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鳳霞
(渤海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遼寧 錦州121013)
《中國古代多民族史學發(fā)展與史學批評(遼夏金元時期)》是瞿林東先生主編的七卷本《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的第五卷。在撰寫這一卷時,筆者感受最深切的是,這一時期的史學批評,除了因少數(shù)民族的一些代表人物參與而凸顯出鮮明的多民族特色之外,各族有識之士關于史學問題的探討幾乎都與經(jīng)典之作息息相關,研讀經(jīng)典與反思經(jīng)典是其時史學批評的基本特征之一。本文在此試舉例予以論說。
中國古代史學經(jīng)過先秦秦漢與魏晉南北朝和隋唐五代的發(fā)展,形成多部重要的經(jīng)典之作,諸如《春秋》《左傳》《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南史》《北史》《貞觀政要》等。至宋代,史學更加昌盛,紀傳體史書《舊五代史》《新唐書》《新五代史》相繼問世,同時,編年體史書又以《資治通鑒》為代表而大放異彩。這些優(yōu)秀之作在遼夏金元四代備受各族有識之士的重視。遼代人的文獻往往以“耽味儒書”①(遼)邢明遠:《耶律羽之墓志》,見向南、張國慶、李宇峰輯注:《遼代石刻文續(xù)編》,遼寧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安┯[經(jīng)史”②(遼)陳覺:《秦晉國妃墓志》,見向南輯注:《遼代石刻文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41頁。等詞語稱贊有學問的人。遼代皇帝、皇子及貴族子弟的教育也以學習經(jīng)史為主,所以蕭韓家奴受詔以契丹文譯書,他翻譯的是三部史書:《通歷》《貞觀政要》《五代史》③(元)脫脫:《遼史》卷103《文學傳上·蕭韓家奴傳》,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598頁。。西夏曾向宋朝求九經(jīng)與《唐史》《冊府元龜》等書④(元)脫脫:《宋史》卷485《外國傳·夏國傳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002頁。,也曾以西夏文翻譯《孟子》《孝經(jīng)》《貞觀政要》《類林》⑤聶鴻音:《補〈西夏藝文志〉》,《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0年第6期。。金代正隆元年(1156)的科舉考試,規(guī)定從五經(jīng)、三史正文內(nèi)出題,明昌元年(1190)后,又進一步擴大考試范圍,從六經(jīng)、十七史、《孝經(jīng)》《論語》《孟子》,以及《荀子》《揚子》《老子》內(nèi)出題⑥(元)脫脫:《金史》卷51《選舉志一》,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215—1217頁。,前后都把經(jīng)史典籍列為主要內(nèi)容,致使通經(jīng)讀史者既有漢人又有女真、渤海、契丹人。在金代諸帝中,金世宗完顏雍尤其喜歡讀史書,他認為史傳之書開卷有益⑦(元)脫脫:《金史》卷8《世宗本紀下》,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14頁。。金朝也陸續(xù)以女真文翻譯了多部經(jīng)史之書,包括《尚書》《春秋》《史記》《漢書》《新唐書》《貞觀政要》等⑧參見《金史》卷8《世宗本紀下》,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03頁;《金史》卷51《選舉志一》,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222頁;《金史》卷99《徒單鎰傳》,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317頁。。元代各族儒士仍然以研治經(jīng)史為學術正途,科舉考試緊緊圍繞“四書五經(jīng)”出題,《貞觀政要》《資治通鑒》《帝范》《大學衍義》等書被譯成蒙古文在蒙古人中傳播??梢哉f遼夏金元時期各族知識階層的成長得益于儒家經(jīng)典之作及前代史書的熏陶,他們在品鑒與反思經(jīng)典中獲得教益,理論意識不斷增長,思想境界有所改觀,展現(xiàn)出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意義,史官、史家更是從中體會到史學文化的精髓。
遼朝人對五代史很感興趣,遼道宗朝文士劉輝翻閱歐陽修所撰《新五代史》,對歐陽修列置契丹族歷史于《四夷附錄》中頗為惱火,憤而向皇帝上書,指責歐陽修“妄加貶訾”“妄意作史”①(元)脫脫:《遼史》卷104《文學傳下·劉輝傳》,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604頁。,請求將宋朝初起事跡也附錄在國史中。其實,劉知幾在《史通·曲筆》中對同時存在的政權彼此關系如何記載問題已有論及,他提到:“夫以敵國相仇,交兵結怨,載諸移檄,用可致誣,列諸緗素,難為妄說。茍未達此義,安可言于史邪?”②(唐)劉知幾:《史通》卷7《曲筆》,見(清)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7頁。但在中國歷史上多政權分治的時代,修史者往往難以超越政治立場而公正地書寫敵對之國的歷史,大文豪歐陽修也不免站在宋方立場而寫史,所著之書在書寫體例上確實有貶低契丹遼朝的主觀意向。而劉輝的批評已不僅僅針對史家立場,更主要的是涉及到作史的筆法問題,所針對的是《四夷附錄》“契丹傳”的褒貶之“妄”與記述之“妄”。
