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晨
(南昌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明代中后期,文壇掀起了一股編纂古今書牘總集的熱潮,而領(lǐng)此潮流先鋒者是大學者楊慎與文壇盟主王世貞。如,馮夢禎《敘七子尺牘》云:“本朝西蜀楊用修氏刱輯《清裁》,近婁江王元美先生復增篇帙,編摩迄于近代,搜羅并及時妙,以故歷下、廣陵多有錄焉。參苓與牛溲并用,絲麻將菅蒯兼收,可謂尺牘之麟閣、文家之鄧林已。”[1](卷首)又如,孫鑛《翰苑瓊琚序》云:“師楊王之妙選,闡昭代之人文。”[2](卷首)無疑,王世貞及其書牘活動,對嘉靖至明清之際的文壇與出版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據(jù)筆者對相關(guān)資料的收集與考察,主要涉及“文體”“文學史述”“總集編纂”等方面,本文重點探討這三個問題。
在明代,傳統(tǒng)的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與總集編纂,都十分重視歷史與當下的“辨體”,關(guān)注所在,既有相對獨立與穩(wěn)定的藝術(shù)特征和總體風格,亦有“用欲其神”(顧而行《刻文體明辨序》)中的個性與變化。這亦充分體現(xiàn)在同期的書牘創(chuàng)作及其批評與結(jié)集之中,特別是橫跨嘉、隆、萬三朝的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其書牘文體學討論(體源、體性、體用、體要),既有源于傳統(tǒng)觀念的繼承,更有基于當代關(guān)注的新變。
在明代書牘“體源”論的眾多言說中,王世貞“夫書者,辭命之流也”之論,影響顯著且廣泛。不過,此觀念并非原創(chuàng),而是源自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四分法之首——“為辭之不可以己也,故首之以辭命”[3](卷四),其時友徐師曾亦有類似看法:“一曰書,書有辭命、議論二體?!盵4](P128)事實上,王世貞的“辭命觀”,除了“強調(diào)社交性”,還有其他重要考慮,可從《尺牘清裁》“春秋辭命類”文獻及其按語得到印證:
卷一《告魯》卷后按語:“楊于《春秋傳》止載二條,然皆口授之語,以其辭旨古雅且或出于簡牘,故略而記之?!?/p>
卷一《射麋獻楚》卷后按語:“楊云‘《左傳》所載諸國辭命,其舂容大篇者,已膾炙人口;若其寂寥數(shù)字者,肅括而敷,含質(zhì)而耀艷;固后世竿牘簡尺之濫觴也(取此二條,以冠卷首)’”,(1)刪略了括號內(nèi)字句,見《尺牘清裁》卷二,四庫存目叢書影明隆慶五年刻本,集部第309冊,第167頁?!按诵腥丝谵o耳,然以其類牘語,故楊收之”。(2)語見楊慎《赤牘清裁》卷一,楊升庵叢書本,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806頁。
如上一二則材料,楊慎認為“春秋辭命是口授之語”,是“后世竿牘簡尺之濫觴”,所以“取此二條,以冠卷首”,理性且節(jié)制;而至經(jīng)王氏增輯后,第二條括號內(nèi)上二句被王世貞刪除,直接替換為“辭旨古雅,且或出于簡牘”,一個“或”字,尤可見王氏對春秋辭命定性的不同。
卷一《遺魯君》卷后按語:“齊系臧文仲事,不見正史。辭亦類鐃歌,非尺牘語,以楊所集,聊為存之,下同。”
卷三《與樂毅》卷后按語:“惠王書亦自宛曲懇至,足以飾前非而動忠志,故聊為錄之?!?/p>
如上三四條材料,王世貞并不苛求“辭命是否形諸筆端”,卻要求“文辭是尺牘語(口氣)”。由此可推見,王世貞增輯春秋辭命,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要進一步挖掘書牘體定型前的前“文體”形態(tài)——語體,即朱熹《四書集注》“答述曰語”;實際上,在“日用答述”中,語體表達或許比書面表達更復雜豐富、更有意味。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書牘社交本質(zhì)尋找合理源頭,如,《鳳笙閣簡抄序》云:“某間稍訂益之(楊慎《赤牘清裁》),而以意序別其體頗著”,“夫尺牘以通彼而逹己意者也,意有所不逹,則務造其語,語有所不能文,則務裁其意,大要如是足也”[5](卷六十五,P114)。
在明代書牘“體性”論的眾多言說中,王世貞所持“方圓說”,雖源出于古已有之的“如面談”[6](P244),卻表現(xiàn)了頗具深度的理論創(chuàng)新。如,其《凌玄旻赫蹏書序》云:
