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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zhàn)、亞非作家會議與印度作家的“反-反殖民”立場之辨

2021-12-31 08:54
南亞東南亞研究 2021年6期
關鍵詞:塔什干亞非殖民主義

賈 巖

1958年10月7至13日,蘇聯(lián)烏茲別克加盟共和國首府塔什干,第一屆亞非作家會議在整修一新的納沃伊歌劇院如期舉行。來自19個亞洲國家、11個非洲國家以及蘇聯(lián)各加盟共和國和自治共和國的近兩百名作家參加了這次集會,另有來自12個歐美國家的觀察員應邀列席?!把笱蠛鯄延^”的迎接人群讓中國代表團團長茅盾感慨不已,他想象起一千多年前各國游商在塔什干這座絲綢之路驛站往來云集的盛景。在茅盾看來,亞非作家會議在塔什干召開,不僅僅是往昔輝煌的重現(xiàn),更是當下對歷史的全面超越:

今天是在完全新的基礎上開始了亞非的交往和集會,開始了亞非作家們的歷史性的第一次“廟會”;今天交流的是亞非作家的為民族獨立,為反對殖民主義,為發(fā)展各自的民族文化而進行斗爭的寶貴經(jīng)驗和互相支援的友誼?、倜┒埽骸冻绺叩氖姑颓f嚴的呼聲》,《塔什干精神萬歲——中國作家論亞非作家會議》,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96頁。

在諸多新主題中,“反殖民主義”被中國官方視作此次會議的第一要義,②在《人民日報》和《文藝報》就塔什干會議發(fā)表的社論中,反殖民主義均出現(xiàn)在標題位置:《人民日報》1958年10月14日社論題為《亞非作家們,高舉反殖民主義旗幟前進!》;《文藝報》1958年第18期社論題為《高舉反殖民主義大旗——祝亞非作家會議開幕》。同時被寫入大會議程第一項,成為與會各國作家討論的焦點。用茅盾的話說,會議期間“各種語言的放言讜論和細致分析”本質(zhì)上使用的“實在是一種共同的語言”,即“反對殖民主義統(tǒng)治,控訴殖民主義對于民族文化的危害,保衛(wèi)民族文化傳統(tǒng),加強平等互利的文化交流”。③茅盾:《崇高的使命和莊嚴的呼聲》,《塔什干精神萬歲——中國作家論亞非作家會議》,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96頁。

如果反殖民主義確實以某種“共同語言”的形式構筑了塔什干會議的溝通基礎,那么印度作家無疑在這場會議中患上了嚴重的“失語癥”。大會開幕前夕,印度代表團團長塔拉尚卡爾·班納吉和穆爾克·拉吉·安納德就議程設置提出異議,強烈反對將反殖民主義加入大會議程。身為甘地主義者,班納吉一度考慮以率團離會、辭任團長等非暴力方式向大會施壓;長期活躍于國際文化舞臺的安納德也在各國代表中積極游說,力勸其對議程進行修改。他們的努力最終以失敗收場,不僅反殖民主義得以保留,成為貫穿全會的主線,二人逆勢而為的抗爭舉動還給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多國作家留下了“討厭之至”的印象,④郭小川:《郭小川全集》(第9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80頁。同時讓不少同行的印度代表團成員感到自己成了“其他亞非國家的笑柄”。⑤S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30.此次爭議事件的負面影響如此之大,以至于印度代表團一度被貼上了“反-反殖民主義”(anti-anticolonial)的標簽。①Krishnalal Shridharani,“Association and Isolation at Tashkent”,Indian Literature,Oct.1958~Mar.1959,p.59.

發(fā)生在第一屆亞非作家會議上的這場頗具戲劇性的風波背后,隱藏著一個吊詭但發(fā)人深省的問題:為什么從未徹底淪為殖民地的中國,選擇在新中國成立后后近十年的這場跨國文學集會上高舉反殖民大旗,而不久前剛剛親歷英殖民統(tǒng)治并與之作戰(zhàn)的印度作家,卻在后獨立時代拒絕加入塔什干會議的反殖民浪潮?關于問題的前半部分,王中忱、黎躍進、熊鷹等學者已經(jīng)從不同角度給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②參見王中忱:《亞非作家會議與中國作家的世界認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2期;黎躍進:《亞非作家會議的民族主義審視》,《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熊鷹:《連續(xù)與轉折:民族獨立運動中的“反殖民主義”問題》,《開放時代》,2018年第1期。至于問題的后半部分,即印度作家看似違背常理的“反-反殖民”傾向,國內(nèi)外學界尚無深論。筆者認為,造成這一缺失主要有以下兩方面的原因:首先,從長歷史的視角來看,中國、蘇聯(lián)等國家比印度更加決定性地影響了亞非作家運動的長期走向,從而吸引了更多學術關注。這使得印度在運動初期扮演的關鍵角色,難以避免地遭到忽視或低估。例如,1956年在德里召開的第一屆亞洲作家會議,雖在理念和形式上直接啟發(fā)了1958年塔什干會議,卻長期游離在亞非作家運動相關研究的視域之外。③直至近兩年,第一屆亞洲作家會議才開始作為專題研究對象出現(xiàn)在學術討論中。參見拙文:《冷戰(zhàn)格局下的亞洲文化選擇:1956年德里亞洲作家會議及其歷史意義》,《亞太研究論叢》(第15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曾嶸:《1956年中國作協(xié)參加亞洲作家會議史料鉤沉——兼談對日本戰(zhàn)后文壇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10期;Jia Yan:“Cultural Bandung or Writerly Cold War?Revisiting the 1956 Asian Writers’ Conference from an India-China Perspective”,in The Cultural Cold War and the Global South:Sites of Contest and Communitas,eds.Kerry Bystrom,Monica Popescu,Katherine Zie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21;Adhira Mangalagiri,“A Poetics of the Writers’ Conference:Literary Relation in the Cold War Period”,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no.3,2021.其次,已有研究在談及印度作家的參會情況時,大多依據(jù)中國作家和日本作家的間接記錄,鮮有出自印度作家和媒體的直接記載。缺少對印度本圭檔案(特別是本圭語種資料)的挖掘和梳理,為深入考察印度在塔什干會議期間的微妙處境造成了客觀上的技術困難。

