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寅同
論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階層式犯罪構成要件理論中的意義
余寅同
(寧波大學 科學技術學院,浙江 寧波 315300)
部分階層說支持者認為,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作為要件說的基礎構成原則,存在使犯罪構成理論體系出現(xiàn)概念混淆和缺乏兼容性、引發(fā)主觀定罪和入罪傾向等問題。分析發(fā)現(xiàn),對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也間接造成階層說理論體系的表達障礙,阻礙其與現(xiàn)行刑法規(guī)定的銜接,并影響公眾對階層說理論體系的接受和理解。在當下的理論研究和司法實務環(huán)境中,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仍在實踐和理論層面具有相當價值,如果能將其納入階層說的概念、推導邏輯和公眾表達話語體系中,將進一步完善階層說理論體系,更好地發(fā)揮其實務指導作用。
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犯罪構成;階層說;公眾話語體系
在我國刑法學領域,有關以“三階層”為主要代表的階層式犯罪構成要件理論(以下簡稱“階層說”)和以“四要件”為代表的耦合式犯罪構成理論(以下簡稱“要件說”)的爭議由來已久。2009年,張明楷、陳興良、周光權等一批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刑法學者刊文系統(tǒng)闡述其階層說理論[1-3]。以此為節(jié)點,階層說逐漸在我國刑法學犯罪構成的研究領域占據(jù)主流地位[4]。但是,這種變化并未使兩種理論間的爭議趨于平靜,反而進一步激發(fā)了理論界與實務界的更多爭論。這種爭議,既體現(xiàn)出要件說仍然有其合理性和存在價值,也體現(xiàn)出階層說自身理論體系仍有未盡完善之處。
階層說對于要件說的批判主要集中在犯罪構成要件間的邏輯順序、犯罪客體和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三個方面。三個爭議點中,雙方在犯罪構成要件間邏輯順序上并沒有根本性的沖突,雙方都認可犯罪構成要件間確實存在邏輯上的順序,分歧主要存在于具體的順序上;在有關犯罪客體的爭議中,雙方對何為“犯罪客體”的內(nèi)涵就存在分歧,即一方所堅持的主張和另一方所批判的對象可能在相當程度上并非同一內(nèi)容;與前兩者相比,階層說的支持者對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判更為徹底,陳興良教授和張明楷教授對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最具代表性[1,5]。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批評在推動我國犯罪構成理論的同時,也引發(fā)了新的爭議。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所具有社會認同和理論價值甚至成為要件說支持者批評階層說的一個重要依據(jù)。因此,探索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階層說中的意義,不僅有助于進一步豐富階層說自身理論體系,也有助于在階層說和要件說之間尋求共識,共同推動我國犯罪構成要件理論體系的進一步完善。
階層說認為,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犯罪論中的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是“客觀”和“主觀”概念的不確定,尤其是“主觀”這一概念的不確定性,可能會使要件說在闡述犯罪整體特征和具體構成時產(chǎn)生概念混淆。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和犯罪具體構成要件在要件說中具有非常強的關聯(lián)性,但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中的主、客觀方面,并不能簡單等同于要件說中的主觀構成要件和客觀構成要件。這種概念混淆甚至可能從根本上動搖整個要件說理論體系的邏輯性。張明楷引述德國刑法學家許迺曼(Schunemann)的觀點,指出:“在開始嘗試建立一個刑法體系時,會有這樣的問題,是否體系的基礎應該適用描述性的或規(guī)范性的語言,也就是說,形成體系的要素是評價抑或經(jīng)驗上可予以描述的事實?!盵6]在張明楷看來,要件說尤其是傳統(tǒng)要件說將“責任能力”和“責任年齡”等構成要素,歸類于“主觀”要素范疇中,缺乏理論依據(jù)。同時,客觀要素和主觀要素在社會危害性認定中的作用不明確,使建立在客觀要素和主觀要素相統(tǒng)一基礎上的社會危害性無法形成體系[1]。
