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明
嘉靖十五年(1536)明廷決定出兵征討安南,明南關(guān)系再次面臨嚴峻考驗。嘉靖安南事件歷來備受中外學者關(guān)注,研究成果也比較豐富。20世紀40年代,黎正甫最早論及安南黎莫之爭與嘉靖朝處置安南的外交政策。①黎正甫:《郡縣時代之安南》,重慶:商務印書館,1945年,第161—166頁。越南學者站在正統(tǒng)和愛國主義的立場指出莫登庸篡奪黎朝皇位,為了鞏固地位,投降明朝,承認罪過,是一個逆臣和叛國者;明朝派兵征討莫氏,如永樂帝一樣侵占南國。時至今日,越南學者仍持這一看法。②陳重金:《越南通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196—197頁;明崢:《越南史略》,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8年,第204頁。阮世龍:《大越邦交》第3卷《黎朝、莫朝和黎中興朝時期》,河內(nèi):文化通信出版社,2006年。70年代,日本學者山本達郎、大澤一雄對此事件有過較詳細的論述。③山本達郎:《ベトナム中國関係史》,東京:山川出版社,1975年;大澤一雄:《十六七世紀中越外交史研究》,《史學》1979年第3期。90年代以后中國學者開始較多關(guān)注這一歷史事件,主要從重要歷史人物在安南事件中的作用以及中越外交關(guān)系史兩個路徑展開討論。趙令揚、馬楚堅、李福君、冷東、鄭永常等強調(diào)了翁萬達、毛伯溫、林希元等歷史人物在嘉靖安南事件中所充當?shù)慕巧桶l(fā)揮的重要作用。④趙令揚:《翁萬達與明朝對安南莫登庸之策略》、馬楚堅:《翁萬達之機權(quán)決策與經(jīng)略交廣》、冷東:《翁萬達與莫登庸之“招撫”》,均收《潮汕文化論叢》二集,深圳:海天出版社,1993年;李福君:《明嘉靖朝征安南之役述論》,《天津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2期;鄭永常:《征戰(zhàn)與棄守:明代中越關(guān)系研究》第6章《明嘉靖年間中國對安南莫氏政權(quán)的處理政策》,臺南:成功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54—168頁。李福君:《明嘉靖朝征安南之役述論》,《天津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2期;冷東:《明嘉靖之安南事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8年第3期;張利:《嘉靖年間明朝對安南危機的處置》,《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另一部分學者則從中越外交關(guān)系史的角度對這一事件進行了論述。①山本達郎:《ベトナム中國関係史》;余定邦、喻常森等:《近代中國與東南亞關(guān)系史》,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牛軍凱:《王室后裔與叛亂者:越南莫氏家族與中國關(guān)系研究》,廣州:世界圖書出版社廣東有限公司,2012年。鐘小武:《明朝對安南莫氏的政策》,《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張龍林:《淺析明代中國對莫、黎朝并存時期安南政策的建立》,《東南亞》1999年第4期;李征鴻、段紅云:《論嘉靖安南事件中明朝的政策變化及其影響》,《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3期;陳文源:《明代中越邦交關(guān)系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82—184頁。但是既有研究存在的問題也比較明顯。首先,既有的研究中普遍存在一定的史實錯誤;其次,不少研究缺乏對事件的整體把握,對一些問題做出了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判斷;最后,一些研究者希望全面探討這一事件,但由于掌握的資料不夠充分全面,仍失之片面。本文針對既有研究中存在的問題,著重探討嘉靖十五年征討安南決議之出臺、懾降政策的形成以及處置莫氏歸降事宜問題,以觀察明代嘉靖朝勘處安南政策之變化軌轍。
嘉靖十五年皇二子出生詔成為嘉靖安南事件爆發(fā)的導火線。史載,征討安南之議發(fā)于禮部尚書夏言。比如,《鴻猷錄》云嘉靖十五年大學士夏言首請問安南罪;②高岱:《鴻猷錄》卷一六《勘處安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58頁。《明史》記載:“嘉靖十五年冬皇嗣生,將頒詔外國。禮部尚書夏言以安南久失朝貢,不當遣使,請討之。”③《明史》卷一九八《毛伯溫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239頁。《明世宗實錄》載:
(十五年十月)壬子,上面諭禮部尚書夏言曰:“皇子初生,既詔告天下,何獨外國?至冊封日,始遣使詔諭,況以告聞天地百神,即當使華夷一體知悉,他日冊立再行詔告。卿宜議擬奉行?!毖宰嗾埱埠擦止僖粏T充正使、給事中一員充副使,赍捧詔書往諭朝鮮、安南二國,俟冊立之日再遣使如制。④《明世宗實錄》卷一九二,嘉靖十五年十月戊子,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3年,第4066頁。
按十月癸未朔,壬子為三十日?!渡n梧總督軍門志》記載嘉靖面諭夏言時間為嘉靖十五年十月十六日。⑤應槚輯,凌云翼、劉堯誨重修,趙克生、李燃標點:《蒼梧總督軍門志》卷三四《安南五》,長沙:岳麓書社,2015年,第463頁。事實上,嘉靖面諭禮部尚書夏言的時間,夏言、嚴嵩都有確切記錄。夏言奏疏明確說:“嘉靖十五年十月初六日恭遇皇嗣誕生,例該詔告天下,本部已經(jīng)題奉……今月二十六日臣言,伏蒙皇上面諭皇子初生,既詔告天下,何獨外國?至冊封日始遣使詔諭。況已告聞天地百神,便當使華夷一體知悉?!雹尴难裕骸豆鹬尴壬嘧h》(中冊)卷六《皇嗣誕生請詔諭安南朝鮮二國》,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12年,第36頁。嚴嵩亦云嘉靖十五年二十六日本部尚書夏言節(jié)奉面諭。⑦嚴嵩:《南宮奏議》(第2冊)卷二六《再會議安南事宜》,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10年,第478頁。
夏言在奏疏中,回顧了嘉靖二年四月、三年十二月以來孫承恩、兩廣地方鎮(zhèn)巡官員、廣西巡按御史汪淵等奏報的安南政局變動情況以及禮部所掌握的有關(guān)安南局勢的信息,最后條上禮部的處置意見:
第一,如復頒皇子出生詔至安南,“如前梗阻,命使不得徑抵其國,徒損國體”,因此建議今次止詔諭朝鮮,暫免遣使安南,則“庶事體為便”。第二,安南二十余年職貢不修,“背叛之罪已無所逃,在法當興問罪之師”,該國賊臣作逆,分裂竊據(jù),荼毒生靈,“義當與之討賊平亂,斯得中國君主四夷之道”。第三,督責兩廣鎮(zhèn)巡等官勘訪不力,“輕忽邊情,違慢明旨”,縱長夷奸,積損國體,應敕令兵部差人星馳兩廣等處訪勘安南事情的實,會同都布按三司及該道守巡官員,“從長謀議,務要區(qū)畫停當”,具實奏聞,不許隱匿遲誤,“誤國大體”,“庶幾叛亂之罪可懲,朝貢之典不廢,裔夷以畏,邊境以寧,而中國之體尊矣”。①夏言:《桂洲先生奏議》(中冊)卷六《皇嗣誕生請詔諭安南朝鮮二國》,第52—53頁。
禮部尚書夏言認為茲事體大,不敢擅作主張,所以將是時以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掛職史館的嚴嵩召回部中共同會議嘉靖面諭一事,②《明世宗實錄》卷一八七、一九○、一九五,第3952、4013、4129、4135頁。因此嚴嵩同時遞上了一份內(nèi)容文字與夏言奏疏幾乎相同的奏疏。③嚴嵩:《南宮奏議》(第2冊)卷二六《再會議安南事宜》,第478—487頁。前引《明世宗實錄》嘉靖十五年十月壬子應該是夏、嚴二尚書上疏的時間。
夏言、嚴嵩一致認為安南“背叛之罪已無所逃,在法當興問罪之師”,安南賊臣作逆,朝廷“義當與之討賊平亂”,恢復宗藩秩序。需要注意的是,夏、嚴二人奏疏中的措辭是“法當問罪興師”“義當與之討賊平亂”,僅是提出建議,而不是“必須”“一定”,并未輕言出兵。嘉靖對夏、嚴二疏批覆完全一樣:“是。詔使且待,彼國事情,你部里還會同兵部計議來說,勿視為非要!”④夏言:《桂洲先生奏議》(中冊)卷六《皇嗣誕生請詔諭安南朝鮮二國》,第53頁;嚴嵩:《南宮奏議》(第2冊)卷二六《再會議安南事宜》,第487頁。嘉靖批諭表明,他同意禮部所奏暫停遣使安南的建議,只說禮部會同兵部計議來說,“勿為非要”,并無遣使勘問、征討之事內(nèi)容。
正是禮部兩位尚書的奏疏拉開了嘉靖朝勘處安南的大幕,從而導致嘉靖朝長達五年的勘處安南問題的“持久戰(zhàn)”局面。
禮部會同兵部奏上《奉旨會議征南》一疏,奏疏收在夏言奏議中。⑤夏言:《桂洲先生奏議》(下冊)卷二○《奉旨會議征安南》,第425頁?!睹魇雷趯嶄洝穼⒋耸柘涤诩尉甘迥晔辉率?,⑥《明世宗實錄》卷一九三,嘉靖十五年十一月乙丑,第4080—4081頁。是比較接近歷史事實的。⑦夏言:《桂洲先生奏議》(下冊)卷二○《奉旨會議征安南》,著錄時間“嘉靖十五年十月十八日”;香港大學圖書館藏明刊本《夏桂洲先生文集》,此疏著錄時間“(嘉靖)十五年十月初八日題”。馬楚堅:《翁萬達之機權(quán)決策與經(jīng)略交廣》,見《潮汕文化論叢》二集,第97頁,注釋11。禮、兵二部會議指出,黎、黎懬皆非黎晭應立之嫡,莫登庸、陳暠、陳昇、阮時雍、杜溫潤、鄭綏等俱屬篡逆之臣,黎氏“既不行入貢以舉王正,又不來告變以請?zhí)煊懀柚还?,反道敗德,莫此為甚”,黎氏失守宗祧,既不上告天子,其逆臣交亂,各據(jù)土疆,“俱屬背逆天道,干犯王法,《春秋》大義亂臣賊子,人得而誅”,“罪狀顯著,著無逃天討”!禮、兵二部意見:(一)從錦衣衛(wèi)中選擇指揮、千百戶內(nèi)素有膽氣謀略、言語便利、通達事機者二員,先領敕書一道前往廣西地方,著令鎮(zhèn)巡等官仍選彼處軍衛(wèi)有司官員人等,能深曉夷情、熟知道路、強干有謀者三五員名,伴送敕使,徑入安南境內(nèi)勘問彼國背叛朝廷、久不入貢緣由,并見今篡主奪國罪人姓名,根究的實。(二)乞朝廷下令選將整兵,待報而發(fā)。(三)根據(jù)安南與明朝兩國疆域邊界分布情形,從東至西,確定廣西龍州、云南臨安府蒙自縣蓮花灘為進兵必由之道,規(guī)畫用兵征討部署:一面敕鎮(zhèn)守兩廣征蠻將軍、總兵官、安遠侯柳珣會同巡撫兩廣都御史錢如京;一面敕鎮(zhèn)守云南征南將軍、總兵官、黔國公沐紹勛會同巡撫云南都御史胡訓、貴州都御史汪珊,“整搠漢、土官軍,調(diào)度錢糧,嚴備待命”。(四)根據(jù)嘉靖十四年云南奏報,乞敕錦衣衛(wèi)另選能夠官員二員“赍領敕書一道”,前往云南招撫叛亂土司及毗鄰云南邊境的安南武嚴威、武文淵、武子陵等歸順朝廷,“協(xié)心從征”。否則,一并誅剿。⑧夏言:《桂洲先生奏議》(下冊)卷二○《奉旨會議征安南》,第428—429頁。
這份奏疏循著前此禮部所呈奏疏的思路,進一步提出了處置安南的方案,明確提出用兵征討安南的主張。不過出于慎重起見,禮、兵二部又建議:“興師伐遠,命將討罪,事體重大,合無恭請宸斷,敕下兵部會集在廷文武多官,從長計議,慎擇大將,遴選偏裨,簡設總督糧餉文臣,更置地方有司官員,調(diào)集諸路兵馬,所在儲峙芻糧,一一區(qū)畫停當,上請定奪施行?!奔尉溉坎杉{,頒下一份態(tài)度明確的詔諭:“安南國先此,詔書不諭而返,有傷體面。又久不入貢,非叛而何?兩處差官都依擬,著實勘明奏報,便寫敕與他去興師備討,必行兵部便會同議奏?!雹傧难裕骸豆鹬尴壬嘧h》(下冊)卷二○《奉旨會議征安南》,第431—432頁。
十一月二十四日,廷議征南事宜。②《明世宗實錄》卷一九三,嘉靖十五年十一月丙子,第4083—4084頁。廷議由兵部尚書張瓚主持,執(zhí)掌五軍府兼提督團營、五軍營武定侯郭勛,吏部左侍郎溫仁和等參加,廷議曰:“正德十年黎晭差陪臣進貢之后,至今二十余年,貢使不通,道路梗阻,亂臣挾主,私相仇殺,故往者詔使不諭而返。其背逆天道,罪惡深重,誠王法所必誅者,皇上法祖興師,命將討罪,夫復何疑?”廷議提出征南軍事部署方案:
(1)會推武職大臣一員充總兵官,總督軍務,佩印而行,候大將陛辭時授予;(2)選左右副總兵二員、參將四員、游擊將軍四員,悉聽大將節(jié)制調(diào)度,分道進兵;(3)會推文職大臣一員,“必素抱經(jīng)濟奇才,而為眾望所歸者”,總督軍務,與總兵官計議而行;(4)調(diào)整兩廣、云貴所屬大小官員,留賢更汰不堪者;(5)師行糧從,選任督餉文職大臣二員,一在云貴,一在兩廣,各帶有才能屬官各三四員,措辦錢糧,以供軍餉。
廷議建議,宜仿效永樂年間征進安南事例,“合用漢、土官軍,近在兩廣、云南,遠則四川、福建、湖廣、江西”提前選調(diào)軍卒,由兵部請敕,令各該地方巡撫都御史會同巡按御史督同各該將領等官,除貴州凱口兵馬外,各處“整搠兵馬,鋒利器械,悉聽總督調(diào)取,如其啟行”。至于行軍糧餉,廷議認為“興師十萬,日費千金,糧餉不可不備”,建議戶部敕令各該撫按等官督同三司掌印并該道守巡、兵部等官多方處置糧草,“凡兵馬經(jīng)任去處,足夠一二年支用”,庶足食兵強,兵強則威震,“安南可傳檄而定”。要之,征南軍事部署方案,包括組建征南軍的統(tǒng)帥指揮系統(tǒng)、配置前線戰(zhàn)區(qū)地方屬官、籌建糧餉措辦系統(tǒng)、選調(diào)軍隊組成征南軍以及如何措處行軍糧餉等方面的內(nèi)容。嘉靖帝的批諭是:“安南國背叛不庭,在所必誅。既會議停當,俱依擬?!雹劾钗镍P:《越嶠書》卷一二《疏議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118—119頁。