筆者利用在印度國家文學院、尼赫魯紀念圖書館、印度共產(chǎn)黨總部等地搜集的印地語和英語一手資料,輔以中文檔案中的相關記錄,試圖盡可能全面地還原一個印度視角下的塔什干會議。本文通過考察印度作家組建代表團、參加籌委會、出席正式會議的全過程,以及其間表現(xiàn)出的觀念沖突和立場分歧,試圖揭示“反-反殖民主義”表象之下的深層考量。這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印度知識分子在冷戰(zhàn)兩極對峙和第三世界團結運動雙重影響下的復雜境遇,以及亞非作家運動內(nèi)部由交錯多變的國際、國家和國內(nèi)關系所塑造的多元生態(tài)。

一、印度代表團的組建與構成

想要探究印度作家代表團在1958年塔什干的行為邏輯,必須首先明確:最終成團的印度作家是以何種方式選出的?入選作家分別代表誰?代表性如何界定?不同作家之間有著怎樣的理念異同和利益糾葛?這些問題將本文的關注點率先引向1950年代的印度文學場。

我國對獨立后印度文學的研究長期遵循“流派為先”的模式,即以流派(或思潮)為主要分類單元,而后在不同單元下歸入相應作家及其作品。①有關獨立后印度多語種文學的綜合研究,參見石海峻:《20世紀印度文學史》,青島出版社1998年版。本書聚焦20世紀下半葉印度文學的內(nèi)容共計六章,分別是“新詩與新小說”“邊區(qū)文學”“社會現(xiàn)實小說”“非詩派、非小說派及其后的文學”“女性文學與賤民文學”“印度英語小說”。其中,前五章均以流派為綱,唯有最后一章采用了語種與體裁結合的分類標準。有關獨立后印度單一語種文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參見薛克翹、姜景奎等:《印地語文學史》,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21年版。該書對印度獨立后印地語文學的討論包含“進步主義和心理分析小說家”“‘邊區(qū)文學’作家”“戲劇家珀德與阿謝格”“‘新詩’派”“‘新小說’派”“20世紀后期印地語文學”六章,同樣沿用了流派為主、體裁為輔的分類法。借助這一模式呈現(xiàn)出的1950年代印度(特別是印地語)文壇景象,可大體概括為:“陰影主義”輝煌不再,“進步主義”由盛及衰,“新詩”“新小說”趨于主流,“邊區(qū)文學”異軍突起。然而,正如下文即將揭示的那樣,當“印度文學”需要以作家而非作品形式呈現(xiàn)于國際舞臺時,分類標準就不再是流派、風格等文本因素,而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語言、政治傾向、組織歸屬等社會因素。一方面,上述文學流派的本地特色使其難以在國際層面獲得快速有效的理解和共鳴,各種流派間美學邊界的流動性也使作家代表性的界定變得困難。另一方面,尼赫魯政府對文學、語言和文化生活的政策性干預,以及冷戰(zhàn)影響下印度作家內(nèi)部日益嚴重的陣營化,都使文學外在的公共屬性和社會功能變得更加突出。這在印度代表的遴選過程中有充分體現(xiàn)。

通過梳理《印度時報》1958年8至11月刊載的九篇相關報道,我們可以勾勒出印度籌備塔什干會議的大體情況及其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主要問題。和1956年的德里亞洲作家會議一樣,塔什干會議被印方定性為非官方活動。所謂“非官方”,指印度政府及其下設文化機構(如印度國家文學院)不承擔實質(zhì)性的組織或贊助工作,只提供象征性的輔助支持。②“Writers’ Meet”,The Times of India,September 27,1958,p.6.代表遴選由一個專門組建的籌委會負責,③“Afro-Asian Writers:Talks in Tashkent on October 1”,The Times of India,August 31,1958,p.4.班納吉和安納德是最初的召集人,介南德爾·古馬爾后被增補為第三位召集人。④“Writers’ Meet”,The Times of India,September 27,1958,p.6.三位作家都曾在德里會議中擔任要職,由此可見兩次會議之間的延續(xù)性。①德里會議期間,安納德是大會秘書長,他和古馬爾同為印度代表團召集人,班納吉曾在會議后半段擔任印度代表團團長。

關于如何選擇作家代表,籌委會的方案是以1950年印度憲法《第八附表》確定的14種“表列語言”為基本框架,②即阿薩姆語、孟加拉語、古吉拉特語、印地語、卡納達語、克什米爾語、馬拉雅拉姆語、馬拉提語、奧里薩語、旁遮普語、梵語、泰米爾語、泰盧固語、烏爾都語。在隨后的歷次修訂中,《第八附表》所含語種增加到了今天的22個。1967年新增信德語,1992年新增孔卡尼語、曼尼普爾語、尼泊爾語,2004年新增博多語、多格拉語、邁提利語、桑塔利語。參見印度內(nèi)政部官網(wǎng)文件:“Constitutional provisions relating to Eighth Schedule” 等,https://www.mha.gov.in/sites/default/files/EighthSchedule_19052017.pdf。同時參考印度國家文學院提供的杰出作家名單,優(yōu)先向名單上每個語種的前兩位作家發(fā)出邀請,若對方拒絕,再依次考慮排在后面的作家。③“Writers’ Meet”,The Times of India,September 27,1958,p.6.根據(jù)《印度時報》提供的數(shù)據(jù),最終共有來自10個語種的26名作家確認參會,他們組成了奔赴塔什干的印度代表團。④目前無法找到完整的印度代表團26人名單。筆者從已經(jīng)掌握的諸多資料中共識別出其中的16人,包括印地語作家Yashpal、Shivdan Singh Chauhan、Vijay Chauhan、Jagat Shankhdhar,孟加拉語作家Tarashankar Banerjee、Gopal Haldar、Suniti Kumar Chatterjee,烏爾都語作家Ghulam Rabbani Taban、Rajendra Singh Bedi、Sajjad Zaheer,旁遮普語作家Sant Singh Sekhon、G.S.Mansukhani,馬拉提語作家Pralhad Keshav Atre,古吉拉提語作家Krishnalal Shridharani,信德語作家Sardar Govindsingh,以及英語作家Mulk Raj Anand。需要說明的是,英語并非“表列語言”,安納德很大程度上以印方組織者的身份入選。在各與會國之中,印度派出的作家數(shù)量僅次于東道主蘇聯(lián),足見其重視程度。