夫書牘何以最他文也,人固有隔千里異胡越,大之不能抒丹素,細之不能訊暄涼矣。得尺一之札而若覯,是以筆為面也。有卒然訥于口,不能以辭通矣。歸而假尺一之札上之而若契,是以筆為口也。故夫他文之為用方,而書牘之為用圓也,意不盡則文,盡則止,繁簡因濃淡而摹,而不務強其所未至。故夫它文之為體方,而書牘之為體圓也。書牘之所稱最,他文有以也。[7](卷六十八,P143)
如上,王世貞雖將書牘視為文章之一體,卻很在意與一般文在體性與功用上的差異——“以筆為面”與“以筆為口”?;诖?,所謂“書牘之為體圓”,“體圓”,是即因擁有復雜變量(如面談式的“口氣”),書牘的體性與功用自然接近于《易·系辭》所云“圓而神”;如此,從“口氣”來界定書牘的體要,自然要比從真情性、真性靈的單純角度來談“如面談”更具理論新意與理論深度——特別是“意不盡則文,盡則止,繁簡因濃淡而摹,而不務強其所未至”。至于所謂“書牘之為用圓”,就不僅體現(xiàn)為“夫文之近事,理會人情,剸決剖析,莫善于書……而赤牘之用最繁”[8](卷首),還體現(xiàn)為“寫信要‘如面談’,比‘面談’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9](第三冊,P458-459)。
有關(guān)書牘文章批評的當代關(guān)注,從《皇明文選》《皇明文則》《國朝名公翰藻》《風教云箋》系列等總集來看,主要有二:“因事豎教”與“惟藻繢是趨辟”[10](卷首)。此外,還有一種關(guān)注點,即王世貞的“史用說”,具體如下: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條云:“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史之正文也……曰啟,曰箋,曰彈事,曰奏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11](卷一百四十四,P299)
如上,王世貞從史學與史料的角度來談書牘體類(啟、箋、尺牘)的體用,這正是中晚明時期書牘批評關(guān)注點的新變所在。在《尺牘清裁》中,我們亦可以尋出不少證據(jù):卷十二,《與王導》批語末云:“楊氏史學不精,而輕于持論,往往如此”;卷二十五,王羲之“進鎮(zhèn)”,王世貞尾評云:“此帖有關(guān)江左國事,不徒筆語之工而已。昔人謂子美為詩史,若右軍此帖,謂之字史亦可也”,等等。至于當代學人對王氏“史之用”的理解,有“記實”(3)馮天瑜先生云:“一切見于文字記錄的書面語言,都應是社會生活的表現(xiàn)”,見《襲常與新變:明清文化五百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8頁。與“政教”(4)向燕南先生則云:“所謂‘史之用’,就是歷史撰述中需要采用的重要史料,主要是與朝廷政治密切相關(guān)的歷史文獻?!币姟吨袊穼W思想會通·明代史學思想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4頁。兩種主流觀點,二者均是明代書牘寫作“著述化”[12](P463)的產(chǎn)物;與上不同,有學者認為王世貞的“史之用”等說,“矛頭仍直接指向蔡汝楠所宣稱的‘根極道理亡所蹈’一說,同時也顯示是在為‘修辭’說張本”,即,王世貞主張“辭以達意”——“必要的言語修辭”與“準確而藝術(shù)地傳達文意”[13](P88);而此觀點,確實有助于推進本論題的考察。其中,王世貞的“辭以達意”(5)詳見王世貞《鳳笙閣簡抄序》,《弇州山人四部稿》第3輯第34冊,明別集叢刊本。,亦適用于書牘,主要從“文體差異”與“題旨情境”來強調(diào)寫作的修辭意義,前者,認為長書與短簡均需要“造色”與“寄悰”[14](卷六十四,P104);后者,“夫文至尺牘斯稱小道,有物有則,才者難之,況其他哉”[15](卷六十四,P105)之論,則特別重視“辭命”本質(zhì)及其“題旨情境”貼合的修辭要求,而這亦是將書牘文獻作為史料者應該慎重考慮的地方。
明代中后期的書牘寫作、批評、結(jié)集等一系列活動,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同期古文辭運動的影響。王世貞《重刻尺牘清裁序》云:
向所謂春秋之世寄文行人者,惜其婉美嫻雅,亦略載之。夫其取指太巧,措法若規(guī),得非盲史為之潤色邪。先秦兩漢,質(zhì)不累藻,華不掩情,蓋最稱篤古矣。東京宛爾具體,三邦亦其濫觴,稍涉繁文,微傷諂語……邇歲,諸賢稍有名能復古者,亦未卓然正始。[15](卷六十四,P105)
