子也拍了進去。影子在布滿灰塵的路上延展,似乎在說‘我在這里,我舉起相機,這將決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而在下一張照片中,死者躺在路上,而攝像者頭部變形了的影子,卻靠得更近了”[15]。本刻意將自己的影子放進行刑的畫面,或許意在以自己的在場“見證”一個生命被殺死的過程。但是,“我在這里,我舉起相機,這將決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形象地印證了桑塔格所說的“攝影/射殺”(shoot)的雙重意涵[16]。拍攝者無法從被拍攝者的視角和立場來衡量拍攝的意義,亦無法與對象產(chǎn)生一種情感上的聯(lián)結,導致攝影機的在場變成對他者的一種冒犯,進而造成倫理與見證的沖突??梢栽O想觀眾看到這張照片時,可能并非對被害者感到同情,而是與旁觀者產(chǎn)生認同,進而滋生一種對他者苦難的淡漠之感。
本的另一張拍攝一個遭強暴后被殺的年輕女性的照片所暴露的倫理問題更加突出。在波黑戰(zhàn)爭期間,本和史蒂芬在薩拉熱窩一幢被炸毀的樓中發(fā)現(xiàn)了一名死因不明的被害者?!坝袀€女孩在墊子上蜷縮著。她沒有說話,沒有喊叫,也沒有試圖離開。本在墻上搖晃手電筒的光,直到看見她的臉。她的眼睛大睜著,裙子被掀起,在腰上揉成一團,張開的腿之間被黑色的血污和疼痛填滿”[17]。史蒂芬的反應是默默將女孩的裙子拉下來后離開。本卻在離開后又獨自返回拍攝了那個女孩。為了呈現(xiàn)真實的場景,他將女孩的裙子重新拉了上去。史蒂芬在看到這張照片的第一反應是“震驚。史蒂芬為她被暴露成那個樣子而感到極度震驚。雖然從倫理上講,本并沒有做錯什么。他并沒有設計這張照片,而只是記錄了尸體原本的狀態(tài)。但仍然很難不感到那個女孩腿那樣大張開,是被侵犯了兩次”[18]。在此,本所持攝像機的“菲勒斯”(phallus)象征意義不言而喻:表征者處于操控者的角色,而被表征者則完全處于被動境地。表征者因而不僅是旁觀者,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施暴”的“同謀”。在此意義上,史蒂芬所言的女孩“被侵犯了兩次”,一次是身體遭強暴致死,另一次則是被“表征”所“強暴”??傊?,在本的表征中,作為表征主體的“自我”與被表征客體的“他者”始終處于不平衡的權力結構和主客體等級秩序之內(nèi)?!拔摇睂ⅰ八摺弊鳛橐粋€“對象”乃至“物體”再現(xiàn),在這個過程中,“我”始終高于他者,而無法切近體會他者的苦難。這種表征者/被表征者二元思維模式,正是小說所揭示的表征倫理困境。
小說題目“雙重視域”有著明確的所指,即表征者需要有“雙重視域”:一重是表征主體的“自我視域”,另一重則是被表征對象的“他者視域”。若表征者只從前一重視域看待所表征的人或物,則會導致表征的“唯我論”,從而抹殺他者的意義,使表征陷入非倫理境地。小說中的小說家彼得就是這種“唯我論”的典型。彼得的人格問題在于他缺乏“他者意識”。對他而言,他人僅僅是他操控和利用的對象,而非獨立的個體。這種極端的自我主義使他在兒時就犯下謀殺罪,他僅僅因為一位老人發(fā)現(xiàn)他行竊,便把老人殺死。這種自我中心主義反映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則表現(xiàn)為作品沒有道德中心。當被問及“如何將真實人物變成虛構的人物”時,他的回答是,“把自己的一部分加入其中。我們都有黑暗的一面”[19]。甚至在他創(chuàng)作的兩篇短篇小說中,敘述者對施暴者表示欣賞,而對受害者無動于衷。對彼得而言,表征的對象并不獨立存在,而是僅僅作為自我的投射而存在。表征不是望向他人,而是回望自我,不是“他戀”而是“自戀”。正如小說人物賈絲廷指出的,“彼得所做的就是將自己的情感傾注在別人身上,然后同情他自己”[20]。如果說本透露的是表征主體對他者無意識的主導地位的話,彼得則是赤裸裸的對他者的同一化、占有和消滅,是典型的表征主體“唯我獨尊”的體現(xiàn)。
