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磊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從《論語》的記載中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喜好西周禮樂文化,向往西周前期宗法禮制之下那種依禮行事的社會形態(tài): 各階層都在相應(yīng)禮制規(guī)范下活動,各依其禮,各行其道,行為有序,又能相互愛戴。因此學界普遍認為,孔子政治思想中鮮明地體現(xiàn)出禮義與仁愛的特點。
禮、義、仁三者之中,禮和義在西周宗法制度下已形成其內(nèi)在含義與要求?!蹲髠鳌せ腹辍份d晉大夫師服之言曰: “夫名以制義,義以出禮。”[1]92僖公二十八年又載“禮以行義”,即是說“義”是“禮”的內(nèi)在精神與理論根據(jù),禮則是義的外化,是具體行事的規(guī)則。《樂記》中載: “禮義立,則貴賤等矣?!盵2]可見“禮”和“義”都是服務(wù)于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等級社會。但這種外化的規(guī)則——禮,若只是強調(diào)義的精神,勢必會使上下階層間的對立意識增強,從而引發(fā)階層矛盾??鬃釉诶^承禮義思想的基礎(chǔ)上,又加入了仁的思想。
仁者,人也。人皆有情感,孔子的仁即建立在血親情感的基礎(chǔ)上,并超越個體血親情感,將一己血親之愛推到愛一切人身上,即愛人。如果拋除義、禮不論,單說仁的話,它具有平等精神。但追求單純的仁愛是有難度的,《論語·雍也》載: “子貢曰: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3]64顯然在孔子看來,“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仁愛,即使是堯舜也很難做到。因此孔子思想中的仁是學理思想上的期望,而不是墨家那樣的兼愛。在現(xiàn)實政治中,孔子仁愛的推行,與義、禮相關(guān)聯(lián),具有人道主義與宗法意識的二重性,即愛人是有差別的,受宗法等級約束。對此,韓愈在《原道》篇中有經(jīng)典的闡釋,他說: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奔词钦f博愛的推行和義是分不開的,要能恰當?shù)赝菩?,這樣就避免了博愛淪為兼愛。如此看來,孔子的政治構(gòu)想既照顧到了君主,又顧及了民眾。
在家天下的時代,君主處在社會政治的核心地位,君主的優(yōu)劣對于一國政治有著直接的影響。孔子政治思想中清楚地表現(xiàn)出了這一點,如《論語》中載:
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顏淵》)
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 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 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子路》)
田耕滋曾指出: “因為王權(quán)是政治的核心,人臣的任何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都必須依賴王權(quán),國君自身的政治品質(zhì)決定著政治的優(yōu)劣?!盵4]正是因為君王在社會政治中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孔子非常看重君王自身品質(zhì)的提高,因此,修身被列為儒家從政的第一要務(wù),對君王的要求更是嚴格。《論語·憲問》載: “子路問君子。子曰: ‘修己以敬?!唬?‘如斯而已乎?’曰: ‘修己以安人?!唬?‘如斯而已乎?’曰: ‘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3]156-157不管是求得認真的態(tài)度,還是使他人、百姓安樂,提高一己的修養(yǎng)都是一個前提條件,最高境界是使民眾安樂,很顯然,做到這一步是有難度的,孔子再一次說出了“堯舜其猶病諸”。
王自身德性的提高,其身正,則下民自然會順服,這樣有利于消解階層間的矛盾,以便能達到理想的治世效果。如《論語·顏淵》所載孔子答季康子之言: “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盵3]127孔子以草隨風比喻上對下的影響,突出上位當權(quán)者在社會政治中的核心作用。