金代有關“正史”的評論以王若虛最有代表性。他撰有《〈史記〉辨惑》《諸史辨惑》《〈新唐書〉辨》等專篇,討論的問題包括采摭、取舍等史料搜求和運用問題,也有議論、載事、姓名等具體表述與書寫規(guī)范的問題。王若虛認為采摭要有一定的章法,應該取信、舍疑、棄奇。他強調信史絕對不是“一己之書”,“發(fā)其私憤”不可取③(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19《〈史記〉辨惑》(十一)“雜辨”,胡傳志、李定乾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頁。,主張議論須秉承公正無私的態(tài)度。他列舉具體史事的記載和歷史評論,又有合理與否和近人情與否的判定,諸如“于理乃通”④(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10《〈史記〉辨惑》(二)“采摭之誤辨(下)”,胡傳志、李定乾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頁?!扒杏诹x理”⑤(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11《〈史記〉辨惑》(三)“取舍不當辨”,胡傳志、李定乾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頁?!昂虾跞饲橹!雹?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2《五經(jīng)辨惑》(下),胡傳志、李定乾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等。人情與義理的兼顧,表明他所探討的史學規(guī)范又是比較通達的。至于史文表述,他也反對過于潤色以致失去本真,為此,他嚴厲批評過《新唐書》的撰者之一宋祁(字子京)。他稱宋祁做得太過分,“雖詔敕章疏類皆變亂以從己意”,至于詩句諺語、古今成言都有芟改。⑦(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24《〈新唐書〉辨》(下),胡傳志、李定乾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285頁。關于歷史人物的姓名稱謂,他指出《左傳》《史記》都有前后不一、多名互見等問題。總之,他以讀書札記的形式所言明的史書體例頗具啟發(fā)意義,對于著史者和讀史者均大有裨益。其評史諸論,“世以劉子玄《史通》比之”⑧(金)元好問:《內(nèi)翰王公墓表》,見狄寶心校注:《元好問文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46頁。,說明他是得到時人認可的史學批評家。
元代人關于紀傳體史書,專門進行探討者更多,比如劉因的《敘學》一文,即對元代以前的“正史”皆有所評議。他肯定司馬遷的創(chuàng)法立制,認可《漢書》與《史記》的成就不相上下,認為《后漢書》書如其人,“詭異好奇”,但論贊寫得好,“情狀有律”。他批評陳壽寫史,“任私意而好文”,且過于簡略,以至于《三國志》掩蓋了一代英偉之士的事跡。他指責《晉書》過繁。在劉因看來,《南史》《北史》可稱得上佳作,“遣辭記事,頗為得中”?!端鍟穭t有“浮于言”的地方?!杜f唐書》“文不稱事”。《新唐書》議論“純正”,但為文有言過其實者。至于《舊五代史》遠不及《新五代史》①(元)劉因:《敘學》,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464(第13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90頁。。朱右所撰《史概》也集中評議了前代正史之作。他認為《史記》《漢書》都可為后世范例,尤其是《史記》,“卓然為史氏宗”。而《后漢書》《三國志》《晉書》都有不得體之處?!缎挛宕贰妨⒗H,為法甚精,筆力馳騁,無駁雜之病,只是紀例精密不及《史記》②(元)朱右:《史概》,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1549(第50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574—575頁。。梁寅的《史論一》同樣論及十余部“正史”,他力圖從多個角度審視一部書的優(yōu)劣。他肯定《史記》搜求史料的廣泛與詳略相因,稱許為“纂述之詳”與“立例之精”。同時,他也批評《史記》的“不核之過”與“予奪之失”。他認為司馬遷對史料的審核和人物的評判都存在一些過失,今天看來,他雖然生活在距離司馬遷時代一千余年之后,但他的思想境界確實不及司馬遷。他認同范曄對班固敘事的評價,但對《漢書》設立《古今人表》不贊同。梁寅在正統(tǒng)觀念指導下,對于《三國志》貶抑劉備、以魏為紀的做法非常不滿,他認為陳壽徇私,“非公論”,贊賞歐陽修《新五代史》師法《春秋》而表彰忠義。他對于南北朝時期所修諸史沒有用心去研究,轉引他人之論而推斷“南史之謬”,因鄙視魏收《魏書》而推測北朝史也不足稱。至于《晉書》,他認為出于文士之手,“好采詭異”“語多駢麗”。唐朝所修《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他認為都有失實之處。比較兩《唐書》,他肯定《新唐書》的史料價值高于《舊唐書》,但不認為文省于舊史的做法可取,也指出在編次上因非一人之作也有問題。③(元)梁寅:《史論一》,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1512(第49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63—468頁。梁寅對于前人關于諸史的看法頗為熟悉,受理學思想和正統(tǒng)論的影響,他對史書和史家的評價不免偏狹,但他的見解對于了解紀傳體史書的基本書寫要術還是有參考價值的。