同期,其自述:“世貞始好為尺牘,語稍簡有法,而實意衰矣。書以志愧。”[16](卷一百二十九,P145)可見,王氏書牘文體觀念中的“崇尚簡古”“重視師法”,確與其古文辭理論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性,且多關(guān)注“探討以‘法式’為中心的文學自身表現(xiàn)問題”[17](P111);此外,他又不得不直面來自書牘文體自身及古文辭運動等所帶來的問題與困擾,如上引之“邇歲,諸賢稍有名能復古者,亦未卓然正始”(遺憾)、“語稍簡有法,而實意衰矣。書以志愧”(慚愧),以及“乃至作遷殷誦洛語于寒暄訊問,亦幾乎牛刀割矣”(譏諷)[18](P111)等例證。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困擾),就是“書牘,究竟是古文,還是辭命”(簡稱“‘文辭’說”),如何選擇。無論結(jié)集、批評,抑或創(chuàng)作,王世貞都未背棄“辭命”的文體規(guī)范(體要)而一邊倒向“古文辭”的文章觀念,如,汪道昆《五岳山人尺牘序》云:
今之善為尺牘也者,文也,非辭也;其未盡善也者,則文之秕也,非辭也。斯議也,元瑞嘗發(fā)之其言曰:“弇之文霸矣,其尺牘則辭;函之文工矣,其尺牘則辭,夫豈不賅此其一體也?”吾唯唯否否。[19](卷首,P213)
不過,有鑒于傳統(tǒng)書牘創(chuàng)作中的萎靡、庸俗、輕淺、格套等流弊,王世貞與王世懋(6)王世懋《五岳山人尺牘序》云:“明興稍稍振之,則汪司馬最稱有法,而吾玉叔用在意法之間,俱能上接漢晉,下陋蘇黃”,見《二酉園尺牘選》卷首,明萬歷十三年建寧張氏刻本。還是對復古諸子“以古文法度來提振書牘文體”的貢獻予以了積極肯定??陀^來說,“書牘,是‘文’、還是‘辭’”的文體討論,確實是從王世貞之后才逐漸亦引起社會關(guān)注的,雖然王氏討論不夠全面與深入,卻具有導夫先路的理論意義。
綜上,王世貞關(guān)于書牘的文體學討論,之所以能引起較大的社會影響力,原因就在于他既重視傳統(tǒng)觀念的繼承,又重視當代關(guān)注的新變。其中,文學家與史學家的雙重身份,對于王氏書牘體類觀具有決定性意義,特別是其以“語”“意”“法”為核心建構(gòu)的批評話語,以及融合“辭命”與“古文辭”為一體的文史視野,乃至“簡古嫻婉”“宛爾具體”“散淡清雅”“真氣彌漫”等審美趣味。
由于不滿足于楊慎《赤牘清裁》“琳瑯錯陳,典刑載見”[8](卷首)的編纂效果,王世貞兄弟增輯《尺牘清裁》(特別是六十卷本)之時,確實強化了文學史建構(gòu)及其脈絡勾勒,具體如下。一是把作品選與文學史的研究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研究作家作品來建構(gòu)某個時期乃至整個明代中期以前的書牘發(fā)展史。二是以時為序,以作家為綱,以作品為中心,確立“三期”(7)“三期”一般指“先唐古體期”“唐宋體期”“今體期”。、“七段”(8)“七段”一般指“春秋”“秦漢”“兩京以降”“六朝”“隋唐宋元”“明”。的古今書牘發(fā)展史。三是以清裁為導向,并以之來制約是集的文學史述。前者,主要指清辭、清語、清思、清才等內(nèi)容旨趣;后者,主要指文本的“截長取短”與作家作品的“取舍偏好”?;诖?,下文重點探討“先唐古體期”與“唐宋體期”,而“今體期”則并入下一節(jié)討論。
在“先唐書牘史”的建構(gòu)中,“其體”,是最為核心、最為復雜的關(guān)鍵點,且直接關(guān)聯(lián)“其世”“其文”“其人”“其事”等要素的處理(9)源自王氏及其《尺牘清裁》的影響,詳見梅鼎祚《書記洞詮》凡例,明萬歷間刻本。后文所引凡例,均不出注。。于此,王世懋在介紹其兄編選情況之時,早有說明:
家兄元美讀而少之,為整齊其次,多所裨益……毋傷古人之調(diào),勒成一家之言,博而能精,又何病焉?[8]
如上,“毋傷古人之調(diào)”,既指向規(guī)定性的體裁(口氣),亦指向特征性的體貌風格(嫻婉),自是一種尊重歷史的文體觀念——“古體”,主要涉及“書之沿”“兩晉之帖”“六朝書牘”等領(lǐng)域。