上述遴選方案嘗試兼顧語際平等和作家水準,并借助官方確立的權威標準來保障自身的合法性。與此同時,它將選拔和邀請兩種模式結合,在賦予籌委會主動權的同時,也充分尊重了受邀作家的自主性。然而,這套看似合理的遴選方案,卻在實際運作中受到了介南德爾·古馬爾、拉姆塔利·辛格·丁格爾等籌委會成員的重重挑戰(zhàn),他們將質(zhì)疑的矛頭重點指向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遴選程序。異見作家稱,籌委會內(nèi)以薩加德·查希爾為代表的共產(chǎn)主義和左翼作家,私自將邀請函發(fā)給未經(jīng)籌委會商議的作家人選,違反了既定的遴選程序,甚至有“黨派化”之嫌。⑤“Delegates to Asian Writers’ Talks:Selection Criticised by Four Members”,The Times of India, September 23,1958,p.6.古馬爾和丁格爾擔心自己被籌委會架空并利用,因為他們感覺“正在為自己根本無法負責或無法影響的事情背書”。⑥“Writers’ Meet”,The Times of India,October 3,1958.p.6.第二,團長資質(zhì)。異見作家表示,1956年德里會議期間,印度代表團團長一職最初由科研與文化事務部部長胡馬雍·卡比爾擔任,后因卡比爾因故離會,才由班納吉接任。因此,班納吉作為德里會議印度代表團團長的身份值得商榷,也就無法在塔什干會議期間“自動”連任團長一職。①“Delegates to Asian Writers’ Talks:Selection Criticised by Four Members”,The Times of India, September 23,1958,p.6.第三,旅行經(jīng)費。與德里會議不同,此次亞非作家會議在印度境外舉辦,從而涉及國際旅費的問題。根據(jù)籌委會的要求,所有入選作家須自行購買往返塔什干的機票,安納德稱“這是印度外交部的規(guī)定”。②“Writers’ Meet”,The Times of India,September 27,1958,p.6.古馬爾和丁格爾則認為,“一個代表是否受邀,應當單純?nèi)Q于他們自身的造詣,而非他們承擔相應開銷的能力和意愿”,經(jīng)費問題使代表遴選變得“武斷”,甚至成了“為黨派目標服務的圈套”。③“Delegates to Asian Writers’ Talks:Selection Criticised by Four Members”,The Times of India, September 23,1958,p.6.由于在該問題上無法調(diào)和,古馬爾和丁格爾最終選擇退出籌委會,放棄了參加塔什干會議的機會。

上述爭議表面上關乎程序、人選、經(jīng)費等技術層面的問題,本質(zhì)上卻是異見作家對共產(chǎn)主義的警惕甚至敵視,它清晰地反映出冷戰(zhàn)時期印度作家內(nèi)部結構化的意識形態(tài)分野。早在德里會議期間,這一分野已經(jīng)顯露無遺,主要表現(xiàn)為親美、反共的印度文化自由委員會成員和親蘇、親華的全印進步作家協(xié)會成員在會場內(nèi)外的較量。④詳見賈巖:《冷戰(zhàn)格局下的亞洲文化選擇:1956年德里亞洲作家會議及其歷史意義》,《亞太研究論叢》(第15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01~204頁。然而,在塔什干會議印度代表團的組建過程中,幾乎沒有印度文化自由委員會成員直接參與的跡象,他們很可能囿于會議在蘇聯(lián)舉辦的現(xiàn)實,不便或不愿涉足其中。該委員會以及持相似政治立場的文化團體(如印度筆會)主要從外部對塔什干會議進行輿論攻擊,⑤據(jù)報道,印度筆會秘書長在針對塔什干會議發(fā)布的聲明中表示,“考慮到這場會議的贊助方、會址及其他因素,整個活動似乎都被政治目的所充斥”,他甚至稱此次會議的意圖是“對作家進行政治剝削”。參見 “Delegates to Asian Writers’ Talks:Selection Criticised by Four Members”,The Times of India,September 23,1958,p.6.經(jīng)考證,在上文列舉的16位印度作家代表中,沒有印度文化自由委員會成員,只有一位印度筆會會員,即旁遮普語作家G.S.Mansukhani。有關他的訪蘇印象,參見The Indian P.E.N.,January 1959,p.81.而籌委會內(nèi)部的批判聲音則來自古馬爾、丁格爾這些組織上不隸屬于上述團體,但在觀念上對共產(chǎn)主義持懷疑態(tài)度的作家。二人的退出理論上意味著印度代表團內(nèi)部阻力的進一步削弱。

同樣值得關注的是,在異見者的指控中,班納吉和安納德在政治光譜上往往被推向共產(chǎn)主義陣營一方。《印度時報》不止一次在報道中暗示他們與查希爾等共產(chǎn)黨員作家構成了籌委會中的“多數(shù)人團體”,甚至明確使用了“安納德-查希爾集團”等黨派化標簽。⑥“Delegates to Asian Writers’ Talks:Selection Criticised by Four Members”,The Times of India, September 23,1958,p.6.之所以做這樣的陣營劃分,一方面與兩位團長在籌委會事務中的具體決策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兩人長期以來的左翼聯(lián)系有關。安納德是全印進步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也是專注于底層書寫的進步主義小說家。盡管在1940年代末印共極左路線的影響下,他被排擠出進步作家協(xié)會,但此后依然活躍于各類國際左翼文化舞臺,與蘇聯(lián)、中國往來甚密。班納吉常被視為甘地主義作家,但他對馬克思主義并不排斥。他在自傳《我的文學生涯》中表示,雖未讀過馬克思主義著作,但在印度鄉(xiāng)村游歷的直接體驗讓他認同馬克思主義所提倡的經(jīng)濟和社會變革。班納吉的作品中不乏對馬克思、列寧和俄國革命的正面描寫,他的小說“代表了一種以浪漫化的方式被馬克思主義吸引的傾向”。①Sisir Kumar Das,History of Indian Literature:1911-1956,Delhi:Sahitya Akademi,1995,pp.84~85.