《雙重視域》區(qū)分了倫理表征和非倫理表征。以戈雅為代表的,表征主體兼具自我與他者“雙重視域”,尊重他者獨立存在、體會他者苦難的表征,可稱為倫理表征。相反,以本為代表的主體無視他者/弱者體驗,或以彼得為代表的主體固守自我中心主義,從自我出發(fā)以“單向視域”對他者表征,將導致他者被吞噬、表征淪為自我獨白。這樣一種表征根本上是否定他者獨立存在的,因而也是非倫理的表征。小說中以“阿斯伯格綜合征”(Asperger’s)——一種認知障礙,只能將他人視為物,而不是人,來諷喻非倫理的表征。我們也可以打個比喻:非倫理表征就像是一面鏡子,人們從中只能看見自己;而倫理表征則是一扇窗戶,讓人們看見差異和他者。它召喚人們走出習以為常的思維框架,去體認我們的世界、關照我們當下的現(xiàn)實,去靠近那些遭剝奪、被驅逐的邊緣人群。
在列維納斯看來,“倫理的先在性決定了責任先于自由,無論我的行動是否有價值,倫理都是我的存在的當然條件”。他在對西方哲學的本體論進行大尺度批判和顛覆后,提出一種認可和尊重異質(zhì)性他者絕對先在性的倫理或形而上學言說?!拔鞣秸軐W本體論忽視他者的絕對先在性,簡單粗暴地使他者從屬于自我,是一種自私狹隘的‘為自己負責’的論說,從中無法推導出真正的、純粹的倫理學。只有承認差異,尊重和發(fā)現(xiàn)他者的哲學價值,從自我走向他者,主動擔負起對他者的倫理責任,才能達至真正意義上的正義與和平”[21]。
他者倫理觀認為,“人類的天性和主體性是對他者的責任”[22]。作為主體的“我”對窮人、陌生人、無家可歸者、孤兒寡母等“他者”負有絕對的責任,他們的苦難看似遙不可及,但都與我有關。“‘我’不得不擔負起責任,不得不作出無條件的應答。正是因為‘我’處于這種人質(zhì)狀態(tài),在這個世界中才會有憐憫、同情、寬恕和親近,甚至才會有‘先生,你先請’”[23]。倫理主體的存在正是超越同一、走向善良的“為他人而在”[24]。《雙重視域》以主人公史蒂芬的親身經(jīng)歷論述自我與他者的關系,說明當表征主體遭遇他者苦難的“不可表征性”時,以“自我承擔對他者責任”回應他者的必要性。小說是通過一個“鬼故事”來影射這一思想的。
主人公史蒂芬的鬧鬼經(jīng)歷源起于他和本在薩拉熱窩看到的那個受害女孩。與本堅持曝光女孩不同,史蒂芬被女孩的遭遇強烈地觸動,他無法做到客觀紀錄,而是“屈膝在她旁邊,把她的裙子拉下來。他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說,這是犯罪現(xiàn)場,不要碰她。但另一個聲音卻說,該死的,這整個城市都是犯罪現(xiàn)場。他想幫她合上那雙恐怖的眼睛,卻無法觸摸她的臉”[25]。面對被摧殘致死的女孩的“面容”,史蒂芬所遭遇的正是他者的“不可表征性”。“面容”是列維納斯的著名概念。面容是“他者越出他者在我之中的觀念而呈現(xiàn)自身的樣式”[26],它象征著倫理,鐫刻著他者和無限的意義,是“我”所不能認知和把握的。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脆弱不安的生命》(Precarious Life)中發(fā)展了列維納斯的面容理論,并提出“不可表征性”(unrepresentability)的概念。她指出,“有一種面容我們無法對其進行直接表征——“這種‘面容’是人類的苦難,是人類苦難的哭泣與要求”[27]。巴特勒認為,面對這樣的面容,不是表征,而是相反的“表征的失敗”才顯現(xiàn)出人性?!霸诒碚鞯氖≈?,面容并未遭到‘抹殺’;相反,表征的失敗確立了面容的性質(zhì)”。史蒂芬與本以居高臨下俯視的態(tài)度拍攝女孩不同,他在與面容相遇的瞬間,領悟到其“不可表征性”?!氨碚鞯氖 逼仁顾|(zhì)疑自己的主體立場,并直面他者。