有一個重要的史實,長期以來為研究者所忽視。即嘉靖十五年十月嘉靖皇帝下詔奪情起復丁憂在家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伯溫,升右都御史,令其赴京,參贊征討安南。④毛伯溫:《毛襄懋先生奏議》卷一○《給由疏》,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5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615頁?!睹屙壬募肪硎祝姟端膸烊珪婺繀矔芳?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121頁。這一事實提示,嘉靖帝似乎在夏言嚴嵩奏上疏陳前后已經(jīng)做出征討安南的決定。嘉靖之所以一再令禮兵計議,應當是他需要一個征討安南充分合理的說法,使其主見付諸實施。嘉靖帝為何決心征討安南?其實嘉靖從未表達過征討安南的真正意圖和目的。嘉靖帝正面的表述主要體現(xiàn)在嘉靖十五、十六年對夏言、嚴嵩的三份奏疏的批諭中,皆是以宗藩之義為中心的冠冕堂皇之辭,⑤夏言:《桂洲先生奏議》(中冊)卷六《皇嗣誕生請詔諭安南朝鮮二國》,第53頁;嚴嵩:《南宮奏議》(第2冊)卷二六《再會議安南事宜》,第487頁。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七《會議征討安南事宜》,第22—23頁。此外都是態(tài)度模糊的表達。正因為如此,學者們對嘉靖征討安南真正目的多有揣測。黎正甫推測明世宗欲討伐安南之意,實不止責其修貢而已,但是黎氏并未能說清嘉靖征討安南的真實意圖和目的。⑥黎正甫:《郡縣時代之安南》,第163—164頁。筆者同意一些學者認為嘉靖皇帝由于經(jīng)過大禮之爭穩(wěn)固了自己的皇權(quán),同時受到禮部尚書夏言、兵部尚書張瓚等的鼓舞從而做出征討安南的決定的看法。⑦鐘小武:《明朝對安南莫氏的政策》,《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第100頁;李征鴻、段紅云:《論嘉靖安南事件中明朝的政策變化及其影響》,《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3期,第64頁。
吊詭的是,從夏言、嚴嵩上呈奏疏到兵部廷議,明朝征討安南的對象不是越辯越明,而是變得模糊起來。在夏言、嚴嵩奏疏中,一致認為明朝應當遵守君主華夷的宗藩之義傳統(tǒng),為黎氏討賊平叛,問罪興師的對象是叛逆之臣莫登庸;到禮兵二部復議、文武多官廷議和兵部廷議時,黎氏、莫氏就變成俱為背叛之臣,安南成為不庭之國和征討對象。實際上,此時的安南國內(nèi)已是南黎北莫、甚至還有武嚴威武裝集團二三政權(quán)并立的局面,這致使明朝征討安南國的確切對象變成無的放矢。
但是,嘉靖十五年底黎氏舊臣鄭惟憭一行的到來給明朝南征披上了師出有名的“合法外衣”,成為加速嘉靖征討安南的外部推動力。①孫曉主編:《大越史記全書》卷一六《黎皇朝紀·附莫登瀛》,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19頁。《蒼梧總督軍門志》載鄭惟憭一行是嘉靖十五年閏十二月初九日至京。參見應槚輯,凌云翼、劉堯誨重修,趙克生、李燃標點:《蒼梧總督軍門志》卷三四《安南五》,第463頁。嘉靖十六年正月,鄭惟憭遞上所謂黎寧告難奏表,但禮部認為鄭惟憭使團的到來過于巧合,而且這份奏表“委的跡有可疑”,內(nèi)容紕漏在在,所述莫登庸鴆殺黎懬、莫登庸稱帝、黎去世的時間全部錯誤,“難以盡信”,建議差錦衣衛(wèi)官再赴兩廣勘訪真?zhèn)蔚膶嵕咦?,將鄭惟憭等暫留會同館,候勘明差人伴送前去廣東交與撫按官員酌處。②嚴嵩:《南宮奏議》(第2冊)卷二六《譯審安南奏事人鄭惟憭事情》,第459—473頁。鄭惟憭不明被拘緣故,急呈揭帖一份,“伏望圣朝推廣興滅繼絕之仁,拯溺亨屯之德”,發(fā)師救黎。③嚴嵩:《南宮奏議》(第2冊)卷二六《會議鄭惟憭具呈事情》,第473—478頁。正是在這份揭帖中,鄭惟憭提出了“興滅繼絕”的口號,給明廷征討安南提供了合理的理由,促使明廷征伐安南的目標快速聚焦。
嘉靖十六年二月,在嘉靖的催促下,禮部尚書嚴嵩、兵部尚書張瓚召集府部、科道等官,廷議黎寧奏表和征南事宜。廷議沒有深究安南內(nèi)亂的根本原因,將安南動亂根源完全歸罪于莫氏,歷數(shù)莫登庸十大罪狀,廷議官員一致認為“莫登庸之罪狀顯著,法不容誅;黎寧之國緒阽危,義當拯救”,建議嘉靖“大發(fā)宸斷,播告中外,選將訓兵,克期致討”。④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七《會議征討安南事宜》,第20—22頁。陳文源指出,廷議所列莫登庸“十大罪狀”除“阻拒詔使”“阻絕貢路”二項與明朝有關(guān)外,其余皆為安南內(nèi)部事務。⑤陳文源:《明代中越邦交關(guān)系研究》,第171頁。三月十八日嘉靖批諭:安南久不來庭,法當問罪;莫登庸篡亂,阻絕貢路,又僭稱名號,偽置官屬,罪狀顯著,既會議明白,便命將出師,前去征討??偠降裙偻七x素有才望的來看;調(diào)度兵糧事宜,戶兵二部即議具奏。⑥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七《會議征討安南事宜》,第22—23頁。這道批諭,可以說是“興滅繼絕”涵義的具體表達。
值得提出討論的是,鄭永常認為,嘉靖十四年六月林希元由大理寺右丞降謫欽州知州出于嘉靖帝的刻意安排、明世宗征伐安南的急迫感似乎是受到欽州知州林希元的深刻影響,⑦鄭永常:《征戰(zhàn)與棄守:明代中越關(guān)系研究》,第158—159、157頁。但是缺乏史實支持。確實,在勘處安南事件的整個過程中,林希元表現(xiàn)異?;钴S,前后呈上六疏。林希元最早呈給朝廷的第一份奏疏是《陳愚見贊廟謨以討安南疏》,時間在嘉靖十六年二三月間。這是在朝野普遍反對征討安南聲中地方官強烈支持征討安南決議的第一份奏疏,力贊朝廷征討安南。林氏曰:“臣伏讀邸報,見安南久不入貢,禮、兵二部會議征討……依蒙已選欽州千戶所百戶呂濂送用去后。臣按,安南久闕職貢,陛下赫然斯怒,廷臣遂議征伐,此誠帝王統(tǒng)馭華夷之宏略也!微臣欲有言者,蓋兵難遙度,事貴萬全,故武定侯之疏未盡事情,欲各官及生長四省熟知彼處事情者,逐一陳奏。臣待罪欽州,接壤安南,彼中事情,略知一二,不敢不言,以負陛下也,請一一陳之?!绷窒T到y(tǒng)闡述了他的“安南當討有三、當取者二、可取者四”的見解與主張,這是林氏力主征伐安南的綱領性論述。⑧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陳愚見贊廟謨以討安南疏》,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0頁。據(jù)此可知,林希元是在看到嘉靖十五年十一月武定侯郭勛所上奏疏和邸報之后,為補充郭勛奏疏未盡事宜才條陳此疏的。所以,林希元奏疏遞到朝廷之時,征討安南決議基本上已經(jīng)落定,因此林氏奏疏不可能對嘉靖決定征討安南決策產(chǎn)生深刻影響,至多是增加一份贊成征討安南的地方意見而已。⑨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一○《安南事始末記》,第418頁。