異見勢力的缺席和兩位團長的左翼情結似乎意味著,參加塔什干會議的印度代表團已經(jīng)在觀念和立場上取得了高度統(tǒng)一。然而,正如下文將要揭示的那樣,代表團內(nèi)部實際上依然存在著明顯的分化,主要可劃分為三類作家。第一類是查希爾、西沃丹·辛格·覺杭所代表的左翼作家;第二類是班納吉、安納德兩人,代表團團長的身份在他們的左翼傾向之上疊加了強烈的國家意識,使他們區(qū)別于第一類作家。第三類是以克里希那拉爾·室利塔爾尼為代表的少數(shù)右翼作家。隨著反殖民議題的出現(xiàn),三者之間的分歧充分暴露。那么,反殖民主義是以何種方式進入大會議程的?背后的驅動因素是什么?對印度代表團來說,這一變化究竟是意料之外,還是情理之中?

二、國際局勢影響下的議程異動

塔什干會議于1958年10月召開。此前,大會議程的制定歷時數(shù)月之久,兩次先導會議在這方面扮演著關鍵角色。一次是1958年6月在莫斯科舉行的預備會議,另一次是9月在塔什干舉行的籌備委員會會議。中國和印度是少數(shù)兩次先導會都受邀參加的國家,體現(xiàn)了主辦方對這兩個亞洲大國的重視程度。

6月的預備會議標志著塔什干會議準備工作的正式啟動。出席會議的作家代表來自蘇聯(lián)、中國、印度、日本、阿拉伯合眾國五個國家。②阿拉伯合眾國是由阿拉伯聯(lián)合共和國(包括埃及與敘利亞)和也門王國(即后來的北也門)在1958至1961年期間組成的邦聯(lián)。即將以團長身份率隊前往塔什干的班納吉和安納德參加了此次預備會議。據(jù)安納德稱,蘇聯(lián)方面之所以邀請他們二人,“顯然是因為他們在1956年德里亞洲作家會議上作為印度代表團團長和大會秘書長的身份”。③“Writers’ Meet”,The Times of India,September 27,1958,p.6.

莫斯科預備會議初步擬定了八項會議議題,即“亞非國家各自的文學發(fā)展”“東方與西方文化的關系”“國際局勢及其對作家的影響”“兒童文學的問題及其教育意義”“婦女對文學的貢獻”“亞非國家戲劇文學的發(fā)展”“文學與廣播、電影及戲劇的關系”和“促進亞非國家作者的交流”。除了第三項涉及國際政治,該議題設計方案總體上具有明確的文學導向,與德里會議議程具有很高的相似性和延續(xù)性,這有可能是班納吉和安納德努力干預的結果。①德里會議的四個議題分別是“亞洲的文化傳統(tǒng)”“自由與作家”“作家和他的職業(yè)”“文化交流”。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在初擬的八個議題中,沒有任何一個帶有“反殖民”字眼或類似表述。

與預備會議的建議性不同,9月的籌委會會議旨在決定正式會議的各項事宜,其中至關重要的一項就是討論確定大會及分會議程。組成籌委會的作家代表來自中國、印度、斯里蘭卡、緬甸、泰國、印度尼西亞、蘇聯(lián)、日本、蒙古、喀麥隆等十個國家。正是在這次會上,“反殖民主義”被加入大會議程,并排在各項議題之首。這一變化與中國的推動密切相關,其背后的驅動因素是這一階段中國外交政策的急速轉向。

回看1956年12月的德里亞洲作家會議,彼時參會的中國作家很少談及反帝、反殖民等政治議題,而是把交流重心更多地放在文化層面。這一時間點適逢中國外交政策的“萬隆時期”(1955~1957年),其核心導向是與各國和平共處,其中包括對美國的緩和態(tài)度。②參見Charles Neuhauser,Third World Politics:China and the Afro-Asian People’s Solidarity Organization,1957-1967 ,Cambridge,MA:East Asian Research Center,Harvard University,1970,pp.5~10.這一相對溫和的外交政策意在盡可能多地爭取新朋友,從而為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贏得更加廣泛的國際同情和更為有利的國際地位,以便實現(xiàn)解放臺灣地區(qū)、加入聯(lián)合國等目標。然而,從1958年8月起,艾森豪威爾當局對臺灣海峽進行帝國主義武力干預,由此引發(fā)臺海危機,使中美兩國面臨繼朝鮮戰(zhàn)爭之后再度陷入正面軍事對抗的危險。在此情況下,中國政府決定采取更加強硬的對美政策,同時將反帝、反殖民主義擺在整體外交方針的核心位置。

臺海危機從8月23日持續(xù)到9月22日,而塔什干亞非作家會議的籌委會會議恰好在這期間舉行,因此被中國領導人視為一個極其難得的國際平臺,用以宣示重新設定的外交方針,并團結更多亞非國家組成反美國際陣線。因此,相較于參加莫斯科預備會議的戈寶權和袁水拍,9月的籌委會會議上中方派出了級別更高的中國作協(xié)書記劉白羽和副書記郭小川,以示重視。茅盾在大會發(fā)言中也充分強調(diào)了中方“旗幟鮮明”“廣泛團結”的方針:

最近美帝國主義在我國臺灣海峽地區(qū)進行挑釁,這已激起我國人民和世界人民巨大的憤慨……中國作家也已經(jīng)堅決調(diào)動一切力量,運用文學的武器,投入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和平的神圣斗爭……同樣,我們也知道,亞非各國作家和他們的人民一道,在我國抗美援朝斗爭中,以及這次反對美帝國主義在臺灣海峽地區(qū)進行挑釁的斗爭中,都曾以行動和正義的筆支援過中國人民。①茅盾:《為民族獨立和人類進步事業(yè)而斗爭的中國文學》,《塔什干精神萬歲——中國作家論亞非作家會議》,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57頁。