先看“書之沿”的處理。王世懋《尺牘清裁后敘》云:“夫文之近事理、會人情,剸決剖悉,莫善于書。箋表、章啟、奏記、赤牘,皆書之沿也?!辈贿^,位列“書之沿”,是有條件限定的,如,“王言”,“王言崇秘,曰詔曰敕,制策璽書,本非書屬,其間頗有情涉下文、辭均通訊……以故名殊竿牘,今所登錄凡若類焉”(《書記洞詮》,凡例二)。從《尺牘清裁》對“王言”的處理來看,王氏顯然抓住了“王言”中另類文體特征——“情涉下文、辭均通訊”。卷四,漢高帝《遺諸侯王》,尾批“按此是漢第一篇,然非詔令也”,漢武帝《賜嚴助》尾批“楊云‘漢詔令多矣,此獨稱書,且間闊聞問之文,個書簡語也’”,等等,即是如此。又如,“奏章表疏”,“奏章表疏,義用告君,此無置預。維昔列國公王書通臣主,今乃悉收,帝秦暨漢當別屬焉”(同上,凡例三),從《尺牘清裁》卷一至三對這類文體的處理來看,“奏章表疏”歸屬為“書之沿”,限定條件是時代歸屬——“維昔列國公王書通臣主”(春秋辭命)。如上二類,判為“書之沿”,是合理的。復次如,“下書”與“誡子”,前者,梅鼎祚云:“又有篡朝偽國史稱下書,如漢之新莽、晉之劉石,實亦彼中詔誥也。劉?!稙樗喂觋P(guān)中》亦曰下書,例并不錄?!肚宀谩反祟愑休d,今分行附正”(同上,凡例六),后者,梅氏又云:“臨終治命,誡子名言,別成一體,無關(guān)書記,《清裁》多載,要非其倫。”(同上,凡例八),諸如此類,是“書之沿”的無限放大,亦是后人批評其“博而不精”的根源。
次看“兩晉帖”的處理。張相《古今文綜·評文》:“古謂之帖,今謂之箋,魏晉以還,為書牘一名。單篇只義,近乎短書。”于此,王世貞《鳳笙閣簡抄序》云:“晉人于辭事,若不甚屬比者,毋乃以質(zhì)掩其文歟?!盵5]與之相應,兩晉時期(共十卷),王氏收錄“帖辭”較多,以六十卷本《尺牘清裁》為例,卷二十、卷二十五至二十七,大量收錄書帖之文,其他各卷,零星收錄,這正反映了“源出漢崔瑗《雜帖》,流有蜀武侯《遠涉帖》,魏鐘繇《雜帖》,阮籍《博赤猿帖》,晉王岷、王羲之多雜帖”[20](P6 306)的流變。事實上,“尚質(zhì)”的二王帖辭,亦是東晉文風的新變,信筆寫來,自然雋永,“可以為書牘的模范”[21](P23);而劉師培在引劉勰《文心雕龍·書記篇》后,案語亦云:“晉人之書,或質(zhì)(如《法書要錄》“閣帖”所載諸王諸帖,及陸云《與兄書》)或文?!盵22](P66)不過,在王世貞看來,“質(zhì)”,不僅是“不甚屬比”的語體選擇,更是對“晉人之語”(10)語出《尺牘清裁》卷二十四之無名氏《問行帖》尾批,其云:“晉人之語,一入聲律,其妙如此?!钡娜の镀谩罢鎸崱⒄\摯,富有情味”[23](P444)與“散淡清雅”[24](P136)。
次看“六朝書牘”的處理。從卷二十九至四十一(共十三卷)的選錄來看,有兩個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文本變異”與“帝王宗室”。前者(文本變異),魏晉以來,“用是講論之詞……大抵辨析名理,既極精徹,而屬詞有序,質(zhì)而有文”[22](P91)的時風,導致了六朝書牘“務以議論為宗,不復明短長之用”[8]的特點,“議論”“長書”“駢偶”(11)《重刻尺牘清裁序》云:“齊梁而下,大好纏綿,或涉俳偶,茍從管斑,可窺豹彩,必取全錦,更傷斐然?!币姟稄m州山人四部稿》第3輯第33冊,明別集叢刊本。等均不符合《尺牘清裁》的編選標準;而剪切拼貼、節(jié)文節(jié)錄、文體改造等基于如上觀念而造成的文本變異,就是為了符合如上標準的編輯行為。如,卷三十一,鮑照《與妹》,尾批“《藝文類聚》所載謫語,全文頗長,不錄”,又如,梅鼎祚《書記洞詮》凡例三十二,亦云:“楊、王《清裁》,業(yè)稱精博,所未喻者,截長適短,操刀,惜美錦之傷?!焙笳?帝王宗室),主要指大量收錄宋高祖(劉裕,9)、宋文帝(劉義隆,9)、齊高祖(蕭道成,9)、齊世祖(蕭賾,7)、梁高祖(蕭衍,16)、昭明太子(蕭統(tǒng),11)、梁簡文帝(蕭綱,16)、梁元帝(蕭繹,18)等帝王宗室群的作品(12)括號內(nèi)數(shù)字為該作者所著篇目數(shù),下同。,引領(lǐng)著六朝尺牘創(chuàng)作的時代方向——“浮靡之氣減弱”[24](P142)與“辭錯以事”(13)王世貞《藝苑卮言》:“后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以理而已;六朝也,辭而辭者也,錯以事而已?!币姟稄m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四,明別集叢刊本。。如,卷三十四,蕭統(tǒng)《與劉孝儀》,眉批云:“在繁縟時,能為清語,政佳?!?14)評語見《尺牘清裁》,王世貞編,陳仁錫評,明末刻本,哈佛大學圖書館藏本。又如,蕭綱被選16篇,多不缺思想內(nèi)容,且頗見性情學問,卷三十五,《答湘東王》,眉批云:“情意兼至,蓋友愛之篤者?!薄洞鹣鏂|王和受試詩》,眉批云:“說盡文章之髓”,等等。(同上)