二是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未能體現(xiàn)從客觀到主觀的認定犯罪認定邏輯,存在引發(fā)主觀定罪的可能性。雖然目前我國學界在“客觀定罪”和“主客觀相統(tǒng)一定罪”兩者間究竟何者更優(yōu)的問題上并未形成較為統(tǒng)一的認知,但關于主觀定罪不符合我國刑法理論發(fā)展方向和現(xiàn)行刑法精神已經(jīng)成為共識。在階層說的支持者看來,要件說在對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解讀和運用中未能旗幟鮮明地反對主觀定罪原則已屬不當,而部分持要件說的學者采用“犯罪主體、犯罪主觀方面、犯罪客體、犯罪客觀方面”這種從主觀到客觀的犯罪論體系,進一步強化了“故意、過失支配人實施特定的犯罪行為”這種觀念[1],更是應當被歸類到主觀定罪的范疇進行批評。
三是要件說中的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強調(diào)主客觀因素在定罪量刑上的積極作用,即“四要件體系使客觀危害和主觀惡性都積極地為犯罪提供根據(jù)”[1],而忽視了犯罪構成理論對于犯罪構成與刑法裁量的限制作用。在階層說看來,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尤其是要件說在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理解和運用中存在有罪推定的傾向性,而“客觀危害”和“主觀惡性”等詞匯的普遍使用,更進一步使主客觀因素在對某一行為是否符合犯罪構成的分析過程中起到推動而非限制作用。相較而言,以構成性(該當性)和責任能力作為基礎分析某一行為是否符合犯罪構成更加具有中立性,既可以為對行為的非難提供依據(jù),同時也能夠起到限制犯罪成立和限制刑罰過當?shù)淖饔谩?/p>
四是主客觀相一致原則與相關概念間的對應關系缺乏理論支撐,并使得犯罪構成體系無法兼容諸如期待可能性理論等違法性或有責性排除事由。在階層說的支持者看來,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使得所有的犯罪構成要件必須被歸類為主觀要件或客觀要件,而在要件說中,“客觀危害”和“主觀惡性”似乎并不能被對應認定為客觀要素和主觀要素,這就使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具體分類過程中發(fā)生了概念間的矛盾,“客觀危害”不一定是客觀要素,“主觀惡性”也未必是主觀要素。同時,階層說還認為,主客觀相一致原則這種將主客觀要素截然分開的做法,使得一些無法被準確地界定為主觀要素或是客觀要素的犯罪構成要素(包括階層說中提出的違法性或者有責性阻卻要素)無法被納入犯罪構成體系中。
基于這三點判斷,階層說提出以構成性、違法性和有責性(或者違法性和有責性)的推導邏輯取代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作為犯罪構成的基本原則,以解決現(xiàn)有以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為基礎的要件說存在的上述問題。
從整體上講,階層說對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確實指出了要件說在理解和運用主客觀相一致原則過程中存在的諸多問題,對于進一步完善我國犯罪構成理論體系具有積極意義。基于這種批評對刑法理論研究、司法實務和社會認知的影響又引發(fā)了新的問題,這是階層說需要面對的挑戰(zhàn)。
階層說對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根本目的在于在理論上建立起以構成性、違法性和有責性為支柱的新犯罪構成體系。陳興良指出,“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仍然局囿于存在論的知識范圍內(nèi),并且其本身具有抽象性與含糊性,應以法益原則和責任原則予以取代”[5]。雖然從犯罪構成理論的基礎原則角度進行觀察,這個論斷與當下學術的發(fā)展趨勢應當是吻合的。但在具體規(guī)則建構層面上,這個論斷可能產(chǎn)生一些倡導者本意之外的影響。首先是與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相關的概念在階層說理論體系中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排斥。不僅是主觀要素、客觀要素等與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直接對應的概念,“主觀惡性”“客觀危害”等不直接相關的概念,乃至于主觀、客觀等并不僅在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中使用的概念都在階層說的理論研究中很少得見。誠然,這種表述方式可能確實有避免與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和要件說發(fā)生混淆的考量,但同時也使得階層說在從主客觀角度對犯罪構成中的內(nèi)容進行論述時,不得不重新選擇乃至創(chuàng)造其他專有詞匯闡述自己的觀點,如將“故意”“過失”等主觀罪過定義為“責任形式”[7]。這種表述與社會公眾乃至于刑法學界的慣常表達形式存在較大差異。事實上,這種從主客觀角度對事物進行描述界定的做法并非要件說的專利。任何可以從主客觀角度進行區(qū)分的研究主題,都可以使用主客觀相關概念進行表述。這種刻意的回避,客觀上給研究者學術觀點的準確表達和有效地被理解設置了障礙。