在茅盾的發(fā)言中,以美國為化身的帝國主義被表述為一個進行之中且不斷升級的全球威脅,以及與廣大亞非國家休戚相關的現(xiàn)世隱患。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已經(jīng)取得民族解放的社會主義國家來說,高舉反殖民旗幟,有助于和那些曾經(jīng)或正在經(jīng)歷殖民苦難的亞非人民結成情感和道義上的反霸權戰(zhàn)線,亞非作家則是這場戰(zhàn)役中以筆為槍的精神斗士。

與中方急轉直上的重視度相比,印度對待此次籌委會會議的態(tài)度反而顯得相當隨意。最直觀的反映就是班納吉和安納德的雙雙缺席。從《印度時報》相關報道提供的時間線來看,從8月17日印度籌委會成立到9月10日塔什干籌委會會議召開,班納吉和安納德一直忙于印度代表團的組建事宜,包括應對異見人士不斷發(fā)出的挑戰(zhàn)。代表印度參加籌委會會議的是旁遮普語作家森德·辛格·塞孔和孟加拉語作家戈巴爾·哈爾達爾。兩人雖是各自語種的重要作家,卻不像安納德那樣長期活躍于印度文化外交一線,也不像班納吉那樣在文學和政治領域同時享有高度的官方認可。②班納吉1955年被西孟加拉邦政府授予“羅賓德拉獎”,1956年獲“印度文學院獎”。他曾于1952至1960年擔任西孟加拉邦立法院成員。更為特殊的是塞孔和哈爾達爾的政治身份,他們兩人都是隸屬于印度共產(chǎn)黨的左翼作家。這一人選或許可以解釋為,印方希望通過兩位共產(chǎn)黨員作家,提前與主辦方蘇聯(lián)及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代表聯(lián)絡感情,建立溝通基礎。而古馬爾、丁格爾等異見作家的退出,使該人選成為可能。

事實上,塞孔和哈爾達爾并沒有因為自身的共產(chǎn)主義信仰,就無條件地支持中國提出的將反殖民主義列為大會議程第一項的方案。根據(jù)西沃丹·辛格·覺杭用印地語撰寫的《塔什干日記》,塞孔和哈爾達爾曾明確向籌委會表達過“遵照原樣通過莫斯科版議程”的意見,③S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30.但因遭到蘇聯(lián)之外所有國家的反對而作罷。二人對于議程變更的反應相當溫和,這一點從當事人和旁觀者的記錄中均可得到印證。塞孔在自傳中簡略記述了赴塔什干參加籌委會會議的經(jīng)歷,但他幾乎將全部筆墨用于描寫自己在集體農(nóng)莊和費爾干納(巴布爾誕生地)的見聞,而非會議期間的討論。①Tejwant Singh Gill (ed.),Sant Singh Sekhon:Selected Writings,Delhi:Sahitya Akademi,pp.354~355.可見會程本身并未給他留下具有沖擊力的印象。郭小川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自己在籌委會會議期間與各國代表協(xié)商議程調(diào)整方案的經(jīng)過,其中有兩條涉及印度:“9月9日:十二時開會,今天由印度做主席,開得格外簡單,一時多就完了”;②郭小川:《郭小川全集》第9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65頁?!?月20日:剛要休息,又開小組會,討論印度朋友塞豪的建議。到五時多。打臺球?!雹酃〈ǎ骸豆〈ㄈ返?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71頁。“塞豪”即塞孔。從郭小川輕描淡寫的記錄可以看出,兩位印度代表在反殖民主義進入大會議程的問題上,并未制造明顯阻力。

結合事件的后續(xù)走向來看,塞孔和哈爾達爾并未將議程變更的情況及時告知身在德里的班納吉和安納德。具體原因不得而知,抑或因為距離大會開幕僅有數(shù)周時間,來不及將消息發(fā)回國內(nèi);抑或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議程變更可能帶來的風險,低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與此同時,缺乏國際政治斗爭經(jīng)驗的班納吉和安納德,也沒有依據(jù)臺海危機、中美關系惡化、亞非民族獨立運動蓬勃發(fā)展等重大時局,預判到亞非作家會議的性質(zhì)變化。種種因素共同導致了兩位印度團長抵達塔什干后的意外反應,以及本文開篇描述的戲劇性場景。

事實上,當時反應最為激烈的印度代表并非兩位團長,而是代表古吉拉提語參會的克里希那拉爾·室利塔爾尼。這位擁有深厚美國背景的印度記者,雖不公開隸屬于任何反共組織,但對共產(chǎn)主義一貫抱有敵意。④德里亞洲作家會議期間,室利塔爾尼和丁格爾、古馬爾等作家一起,對會議發(fā)表了“赤色控制”的指控。參見Jia Yan:“Cultural Bandung or Writerly Cold War? Revisiting the 1956 Asian Writers’ Conference from an India-China Perspective”,in The Cultural Cold War and the Global South:Sites of Contest and Communitas,eds.Kerry Bystrom,Monica Popescu,Katherine Zie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21,p.32.在覺杭筆下,室利塔爾尼被刻畫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煽動者”。當其他印度代表試圖化解沖突的時候,只有他不斷慫恿兩位團長向大會施壓,還為此提出三個抗議方案:一是在大會伊始罷會,直接返回印度;二是從代表席轉入觀眾席;三是保持既不阻撓也不參與的局外人立場。⑤S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30.盡管上述方案被大多數(shù)印度代表否決,但室利塔爾尼的行為無疑為班納吉和安納德的斗爭提供了強有力的精神支持。我們從郭小川日記可以清晰感受到印方抗議的決心,以及中方化解這一問題的不易:

10月6日:……[劉]白羽來,印度代表團已與茅[盾]、周[揚]、巴[金]談完,他們堅持他們的意見,而且說是蘇聯(lián)的方案?!砩希陂T口散步,與白羽商談對付印度的辦法。咳嗽又頭昏,十一時多即睡。

