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
摘? 要:通過系統(tǒng)考察中古漢語18部文獻中句末“不”的使用情況,發(fā)現(xiàn)“不”大量出現(xiàn)在“VP不”格式中,少量用于“VP不+乎/耶(邪)/哉/也”。其中,部分“VP不”結構中的“不”已經(jīng)虛化為語氣詞。通過挖掘不同文本的語料,對比相似結構的功能,對中古時期“VP不”結構中的“不”虛化為語氣詞的語言機制進行重點探討。句末“不”虛化的內在動因是表義明確的需要、追求語言經(jīng)濟性的結果。從語言系統(tǒng)的全局來看,部分句末“不”虛化為語氣詞后,使得句末“不”的定位不夠明晰、語法意義較為模糊,從而促使新的反復問句格式產生。
關鍵詞:“不”;語氣詞;動因;結構對比;影響
句末“不”演變?yōu)檎Z氣詞,是漢語研究關注較多的一個問題?!安弧碧摶癁檎Z氣詞,與后起的一些語氣詞有緊密的關系,如語氣詞“不”后來被“無”所取代;而語氣詞“麼”又來源于“無”,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嗎”的前身則是“麼”。因此,探討“不”以及“VP不”結構的成果很多。就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吳福祥[1](P44-54)、遇笑容、曹廣順[2](P125-135)、龍國
富[3](P230-255)、劉開驊[4](P166-171)、朱冠明[5](P79-83)、李小軍[6](P142-155)等學者,均對中古時期“不”的虛化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大多認為中古時期的“不”已經(jīng)開始虛化,并且有典型的語氣詞“不”出現(xiàn)。不過,關于“不”虛化的程度,每位學者的觀點又有所不同。遇笑容、曹廣順認為,中古漢語的“VP不”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虛化了;劉開驊則認為,中古的“VP不”沒有虛化,并且絕大部分的“VP-neg”中的否定詞均沒有虛化;李小軍的觀點則比較折中,主張以語言的簡便性看待問題,認為中古的“VP不”處于半虛化狀態(tài)。對于下列情況中的“不”已經(jīng)虛化,學界的觀點則較為一致:“VP不”前加否定詞、“VP不”前加反詰語氣的副詞、“VP不”前加揣度語氣的副詞和選擇問句中的末尾否定詞。我們亦認同這些情況下的“不”已虛化為語氣詞,但背后的動因是什么,前人則語焉不詳。關于這個問題,本文將在分析中古漢語“不”使用情況的基礎上進一步展開討論。
一、中古時期句末“不”的使用情況
中古時期“VP不”中的“不”究竟是語氣詞,還是否定詞,無法根據(jù)現(xiàn)有的標準逐一確認。因此,對“不”的使用情況,我們的統(tǒng)計包括所有用于“VP不”這一格式中的“不”。我們將其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不”單獨用于句末的“VP不”;一類是句末使用語氣詞“乎/耶/也”等的“VP不+語氣詞”。
(一)“不”單用于句末
(1)太祖問曰:“胡通達,長者也,寧有子孫不?”濟曰:“有子曰質,規(guī)模大略不及于父,至于精良綜事過之?!碧婕凑儋|為頓丘令。(《三國志·魏書·胡質傳》)
(2)問其耆老:“海東復有人不?”耆老言國人嘗乘船捕魚,遭風見吹數(shù)十日,東得一島,上有人,言語不相曉,其俗常以七月取童女沉海。(《三國志·魏書·高句麗傳》)
(3)其失牛者,逐跡至村,喚此村人,問其由狀,而語之言:“在爾此村不?”(蕭齊求那毗地譯《百喻經(jīng)·偷牦牛喻》)
(4)未得之間,續(xù)后重往言:“君前許我者,意定可得不?”長者答言:“當令必得。”(比丘道略集《雜譬喻經(jīng)·有二種賊喻》)
(5)蛇語人言:“吾今此處,有一瓶金,欲用相托供養(yǎng)作福,能為之不?若不為者,我當害汝?!保ㄔ夯塾X等譯《賢愚經(jīng)·七瓶金施品第十八》)
(6)佛言:“汝等見此童子不?”唯然已見。(后漢竺大力共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jīng)·現(xiàn)變品第一》)