階層說對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在階層說中體現(xiàn)為客觀定罪的立場,而在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上,則體現(xiàn)為傳統(tǒng)上的主觀要素和客觀要素被拆分到不同階段進行考察。其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客觀要素被歸類到符合性(三階層說)或違法階層(二階層說),而主觀要素則被歸類到有責性階層。然而,這種歸類邏輯與我國現(xiàn)行的刑法條文,尤其是分則條文中有關具體罪名的敘述模式存在較為明顯的沖突。以三階層說為例,符合性(或者二階層說中的構成要件符合性)被定義為符合某一行為與刑法關于犯罪行為的描述相符合。為和要件說或者是主客觀相一致原則進行區(qū)別,階層說將刑法分則條文中有關具體罪名主觀狀態(tài)的描述排除在符合性的考察范圍之外,僅對某一行為是否符合刑法條文有關行為客觀表現(xiàn)的描述進行分析,這種做法實際上忽略了我國刑法條文自身的敘述模式。以盜竊罪為例,德國階層理論之所以在符合性的分析中僅對犯罪行為的客觀表現(xiàn)進行考察,是因為其在具體刑法條文體系中已經(jīng)將主客觀方面區(qū)分開來,德國刑法典將盜竊罪定義為“意圖盜竊他人動產(chǎn),非法占為己有或使第三人占有的”行為[8]。基于這種敘述模式,德國刑法學者在對某一行為是否具備符合性特征進行分析時,可以將分析的范圍界定在行為的客觀方面。在我國刑法中,盜竊罪被定義為“盜竊公私財物”的行為,這里所說的“盜竊”既包括秘密竊取他人財物的客觀要素,也包括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要素。那么基于我國現(xiàn)行刑法敘述邏輯,僅以客觀表現(xiàn)對某一行為是否符合刑法條文的表述進行判斷實際上違反了符合性的基本定義。
階層說對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主要集中在犯罪構成理論的基礎構成框架方面,即根據(jù)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推導出犯罪行為是由主觀方面的要素和客觀方面的要素構成的,也就是要件說中的客體、客觀方面、主體和主觀方面。然而,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犯罪構成理論的應用場景并不僅限于此。階層說對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不僅影響其在犯罪構成理論基礎框架中的作用,還波及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其他場景的應用。仍以我國刑法關于罪狀的敘述模式為例,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不僅適用對罪狀中主客觀混同行為敘述的理解,同樣還適用于一些具體情節(jié)的認定。以危險犯為例,“情節(jié)嚴重”是我國刑法分則中關于危險犯描述中較為常見的一種形式。在對危險犯“情節(jié)嚴重”的分析過程中,單純的抽象危險說或者具體危險說都可能使得對“情節(jié)嚴重”的分析偏離一般人的經(jīng)驗認知,單純依據(jù)抽象危險的標準對“情節(jié)嚴重”進行甄別,就有可能使對“情節(jié)嚴重”的認識被過度放大,如果僅參照具體危險標準則有可能使對“情節(jié)嚴重”的認識被過度限縮。從實際效果角度觀察,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可以有效彌補這兩種客觀危險認定標準的缺陷,通過對行為人主觀認知和客觀行為共同考察,使對“情節(jié)嚴重”的分析更加符合一般人的經(jīng)驗認知。