在“唯我”視角得以拋棄之際,就是“他者”面容臨顯之時[28]。面容一方面“抵抗”主體對它的同一化,另一方面也拒絕主體旁觀,它向他/她發(fā)出強大的倫理召喚,要求他/她面向它、傾聽它。小說中女孩的“面容”如同幽靈般縈繞著史蒂芬,“那天晚上,史蒂芬蜷縮在睡袋里難以入睡,他想起那個女孩,以及她看他的眼神,她似乎什么也看不到。她的頭在枕頭上挨著他,但是當他翻滾試圖擺脫她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就在他身子下面,像沙子一樣干燥、不滿足”[29]。她還命令或者懇求史蒂芬去傾聽她,“她在等待著他,確切是這種感覺。她有話對他說,但他卻沒有去聆聽,或沒有以正確的方式去聆聽”。此時,史蒂芬從主動者變?yōu)楸挥撵`纏繞的被動者,而女孩則處于主動的地位,她的“面容”在“高處”不斷向史蒂芬“臨顯”(epiphany),要求他作出回應。
“面容”所召喚出的是“我”生命超越的向度,它開啟了“我”對無限的感知,并打開我給予、慷慨、好客的心靈。史蒂芬對“面容”作出回應的過程,也是他不斷親近他者和逐漸擔負起對他者責任的過程。小說巧妙地采用“鏡像人物”的手法使“人鬼之間”的“對話”得以繼續(xù)。史蒂芬的年輕女友賈絲廷以薩拉熱窩女孩的鏡像形象出場。這從二人年齡相仿,史蒂芬初次看見賈絲廷時仿佛時空穿越回到他看見薩拉熱窩女孩時的情景,以及賈絲廷的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總讓史蒂芬想到女孩那雙“月光中瞪大的雙眼”等細節(jié)可以看出“薩拉熱窩女孩是賈絲廷的幽靈他者”[30]。史蒂芬在傾聽賈絲廷的心靈創(chuàng)傷中走近她,而賈絲廷也漸漸向史蒂芬敞開了心扉。二人從陌生人走向情侶的過程由賈絲廷的“面容”標示出來。從最早賈絲廷“掩藏起自己的臉”拒絕讓史蒂芬看見[31],到“彼此看著對方的臉。但并非像親密愛人般凝視對方”[32],再到史蒂芬撫慰賈絲廷時“看見了她,或部分的她”[33]。賈絲廷的“面容”從不可見到可見,也標志著史蒂芬不斷向薩拉熱窩女孩的“面容”作出回應。小說的高潮是當賈絲廷遭遇入室行竊的盜賊的暴力毆打時,正在山上散步的史蒂芬不顧一切奔赴暴力現(xiàn)場,勇敢地制服了施暴者,救賈絲廷于危難之中??梢哉f,賈絲廷的經(jīng)歷重演了薩拉熱窩女孩的遭遇,而史蒂芬所扮演的角色發(fā)生了翻轉:他從“旁觀者”變?yōu)榱恕靶袆诱摺薄?/p>
“所謂責任,就是擔負‘回應’的能力”[34],當“我”回應他者的吁求時,“我”便成為“為他者”的倫理主體(ethical sub j ect)。史蒂芬以伸張正義的行動回應了他者對正義的呼吁。小說中寫道,“他從山上一路跑下來,腦海中像閃光燈不停地閃爍。那么多被強暴和遭折磨的女孩們——他無須想象就能描繪出即將發(fā)生在賈絲廷身上的事情。他完全可能看到她像一個破碎的玩偶躺在樓梯底端,她的裙子被掀到腰上,她的眼睛大睜著”[35]?!澳敲炊啾粡姳┖驮庹勰サ呐儭贝淼氖撬懈鞣N暴力的無辜受害者。史蒂芬最終從女孩的“面容”中體悟到自我與他人血肉之軀的生命交織,于是沉默被打破了、他以介入回應不公正。
而史蒂芬的“介入”喚醒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愛”的感覺?!澳且豢蹋斔麖亩盖偷纳缴蠜_下來,當他知道無論他多么用力跑也不可能及時到達那兒的那一刻,比數(shù)月的內(nèi)省更加使他明白自己對賈絲廷的感情。他意識到自己生活的中心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轉移。你覺得自己在乎這個嗎?別傻了,這個女孩,她才是最重要的?!保?6]賈絲廷作為受害者的代表,史蒂芬對她的“愛”不僅是狹義上的愛情,更是對受苦的他者之愛,是愛他者。具有隱喻意義的是,當史蒂芬與賈絲廷以愛相連時,薩拉熱窩女孩的幽靈被驅散了?!霸鹿庀滤吹靡娰Z絲廷的眼白。片刻間,他又看見薩拉熱窩樓梯間里的這個女孩,但她已經(jīng)失去了力量。這一刻將她驅散,或許不是永久的,但至少在足夠長的時間內(nèi)如此?!保?7]——“愛”作為對“面容”的倫理回應,滿足了幽靈的懇求。