要之,作為單體總集的《尺牘清裁》,在先唐古體期的史述中,“更多地表現(xiàn)出編者對各別文體的細類、特點乃至具體做法的深入探討”,特別是“文體分類的細化”與“文體的歷史沿革”[25](P10-15)。此二者(15)這既有來自作品作家的印象性因素,亦有來自文體話語的規(guī)范性因素。,均體現(xiàn)了王氏在復雜的文獻形態(tài)面前進行價值選擇的靈活性,以及以明代書牘文史發(fā)展所需的主導價值建構(gòu)史述脈絡的決斷力。
在“隋唐宋元書牘史”的建構(gòu)中,王氏堅持“小言化”“抒情化”“散體化”的立場與原則,以此來選擇品評作家作品,并串聯(lián)敘述此期書牘創(chuàng)作發(fā)展史。簡言之,“小言化”(體制與題材),即指編選者偏愛“敘寒暄的小簡”而“非論事理的長書”(16)王弇州《與凌郡丞》云:“鄙意以長書論事理,若望之、少卿、子長之類;小簡敘寒暄,如晉人致語,分為二部,庶為全璧。”見《弇州山人續(xù)稿》卷二百零四,明別集叢刊本,第3輯第39冊,第429-430頁。,拒絕鴻大典重的正統(tǒng)古文?!笆闱榛?創(chuàng)作與接受),則是指編選者重視心靈感受的表達與傳達,如,王世貞《赤牘清裁序》云:“蓄止寒暄,情專問慰,只事興端,片物托緒?!盵14]“散體化”(語體與風格),即指排斥齊梁以來“于文以妍華駢儷為高”[26](P10-11)的風氣。此三者,深刻地影響了《尺牘清裁》的編纂篇幅處理與作家作品處理。
從編纂篇幅處理來看,以六十卷本為例,“隋唐宋元時期”(簡稱“蘇黃體期”),共八卷,雖不多,卻改變了楊慎不選唐宋的局面,具體如下:隋代部分,一卷(卷四十五),隋高祖(12)、隋煬帝(3)、楊暕(2),其余一人一篇;唐代部份,三卷(卷四十九至五十一),唐太宗(13)、唐玄宗(7)、柳宗元(6)、唐高祖(4)、唐文宗(3)、韓愈(3)、唐高宗(2)、王維(2)、陳子昂(2)、白居易(2)、吳武陵(2),其余一人一篇;宋代部分,三卷半(卷五十二至五十五),蘇軾(54)、黃庭堅(12)、文天祥(10)、孫覿(6)、王安石(5)、歐陽修(4)、蘇舜欽(2)、司馬光(2),其余一人一篇。元代部分,僅卷五十五的一部分,鮮于樞(3)、虞集(3)、馮子振(2)、吳軫(2)、趙孟頫(2),其余二人皆一篇。由上可見,“蘇黃體期”雖然涵蓋隋、唐、宋、元四個時段,史述卻是兩頭輕、中間重,作家分布亦不平衡,時代重心在有宋一代,身份重心在知名文人與帝王明君。如上史述,基本呈現(xiàn)了此期書牘文史發(fā)展的宏觀脈絡與基本走向,比“唐以駢偶弱之,宋以下無譏焉,情之浮也,幅之叛也,強喙聒鳴,弗俚則晦,豈千里眉目哉”[27](卷末)的史述,應更為可取。毋庸置疑,王世貞亦反對駢儷書啟的華靡卑弱、長篇書牘的情浮理化;有鑒于此,王氏選擇從小言化、抒情化、散體化角度來重新評價與敘述,進而形成以“蘇黃體”(17)郭紹虞評云:“明白平易,自然爾雅,情文相生,趣味雋永?!币姟吨袊⑽氖贰ぶ小び嗾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51頁。為典范的史述結(jié)構(gòu)。
從作家作品處理來看,王氏兄弟主要通過對“作家位置的固定、文學經(jīng)典的篩選”等操作,來實現(xiàn)對此期書牘文學史的梳理與分析:“作家位置的固定”,即作家文學史地位的界定(作家的歷史化),隋唐時期,隋高祖、唐太宗被視為最有價值的作家,從入選作品來看,多為散體短牘,且重視私人情感表達;而卓有成就(18)詳參錢穆《雜論唐代古文運動》一文觀點,見《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論叢》第4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50頁。的韓愈卻被低估,究其根源,除了“詞近雅馴”[14]“滔滔信腕,不知所以裁之”[15]等因素外,還有一種因素——來自復古“秦漢文”派的影響。如,時人崔垣《胡氏集序》云:“今日古書漸見,士操筆必期周漢,而昌黎亦見輕也?!盵28](卷十)兩宋時期,蘇軾、黃庭堅、孫覿、文天祥四人,被譽為此期最優(yōu)秀作家,其中,文天祥的十篇(19)原二十八卷本,無一篇入選。此十篇,內(nèi)容多為對文氏失意心緒的書寫。,很不一般,究其原因,除政治因素外,還有對民族英雄的緬懷以及倭寇邊患的擔憂?!拔膶W經(jīng)典的篩選”,即優(yōu)秀作品的選擇與展示,既有文學史的經(jīng)典,亦有文學的經(jīng)典。如,柳宗元的六篇書牘,均為“長書刪節(jié)而成”,重在展現(xiàn)編選者想要凸顯的思想個性與藝術(shù)特色(20)《尺牘清裁》卷五十二,《與蕭俛》前后部分均被大幅度刪除,只留了幾句并綴以尾評“千載如新,可為長太息”。,且有意回避其“慎思強辯”“作意艱深”[29](P143)等特點。