10月7日:……團長決定,立即分頭征求各方面意見,廣泛活動,搜集情況。因為今天上午,周、劉要與蘇聯(lián)、印度談議程問題。我們分頭出去,與因道約、與緬甸代表團團長和吳大迎、與日本人,均做了接觸。大家一致地反對印度的修正案。一時半,開組織委員會,大家一致反對印度的修正案?!鍟r,開團長和籌備委員會的會議,大家爭論了一小時。印度還是孤立?!粫r與茅、劉一起回來吃飯,繼續(xù)開會。班納吉和安納德又作了長篇的演說,弄得大家討厭之至。然后一致地決定了不改變議程。最后,班納吉妥協(xié)了。會議才得了一致的結果。會開到二時多。興奮之至,回來不眠,吃了安眠藥,約三時多睡。①郭小川:《郭小川全集》第9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81頁。

正如室利塔爾尼在隨筆中所寫的那樣,塔什干會議表面上洋溢的“興奮、多彩和溫暖的同伴之誼”背后,是印度作家“極致的孤立”和“徹底的孤獨”。在他看來,班納吉和安納德通過“偉大的異見時刻”所發(fā)出的“孤獨之聲”,是印度在塔什干會議上僅有的成績。②Krishnalal Shridharani,“Association and Isolation at Tashkent”,Indian Literature,Oct.1958~Mar.1959,pp.57~58.同樣是這些“異見時刻”,卻給其他與會的亞非作家留下了截然相反的印象。最直言不諱的批判來自巴基斯坦作家費茲·艾赫邁德·費茲。這位曾和在場的印度作家同屬一國的烏爾都語詩人,從共享殖民歷史的角度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十年前,印度也曾處于奴役之中。它曾是大英帝國的一個殖民地,殖民主義正是它在獨立斗爭中所反抗的敵人。那時候,印度曾向世界上所有已經(jīng)獨立的國家索取同情。而今,獨立后的印度成了所有受奴役的亞非國家尋求啟迪、同情和各類援助的對象。倘若印度在品嘗了十年的獨立滋味以后,轉而忘卻了自己的殖民過往或是無數(shù)亞非國家正在與殖民主義斗爭的現(xiàn)實,那它將毫無光彩可言。③S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22.

費茲的控訴無疑在會場上引發(fā)了眾多亞非作家的共情。然而,從研究者的批判性視角出發(fā),我們必須追問:班納吉和安納德反對將反殖民主義列入議程的舉動,多大程度上可以被簡單地解讀為印度對自身殖民歷史的“健忘”,抑或對其他(前)殖民地國家的“背叛”?當我們把印度代表團的行動和言論置于更加廣闊的亞非作家運動和全球冷戰(zhàn)背景中進行檢視時,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更為復雜的現(xiàn)實考量。

三、德里遺產(chǎn)與國家利益

回溯20世紀50至70年代的亞非作家運動史,①亞非作家會議共舉辦六屆:1958年,前蘇聯(lián)烏茲別克共和國塔什干;1962年,埃及開羅;1967年,黎巴嫩貝魯特;1970年,印度新德里;1973年,蘇聯(lián)塔吉克共和國阿拉木圖;1979年,安哥拉羅安達。真正意義上的起點并非1958年的塔什干會議,而是1956年12月在德里召開的第一屆亞洲作家會議。作為這次會議的發(fā)起國,以及第三世界跨國作家集會的首倡者,印度投入了巨大的熱情和努力。德里會議“很大程度上直接受萬隆會議啟發(fā),是‘萬隆精神’在文化領域的再現(xiàn),也是印度借助文學在第三世界推廣不結盟政策的實踐”。②參見拙文:《冷戰(zhàn)格局下的亞洲文化選擇:1956年德里亞洲作家會議及其歷史意義》,《亞太研究論叢》(第15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01頁。在不結盟理念的引導下,德里會議的組織者和為其背書的政府官員表現(xiàn)出高度自覺的反冷戰(zhàn)意識,主要體現(xiàn)為對會議議程中政治因素的嚴格限制,從而避免與會作家陷入意識形態(tài)論戰(zhàn),同時防止會議被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所主導。正如前印度內(nèi)政部部長查戈爾瓦爾蒂·拉賈戈巴拉查理在德里會議致辭中強調(diào)的那樣:“我并非讓你們徹底摒棄政治,而是要你們將它放進另一間屋子。僅就作家會議而言,你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你們是作家,而非政客。”③“Writers Must Be Free to Write What He Feels:Mr.Rajagopalachari’s Call at Asian Conference”,The Times of India,December 25,1956,p.8.盡管德里會議難以避免地受到冷戰(zhàn)思維的影響,但總體上依然保持了主辦方預設的文化重心。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印度組織者的程序安排。他們將議題限定在文學/文化范疇之內(nèi),縮減了投票、表決等帶有政治色彩的程序,還利用東道主優(yōu)勢在十三人秘書處中占據(jù)九席,以保證印度方案得以貫徹。種種操作使得作為主辦方的印度較為有效地主導了德里會議的基調(diào)和走向。④參見拙文:《冷戰(zhàn)格局下的亞洲文化選擇:1956年德里亞洲作家會議及其歷史意義》,《亞太研究論叢》(第15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01頁。需要指出的是,印方強調(diào)非政治性的做法本身也帶有強烈的政治意圖。

從德里到塔什干,從“亞洲”到“亞非”,變化的不僅是會址和規(guī)模,更是與會各國之間的話語權高低。在塔什干,東道主蘇聯(lián)扮演關鍵角色,中國、阿拉伯合眾國強勢介入,撒哈拉以南非洲代表積極發(fā)聲,而“反主為客”的印度代表團此番則處在一個相當被動的位置上。面對會場上一邊倒的反帝反殖民聲浪,兩位印度團長的抗爭實際上是對德里遺產(chǎn)的一種“搶救”。在他們看來,反殖民主義進入議程將使亞非作家會議脫離德里會議設定的文化軌道,進而違背了印度利用這一平臺推廣不結盟理念、強化第三世界領袖地位的初衷。換言之,班納吉和安納德所排斥的并非反殖民主義本身,而是反殖民主義以一種高度政治化的方式與文學掛鉤。室利塔爾尼對此的解釋是:“當一個作家會議將殖民主義作為主要議題,并且發(fā)展到認為作家和文學有能力與殖民主義戰(zhàn)斗的地步時,它就不再是一個作家會議了。”①Krishnalal Shridharani,“Association and Isolation at Tashkent”,Indian Literature,Oct.1958~Mar.1959,p.58.