史蒂芬的轉變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作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他在目擊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的包括波黑戰(zhàn)爭、盧旺達種族大屠殺、九一一事件、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等眾多人類歷史暴力后,選擇歸隱鄉(xiāng)間。他試圖退守“孤獨之自我”以求得心靈之安寧。然而,個人主義的堡壘并不能讓他獲得自由,他依然備受他者“幽靈”之纏繞。只有當他不再逃避而是采取行動,不再孤立而是尋求聯(lián)結時,正義、愛、善良這些希望的力量才得以生發(fā)。史蒂芬的倫理覺醒代表著一種朝向弱者的道德力量。
阿多諾(Theodor Adorno)曾說,“奧斯威辛以后寫詩是野蠻的”[38]。這句話從表征的角度詢問當他者的苦難如此之深重,以至于任何形式的表征都成為不可能時,作為旁觀者的表征主體還能夠做些什么?小說《雙重視域》中以一個“幽靈纏繞”的隱喻告知我們:面對他者苦難的不可表征性,接受表征的失敗,以自我擔負對他者的責任回應他者,可稱之為“不表征的表征”。至此,小說所探討的“表征”,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狹義的文學文化層面的“作為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的表征,而回歸到“表征”的原初意義。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關鍵詞》中對“表征”一詞的詞根(represent)做過辭源考察,表明represent從早期開始就具有代表他者(standing for others)的意涵[39]??梢?,“表征”所標示的是主體與他者之間的一種關系,而小說所傳遞的思想是,“表征”的正義歸根結底在于“為他者的人道主義”。
巴克以書寫暴力題材著稱,在《雙重視域》中圍繞“自我視域”和“他者視域”探討表征的倫理問題,從戈雅畫冊寫到史蒂芬和賈丁斯的愛,再以幽靈切入分析暴力發(fā)生的倫理機制。小說質(zhì)詢了自我中心主義引發(fā)的暴力,并重申主體的倫理性,重構自我“為他者”的倫理關系。本文強調(diào)兩種視域必須同時具備,這對于個體來說,能引導個人走向善良,消弭對他者的暴力;對于人類來說,反抗霸權主義,推進人類和平,實現(xiàn)人類命運共同體。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思想可能遭到如下反詰:現(xiàn)實中主客體關系受制于政治、權力、意識形態(tài)、文化等差異而處于復雜糾纏的狀態(tài),相形之下,“為他者”的倫理不免帶有烏托邦和浪漫主義色彩。但其理想主義特質(zhì)并不會削弱其現(xiàn)實批判及建構意義。在個人主義在西方盛行的時代,它呼喚個人建立與世界上受苦者之間的“聯(lián)結”,召喚人們從弱者的視域看到社會的不公正,并用“愛”回應苦難者對正義的呼喚。這既是對表征倫理的呼吁,也是對社會正義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