又如,蘇軾的五十四篇,多為“無關(guān)浩汗,而雅有思致”[8]的短篇尺牘(不選四六啟、長書),且避開了兩宋書牘創(chuàng)作的時代特點——“以論為書”“刻意求工”(21)參見趙樹功《中國尺牘文學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35頁),曾棗莊《宋文通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90頁)等書觀點。,究其原因,一是,王世貞認為時人“第尊事蘇黃以為無始,驟而語之,而彼未入也”[5],正確途徑,應在“夫尺牘以通彼而達己意者也,意有所不達,則務造其語,語有所不能文,則務裁其意”[5];二是,王氏對蘇軾人品、經(jīng)歷、學術(shù)和文學藝術(shù)的傾慕(22)詳閱王世貞《摹蘇長公真跡》,轉(zhuǎn)自鄭逸梅《尺牘叢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9頁。;三是,王氏肯定尺牘的格高、辭簡、情真,反對四六啟的格卑、辭雜、情偽(23)王世貞云:“宋人諸公卿往返,俱作四六啟,余甚厭之,以為無益于事。然其文辭,尚有可觀……近年以來,則三公九卿至臺諫,無不投啟者矣……旨不能外諂諛,辭不能脫卑冗,不知何所底止?!币姟鄂货洝?,四庫全書本。。復次如,黃庭堅的十二篇(24)原二十八卷本,僅入選一篇。,情況類似蘇軾。如,卷五十四,《答王子飛書》,論詩文寫作的中間部分,《與王觀復書》,因用事而艱澀的前半部,均被刪除。最后如,孫覿的七篇,亦是展現(xiàn)其“風味淡然、醇厚,一副長者的派頭,隱士的心境,時有東坡的影子,山谷的痕跡”[24](P295)。由上可見,在作家作品的歷史化與經(jīng)典化過程中,王世貞不是從唐宋派“道學義理”[30](P167-172)的角度,而是從“小言小文”“個體情感”“單辭散句”的角度,凸顯“蘇黃體”的意義,特別是“清雅灑脫”的文化品趣。
要之,隋唐宋元共七卷,占比約11%,顯然不符合歷史實情,而這正是基于小言化、抒情化、散體化的選擇性史述的產(chǎn)物。究其根源,既有王世貞對唐宋文的抵觸,亦有對單辭短牘的偏執(zhí),還有對蘇黃尺牘的欣賞。
綜上,“古體期”不僅有對總體文史脈絡的考慮,以文體的復雜性為支撐,將“先唐書牘史”作為一個整體來描述,從而凸顯“古體”的典范意義;還有對紛繁復雜的文學歷史的特定“提煉”,從而突出了唐前書牘文史中的“新質(zhì)”:“二王帖辭”的“散淡清雅”,六朝書牘的文學新質(zhì)——“辭錯以事”。而“蘇黃體期”,王世貞基于對蘇黃尺牘“辭達而已”的獨特理解,側(cè)重揭示“蘇黃”作為另一種典范的文學史意義,并回應了當代學習與鑒賞宋體尺牘的現(xiàn)實需要:既可切合明代古文辭派作家的精神訴求及其相關(guān)聯(lián)的文學趣味,亦可開拓明代散文(包括尺牘)接受與研究的新視野——“小品(小言小文)”。
基于吳中地緣乃至文壇地位等優(yōu)勢,王世貞自然更為積極地參與文壇互動,這既能自覺順應時代的新發(fā)展,又能強有力地引領(lǐng)時代發(fā)展的文化方向;由此,王世貞及其系列書牘活動,則必然成為影響與展現(xiàn)明代書牘文學史多元發(fā)展的重要構(gòu)成。下文重點從對當代作家作品的“批評”與“結(jié)集”兩方面進行探討。
嘉靖隆慶之際是明代文學風向發(fā)生轉(zhuǎn)變的又一個重要時段,身處在這個特殊時代,王世貞不僅能高屋建瓴地為當代文壇把脈,犀利地批評諸如“冗而易”“旨淺質(zhì)薄”“蹈襲”“靡而浮”“衍而卑”等不足[31](卷一百二十七,P126-7);亦能敏銳地感觸到新氣息,與當下文學思潮保持良性互動,進而延及書牘的批評與結(jié)集等領(lǐng)域,如,“《藝苑卮言》辯說剽竊模擬”“為己正名”“評屠隆與馮夢禎書”三事就是例證。
先看“《藝苑卮言》(25)是書的修改增補與《尺牘清裁》的編刊增輯,幾乎相近時段完成。辯說剽竊模擬”,應與同期王世貞對書牘領(lǐng)域中的“達意”與“尚法”矛盾的思考有關(guān)。無獨有偶,學者認為“王世貞借此(《尺牘清裁》)來推行他的古文辭創(chuàng)作法則”,“卷四十五以上為隋唐以前的作品,亦為其好古之證”[32](P92-93)。筆者以為,即便是“好古”,亦不是純形式技巧的“尚法”與“模擬”,因為王氏曾明確反對書牘創(chuàng)作中的機械擬古。如,其《重刻尺牘清裁序》云:
先秦兩漢,質(zhì)不累藻,華不淹情,蓋最稱篤古矣。東京宛爾具體,三邦亦濫觴,稍涉繁文,微傷讕語……齊梁而下,大號纏綿,或涉俳偶,茍從管斑,可窺豹彩,必取全錦,更傷斐然。[15]