截至目前,有關犯罪構成理論發(fā)展路徑的討論主要集中于學術領域,并未引起社會公眾的廣泛關注,但是其影響卻不止于學術層面。在對現(xiàn)實中的行為是否符合犯罪構成進行分析的過程中,對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持批評態(tài)度的階層說,在邏輯推導過程中為了回避被認為使用了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回避使用主觀、客觀等詞匯,而代之以構成性、違法性和有責性等社會認知度并不高的詞匯。近年來刑法謙抑原則的盛行,學者在對可能涉嫌犯罪的行為進行分析的過程中往往傾向于對行為做出罪或輕刑的結論。而且在對出罪或輕刑的判斷進行論證時,構成性或有責性等概念的解釋力度明顯低于客觀或主觀要件。以盜竊罪為例,階層說認為,如果有證據(jù)證明行為人主觀上認為其所盜竊的財物屬于“數(shù)額較大”范疇,但客觀上卻達到了“數(shù)額巨大”乃至于“數(shù)額特別巨大”標準,仍應當以盜竊價值數(shù)額較大的財物定罪量刑,因為“有責性”中的責任形式僅為盜竊價值數(shù)額較大財物的故意,阻卻了故意盜竊價值數(shù)額特別巨大的財物的責任的產(chǎn)生。相較而言,通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以主觀上僅有“盜竊價值數(shù)額較大財物的故意”進行論證更容易為一般人所理解。因此,這種刻意回避主觀要素的論證邏輯就可能使階層說被普通民眾視為一種輕刑化乃至于為罪犯開脫的主張,不僅會對階層說的社會接受程度造成影響,甚至可能會引發(fā)民眾對于犯罪構成理論乃至于整個刑法學體系的不信任。
階層說對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批評使階層說在概念體系建構,和我國現(xiàn)行刑法條文敘述模式的銜接,以及獲取社會公眾認知和接受過程中遇到了障礙。這也反過來證明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當下的犯罪構成分析中仍然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
無論就犯罪構成理論,抑或犯罪論整體而言,有關犯罪構成理論的研究都不是也不應該是一種單純的理論探討和抽象假設,必須立足于法律的現(xiàn)實需求。在實踐層面,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犯罪構成的探討中仍然具有積極的意義。審判實踐中,無論是階層說抑或要件說,都是在對相對較為復雜案件進行分析時才會使用的一種論證方法,而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仍然是審判機關和審判人員在對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進行裁定時主要使用的推理方法。尤其在事實較為清楚、關系較為簡單的案件中,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很好地統(tǒng)合了司法論證的說理需求和司法審判的效率需求兩方面的內(nèi)容。此外,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為刑事偵查和司法審判的統(tǒng)合提供了銜接。犯罪構成理論不僅適用于司法審判階段,對于刑事犯罪的偵查也具有指導意義。根據(jù)目前搜集到的資料,我國階層說有關如何在刑事偵查階段適用犯罪構成理論的論述并不多,而且主要側重于對刑事偵查權力的限制。在這個階段,主客觀相一致原則能夠更好地平衡打擊犯罪和防止刑罰被濫用兩方面的需求,對于進一步拓展階層說的適用范圍具有積極意義。
1.可為犯罪概念和犯罪構成要件理論提供有效銜接
在犯罪論中,除作為主體部分的犯罪構成理論外,犯罪概念也是重要組成部分。從形式邏輯的角度理解,犯罪構成理論體系的設計必須以犯罪概念作為邏輯起點。如果說犯罪概念的作用是從行為角度對犯罪進行描述,那么犯罪構成理論的作用就是以行為為基礎,使其與內(nèi)外部因素的聯(lián)系進一步充實起來。對外明確行為與其主體間的關系,對內(nèi)明確行為內(nèi)部的具體構成要素。在這個基礎上,從犯罪概念到犯罪構成要解決的問題包括兩個:存在論層面,從抽象到具體明確什么樣的行為會使其主體承擔刑事責任;價值論層面,從整體到局部明確一個犯罪行為應當由哪些要素構成。按照這個角度理解,傳統(tǒng)的要件說中,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同時承擔了兩種職能,既明確了犯罪行為與其主體間的關系,同時也解決了犯罪行為內(nèi)部框架體系的問題。在階層說中,主客觀相一致原則雖然已經(jīng)不能再作為犯罪要素構成的指導原則,但是其在犯罪主體和犯罪行為關系的方面,其仍可提供有效的研究和判斷方法。
2.可為具體構成要素分析提供工具