元末,翰林國史院受命編纂《遼史》《金史》《宋史》。在開始撰稿之前,修史官員對前代紀傳體史書的體例進行了認真研究,《三史凡例》體現(xiàn)出擇善而從的特點。它也是一篇基于實踐而綜合評定前代史書的典范之作。其中,《帝紀》部分的書法,明確提到“準《史記》《西漢書》《新唐書》”,而各國稱號等事,則依據(jù)《南史》《北史》。這里所標明的范本,當是修史官們公認的書寫較好的著作。至于《志》《表》部分,僅指明取舍原則:“取其重者?!薄读袀鳌凡糠謴娬{設立五類人物傳:后妃、宗室、外戚、群臣、雜傳。也就是說,列傳重點記載社會上層人士。其中,前三類為皇親國戚,第四類為“群臣”,也是政權的執(zhí)政者。唯有第五類“雜傳”,可超越等級,似可為不同類型的人作傳,當然,他們必然也是有社會影響之人。值得重視的是,在《列傳》凡例中,突出標明了兩種情況的處理原則:一種情況,關于“群臣”列傳系列中需要注意的專傳、類傳、合傳的分類問題,即對于“有大功者”予以特別表彰,“雖父子各傳”;其余或者以類相從,或者數(shù)人共為一傳。另一種情況,關于人物傳中記事容易引起爭執(zhí)的問題,包括“三國所書事有與本朝相關涉者”,不可擅自裁定,“當稟”;“金、宋死節(jié)之臣,皆合立傳,不須避忌”,這一點顯示了元朝的氣度,也表明了求實的態(tài)度及樹立忠義之風的愿望;“其余該載不盡,從總裁官與修史官臨文詳議”,這一條則是賦予總裁官和修史官以裁定其他爭議的權力。最后,“疑事傳疑,信事傳信,準《春秋》”①(元)脫脫:《遼史》附錄《三史凡例》,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717頁。,則確定了修史奉行的基本準則,即如《春秋》一書一樣客觀書寫史事。短短的《三史凡例》,反映了元代史官研究前代史書的心得,所確立的各部分書寫的范本與修史準則,是史官在全面研讀紀傳體史書基礎上得出的理性認識。
元代專研《春秋》者眾多,研究成果蔚為大觀②(清)錢大昕《元史藝文志》列舉元代《春秋》著述有119種之多,作者多數(shù)為名儒,如袁桷、郝經(jīng)、吳萊、吳師道、黃澤、許謙等。。他們往往尊《春秋》而貶三傳,認為《春秋》深邃,內(nèi)涵豐富,三傳難以企及。鄭玉所撰《春秋經(jīng)傳闕疑》便表達了這樣的思想③(元)鄭玉:《春秋經(jīng)傳闕疑序》,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1429(第46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320—322頁。,徐之綱、趙汸也有相近的認識④參見(元)袁桷:《滕縣尉徐君墓志銘》,見楊亮校注:《袁桷集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375頁。(元)趙汸:《春秋屬辭序》,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1665(第54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17頁。?!敦懹^政要》《資治通鑒》在金元時代都有較多的閱讀者,這與金元皇帝積極倡導有直接的關系。金熙宗完顏亶在朝堂上與大臣討論《貞觀政要》的內(nèi)容,認為該書可成為君臣學習理政的范本,指出,“見其君臣議論,大可規(guī)法”⑤(元)脫脫:《金史》卷4《熙宗本紀》,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82頁。。金世宗完顏雍認為,《資治通鑒》“編次累代廢興,甚有鑒戒”,進而稱贊司馬光的“用心”⑥(元)脫脫:《金史》卷7《世宗本紀中》,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94頁。。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認為,《貞觀政要》“有益于國家”⑦(明)宋濂:《元史》卷24《仁宗本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544頁。。元人因重視《資治通鑒》,視之為治國理政的教科書,節(jié)譯《資治通鑒》為蒙古文,更有多達十余種的研究著作,使《通鑒》學呈現(xiàn)昌盛局面。其中,有人著眼于《資治通鑒》善擇與疏通,如戴表元贊揚《資治通鑒》貫通古今之功,朱德潤認為《資治通鑒》繼承了《春秋》的義例,改變了“班、馬舊史之習”⑧(元)朱德潤:《跋司馬溫公于范忠宣手貼上書通鑒稿》,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1275(第40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535—536頁。??梢?,他們對一部優(yōu)秀史學著作的評價,一方面注意它在歷史編纂學上的影響,另一方面更看重它的社會功用。在眾多《通鑒》學成果中,《資治通鑒綱目》最受好評,也是元代史學批評的特別現(xiàn)象。究其原因,多數(shù)元代人認同《春秋》記事寓褒貶于其中的書法,并且重視史書正統(tǒng)觀念的表達,以及別善惡、明是非等思想的鮮明陳述。這是元代正統(tǒng)之論盛行背景下多數(shù)儒者所追求的史學表述風范。
由致敬經(jīng)典而研讀經(jīng)典,再由研讀經(jīng)典而品鑒經(jīng)典,進而確定寫史準則、表達經(jīng)世思想、領悟是非標準,遼夏金元時期的各族有識之士從傳承經(jīng)典著手,開啟了務實且不斷推陳出新的史學批評之路,在彰顯經(jīng)典之作恒久魅力的同時,也成就了遼夏金元多民族文化認同的根本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