結(jié)合前兩節(jié)討論,在此“好古”中,王世貞看重的是融境界、風格與法為一體的審美風格與修辭法則:“篤古”,本質(zhì)是推崇不露痕跡的“純厚古樸”;“宛爾具體”,“宛爾”是表達情感真切,“具體”是遵循文體傳統(tǒng)——“尺牘語”;“大好纏綿”“可窺豹彩”,是“情辭麗矣”[31](P126-127)。而這正是王氏在文壇發(fā)展推動下提倡“庀材博旨,曲盡變風變雅之致”[33](卷一百二十八,P140)的表現(xiàn),也符合明代文壇“書獨無單門共主”[34](卷首)的發(fā)展情況。
次看“為己正名”一事。時至隆慶年間,歸鄉(xiāng)吳中的王世貞開始反思自己與復古前后七子派之別,展示了對不同流派、不同地域文風更為包容的姿態(tài),并以此“為己正名”。特別是對吳中文風評價的轉(zhuǎn)變,他早年批評激烈,如,《袁魯望》:“此集殊多下乘惡趣,大抵六朝,時沿晚唐,以此標飾迪功,如出狐白之裘而益羊鞟也?!盵35](卷一百二十二,P74)后則專為積極肯定,如,《答周俎》:“尋治武林、吳興間,其所遇清嘉而麗柔,故其辭婉而務當于致”[33]。顯然,王世貞重新強調(diào)“六朝文具有博學、風致、藻麗等獨特的‘修辭’特征”[36](P118)作為提高寫作能力的重要資源,自亦是考察《尺牘清裁》當代部分的重要語境。由此來看,《尺牘清裁》卷五十七,徐禎卿《與劉子》文末,王世貞批云:“徐有書三篇,是六朝高手,當別綴”,就是個有意味的流露:此“三篇”乃為《與李獻吉論文書》《答獻吉書》《重答獻吉書》(26)均見《徐昌榖全集十六卷》卷十四,明萬歷四十七年刻本。,孫琮《山曉閣明文選》評第三篇云:
嘗讀鮑明遠《登大雷岸書》,喜其才藻飚舉,音調(diào)流逸,今得此文,有后先輝映之妙。(27)語見《徐禎卿全集編年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718頁。
當是時,討論諸如“徐禎卿與六朝文學的關(guān)系”這類問題,“已為‘復古’的某種帶有變異性的切角”[37](P197),而王世貞則將此視域拓展到書信文章領(lǐng)域。簡言之,這則處理說明,一方面反映了王世貞與吳中文壇互動后的觀念改變[38](P323),亦以此來調(diào)整自己的文壇定位;一方面反映了他對徐禎卿、祝允明等人書信寫作中六朝風格的重新認知[39](P241),亦以此來調(diào)整自己的文體認知(見前文體論)與文學宗尚。
復次看“評屠隆《與馮開之》系列書信”一事。萬歷十四年,王世貞敘述對屠隆與馮開之書信的閱讀感受,其文如下:
每讀足下《由拳集》,見與馮開之娓娓不置,私竊怖詫,以為何物,馮郎乃能傾倒足下。尋得足下所致開之尺牘,誦之令人口吻習習,吐五色氣……仆中間所最愛者,七月一書,于放逸中出精理,其它敘事殊藻雅有思,不知他文定何如?當亦不落夾也。[40](卷二百,P390)
所謂“七月一書”,其實就是《與馮開之小牘八條》之五,其小牘文如下:
為陳郎作《花燭篇》七絕,寄意頗深,幸足下過讀之。今夕何夕,客中多懷。足下可乘晚涼來,共坐嘉樹軒,觀天孫渡河,仆當為《長安七夕篇》酬之也。甚望,甚望。[41](P160)
如上,對屠氏書信“不落夾”的總評,就是贊其不落俗套,具體而言,不僅是指“無古文氣、自由放逸、不做作”,更是指“實現(xiàn)了尺牘的‘為自己’——宣泄、釋放自我的情緒,尤其是除了悲憤抑郁、欣喜若狂之外的、因悠閑、體悟而充盈著的心靈的愉悅”。事實上,屠隆、馮夢禎等人這類“沒事情的閑尺牘又是明代尺牘的一大變化”[24](P333),相較于“屠隆書信文皆古文[42](P154)的定論,這是明代書牘創(chuàng)作的新趨向;究其喜愛的根源,乃是王氏與屠隆、馮夢楨在生活狀態(tài)、思想觀念與文學取好等方面的趨同與互動(28)萬歷十年,王世貞《沈君典》記述云:“公前寄兩札皆至,一似為開之來謁師蛻……長卿致渠竿尺一巨冊,讀之大是奇文,與長卿俱非仕路物耳?!币姟稄m州山人四部續(xù)稿》卷一百九十,明別集叢刊本。。
要之,考察王世貞對當代書牘創(chuàng)作的把握,應從其鄉(xiāng)居后的文藝活動、個性特質(zhì)、生活形態(tài)、思想觀念等多方面去考察,往往可見出其與時代“言情,言真,張揚個性,表現(xiàn)欲望與性靈”等文學思潮間的積極互動。
從王世懋所述“子相碎金,蚤當汗簡;既乃于麟,云逝宗匠;先寄家兄,搜緝遺裁,妙簡登選”[43](補遺之前)來看,王氏兄弟增編明人作品之舉,不免有“標榜之嫌”;為此,二十八本刊行不久,王世貞就曾解釋云:“足下又謂仆續(xù)尺牘及時人,存者固不及也。吾不欲吾子相寂寂遂立泄耳?!盵44](卷一百二十一,P60)。這類介于文學與人事之間的糾葛,往往又與文學觀念的演變、作家的活動與交游、社會的文學教養(yǎng)與風尚等息息相關(guān)。