相較于要件說,階層說有意淡化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乃至于“主觀”“客觀”等表述在階層說概念體系中的地位。但無論如何刻意回避,在階層說中,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在微觀乃至中觀的層面,仍然具有現(xiàn)實價值。甚至是部分對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持批評態(tài)度的學者,仍然在具體犯罪構成要件的分析過程中繼續(xù)使用主客觀相一致原則。陳興良在論述階層說的法益原則和責任原則過程中,就使用了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法益保護既為刑法干涉提供了正當根據(jù),又對刑法干涉限定了范圍。法益原則意味著,只有在法益受到侵害的情況下才能受到刑罰處罰,無法益侵害則無刑罰。與此同時,責任原則是對主觀要素實質(zhì)審查的原則,由此形成主觀歸責的根據(jù)。這里的責任,是指對行為人意志形成的非難可能性”[9]。雖然使用“法益”概念取代了犯罪客體,但“對法益的侵害”仍然可以被歸類于客觀要素①。結合責任原則強調(diào)對主觀要素進行實質(zhì)性審查的表述,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法益原則和責任原則就是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另一種形式的表述。
需要強調(diào)的是,不能簡單地將法益原則和責任原則與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等同起來。法益原則和責任原則同樣也包含對應的主客觀因素,如法益原則中同樣可以包含主觀要素的審查,如侵害行為中包含的認識或者意志要素等;同理,責任原則同樣不能排除客觀要素,如刑事責任年齡、生理狀況等。
3.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仍然可以為階層說的自我完善提供思路
與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往往和要件說聯(lián)系在一起類似,階層說也往往主張采用客觀歸責作為認定行為人責任的基本原則。近年來,也有部分階層說的支持者承認客觀歸責原則并不完全并排斥主觀因素在犯罪構成當中的作用。更有學者提出,“其實,主客觀相統(tǒng)一并不在于要不要統(tǒng)一而在于如何統(tǒng)一”[5]。有鑒于此,一些學者開始通過引入德國刑法理論中的“對應性”(Kongrruenz)原理②,重塑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表達邏輯。閆二鵬教授提出,以對應性原理為基礎對客觀歸責原則進行解讀:“犯罪之成立固然需要同時具備主觀要件與客觀要件,但就故意犯罪既遂的成立而言,主觀構成要件該當性即故意的確認與客觀構成要件該當性的肯定,尚不足以為其奠定完整的歸責基礎,只有另立的主觀歸責審查階段才能確保主觀與客觀的對應?!盵10]從這一描述可知,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仍然可以為階層說的完善,尤其是對片面強調(diào)歸責原則客觀性的修正提供有益思路。
雖然部分階層說的支持者將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作為批評要件說的一個重要“攻擊點”,但該原則與階層說并沒有根本上的沖突,且在社會、實踐和理論層面都對進一步完善階層說的理論體系、提升要件說在刑法學界和社會公眾中的認可程度具有積極意義。因此,在階層說的體系中討論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就有了實際意義。
三階層說和兩階層說在犯罪構成的推導階段劃分上存在一定差別,但其構成內(nèi)容都是建立在對行為(包括作為和不作為)違法性和有責性兩個主題的價值判斷基礎上。其中,違法性關注的是行為和刑法規(guī)定的契合問題,包括行為是否符合刑法關于具體罪名的規(guī)定和行為是否存在違法性的排除事由,即三階層說中的構成性和違法性,有責性則關注符合刑法具體罪名描述的行為是否應當受到刑法處置的問題。階層說為了將各階層的分析邏輯和建立在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基礎上的要件說區(qū)分開來,在對各階層具體構成要素進行界定時刻意回避了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乃至于主、客觀等詞匯,這就導致部分概念的使用和理解上與學界乃至于一般公眾的認知存在較大差異。張明楷就以司法機關是否有證明動機為標準將責任要素分為積極的責任要素和消極的責任要素。其中積極的責任要素包括罪過以及目的和動機,消極的責任要素則是責任能力、違法性認識錯誤以及期待可能性。這種以司法機關證明動機為標準的分類體系在適用范圍方面存在較大局限,如果此處的司法機關僅指審判機關,基于審判機關的中立地位,那么,無論是對積極責任要素還是消極證明要素,審判機關都不負有也不應當負有證明責任。如果這里的司法機關僅指公安和檢察機關,那么這種分類方法就潛藏一種價值預設,即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刑事偵查目的僅包括入罪而不包括出罪,這就和“不縱不枉”的刑事偵查和公訴原則發(fā)生了沖突③。相較于這種帶有傾向性價值判斷的分類標準,“主觀的責任要素”和“客觀的責任要素”的分類,不僅更加具有中立性,也能夠使各類具體的責任要素分類更加清晰,并與當下的司法實務銜接更為緊密。