(7)王問婦言:“此刖人者,實是爾夫不?”答言:“實是?!保ㄔ杭纫构矔谊鬃g《雜寶藏經(jīng)·卷二·昔王子兄弟二人被驅出國緣》)
(二)“不”后加其他語氣詞用于句末
(8)真人來,人自易,不好學于明師為德,反隨小人,過乃如此,寧當死有余罪不乎?(《太平經(jīng)·丁部·六罪十治訣》)
(9)今若天師言,物有下極上極。今若九人,上極為委氣神人,下極奴婢。下學得上行,上極亦得復下行不耶?(《太平經(jīng)·丙部·四行本末訣》)
(10)今得神人言,大覺悟,思盡死以自效于明天,以解大病,而安地理,固以興帝王,令使萬物各得其所,想以是報塞天重功,今不知其能與不哉?(《太平經(jīng)·丙部·校文邪正法》)
(11)王時語言:“識我不也?”答言:“不識?!保ㄔ杭纫构矔谊鬃g《雜寶藏經(jīng)·卷二·昔王子兄弟二人被驅出國緣》)
(12)爾時目連問舍利弗曰:“卿意云何?在音聲叢樹為快樂不乎?威神巍巍,華實茂盛,其香芬馥,柔軟悅人。云何比丘在音聲叢樹而現(xiàn)雅德?”(西晉竺法護譯《生經(jīng)·卷二·佛說比丘各言志經(jīng)》)
(13)故無神亦死,無氣亦死,委氣神人寧入人腹中不邪?(《太平經(jīng)·丙部·四行本末訣》)
我們對中古時期句末“不”的使用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具體如表1所示:
從表1可以看出,用于句末“不”的用例共有308例,其中,“VP不”的用例最多,高達293例;少量的“VP不”后面帶語氣詞“乎”“耶”“邪”“哉”“也”等,共有15例?!安弧庇糜诜鸾?jīng)文獻的數(shù)量比較多,中土文獻中傾向于出現(xiàn)在口語性較強的作品中,如《世說新語》等。
二、“不”的虛化及其內在動因
目前,學界對句末“不”的虛化問題的探討,主要集中在“不”虛化的時間、虛化的程度和標準,以及虛化的機制等方面,達成的共識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不”是從“VP不”格式中虛化而來的,中古時期已有較為典型的語氣詞“不”出現(xiàn);第二,“VP不”中只有部分“不”虛化為語氣詞,有些仍是否定詞;第三,“VP不”在隋唐后逐漸被“VP無”取代,語氣詞“嗎”來源于“麼”,而“麼”的前身是“無”。本文立足于以上研究,將進一步討論句末“不”虛化為語氣詞的判定標準,以及“不”在“VP不”結構中發(fā)生虛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一)“不”虛化為語氣詞的界定
中古時期“VP不”被用作反復問句,用例豐富,也是在這個時期,“VP不”中的“不”發(fā)生了虛化的跡象,這主要是根據(jù)“VP不”前面的一些語法標記來進行判斷,如否定副詞“不”“未”等,反詰副詞“寧”“豈”“詎”等,還有表揣測的副詞“將非”“將無”“莫”等。例如:
(14)桓南郡每見人不快,輒嗔云:“君得哀家梨,當復不蒸食不?”(《世說新語·輕詆》)
(15)若使圣恩少加信納,當以河北承望王師,疑心赤實,天日是鑒。而光去經(jīng)年,不聞咳唾,未審此意竟得達不?(《三國志·吳書·胡綜傳》)
(16)有比丘已得阿羅漢,即知釋心念,白佛言:“寧能審如釋語不?”佛言:“釋語不可信,為不諦說。何以故?十五日三齋,精進者可得度世,何為釋處?如是為不諦說,為未足信。”(三國吳康僧會譯《舊雜譬喻經(jīng)·齋福喻》)
(17)吾等世尊,惟世愚者,惑于五欲,至厥命終,豈有厭者不?(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四·彌蘭經(jīng)》)
(18)桓公甚不堪,舉手撥去。既還,王長史語劉曰:“伊詎可以形色加人不?”(《世說新語·方正》)
(19)睒摩迦父時語婦言:“我眼瞤動,將非我孝子睒摩迦有衰患不?”婦復語夫:“我乳亦惕惕而動,將非我子有不祥事不?”時盲父母,聞王行聲索索,心生恐怖。(元魏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jīng)·卷一·王子以肉濟父母緣》)