需要注意的是,林希元與朝堂君臣在征討安南一事的根本立場、意圖和本質(zhì)是完全不同的。在林希元的認知世界里,交趾本是中國故地,與兩廣同入職方,非遠夷也,迨宋時失之,明得而復失,陷于夷狄以致于達六百年。①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安南功成乞查功補罪以全臣節(jié)揭帖》,第236頁;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與張靜峰郡守論黃邦相事書》,第212頁;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與廣西何左江少參論安南書》,第213頁。林希元自幼“即有安南之志”,②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一○《安南事始末記》,第417頁。愿慕東漢馬援,③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安南功成乞查功補罪以全臣節(jié)揭帖》,第240頁。垂名不朽,④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五《與吳思齋書》,第179—180頁。因此得知朝廷決定征討安南,林希元認為現(xiàn)在正是千載難逢之良機,所謂“今之安南所謂鷸蚌之勢,中國之利,天與我以時也”,趁天時,大功可奏,收復安南,恢復中國故地,郡縣之,“一方之民可免于被發(fā)左衽,陛下之盛德大業(yè),光祖宗而垂后世矣”。⑤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陳愚見贊廟謨以討安南疏》,第132、134頁。正如他自己所說:“安南之事,舉世所不欲為。元之位卑,又無任大事之責,特以安南本祖宗、中國故地,又有可取之機,故不量彼己,犯眾怒而為之?!雹蘖窒T?,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五《復京中故人書》,第177頁。然而,毋論是嘉靖所謂的有傷體面,還是禮、兵二部以及廷議諸臣的法當問罪興師、義當討賊平亂,都是在冊封—朝貢的宗藩之義的觀念徑路下在討論處置安南問題,重建“以小事大”的宗藩秩序,因此二者是有著根本的區(qū)別。
嘉靖朝征討安南事件發(fā)端于嘉靖十五年十月,三起三落,長達五年之久,至嘉靖二十年三月以安南莫登庸投降而得圓滿解決。⑦嘉靖朝征討安南之議,始于嘉靖十五年十月,至嘉靖十六年六月初六日嘉靖帝下令停征,為第一階段。嘉靖十六年八月初八日,嘉靖再啟征南之議,至嘉靖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再寢,為第二階段。嘉靖十八年閏七月二十六日三詔征南,至嘉靖二十年三月莫登庸納降,為第三階段。在這一過程中,明朝對安南的政策發(fā)生了一個從武力征討到武力震懾迫降莫登庸的顯著變化。彭而述議論嘉靖安南事件時說:“中國發(fā)兵進討,始于夏言,而成于毛伯溫?!雹嗯矶觯骸睹魇窋嗦浴肪砣蛾ò材稀?,見《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輯第2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35頁。研究者亦認為是毛伯溫提出迫降政策并付諸實施的,使安南問題出現(xiàn)轉(zhuǎn)機,最終妥善處置了安南事件。⑨李福君:《明嘉靖朝征安南之役述論》,《天津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2期,第33頁;冷東:《明嘉靖之安南事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8年第3期;張利:《嘉靖年間明朝對安南危機的處置》,《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其實表面上支持嘉靖征討安南的朝臣內(nèi)心多不堅決,特別是反對出兵征討安南的官員在盡量不刺激嘉靖帝權(quán)威的情況下,退而求其次,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提出了一個以武力震懾為前提、迫使莫氏來降為共識的各種處置意見,最終形成“迫降政策”。
事實上,迫降政策最早萌發(fā)于嘉靖君臣商議征討安南決策時期。嘉靖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廷議在部署征南方案時,就提出“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作為征討的理想目標。⑩李文鳳:《越嶠書》卷一二《疏議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19頁。明廷征討安南決議出臺后,大規(guī)模調(diào)整兩廣、云貴四省地方高級官員人事任用,?《明世宗實錄》卷一九九,嘉靖十六年四月庚申、辛酉,第4177—4178、4179頁。遭到絕大多數(shù)中央與地方官員的強烈反對。嘉靖十五年閏十二月初一日,戶部左侍郎唐胄首先提出“七不可”,反對征討安南。?《明世宗實錄》卷一九五,嘉靖十五年閏十二月壬子,第4115—4117頁。繼之,嘉靖十六年四月十三日,兵部左侍郎潘珍在兵部奏上征討安南用兵事宜后抗疏反對出兵安南。潘珍指出:安南乃古交趾地,歷代不臣,國朝得而失之。如今安南內(nèi)亂,黎氏不請而立,陳暠、莫氏篡逆,“揆以春秋之法,皆不免于六師之移,又何必興兵為之左右乎?”且其地誠不足郡縣,置而叛服無償,無與中國?,F(xiàn)在北方,“虜眾滋蕃,自東徂西,聯(lián)帳萬里,烽警屢報,自冬迄春,月無虗日,而我士伍不充,芻糧耗匱,隱憂積患,各邊同然。顧乃釋門庭之防,忽眉睫之害,殫竭中國之力以遠事瘴島,非計之得也”。他建議副、參而下及督餉文臣可無遽遣,各狼、土兵及諸省糧運可毋遽發(fā),第敕持重有才望文武大臣二員奉征討之命,佩印符前往駐鎮(zhèn)交廣地界,調(diào)集近地土漢官兵,分番操練,稍遠衛(wèi)所及各省狼、土兵就近團練,以候征調(diào);而后移檄交南,聲討莫氏之罪,令廣南黎氏、哀牢武嚴威等候佐大兵合力進討,“將可坐致矣”。要之,潘珍認為朝廷不必調(diào)兵征討,只要委任有才望文武大臣二員駐鎮(zhèn)交廣地界,就近調(diào)集土漢官兵分番訓練,移檄廣南黎氏、哀牢嚴氏進討,即可坐而致之。但嘉靖帝以征討之命已下,大為惱怒,責珍妄言,斥其不諳事體,惑亂人心,令褫職閑住。①《明世宗實錄》卷一九九,嘉靖十六年四月辛酉,第4183—4184頁。然而頗具諷刺的是,明廷后來正是按照潘珍的思路處置安南事件的。②韓邦奇:《苑洛集》卷五《通議大夫兵部左侍郎贈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公墓志銘》,見氏著:《韓邦奇集》,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429頁。