從一般意義上來看,階層說要比要件說在形式邏輯上更加嚴密。晚近要件說也開始關注犯罪各個構成要件之間的形式邏輯關聯(lián),但階層說在一開始就把犯罪構成各階層之間的形式邏輯關系作為理論體系的重要特點。然而,階層說在就各階層間的形式邏輯做出界定后,并沒有就這種形式邏輯的選擇理由以及階層內(nèi)部各要素間的形式邏輯問題做出充分說明。引入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對階層和階層內(nèi)的要素間的邏輯關系進行說明,可以為階層說的形式邏輯性提供有效理論支撐。從階層之間的關系來看,違法性(包含構成性和違法阻卻事由)和有責性之間的形式邏輯本身就帶有一定主客觀色彩,其中違法性側重于對客觀要素如行為、對象、危害結果等的觀察,而有責性則側重于對主觀要素如罪過、目的和動機等的觀察。同時,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對于幫助理解各階層內(nèi)部各要素間的形式邏輯關系也具有現(xiàn)實指導意義。除上文曾經(jīng)提及過的,將責任要素分為“主觀的責任要素”和“客觀的責任要素”外,在違法要素中,也可以按照主客觀進行解構。當然可能在部分階層說的支持者看來,違法性(包括構成性和違法阻卻事由)應當是一個純客觀的內(nèi)容,但無論是構成性階層中的行為要素,還是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等違法性阻卻事由都很難將其界定為純客觀要素。在這個中間引入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就可以有效解決由于認定兩個階層僅為客觀要件在事實層面上招致的非議。根據(jù)違法性和有責性兩個原則各自偏重的特點,在構成性階層和違法性阻卻事由的邏輯推導中,可以采用從客觀要素到非客觀要素的形式邏輯順序,在有責性階層中,則可以采用從主觀要素到非主觀要素(或客觀要素)的形式邏輯順序。
一個理論體系的建構,不僅要考慮內(nèi)部的邏輯關系是否清晰,還必須考慮這種概念表達是否能夠與公眾既有認知存在較大的沖突。當然,這并非要求理論體系必須完全順從于公眾的既有認知,而是在體系建構過程中將和公眾既有概念體系的銜接作為考量因素,從而使理論體系能夠更好地為公眾所理解和接受。主客觀相一致原則作為一項已經(jīng)具備相當社會認同程度的犯罪構成判斷原則,能使階層說更好地為社會公眾所理解。
與理論研究不同,公共話語體系并不以概念的準確程度和邏輯推導的嚴密性作為表達的唯一標準,而是更加關注話語的可識別性和影響力。這就要求理論的闡釋者在向公眾表達觀點的過程中必須做到兩點,一是觀點鮮明,二是邏輯簡潔。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正好可以為階層說的公眾表達提供這樣一種話語模式。相較而言,“以客觀行為為主要考察對象”和“以主觀責任為主要考察對象”作為違法性階層和有責性階層的通俗化表達方式,或許會比“構成性、違法阻卻事由和有責性”更容易使公眾理解階層說的邏輯推導過程。此外,在對違法性阻卻事由和有責性阻卻事由的解釋過程中,使用“主要基于客觀要素的阻卻事由”,如職務行為,和“主要基于主觀要素的阻卻事由”,如正當防衛(wèi),可能更加便于公眾簡要理解階層說在不同階層中運用阻卻事由的關注重點。
任何一種理論體系的優(yōu)劣評判,都不應當以其在學術討論中是否能夠壓倒另外的學說作為唯一的評價標準。同時,一種理論體系的成立,也不應當以否定其他一切相關理論體系的合理性為前提。理論體系尤其是社會科學領域的理論體系,應該將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價值的創(chuàng)造上來,包括能否為理論研究提供更為多元的研究工具,以及推動實踐產(chǎn)生更為符合社會需求的成果。因此,在階層說中引入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并非對階層說理論架構的否定,而是希望通過階層說與既有認知體系(包括學界的認知體系和公眾的認知體系)的銜接,解決階層說在當下的學術研究和社會認知中遇到的問題,在進一步完善其理論體系的同時,更好地發(fā)揮犯罪構成理論在司法實踐中的指導作用。
① 法益的侵害性又稱法益的實害性,要求對法益的侵害必須是客觀的。
② 即通過客觀歸責與主觀故意的判斷階段,即使分別得出客觀與主觀構成要件該當?shù)目隙ńY論,仍無法完全排除客觀構成要件結果與主觀不法“偶然結合”之情形,故需在此基礎上,單獨判斷主觀與客觀兩者全等(對應)關系。
③ 公安和檢察機關對于出罪要件是否負有偵查義務,實際上在各國存在不同的認識。尤其是在實行控辯式訴訟模式的英美法系國家,確實存在警察和公訴機關并不負責主動提出出罪要件的情況,但在我國刑法中,至少在規(guī)定上公安和監(jiān)察機關對于出罪要件也是負有偵查和適用的職責。
[1] 張明楷. 以違法與責任為支柱構建犯罪論體系[J]. 現(xiàn)代法學, 2009, 31(6): 41-56.
[2] 陳興良. 四要件犯罪構成的結構性缺失及其顛覆——從正當行為切入的學術史考察[J]. 現(xiàn)代法學, 2009, 31(6): 57-75.