按照漢語的語義選擇規(guī)則,當“VP不”之前有指稱性的否定詞、表反詰語氣的副詞與表推測意味的副詞時,“VP不”中的“不”不能看作否定副詞,這與漢語的表達習慣不符,因此,將“不”處理為虛化的語氣詞。也就是說,當“VP不”前出現(xiàn)指稱性的否定詞、表反詰語氣和推測語氣的副詞時,句末“不”已經(jīng)虛化為語氣詞。這樣的處理沒有問題,前人對此也多有論述。
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這些語法標記會出現(xiàn)在“VP不”前面,充當“VP不”本來固有的功能,或者說是分擔“VP不”的功能呢?關于這個問題,前人沒有過多涉及,僅是提出“不”是在“VP不”這個結構中虛化為語氣詞。因此,我們嘗試回答為什么這些語法標記會進入到“VP不”結構中,繼而引起“不”的虛化。
(二)“不”在“VP不”中虛化的內在動因
所謂“反復問句”,是把謂語的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并列在一起作為選擇項目,希望對方從肯定和否定的內容中作出選擇的疑問句。先秦兩漢至六朝的反復問句,主要有“VP+neg+PRT”“VP+neg”和“VP+neg+VP”三種形式①,其中,先秦時期以“VP+neg+PRT”為主,六朝時期則以“VP+neg”為主。中古時期的“VP不”屬于“VP+neg”中的一種,也是中古時期使用很廣泛的一種形式。一般情況下,“VP不”是謂語動詞與句末否定詞構成語義上的一正一反來表示正反選擇的疑問句,它們往往可以轉換成“VP不VP”來理解。例如:
(20)鬼大笑曰:“汝聞我名不?而欲通道?!保ㄈ龂鴧强瞪畷g《舊雜譬喻經(jīng)·薩薄降歸喻》)
(21)王與之言:“此之樹上,將生美果,汝能食不?”(蕭齊求那毗地譯《百喻經(jīng)·斫樹取果喻》)
例(20)中,“汝聞我名不”即“汝聞我名不聞我名”,或簡化為“汝聞不聞我名”。例(21)中,“汝能食不”即“汝能食不能食”,或簡化為“汝能不能食”?!癡P不”一般都能進行這樣的轉換。
(22)謂盆子曰:“自知當死不?”對曰:“罪當應死,猶幸上憐赦之耳?!保ā逗鬂h書·劉盆子傳》)
例(22)中,“自知當死不”的謂語動詞是“知”、賓語部分是“當死不”,如果轉換成“VP不VP”的話,可說成:“自知當死不知當死”,或簡化為“自知不知當死”,那么肯定的回答是“知當死”,否定的回答是“不知當死”,這樣理解的疑問點是在“知與不知”上。不過,劉盆子的答語是“罪當應死”,為肯定回答,是針對“當不當”這一疑問焦點所作的回答。也就是說,“自知當死不”應理解為“自知當死不當死”,或“自知當不當死”,肯定的回答即是“當死”,只有這樣才能與答語“罪當應死”相吻合。那么,為什么會引起這兩種不同的理解呢?主要是因為“自知當死不”中有兩個動詞,它們都可以被“不”所否定,均可以形成一正一反的選擇問句,由此導致了不同的理解。問題是:能否可以做到更明確的理解呢?試看以下例句:
(23)a.晏謂輅曰:“聞君著爻神妙,試為作一卦,知位當至三公不?”(《三國志·魏書·方技傳·管輅》)
b.何晏、鄧飏令管輅作卦,云:“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輅稱引古義,深以戒之。(《世說新語·規(guī)箴》)
以上兩例是不同的文本對同一件事情的記載,但是表述有所差異。例(23a)中,動詞有“知”和“至”,按照一般“VP不”進行轉換的話,應該是否定第一個動詞“知”,可理解為:“知位當至三公不知(位至三公)?”或簡化為:“知不知位當至三公?”從說話人的主觀意圖來看,則應該是落在“當至不當至”上。因此,這里應理解為:“知位當至三公不當至三公?”或簡化為:“知位當至不當至三公?”這樣的解讀顯然更貼合說話人的詢問意圖,但如例(22)一樣會產生歧義。而例(23b)則沒有歧義,“不知位至三公不”中的“不知”雖然是謂語動詞,但它是否定性的,句末的“不”就可能與之形成否定關系,因此,“VP不”中的“VP”便由第二個動賓成分“至三公”承擔,“不”對“至三公”否定,具體可理解為:“不知位至三公不至三公?”或簡化為:“不知位至不至三公?”如此理解,既符合說話人的詢問意圖,表義又十分明確。從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來看,其表達也更加簡潔。