嘉靖十六年五月初九日毛伯溫至京,③《明世宗實錄》卷二○○,嘉靖十六年五月丁亥,第4194頁。明確表態(tài)祗承面授,矢心自竭。④毛伯溫:《毛襄懋先生奏議》卷七《陳愚忠昭圣武疏》,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59冊,第584頁。在待命之際,毛伯溫疏陳用兵六略,毛伯溫提出:“凡不愿從逆,與彼脅從非出本心者,先行投首,審無詐偽,善加撫恤。有能擒賊首及逆黨者,一體升賞。若賊首畏天威之嚴重,知天道之順逆,親率逆黨自首投降,臣等即當奏聞區(qū)處,待以不死。若昏迷不悛,仍敢拒敵,必盡戮無赦?!雹菝疁兀骸睹屙壬嘧h》卷七《正法誅逆疏》,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59冊,第585—586頁。六略疏是毛氏關(guān)于征討安南行軍方略的全面論述,提出征討安南必須注意的六個重要問題,但是他卻提出了在可能的條件下準允莫登庸“自首投降”的設想。這是朝臣中首次正面提出“震懾降服”或者說“迫降政策”的想法和意見。
五月二十日雷震謹身殿,嘉靖令在京各官直抒陳言,⑥何維柏:《天山草堂存稿》卷一《順人心以回天意疏》,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10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71頁。結(jié)果科道官員接二連三遞上奏折紛紛反對征討安南。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徐九皋以云貴、兩廣糧儲空乏,東南地方遭遇水旱,奏請暫緩遣使興師,先行兩廣總督、總兵官從宜處分。若彼能革心效順,可不煩兵而下,若果怙終不悛,再行天討。嘉靖帝藉口奏本內(nèi)有訛字,奪徐九皋俸祿二月。⑦《明世宗實錄》卷二○○,嘉靖十六年五月乙巳,第4209—4210頁。監(jiān)察御史余光亦上疏反對朝廷貿(mào)然興師問罪安南,余光說:“名將先勝而后戰(zhàn),智者不戰(zhàn)而屈人。故廟謀多算,應變?nèi)缟?,計之豫也,謀及采薪,功乃有成,慎之至也。”余光認為今于安南若責其朝貢,可不勞兵力,惟先密諭兩廣儲蓄練兵,一面以為遙應,備而勿用,乃命一二使臣,忠義能言之士,赍詔直詣其國,諭其前來朝貢,不然四面兵已集,刻期分道進討,彼時悔無及矣。若必欲郡縣其地,亦應料理軍糧為急,密諭兩廣、云貴撫臣豫為處置,必須兵力充足、糧餉有余,可支一二年方能濟事,水陸四道并進,彼則顧左失右,顧右失左,備前缺后,備后缺前,自救不暇,“不戰(zhàn)自服矣”。今朝廷不為進師克敵之策,乃先遣官提問;不為儲糧練兵之計,乃遂興師萬里,是教叛者設備而先動搖我士民也,倉卒舉師,豈能萬全,一旦師寡且老、糧盡不繼,其害不可勝言。因此,余光認為朝廷當先解除北方邊患,可決于一戰(zhàn)而破之,以保百年無事,“然后宣威,傳檄詔諭交趾,朝貢郡邑,蔑不從矣”。⑧李文鳳:《越嶠書》卷一二《疏議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29—130頁。
在地方官中,兩廣總督潘旦原本就反對出兵安南。嘉靖十六年四月十四日,莫登庸遣行人陳必聞、范光佐等赍文申達兩廣總督,請求封貢。潘旦不敢耽擱,馳奏朝廷,潘旦奏說:“安南本夷國也,夷狄之亂,中國之?!⒎角矄栕镏梗穗S有求貢之文。雖其名分未正,要亦慕皇上之德,畏中國之威而然也。夫夷狄之國,本無人倫,究弒主之罪,則陳暠父子也,而今已就戮矣。若莫氏乃奸雄之賊,黎氏亦逆臣黎利之裔,律之以中國之法,固皆非所宜立……然莫氏倚其兵強,有并吞黎氏之心;黎氏藉其世業(yè),有恢復舊物之志。彼此分爭,兵革未已,皆欲假天朝名號以為之主?!迸说┙ㄗh禮、兵二部從長議覆,先將陳必聞等遣之出境,毋容入貢,“通行各邊戒嚴,靜以觀變,遲以歲月,以待彼國之自定,然后奏聞區(qū)處,此古帝王于夷狄治之以不治之法也”。禮、兵二部會議,未準莫登庸朝貢求情,亦未準潘旦所奏,主張繼續(xù)實施征討安南事宜。①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七《再議勘處剿撫事宜》,第25—35頁。
廣東廉州知府張岳一直對安南國內(nèi)形勢的變化及朝廷勘處安南保持著高度關(guān)注,他與兩廣總督錢如京討論鄭惟憭使團赴京告難之事;②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錢桐江議勘交朝使進止》,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34頁。致書廣東巡按、兩司官,指出主張征討安南者對安南國內(nèi)局勢信息掌握有誤,錯過最佳進兵時機。③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論交事與巡按兩司》,第145—146頁。五月底六月初,張岳反對征討安南的奏折遞呈到京,④鄭永常:《征戰(zhàn)與棄守:明代中越關(guān)系研究》,第163頁。他在奏疏里說:“自古夷狄,惟猾夏則征,逆命則誅,若其國不能通貢,似不足以勞弊中國。今用兵之聲,先已傳布。使者行勘未復,誠恐生事樂禍之臣,不能仰窺陛下所以遣使行勘之本意,迎合附會,謀動兵戈。臣不暇遠引,請以目前義理、事勢反復詰之?!彼岢隽豢煞グ材系睦碛?,提出“安南縱有可誅之罪,猶當重為民命愛惜,審酌輕重,于當用兵之中求所可不必用者,以全民生,以養(yǎng)元氣”。若軍旅一興,必有無辜殞于鋒鏑,恐非陛下肆赦之初心,因此張岳認為待安南內(nèi)亂自定,應否入貢,再作審酌定奪,實天下萬世之幸也?、輳堅溃骸缎∩筋惛濉肪硪弧墩撜靼材鲜琛?,第7—10頁。在這里,張岳提出了處置安南的策略思想和精神“于當用兵之中求所可不必用者”,究其實質(zhì)就是反對出兵征討安南,可以武力震懾迫使莫登庸來降,他對兩廣總督蔡經(jīng)所說的“祗岳一檄之力足矣”,⑥魏濬撰,楊東甫、楊驥校注:《西事珥》卷八《交南納土疏》,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4頁。其實表達的就是這一涵義。
嘉靖十六年是明朝自正德十年以來明南關(guān)系發(fā)生根本性轉(zhuǎn)折的一年。在阻隔二十年后,安南黎氏、莫氏兩大政權(quán)終于先后聯(lián)通上明廷。