孔子對修身的要求不獨對君王,也指向一國之臣民,他理想中的臣民通過提高自身德性,能自覺遵守禮規(guī),因禮行事?!墩撜Z·為政》載: “子曰: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盵3]11-12意思是說,對于民眾,若用政令來引導(dǎo)他們,用刑罰來整治他們,民眾只是暫時免于罪過,但沒有廉恥之心。若是以道德來引導(dǎo)他們,以禮來教育他們,民眾不但有廉恥之心,而且甘心順服??鬃涌粗氐恼峭ㄟ^修身,個體的德性修養(yǎng)提高之后,內(nèi)心對于禮規(guī)的自覺遵從,在這種政治思想下,刑罰顯然不被孔子看重。《大戴禮·禮察》載:
凡人之知,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zhí)此之正,堅如金石,行此之信,順如四時,處此之功,無私如天地,爾豈顧不用哉!然如曰禮云禮云,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敬于微眇,使民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5]
這是儒家對禮之用做出的十分透徹的解釋,禮與刑法的最大不同,在于其是防患于未然,即所謂“絕惡于未萌”,儒家的理想是將人人守禮向善常態(tài)化,從而達到于不知不覺間不逾矩的良好狀態(tài)。
毫無疑問,孔子的政治思想及其設(shè)想的政治模式是有極高理論價值的。但再美好的思想種子,也需要合適的土壤??鬃铀帟r代為春秋晚期,周王朝早已江河日下,諸侯國弱肉強食,在禮崩樂壞的社會大趨勢下,孔子推行禮治,試圖復(fù)禮治國的理想,并不合乎當時的社會實際。說到底,春秋戰(zhàn)國之際是一個極其功利的社會形態(tài),各諸侯國都渴求快速富國強兵,并且強兵用武是必然。反對使用武力,甚至不主張運用刑罰,首先就與那個時代相齟齬,況且禮治的推行更宜在一個相對安定統(tǒng)一的國度,而且需要相當長的時間,這一點孔子也非常清楚。如《論語·子路》載:
子曰: “‘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
子曰: “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子曰: “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p>
據(jù)此不難看出,仁政禮制的推行,確實需要一個較長的周期。仁政禮治的這一要求與春秋戰(zhàn)國之際動亂的社會現(xiàn)實相悖,與諸侯王渴望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強國的功利需求相悖。所以孔子周游列國,謀求推廣其政治思想,結(jié)果很不理想。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載: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盵6]647-648而在孔子歸魯作《春秋》之前,于困厄之際曾召其弟子子路、子貢、顏回,就自己信奉的道義是否錯誤及處境問題,向他們逐個詢問。其中顏回的回答最切中孔子內(nèi)心:
孔子曰: “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回曰: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坎蝗萑缓笠娋?!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坎蝗萑缓笠娋?!”[6]2339
孔子引《詩》陳述自己周游而不被任用的事實,進而讓弟子講出各自的看法,顏回的回答最切中孔子的心理,說中了士君子階層的責任使命意識與價值理想,即“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孔子也確實沒有因現(xiàn)實中的挫折而改變自己的信念,所以當子貢說出“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時,孔子并不贊同,并批評子貢“志不遠矣”。返魯以后作《春秋》,可看作孔子作為士君子階層責任意識的體現(xiàn)。
魯國史書原有《春秋》,如晉國之《乘》,楚國《梼杌》??鬃釉隰敗洞呵铩返幕A(chǔ)上選擇史事,增刪文言,編成孔子《春秋》??鬃印洞呵铩放c一般史書的最大的不同在于,一般史書是客觀記事之書,孔子《春秋》則重史事背后之義理。因此,孔子《春秋》有孔子的思想寄托,是孔子的一家之言。如梁啟超先生所說: “舊史官紀事實而無目的,孔子作《春秋》時或為目的而犧牲事實。”[7]該語指出了孔子作《春秋》是有目的的。