以上主要說明了當“不”前面出現(xiàn)兩個動詞性成分,且都能充當“VP”時,在第一個動詞前加否定成分,即“不VP1+VP2不”(嚴格來說,“VP2”是“VP1”的賓語,只是這個賓語是謂詞性成分的,也可能與“不”構成否定關系),便可以消除“VP不”的歧義,而且表達更加經(jīng)濟。但是更多時候,“VP不”前只有一個主要動詞,是否也可以在“VP”前加否定詞呢?答案是肯定的。例如:
(24)王即時驚怖,語:“啖婆羅門使盡,復不啖我不?”(西晉安法欽譯《阿育王傳》卷七)
(25)時阿難意懷狐疑:“我不犯僧伽婆施沙不?”(姚秦竺佛念譯《鼻奈耶》卷三)
當“VP不”前加否定詞“不”(即“不VP不”)時,“VP”后的“不”就不能對“不VP”進行否定,這時的句型便從反復問句變?yōu)槭欠菃柧?。反復問句需要聽話者從中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與是非問句的回答相似,二者的功能亦有相通之處。但如此一來,“VP不”中的“不”卻無所否定,它便逐漸虛化為表達疑問的語氣詞??梢哉f,由此轉化為是非問句的“不VP不”,表義更加清晰;而且當“VP不”遇到長賓語時,“不”與謂語動詞之間就會被結構復雜的賓語隔開,“不”的否定稱代性就會減弱。例如:
(26)佛告阿逸菩薩:若欲知無量清靜佛壽命無極時也不?(舊題后漢支婁迦讖譯《清靜平等覺經(jīng)》卷三)
(27)或復問無有,甲嘗身免丙復之不也?(睡地虎秦墓竹簡《封診書》)[7]
如果將其變成“不VP不”式的是非問句,表義更明確,形式也更經(jīng)濟。這也是“VP”前面要添加“不”的內在原因之一。
以此類推,也可以在“VP不”的前面添加表反詰語氣的副詞,使之變成反詰問句。例如:
(28)吾等世尊,惟世愚者,惑于五欲,至厥命終,豈有厭者不?(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四·彌蘭經(jīng)》)
(29)譬如明眼有目之人,豈可羨于盲瞎人不?(隋代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二十三)[2](P128)
與一般的“VP不”反復問句相比,反詰問句“豈VP不”表達的語氣更為豐富。同時,將“有疑而問”的疑問句變成了“無疑而問”的疑問句,疑問的真值也發(fā)生了改變。
在中古的佛經(jīng)文獻中,還發(fā)現(xiàn)了“VP不”前帶揣度語氣副詞“將非”的用例。例如:
(30)睒摩迦父時語婦言:“我眼瞤動,將非我孝子睒摩迦有衰患不?”婦復語夫:“我乳亦惕惕而動,將非我子有不祥事不?”時盲父母,聞王行聲索索,心生恐怖。(元魏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jīng)·卷一·王子以肉濟父母緣》)
以上兩個“將非”所在的句子顯然是揣度問句,而不可能是反復問句,這里“VP不”中的“不”可判定為語氣詞。
以上,我們從結構對比的角度入手,論證了“VP不”前添加否定詞、反詰副詞和揣度副詞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揭示了“不”為什么會在“VP不”結構中發(fā)生虛化的內在動因:一是出于表義明確的需要;二是符合語言經(jīng)濟原則。
三、“不”虛化產生的影響
如前所述,中古漢語時期“VP不”中的“不”已虛化為語氣詞,但并非所有的句末“不”都變?yōu)榱苏Z氣詞,僅是部分完成了虛化。下面,我們將重點討論部分句末“不”虛化為語氣詞后,對當時的語言系統(tǒng)所產生的影響,以及語言系統(tǒng)對此進行了怎樣的調整。
(一)造成“不”的語義、語法性質不夠明晰
從“VP不”前需加否定詞、反詰副詞等語法標記來看,“不”的虛化是必然的,這也是其虛化的內在原因。就表層結構而言,“不”的虛化首先體現(xiàn)在擁有這些新語法標記的“VP不”句子中,或許一般的“VP不”中的“不”也開始虛化,甚至說完成了虛化,只是由于沒有外在的語法標記顯示,無法明確辨認而已。遇笑容、曹廣順說:“既然無法證明‘不’沒有虛化,那么,只能說中古漢語‘VP不’中的‘不’可能已經(jīng)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虛化了?!?[2](P132)