正德十五年(光紹五年)安南黎氏舊臣武嚴威、武文淵兄弟起兵長伸大同,抗衡莫登庸;⑦孫曉主編:《大越史記全書》卷一五《黎皇朝紀·陀陽王》,第795頁。并勾結(jié)明朝云南土司,⑧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七《議差官勘問夷情及預備征討事宜》,第8頁。因此云南方面在朝廷決議興師征討前就已進入戰(zhàn)爭戒備狀態(tài)。在云南巡撫、右僉都御史汪文盛主持下,⑨《明世宗實錄》卷一九四,嘉靖十五年十二月己亥,第4102頁。一方面努力招撫武氏集團與地方土司勢力;一方面在云南通往安南咽喉之地蒙自縣蓮花灘一帶積極進行戰(zhàn)爭軍事部署,隨時待命進兵安南。⑩李文鳳:《越嶠書》卷一三《書疏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55—156頁。莫登庸在消滅諒山陳昇集團后即著手剿滅武氏勢力,嘉靖十六年二月在云南明軍協(xié)助下?lián)敉四藉乒サ奈涫闲值芟蛟颇线f上降表,表示愿意跟隨明軍征討莫登庸。三月,莫登庸聽聞明朝舉兵征討安南,積極準備軍事防御部署,并時派遣綏阜州知州阮璟、同知裴行儉等一行二三十人進入云南納更山蠻、密五邦等寨打探明朝軍情,被擒,繳獲隨身綏阜州印一顆、莫登庸偽撰《大誥》一本。云南巡撫汪文盛不敢懈怠,將武氏降表、所獻進兵地圖及繳獲綏阜州印、偽撰《大誥》以及審訊阮璟等供詞一并奏呈朝廷。?1李文鳳:《越嶠書》卷一二《疏議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32—137頁。嘉靖震怒,?《明史》卷三二一《安南傳》,第8332頁。同時受到武文淵歸降愿為先鋒向?qū)Ш退I進兵地圖的鼓舞,八月初八日嘉靖再次下旨征討莫登庸。?3《明世宗實錄》卷二○三,嘉靖十六年八月甲寅,第4250頁;佚名:《安南奏議》,見鄧士龍輯,王天有等點校:《國朝典故》卷九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874頁。再啟征南之議,朝臣多緘默不言,唯廣東巡按御史余光于十月初六再次上奏反對出兵安南。?《明世宗實錄》卷二○五,嘉靖十六年十月壬子,第4277—4279頁。余光指出安南局勢并不如此前朝臣所聞那樣,“三支互爭,形如鷸蚌,可收漁人之利”,而是莫登庸全有其地,諸酋率服,即使朝廷興師誅莫,“終非黎寧之利”,何況黎氏亦是篡戮得國,在陳氏亦為逆賊,在我朝為亂魁,現(xiàn)在失國,或是天假手于莫登庸以報之。余光認為“興滅繼絕”不適用于夷狄,若莫登庸不庭,法在必征,以明天討;若莫登庸稱臣入貢,則當授之以安中國,朝廷只“問其不庭,不問其為篡”。他提出處置二策:(一)遣能干官員一人入安南,宣揚天威,責其稱臣納貢,不必勞師經(jīng)略之,為上策;(二)若其不請,則專其罪,往復陳請則失時機,朝廷宜俱聽巡按御史酌處定變。①李文鳳:《越嶠書》卷一三《書疏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41—142頁。嘉靖令奪其俸一年。②《明世宗實錄》卷二○五,嘉靖十六年十月壬子,第4279頁。
然而,云南方面的形勢卻發(fā)生了新的變化導致沐朝輔、汪文盛對待安南莫登庸方面的處置措施發(fā)生變化。安南莫氏實無意與明朝為敵,他們的真正訴求是獲得明廷承認政權(quán)合法性,因此莫登庸認為明朝不會真正出兵遠征安南。③何喬遠:《名山藏》(下冊)卷七八《翁萬達傳》,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42頁。故此,莫登庸、莫方瀛父子采取了兩手策略:一方面,在嘉靖十六年加快消滅武氏、黎氏的軍事進攻步伐。④李文鳳:《越嶠書》卷六《編年·皇朝》,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36頁。另一方面致力于入貢求封,由于嘉靖九年、嘉靖十六年四月兩次通過兩廣請求封貢均遭拒受挫,⑤李文鳳:《越嶠書》卷一三《書疏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53—154頁;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論撫諭交夷》,第147頁。莫氏轉(zhuǎn)而從云南尋求突破,嘉靖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莫方瀛遣范正毅等赴云南投遞乞降公文,再次向明朝請求封貢。⑥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八《議莫方瀛投降事情》,第39頁??偙巽宄o、云南巡撫汪文盛認為茲事體大,不敢耽怠,按察副使鮑象賢亦言“剿不如撫”,⑦《明史》一九八《汪文盛傳》,第5242頁。而且云南人民聚眾軍門抗議征討安南征糧輸餉,⑧焦竑:《國朝獻征錄》卷一○二《云南左布政使王公俊民墓志銘》,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5年,第4566頁。因此云南方面一反此前積極備戰(zhàn)的態(tài)度,奏請朝廷慎重考慮接受莫方瀛投降、寬宥莫氏父子、處理歸附土酋和土地,提出從蓮花灘撤回大部守軍的主張。⑨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八《議莫方瀛投降事情》,第39—44頁;李文鳳:《越嶠書》卷十三《書疏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63—164頁。疏入,嘉靖令兵部召集廷議,“僉言不可許”,⑩《明史》卷一九八《毛伯溫傳》,第5241頁。廷議認為莫登庸父子罪在不赦,“今雖稱降,尚據(jù)國土,不肯輸獻地圖,詭稱邀請,意圖緩兵,朝輔等所請未可輕許”,建議速命咸寧侯仇鸞、工部尚書毛伯溫仍受總督、參贊之命前往兩廣,許以相機便宜從事。?1《明世宗實錄》卷二一○,嘉靖十七年三月丁酉,第4342—4343頁。
嘉靖十七年三月,莫方瀛復遣使臣阮文泰、阮拔萃等前往廣西呈上降表。?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論撫諭交夷》,第147頁。鑒于云南方面“輕于接納,又為轉(zhuǎn)奏,以致朝議紛紛,而征撫之計竟未歸一”的經(jīng)驗教訓,?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論撫諭事情》,第150頁。兩廣方面非常謹慎,并未立即將安南莫方瀛乞降以及雙方往來交涉諸般情形奏報朝廷,廉州知府張岳就如何妥善措處莫方瀛降表一事與兩廣提督蔡經(jīng)、欽州知州林希元反復磋商,為進一步掌握安南莫氏最新的動向,四月初八日,張岳前往欽州勘查敵情,與林希元商討“調(diào)船發(fā)軍防御之事”,?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論防備交夷》,第148—149頁。同時和莫登庸積極展開關(guān)于輸情伏罪、納地請降的外交談判。?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論撫諭事情》,第150頁。兩廣方面的外交努力無疑是頗富成效的,較之嘉靖十六年莫方瀛狂悖、倔強不肯服輸?shù)膽B(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嘉靖十八年初,莫方瀛從鎮(zhèn)南關(guān)向廣西按察添注副使翁萬達再次遞上降表、稿文揭帖,轉(zhuǎn)達至兩廣總督蔡經(jīng)。?