既然有編著目的在,那么其內(nèi)容的選擇以及所采取的文體樣式,必然會圍繞著編著目的來展開??鬃泳幹洞呵铩返母灸康木褪蔷?、誡君、尊禮?!睹献印る墓隆份d: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盵8]孔子干七十余君而不被用,意味著在現(xiàn)實中,其政治理想無法得到踐行,面對春秋末期的各種暴行悖禮事件,作為士君子,他仍有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責任意識?!妒酚洝た鬃邮兰摇份d: “子曰: ‘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jù)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盵6]2352不難看出,面對自己的年邁,面對社會的暴悖,孔子內(nèi)心的價值信念,使其不忍碌碌而終,如其所言“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鬃硬⒉辉诤踝约菏欠癖缓笫楞懹洠菗淖鳛榫与A層中的一員,若沒有為后世稱道之處,會有損君子階層之名。孔子堅持士人之道,即使其思想不被君王采用,不被那個時代接受,至少還可以是“不容然后見君子”。
從司馬遷說孔子作《春秋》是“據(jù)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的創(chuàng)作情況看,孔子作《春秋》顯然有其思考和尊崇的綱領(lǐng)。“約其文辭而指博”,是說孔子在原史書的基礎(chǔ)上有意精簡文辭,形成提綱式的文字,而這些極簡文字的背后,卻極富警世誡君之理與嚴謹?shù)亩Y儀規(guī)范,這正是孔子所追求的東西。
劉勰在《文心雕龍·定勢》篇中說: “夫情致異區(qū),文變殊術(shù),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盵9]意思是說,作者要表達的情感思想不同,文章體式也會不同,這是因為作者會根據(jù)自己表達的需要而采用不同的文體樣式,而不同的文體樣式會形成不同的風格??鬃幼非蟮氖恰拜d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即用抽象的語言褒貶是非,不如用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史事,其所映射出的道理,更能給人以警誡。這樣一種寫作構(gòu)想決定了《春秋》不會像其他史書那樣長篇記敘,追求客觀詳盡,而是提醒式地記述典型事件,要言不繁。如記隱公元年,“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旨在表明多行不義必自斃;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賜”,旨在判明事先預(yù)備兇事不合禮。又如桓公五年,只記“大雩”二字,是為說明雩祭的時間不對。僖公二十二年,“求八月,丁未,及邾人戰(zhàn)于升陘”,旨在明示,邾國雖是小國,但由于魯僖公輕敵大意,不聽臧文仲勸諫,魯國的軍隊最后潰敗。
因為是記事,非抒情,《春秋》之言為散語而非韻語??鬃又苡瘟袊冀K奉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故無專必”[6]2347的原則??鬃訛閲遥瑸榫?,但不是專為某一國、某一君,若世無明君,他便待來者,如《論語·子罕》載: “子貢曰: ‘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1]90孔子這種思想也使他能從容地放眼于后世,不會因為某一國某一君的不接受而郁郁寡歡。而是做出一名賢士應(yīng)該做的,不使自己虛有君子之名,因而《春秋》的句式只追求精準記事,而不是像《天問》句式那樣充滿悲憤、質(zhì)呼之氣。
《史記·孔子世家》載: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 ‘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6]2353孔子在做司寇之官時,在聽取訴訟者口供書寫判辭時,凡應(yīng)與人商討的地方,絕不獨自專斷。但對于作《春秋》,則完全由自己,弟子最善文辭者,也不能增刪一辭,因此《春秋》完全出自孔子之意,寄托其政治信念。
總之,孔子的政治構(gòu)想在繼承周代禮義思想的基礎(chǔ)上,又加入了仁的思想,使其政治思想能照顧到統(tǒng)治階層與普通民眾,并對統(tǒng)治階層與民眾的行為倫理提出了要求,以利于這種政治思想的踐行,最終達到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但這種構(gòu)想與春秋晚期的時代主流不合,孔子周游過程的落魄是很好的說明。出于士君子階層的責任意識,歸魯后編著《春秋》,是其復(fù)禮政治思想的繼續(xù)。正因為有編著目的在,《春秋》才文體精簡,風格警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