我們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學界判斷“不”虛化的程度也主要是依據(jù)于這些新的語法標記,如“不、豈、寧、詎、將非、得無”等,但用例有限。需要指出的是,語氣詞“不”與否定副詞的“不”字形一致;同時,從表層來看,語氣詞“不”所處的句型與反復問句的句型的結構非常相近,以上因素就造成了“不”的性質很難辨別。因此,在“不”已經(jīng)虛化為語氣詞的前提下,我們應以發(fā)展的、動態(tài)的眼光去看待這一問題。本文認為,“不”虛化為語氣詞后,其性質應該與“乎/耶/也”等表疑問的語氣詞一樣,可用于各種疑問句式,如是非問句、反詰問句、推測問句等。同時,與其他疑問語氣詞一樣,在產生之初,它可能會集中用于某一種疑問句式,如“乎”在上古主要是用于是非問句,用于其他疑問句的用例則不多見。以此類推,當“不”虛化為語氣詞后,極有可能會主要用于某一疑問句式。從其使用情況來看,也的確如此,它大量用于是非問句中,少量用于反詰問和推測問。只是由于“不”所在的是非問句,與反復問句的結構和外形相同,從而導致語氣詞“不”用于是非問句這一事實被掩蓋了。例如:
(31)a.李弘度常嘆不被遇。殷揚州知其家貧,
問:“君能屈志百里不?”(《世說新語·言語》)
b.佛語婆羅門言:“汝識珠名字不?知珠生出處不?知珠力耐不?”(元魏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jīng)·卷七·長者請舍利弗摩訶羅緣》)
僅從表層結構而言,我們能否就說上述兩個例句是反復問句,或者是是非問句呢?實際上,在“不”已經(jīng)可以分析為語氣詞后,要截然區(qū)分二者就更加困難了。
“不”作為疑問語氣詞,可用于一般的是非問句,即前面并不必須帶否定詞“不”,像“耶”“乎”等疑問語氣詞便是如此使用。例如:
(32)a.真人寧覺知之耶?(《太平經(jīng)·丁部·六罪十治訣》)
b.真人今寧曉此不?(《太平經(jīng)·丙部·九天消先王災法》)
(33)a.佛言:“善哉,長者,汝乃能知火種滅沒不復現(xiàn)耶?”答曰:“能知無常,歸盡不現(xiàn)?!保ㄎ鲿x竺法護譯《生經(jīng)·卷二·佛說和利長者問事經(jīng)》)
b.佛言:“善哉,善哉!長者能解彼諸地種永不現(xiàn)不?”長者答曰:“唯然,世尊,我身能知,地種滅沒不可知?!保ㄎ鲿x竺法護譯《生經(jīng)·卷二·
佛說和利長者問事經(jīng)》)
(34)a.海神化為凡人,當普施前立,曰:“吾聞仁者獲世上寶,可得觀乎?”(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一·普施商主本生》)
b.阿耆達聞佛圣德,五情內慘,即問曰:“佛今所在,可得見不?”(后漢曇果共康孟詳譯《中本起經(jīng)·佛食馬麥品第十五》)
(35)a.師告阿群:“欲仙乎?”對曰:“唯然?!保ㄈ龂鴧强瞪畷g《六度集經(jīng)·卷四·普明王經(jīng)》)
b.“欲聞經(jīng)不?”對曰:“唯然,愿樂聞之?!保ㄈ龂鴧强瞪畷g《六度集經(jīng)·卷八·阿離念彌經(jīng)》)
上述每組用例,表達意思相近,語境大體相同,其中,有的句末使用了表達是非問的語氣詞“耶”,并與“不”形成整齊的對應,如例(32)、例(33);有的句末使用了表達是非問的語氣詞“乎”,并與“不”形成對應,如例(34)、例(35)。那么,這種情況下的“不”與是非問句中的語氣詞“耶”“乎”又有什么區(qū)別嗎?我們再來看以下用例:
(36)心愍念之,即往到其所,即問之曰:“摩納學志,卿強健時,頗有消息問訊不?寧有親厚朋友乎?”(西晉竺法護譯《生經(jīng)·卷三·佛說比丘疾病經(jīng)》)