李文鳳:《越嶠書》卷一四《書疏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69—171頁。在降表中,莫氏父子表示“甘受專輒之罪”,悔罪改過,并籍本國土地、戶口以獻,伏望天朝處分。①《明世宗實錄》卷二二一,嘉靖十八年二月癸丑,第4593—4595頁。兩廣方面經(jīng)過會同議處,特別是采納了廉州知府張岳不必究問黎氏強弱存亡的意見,②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議處安南納款》,第152—153頁。二月十四日,兩廣總督蔡經(jīng)奏上一疏并附呈莫方瀛降書表文。兩廣方面認為黎氏失國恐難復振;莫方瀛父子相繼竊據(jù)仰聞天討,屢次乞降,今以土地人民之數(shù)進奏,望天朝處分,亦可見乞哀之情,求生之計也。建議嘉靖帝體舜徂征有苗、法太祖高皇帝處朝鮮李成桂之逆,藏神武之威于不殺,底定蠻邦,“憫其首罪之切,鑒其納款之誠……待之以夷,賜之不死,或容以大頭目戴罪本土,管束夷民。以后果能悔罪自新,已安分恭順天朝,恪守正朔,聽令彼國耆舊夷屬議奏前來,另行請自圣斷,別賜定奪,俟其職名有定,然后俾遵舊典,處修貢職,則體統(tǒng)尊嚴,中外安”。③嚴嵩:《南宮奏議》(第3冊)卷二八《再議莫方瀛投降事情》,第50—55頁??傊?,時至嘉靖十八年兩廣方面處置安南的思路與方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從討伐莫賊到承認莫氏、從承認黎寧到放棄黎氏的一個巨大變化,開始與云南方面的處置意見一致。這為處置安南莫氏投降奠定了統(tǒng)一的基礎。但是,張岳極具遠見地認為:“用兵之聲,未可全然放下,使賊有所顧憚,而求款于我益堅,然后我得以操縱制馭,而要之以納地請罪?!彼A料嘉靖帝決不會輕易罷休,在致蔡經(jīng)書信中說:“此事既出圣斷,百十年朝貢之國,決不肯如是罷了,后面恐更有事也。”④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論辭夷使往憑祥納款》,第152頁。
嘉靖十八年二月初二日命禮部尚書黃綰充正使、翰林學士李治副使,宣諭安南。⑤《明史》卷一七《明世宗本紀一》,第229頁。黃綰說:“陛下前日廟堂之議,操縱闔辟,動中機宜,始欲興師,正所以威之使懼。今既懼之,正欲懷之使來。今既來之,而又有以處之,使威不我損,德不我失,廟算如神,相須為用。”⑥黃綰:《黃綰集》卷三三《定廟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46頁。可知,嘉靖此舉的真正目的其實是為了促成安南莫氏早日來降。但是黃綰憚于成行,還不斷向朝廷邀權(quán)邀封,⑦《明世宗實錄》卷二二四,嘉靖十八年五月庚午,第4647頁;黃綰:《黃綰集》卷三三《定廟謨疏》,第646—647頁;《明史》卷一九七《黃綰傳》,第5221頁。嘉靖大怒,停遣詔諭之命,并對廷臣再三以消極態(tài)度處置安南事件的做法極其不滿,⑧鄭永常:《征戰(zhàn)與棄守:明代中越關(guān)系研究》,第168頁。惱怒地說道安南事本因一人倡之,眾皆隨之,乃訕上聽言計,共作慢詞,此國應棄應討宜有定議,騎虎難下的嘉靖帝令兵部再議安南之事。⑨《明史》卷三二一《安南傳》,第8333頁。閏七月二十六日兵部尚書張瓚召集廷議,議得莫登庸父子恭聞天聲,恐懼省誨,上表乞降,愿以土地人民,悉聽天朝處分。據(jù)其哀請,似亦可矜,但夷情叵測,建議請敕原擬欽命咸寧侯仇鸞總督軍務、兵部尚書毛伯溫參贊軍務前往兩廣、云南調(diào)集各處漢土官兵,以備征討。于是,嘉靖下旨命仇鸞掛征夷副將軍印、毛伯溫參贊軍務關(guān)防,奉敕南征。⑩《明世宗實錄》卷二二七,嘉靖十八年閏七月辛酉,第4719頁。顯而易見,此時南征的實質(zhì)和目的已經(jīng)不再是“興滅繼絕”,而是轉(zhuǎn)變?yōu)閼亟的稀?/p>
武定侯郭勛是勘處安南事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人物,起初站在支持嘉靖帝征討安南決議的立場,是嘉靖帝心中征南軍總兵官的首選之人。?1李文鳳:《越嶠書》卷二《書詔制敕·國朝》、卷一二《疏議移文》,分別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2冊,第716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31頁。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謝恩明節(jié)疏》,第163頁。但是,嘉靖十六年五月以后郭勛逐漸轉(zhuǎn)向反對出兵安南,①李文鳳:《越嶠書》卷一二《疏議移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31—132頁。甚至直接導致嘉靖十六年六月嘉靖帝做出暫停征討安南的決定。②鄭永常:《征戰(zhàn)與棄守:明代中越關(guān)系研究》,第162—163頁。
嘉靖十七年年底,莫方瀛遣使向云南方面遞上降表,黔國公沐朝輔、云南巡撫汪文盛奏請朝廷慎重考慮莫氏乞降并從蓮花灘撤軍意見的奏疏到京后,郭勛連上二本奏疏。長期以來,郭勛的奏疏為研究者所忽視。郭勛建議嘉靖皇帝接受莫方瀛“開款納貢”,但他認為莫氏“實非真降”,因而提出處置措施:
皇上大振乾綱,明出黃榜,昭示人民,削去安南名號,就將本地各府衛(wèi)州縣等衙門比照云南、兩廣所屬府官事例,許其開款納貢,將彼所管地土、人民編成里甲行伍,亦照兩廣土官衙門事例,呈報兩鎮(zhèn)所司,效順天朝,奏請朝廷,請給印信誥命,永享太平之世,勉圖后效……即今黎氏子孫,既被莫賊所吞,想是不能稱其所封,宜當革降,方得保終繼后,只可與一府之地,以承其宗祀耳。其武文淵父子……亦可與一知府之職,以褒其忠。其余隨愿之人令各官分別等等任使,并鄭惟憭等……尚亦可量與職事。其莫方瀛父子……仍授職事,量與他地土,使之安享富貴。③李文鳳:《越嶠書》卷一四《書疏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65—166頁。
在這里,郭勛提出處置接受安南莫氏投降后的初步思路和方案。首先革去安南“國”號,將安南所轄府州縣比照云南、兩廣所屬衙門事例,將其所轄土地人民比照兩廣所屬土司衙門事例處置,黎氏、黎氏舊臣、莫方瀛父子各量授職事,以期“不戰(zhàn)而自安”之效,并建議禮、兵二部從長計議,酌量采擇,務得完全之處。但禮、兵二部認為郭勛“所處之事多是含糊”,未予理會。④李文鳳:《越嶠書》卷一四《書疏移文》,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63冊,第165—167頁??梢哉f,郭勛是朝臣中首先提出處置安南莫氏投降方案之人,雖說處置措施稍嫌粗疏,但思路卻是清晰的。究其真實意圖,這是一個變相的、間接的郡縣處置安南的方案。