[3] 周光權. 犯罪構成四要件說的缺陷:實務考察[J]. 現(xiàn)代法學, 2009, 31(6): 76-86.
[4] 賈宇. 刑法學: 上冊: 總論[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9, 89-93.
[5] 陳興良. 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 價值論與方法論的雙重清理[J].法學研究, 2007(5): 104-120.
[6] 許玉秀,陳志輝. 不移不惑獻身法與正義——許迺曼教授刑事法論文選輯[M]. 臺北: 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2006, 551-562.
[7] 張明楷. 刑法學: 上[M]. 北京: 法律出版社, 2016: 240-251.
[8] 許久生. 德國刑法典[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9, 165-166.
[9] 羅欣. 為什么要取代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N]. 檢察日報, 2007-11-01(3).
[10] 閻二鵬. 因果流程偏離與故意既遂歸責的實現(xiàn)——兼議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再表述[J]. 政法論壇, 2020, 38(4): 97-109.
The Significance of Consistency of the Subjective with the Objective Principle in Layer System of Elements of Crimes
YU Yin-tong
(Colleg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300, China)
In the controversy over constitution of a crime, many supporters of the three-tier doctrine alleged that, as the basis of four-element regime, the principle of subject and object consistent downgrades accuracy and compatibility of constitutions of crime theory, and leads to mind conviction and presumption of guilt. However, the criticism of the principle of subject and object consistent also causes express obstacle in the three-tier doctrine, and the un-joining between the three-tier doctrine and criminal law. The obscure expression of the three-tier doctrine also has stunted community understanding and acceptance. The principle of subject and object consistent is remain valuable in theory, practice and society. It can help improve the concept, logic, and public expression of the three-tier doctrine, and makes it play a better role of guiding function on current practice.
the principle of subject and object consistent, constitutions of crime, tier doctrine, public expression system
D925
A
1001 - 5124(2021)06 - 0099 - 08
2020-10-06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項目“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在階層式犯罪構成要件理論中的意義研究”(yk202112)
余寅同(1986-),男,浙江樂清人,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法教義學。E-mail:yuyintong@163.com
(責任編輯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