(37)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祇樹給孤獨園,時諸沙門,閑居深惟:“世人習邪樂欲,自始至終,無厭五樂者。何謂五樂?眼色、耳聲、鼻香、口味、身細滑。夫斯五欲,至其命終,豈有厭者乎?”日中之后,俱詣佛所,稽首佛足,退立白言:“吾等世尊,惟世愚者,惑于五欲,至厥命終,豈有厭者不?”(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四·彌蘭經(jīng)》)
以上兩例中,都出現(xiàn)了表疑問的“不”和“乎”,從語句的連貫性來看,它們所用的句型應該是相同的。例(36)中,“乎”是表是非問的語氣詞,那么,“不”也應該看成是表是非問的語氣詞;例(37)中,“乎”是表反詰問的語氣詞,“不”同樣也是表反詰問的語氣詞。就此而言,語氣詞“不”也可以用于是非問、反詰問等疑問句式,只是因為缺乏顯性的判斷標記而不易辨認。
除此之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個典型的用例:
(38)佛言:“所食是新肉為干肉乎?”答言:“新肉。天竺國,熱肉不經(jīng)宿,所食若新若干。”“善男子,汝食肉時,為問凈不凈不?”答言:“世尊,我病困久,得便食之,實不問也。”(元魏慧覺等譯《賢愚經(jīng)·摩訶斯那優(yōu)婆夷品第二十一》)
例(38)中,“凈不凈”已可以構成反復問句“VP不VP”式,但后面又緊跟“不”。從語義搭配的選擇來看,句末的“不”不可能是指稱性的否定詞,因為它已無所否定。如此看來,“VP不VP+不”中句末的“不”已無實意,刪除后也不影響句義的表達,因此,這里的“不”已是純粹的語氣詞了。
(二)促使新的反復問句格式產生
如前所述,“不”虛化之后導致了“不”的語義、語法不夠明晰,也使“VP不”這一結構出現(xiàn)了嚴重的“磨損”。針對這一情況,當時的語法系統(tǒng)也作出了相應的修正和彌補,為“VP不”反復問句尋找新的表達方式,以區(qū)別于“不”虛化后所處的句型。
中古時期,“VP不VP”句型替換“VP不”已初見端倪。例如:
(39)復次當作是去,不應作是去?作是來,不應作是來?(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十五)
(40)云何世尊,此時其宜為,非其宜?(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二十六)
(41)世尊告曰:此五盛陰是常無常也?尼健子報曰:無常也。(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三十)[2](P133)
還有正反兩種選擇的選擇問句,例如:
(42)修摩提女為滿富城中滿財長者索求,為可與為不可與?(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二十二)
(43)世尊告曰:云何尼健子,色者是常,為是無常?(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三十)[2](P133)
可以說,使用“VP不VP”格式表示反復問,來代替漢代以來的“VP不”,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消除“VP不”兩解的現(xiàn)象,這是因為“VP不VP”格式補出了第二個“VP”,這個“VP”的出現(xiàn),使得“不”在句中作為否定詞的性質進一步明確化,從而劃清了與語氣詞“不”的界限。從句型來說,這種明確的反復問句,也與是非問句劃清了界限。
與之同時,反復問句“VP不+乎/耶/也”也發(fā)展出兩種新的反復問句形式。
第一,中古譯經(jīng)中,不僅有“VP不乎”這樣的傳統(tǒng)反復問句,而且出現(xiàn)了“VP,不VP乎”格式。例如:
(44)過去想無想,現(xiàn)在想無想,當來想無想,為有異,不異乎?(《菩薩瓔珞經(jīng)》,16/72b)
(45)爾時阿那邠邸長者白世尊曰:修摩提女為滿富城中滿財長者所心,為可與,為不可與乎?世尊告曰:若當修摩提女適彼國勢,多所饒益,度脫人民,不可稱量。(《增壹阿含經(jīng)》,2/660b)[3](P188)
第二,在反復問句“VP不耶”基礎上,產生了新的反復問句格式“VP,不VP耶”。例如:
(46)何肉當有常無常耶?(西晉《放光般若經(jīng)》,8/56a)