塔什干會議對德里遺產(chǎn)的侵蝕不僅體現(xiàn)為政治化的大會議程,還體現(xiàn)為蘇聯(lián)對會議創(chuàng)始者身份和主導地位的爭奪。從客觀角度看,塔什干會議的雛形源于德里。正是在德里會議的閉幕式上,烏茲別克詩人祖爾菲亞代表蘇聯(lián)亞洲地區(qū)的作家們,發(fā)出了再聚塔什干的邀約。當時,塔什干會議是作為第二屆亞洲作家會議被提出的。②“World Writers’ Views on ‘Crisis of Culture’ ”,The Times of India,December 29,1956,p.3.致使其變?yōu)榈谝粚脕喎亲骷視h的關鍵事件是1957年12月26日至1958年1月1日在埃及開羅召開的亞非人民團結組織第一次大會。該組織由蘇聯(lián)主導,是其在萬隆框架之外開辟的團結第三世界、制衡美國的核心陣地。③蘇聯(lián)并未受邀以正式成員國身份參加1955年的萬隆會議。開羅會議通過了號召亞非作家積極參加塔什干會議的決議,首次將塔什干會議納入蘇聯(lián)主導的“亞非”政治體系。隨后,1958年6月的莫斯科預備會議正式同意非洲作家加入,塔什干會議由此擴大為亞非作家會議。在此過程中,蘇聯(lián)既是推手,也是最大的受益方。它從德里模式的“復制者”,成功轉變?yōu)橐豁椄蠊こ痰牡旎?。室利塔爾尼的會議記錄印證了蘇聯(lián)的雄心:“印度發(fā)言者不斷將塔什干會議的源頭追溯至德里的亞洲作家會議,而風度翩翩的大會首腦沙拉夫·拉西多夫卻將它的起點認定為開羅的亞非[人民]團結大會?!雹躃rishnalal Shridharani,“Association and Isolation at Tashkent”,Indian Literature,Oct.1958~Mar.1959,p.58.拉西多夫任塔什干會議籌委會主席,他曾率龐大的蘇聯(lián)代表團參加了在開羅舉辦的亞非人民團結大會。由此可見,蘇聯(lián)為蓬勃發(fā)展的第三世界文學團結運動提供了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緣起說,這套替代性敘事將德里會議排除在外,試圖掩蓋印度此前所做的貢獻。

更加令印方不安的是,蘇聯(lián)的這套敘事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其他代表的響應。當大會論及設立亞非作家常設局的問題時,班納吉和安納德表示反對。他們認為,成立常設局的提議已經(jīng)在德里會議期間遭到否決,⑤該提議由印度共產(chǎn)黨員作家提出,被自由派作家否決。后者認為,這樣一個常設機構“可能會被共產(chǎn)主義國家的作家所控制”,理由是“他們能夠從政府獲得支持”。參見“Delegates to Asian Writers’Talks:Selection Criticised by Four Members’,The Times of India,September 23,1958,p.6.塔什干會議應遵從這一決定。室利塔爾尼也表示,常設局即便成立,也應該在一個“不那么政治化的時間和地點”。①Krishnalal Shridharani,“Association and Isolation at Tashkent”,Indian Literature,Oct.1958~Mar.1959,p.60.然而,印度的建議遭到了許多代表的反對,特別是新加盟的非洲作家。他們稱,“在德里做出的決議對塔什干會議不具有法律約束力,他們有做出任何新決定的自由”。②S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30.最終,大會通過了組建常設局的提議,兩位印度團長選擇拒絕加入。

除了維護德里遺產(chǎn),班納吉和安納德反對將反殖民主義加入大會議程的行為,還與彼時冷戰(zhàn)格局下的印度處境有關。作為在重大國際舞臺上的“印度代言人”,他們思考決判的出發(fā)點絕不僅僅是個人喜好,還有他們所承載的國家利益。根據(jù)覺杭《塔什干日記》的記錄,盡管出席此次會議的印度代表團被標榜為“非官方”團體,但兩位團長在行前確曾當面接受過尼赫魯?shù)闹甘?。指示的具體內(nèi)容難以知悉,但可以確定的是,兩位團長在會議期間經(jīng)常把“如何向尼赫魯交代”作為重要考量因素。例如,班納吉在驚聞議程變化后,對代表團成員說:

我們被欺騙了。回去以后,我該如何向尼赫魯先生解釋?……有些人想把這場會議變成一個政治舞臺。這是我所無法容忍的。臨行前,安納德博士和我曾面見尼赫魯先生,他說這類會議難以避免地帶有政治性,但我們應努力不讓它的文學特質(zhì)消失。而現(xiàn)在,我還有什么臉面再去見他呢?③S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p.19~20.