學界習慣性地為王氏尺牘活動貼上復古模擬的標簽,但從入選的如陸深、王廷陳、徐獻忠、祝允明等人作品及評價來看,則不盡合適:如,“陸深”,王氏評云:“尺牘結(jié)法,無一句茍,雖尋??杖苏Z,施于所親狎者,亦精審遒密,有二王遺意”(29)語見《陸文裕公行遠集》卷首的集評,明陸起龍刻本清康熙補修本。,賞其近似“二王”的平實清雅。又如,“王廷陳”,王氏評云:“王稚欽書牘如麗人訴情,他文則改鼠為璞、呼驢作衛(wèi)”[45](卷一百六十四,P24),又云:“稚欽于文,割裂比擬亡當者,獨尺牘差工耳”[46](卷一百四十八,P343),反對復古模擬。再從六十卷新增情況來看,如,徐獻忠,新增8篇,多為小品文式的書信,絕少古文氣息;祝允明,新增5篇,多是“瀟灑自如,思致冷雋”的風格,等等。作如上敘述,是為了揭示一個事實:在書牘領(lǐng)域里,王氏兄弟強調(diào)尺牘與書之別,并強調(diào)“尺牘是‘辭’而非‘文’”的特點,不再刻意講究文章的法度與格調(diào);自然,刻意標榜與門戶之見,亦被有意弱化了,而對古文辭派書牘創(chuàng)作的評價,自不失理性。
盡管如此,宗臣與李攀龍作品的輯錄,仍容易引起反復古派的激烈批評:刻意標榜與門戶陋見。有關(guān)“李攀龍”的增補,尤為明顯,如,王氏《與徐子與》自述:
吾曹二三兄弟,獨于鱗渠自萬古矣,似不必避標榜嫌也,比亦以于鱗故,增尺牘至六十卷。[47](卷一百一十八,P31-32)
如上所涉“標榜嫌”,王氏《與李駒》說得更為具體:“搢紳先生于尊公詩無異辭,文則如葵丘盟,不無一二心背者,而猥以代興推我,雖然誰復能與桓文爭盛哉?”[48](卷一百二十八,P137)事實上,《尺牘清裁》增補宗李二人作品,不僅寄寓了編著者對他們的真切懷念(30)王氏《祭魏順甫憲副文》云:“嗚呼!子相白骨,于鱗黃土……生死大夢,天地逆旅,申椒畹蘭,以佐湛醑,匪有存者,誰不朽汝?嗚呼哀哉?!币姟稄m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明別集叢刊本。,還暗含了維護門戶的不懈努力。這種混合人事與文學等矛盾的糾葛,不僅透露了時代文學風尚的微妙變化,亦反映了王氏順應時代新發(fā)展的文學考慮。如,反映后七子派新變的宗臣,其書信“往往情深意長,并以情意挽結(jié)成一股氣,行文以氣,故能泯滅痕跡,可稱佳作”[42](P150);又如,被推為“宗匠”的李攀龍,其創(chuàng)作,不僅有突破格調(diào)模擬的意義——“非秦非漢,也非唐非宋,剛風勁氣,亦不似齊梁”,還有預示時代新走向的意義——“抒情寫志,信筆所之,不事雕鏤,而煙霞滿紙……這樣的筆墨似已進入小品的領(lǐng)域了”[23](P179)。
綜上,王世貞以當代作家作品為中心的系列書牘活動,既凝聚了其對當代書牘創(chuàng)作(文體觀念)發(fā)展的多元思考,同時亦呈現(xiàn)了文學流派、社會思潮、生活情趣、地域文化、人際交往等非文學因素的復雜影響。
在明中后期書牘批評與結(jié)集等活動中,王世貞以盟主的身份,深入?yún)⑴c了文體、文學史述、當代作家作品等多領(lǐng)域的探討,形成了持久且多元的影響力,對明代書牘總集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首先,他推動了明代文壇對書牘體類的理論探討,“方圓說”突出了書牘體性的重要質(zhì)素——“口氣”;“辭命說”溯源了非政教色彩的前文體形態(tài);“史用說”揭示了書牘文具有史料功能與修辭個性的事實;“文辭說”反映了明人調(diào)適“書牘古文化”與“書牘辭命化”矛盾的努力。其次,他以總集編纂的方式推動對尺牘文學史研究的深化,以“文體復雜性”與“文本變異”為特點的唐前書牘文學史述,成了明清此領(lǐng)域公認的學術(shù)范式;以“小言化”“抒情化”“散體化”為原則的唐宋書牘文學史述,填補了明清此領(lǐng)域的學術(shù)空白;以古文辭觀念為參照系的明代書牘史評,為明清此領(lǐng)域提供了一種有價值的史述思路。再次,王世貞及其系列書牘活動,在文學集群社交、書牘總集出版、文學觀念交鋒之間扮演了復雜角色,是考察“力圖恢復古典詩歌審美特征的明復古運動”[49](P80)、明代書牘創(chuàng)作與文類批評、明代文學觀念對立與交融的生動范本。
總之,王世貞是我們考察明代書牘總集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亦是明代文學史的重要構(gòu)成,借此可以對明代文學史形成更全面、更深刻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