(47)我當授汝具足戒,而不與授具足戒耶?(《四分律》,22/763b)
(48)我以不見不知故,作如是說,善惡有報也,無報耶?(《長阿含經(jīng)》,1/91c)[3](P184)
嚴格來說,“VP,不VP乎”和“VP,不VP耶”這兩種新型反復問句,也屬于正反選擇的“VP不VP”式。它們是在“VP不”的基礎上產生的,這些新型句式將“VP不”后面的“VP”凸顯出來,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在“不”虛化后所引起的“VP不”結構表義不明晰的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反復問句的地位。
同時,“VP,不VP乎”和“VP,不VP耶”的產生,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如果當時“VP不”問句表義足夠明確,“不”的詞義和語法特征足夠清楚,那么便不會出現(xiàn)這些新的句式。既然這些替換“VP不”的句式有產生的必要,也就說明“VP不”句型已經(jīng)被“磨損”,“不”的性質不夠明晰。換言之,可能大部分的“VP不”已經(jīng)演變?yōu)槭欠菃柧?,“不”在相當范圍上屬于語氣詞了。這股“勢力”實際上可能比我們觀察到的要更為強烈。
從漢語史的發(fā)展角度來看,語言系統(tǒng)對“VP不”的修正似乎是“有限”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VP不VP”格式的使用仍不夠廣泛、普及。劉子瑜曾對晚唐五代敦煌變文中的選擇疑問句式進行了深入研究,發(fā)現(xiàn)變文中的選擇疑問句式主要有正反選擇問句VPNeg式、VPNegVP式及并列選擇問句。據(jù)作者統(tǒng)計,敦煌變文中的選擇疑問句共有187例,其中,并列選擇問有47例,正反選擇問句有140例。在正反選擇問句中,VPNeg式高達107例,占整個正反選擇問句的76.43%;VPNegVP式只有33例①,僅占23.57%[8](P53-58)。可見,直到晚唐五代,在口語性較強的變文中,依然是“VPNeg”式占據(jù)優(yōu)勢,“VPNegVP”式的用例較少,這說明“VPNegVP”正反選擇問仍處于萌芽期。就此而言,新的反復問句“VP不VP”格式應該尚未得到廣泛使用,“VP不”仍處于強勢地位。
同時,學界結合相關方言的使用情況,已經(jīng)證明“VP不”中的“不”并非全部都虛化為語氣詞。也就是說,部分“不”的虛化帶來的后果是,“VP不”依然作為反復問句使用,而它與是非問句的“VP不”表層結構相同,這勢必會引起理解的歧義。如前所述,“不”的字形相同而詞義有別,為了更好地解決這一問題,可以采取改變讀音、另用他字等方式。由于“不”的否定功能處于強勢地位,便可換用其他成員進入是非問的“VP不”結構中,來承擔“不”語氣詞的功能,這就是后來的“無”。就此而言,后來的“無”取代“不”也是語言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綜上所述,本文對中古漢語18部文獻資料中句末“不”的使用情況進行了系統(tǒng)考察,在這一基礎上,從結構比較、表義明確、語言經(jīng)濟原則入手,重點探討了“不”在“VP不”結構中虛化的內在動因。我們認為,部分“不”虛化為語氣詞后,使得句末“不”的語義、語法不夠明晰,并導致“VP不”結構出現(xiàn)了功能“磨損”。當時的語法系統(tǒng)對此作出了一定的修正和彌補,即“VP不(乎/耶)”反復問句出現(xiàn)了“VP不VP”“VP,不VP乎”“VP,不VP耶”等新的表達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分化了“VP不”的功能。從這一意義上說,本文的分析就為深入探討中古漢語時期的“VP不”結構、句末“不”的性質,以及后起的語氣詞“無”“麼”等產生的必要性提供了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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