對兩位印度團長而言,比起反殖民主義的內(nèi)涵,他們更在意的其實是公開支持反殖民主義所釋放的國際信號,及其對印度國家利益的影響。在1956年的德里會議上,作家們探討了殖民主義的破壞性,但在主辦方反冷戰(zhàn)意識的引導下,探討的結論并未將殖民主義等同于西方,進而將西方推向亞洲的對立面。例如,“亞洲的傳統(tǒng)”小組的總結報告指出:“西方文明對于人類的進步也能做出很大的貢獻,作家應該吸收西方文明中的優(yōu)良部分來造福人民,因此東方的傳統(tǒng)和西方文明并非是不可協(xié)調(diào)的?!雹苋~君?。骸秮喼拮骷业臅姟浺痪盼辶晔略谛碌吕镎匍_的亞洲作家會議》,《葉君健全集》(第17卷),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5頁。然而在兩年后的塔什干,反殖民話語被直接和明確地與歐美國家對亞非地區(qū)進行的霸權主義干預聯(lián)系起來,“反殖民”幾乎成了“反美”“反歐”的代名詞。因此,在塔什干會議這樣一個重大國際場合加入反殖民聲討,勢必使印度呈現(xiàn)出過于明顯的支持蘇東陣營、批判西方世界的姿態(tài)。

這一姿態(tài)不僅在理念上違背了不結盟政策中盡可能在美蘇間保持平衡的原則,還有可能在現(xiàn)實層面損害印度的外交成果和經(jīng)濟利益。塔什干會議召開前后的這段時期,印美兩國正在彼此示好,形成了某種互惠互利的關系。1957年,艾森豪威爾政府開始對印度施行大規(guī)模經(jīng)濟援助,以期制衡蘇聯(lián)對這個南亞大國的政治和經(jīng)濟影響。尼赫魯政府也急切地需要借助美方援助,以便順利實現(xiàn)第二個五年計劃(1956~1961年)。①參見Robert J.McMahon,The Cold War on the Periphery:The United States,India,and Pakista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p.7.事實上,班納吉和安納德對這一局勢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他們在向其他印度代表解釋刪除反殖民主義一詞的必要性時說:“這個詞一旦保留,將被解讀成對美、英、法、比、西、葡、荷及其他與印度保持友好關系的西方國家的譴責?!雹赟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23.盡管該言論發(fā)表于印度代表團的內(nèi)部討論,但兩位印度團長的深層用意在中國作家眼中似乎早已不是秘密。袁水拍在會后撰寫的評論中,隱晦地將二人比喻為“害怕得罪帝國主義的一股小小的逆流”,并稱塔什干會議給他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③袁水拍:《讓塔什干的火炬永放光明》,《塔什干精神萬歲——中國作家論亞非作家會議》,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146頁。

班納吉和安納德嘗試維護印度國家利益和國際關系的舉動,同樣受到了來自印度代表團內(nèi)部的質(zhì)疑,覺杭、查希爾等共產(chǎn)主義作家的批評尤為犀利。當班納吉在室利塔爾尼的鼓動下,號召全體印度代表以罷會方式表達抗議時,覺杭和查希爾發(fā)表了他們的意見:

我們當然希望這場會議能在不凸顯政治色彩的前提下,達到文學層面的高標準。這個詞[反殖民主義]若能從議程第一項被移出,那樣再好不過。但是,既然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反對它,我們也就沒有罷會或抗議的必要,畢竟這些方法本身就是政治的。如果我們使用這些方法的理由,僅僅是為了抵制一個印度人民——特別是尼赫魯——從未反對過的詞語,那它將背離尼赫魯?shù)耐饨徽吆臀覀兊膰覙s譽。作為亞非諸國中最古老的國家,我們在國際事務中的領袖地位是公認的。因此,我們更應發(fā)揮積極作用,使這次會議辦得成功?!囅?,倘若印度的提議或修正案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未被通過,尼赫魯會向代表團下達罷會的指令嗎?④Shivdan Singh Chauhan,“Pratham Afro-E?iyāī Lekhak Sammelan 1958:Tā?kand āyrī”,in Pragatishīl Smr。ti-Pravāh,Jaipur:Rachana Prakashan,2002,p.21.

如果“中立”是尼赫魯冷戰(zhàn)時期外交政策的核心概念,塔什干會議上的印度作家則對此表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理解。班納吉和安納德對“中立”的認識基于冷戰(zhàn)的二元對立結構,他們拒絕顯露選邊站的傾向,以避免損傷與任何一個超級大國的友好關系。從這個角度看,兩位團長在塔什干的努力勉強取得了預期中的效果。①班納吉和安納德的努力并未改變反殖民主義成為大會議程第一項的結果。為了抵消這一結果的負面影響,他們堅持在議程第二項“亞非各國人民文化的相互關系”的基礎上,加上“及其與西方文化的聯(lián)系”。參見Ralph Parker,‘The Tashkent Conference:Establishing Cultural Contacts’,The Times of India,October 17,1958,p.6.相比之下,覺杭和查希爾強調(diào)的則是在兩極對峙之外廣闊的第三世界探索“中立”的可能性,前提在于利用各種機會鞏固印度與其他亞非國家的團結互信,提升印度在亞非事務中的威信和領導力。在這個層面上,印度代表團的塔什干之行,無疑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失敗。

四、結語

本文以議程變更引發(fā)的“反-反殖民”爭議為切入點,細致梳理了印度參與第一屆亞非作家會議的曲折經(jīng)過,著重探討了兩位印度團長“異?!敝e背后的理性因素。這場戲劇性的風波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冷戰(zhàn)初期的印度,試圖從前殖民地向獨立大國轉型的身份焦慮。它一方面需要借助亞非國家的支持走出獨特的“第三條道路”,另一方面又因與美蘇的利益牽扯而無法真正認同和接受廣大亞非國家的訴求。正如維杰·普拉薩德定義下的“第三世界”,“亞非”本身也是一個人為構建的“工程”,而非客觀意義上的“地域”。②Vijay Prasad,The Darker Nations:A People’s History of the Third World.New York and London:The New Press,2007.印度代表團在塔什干會議上的境遇,向我們充分揭示了構建“亞非工程”需要調(diào)和的異質(zhì)因素,其中包括意識形態(tài)、政治結構、外交政策、文化立場、個體身份等諸多層面的差異乃至分歧。這在本文中直觀地體現(xiàn)為各國對待反殖民主義的不同態(tài)度。從這個角度來看,塔什干會議所暴露的問題,一定程度上預示了亞非作家運動在1960年代中蘇交惡背景下的大分裂。最后,印度作家在塔什干會議期間的分化與斗爭,揭示了印度知識界在冷戰(zhàn)勢力裹挾下所呈現(xiàn)的新局面和新問題,同時很好地詮釋了文學與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從非文本視角考察獨立后印度文學的寶貴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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