受到郭勛處置意見的啟發(fā),嘉靖十八年十月里,⑤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速定大計以破浮議以討安南以解倒懸以慰民望疏》,第152頁。欽州知州林希元連續(xù)奏上疏陳。他說:“臣知陛下未能釋意于安南,故不遽聽其降而復加審處也。”林希元謂,盡管莫方瀛籍其土地、人民以獻,但是觀其本意,并非真降,“不過緩我之兵,要我之封爵以定其位耳”,因而他提出四事以觀莫氏父子是否為真降。所謂四事,其一還我四峒侵地;其二使黎寧不失其位;其三使黎氏舊臣如鄭惟憭、武文淵輩皆有爵土;其四奉我正朔,革去年號。若莫氏父子接受此四事即為真降,“如不奉命,請以臣所言,決意征討,則堂堂中國不為小夷所欺”。林氏在郭勛處置意見的基礎之上,修正了郭勛的處置意見,使之具體化和可行性,增加收復四峒侵地這一維護明朝疆土利益的條款,提出歸還四峒侵地、保持黎寧之位、使黎氏舊臣皆有爵土和奉明朝正朔、革去年號四點處置措施。⑥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定大計以御遠夷疏》,第143—148頁。林希元之所以提出上述四點處置方案,真正目的是為了“勘破逆庸之詐,黜去納降之說,勿為近臣所欺,決意征討;毋復遷延,再失事機”。⑦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速定大計以破浮議以討安南以解倒懸以慰民望疏》,第154頁。
嘉靖十九年三月仇鸞、毛伯溫到達廣東會城,先行檄諭,復懸賞格以激忠義。檄文表達了三層意思:上表乞降是否中心實情,有無詐偽?如是真實,如何表明?必須逐一聲說真實緣由。如果聲說支吾不實,必大興問罪之師。⑧應槚輯,凌云翼、劉堯誨重修,趙克生、李燃標點:《蒼梧總督軍門志》卷三四《安南五》,第466頁。復馳檄安南臣民,諭以朝廷興滅繼絕之義,討罪止于莫氏父子;有能舉郡縣來降者,即以郡縣授之,擒斬莫登庸父子來降者,賞二萬金,官顯秩;又諭令莫登庸父子果能束身歸罪,盡籍其土地、人民納款聽命,亦待以不死,①高岱:《鴻猷錄》卷一六《勘處安南》,第360頁。并限定莫氏回文送至鎮(zhèn)南關(guān)的截止日期為七月二十五日。②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25頁。
征南軍統(tǒng)帥部以廣西南寧、太平府憑祥州為中心組建南征軍戰(zhàn)時指揮系統(tǒng),總督、參贊、提督三堂駐扎南寧府,兩廣副、參、都布按三司駐扎憑祥州,③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莫登庸至欽州投降紀事揭帖》,第235頁。參照永樂年間征討安南進兵路線,充分吸收林希元在嘉靖十六年提出的進兵方略,形成“北兵南驅(qū),南兵北截,東兵內(nèi)擊,大兵四合”,東西兩路并發(fā),兩廣方面五路進兵的方案,④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陳愚見贊廟謨以討安南疏》,第132頁;《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條上南征方略疏》,第149—150頁;《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謝恩明節(jié)疏》,第161頁。將調(diào)到各處漢、土官兵三十萬相兼分布成正兵、奇兵和援兵。⑤毛伯溫:《毛襄懋先生奏議》卷一○《議處安南疏·調(diào)兵議餉》,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59冊,第609—614頁。同時,檄文云南方面?zhèn)浔牶驇熎?。⑥高岱:《鴻猷錄》卷一六《勘處安南》,?60頁。明廷決意命將南征超出了莫登庸預料,消息傳到安南后,莫氏確定了防備明軍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早懇陳乞,幸免加兵;中策,退守海東,堅壁清野;下策,航海而逃,伺間竊發(fā)。⑦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一》,第525頁。征南軍東、西水陸齊發(fā)壓境,給莫登庸帶來巨大的軍事壓力,特別是黎氏舊臣領兵“進討各處,思復西京,軍氣益銳”,進攻雷陽,莫兵多敗,登庸之子莫方瀛又新故,⑧孫曉主編:《大越史記全書》卷一六《黎皇朝紀·附莫登瀛》,第821頁?!皣宋?,內(nèi)懷異志”,“登庸勢孤,無復可恃之人”,“慮有內(nèi)變”。⑨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莫登庸至欽州投降紀事揭帖》,第235頁;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半洲蔡中丞書 其一》,第531—532頁。因此,莫登庸勢力集團處于非常不利的境內(nèi)外形勢之下。
可以預見,促成莫登庸投降政策落地顯然不會一帆風順。在勘議莫登庸投降事宜過程中,統(tǒng)督中哨兵駐扎憑祥州的添注廣西參政翁萬達,⑩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半洲蔡中丞書 其一》,第532—533頁。毗鄰安南諒山、長慶府,?《明史》卷四五《地理志六》,第1166頁。充當著溝通安南莫氏與征南軍統(tǒng)帥部之間的中介,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準確的情報基礎上,翁萬達提議制定上中下三策的應變方案:假使莫氏輸情投降,實心聽處,上計;必揚兵而威之使從,中計;必不得已而用兵,下計,極力建議以中計作為最可能的預案。?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五》,第529頁。不過,征南軍將官傾向于莫登庸勢必選擇投降一策。?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四》,第528頁;《翁萬達集》卷一五《上半洲蔡中丞書 其二》,第535頁。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莫登庸至欽州投降紀事揭帖》,第235頁。翁萬達一方面及時與毛伯溫、蔡經(jīng)往還磋商應對;一方面遣使與莫登庸反復談判投降事宜。?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安南功成乞查補罪以全臣節(jié)揭帖》,第239頁。雙方磋商、談判的要點,主要包括幾個方面:
首先,莫登庸投降的地點和日期。盡管毛伯溫、黃綰等都強調(diào)征討安南中的事權(quán)統(tǒng)一,但毛伯溫、仇鸞到達兩廣后并未能及時實現(xiàn)事權(quán)統(tǒng)一。征南軍最高指揮部雖然向莫氏發(fā)出檄文、限定回文截止日期,但卻未指定回文的確定地點。因此,莫氏可以從云南、廣東、廣西三個方面回文。嘉靖十九年七月十七日,翁萬達得知莫登庸退至海東府永安州將“由彼轉(zhuǎn)達”回文時,翁氏立即判斷到莫氏可能會從廣東欽州回文,而不是毛、仇等預想的從廣西憑祥州鎮(zhèn)南關(guān)回文,立即致書征南軍統(tǒng)帥將官:“反覆思惟,安南一國也,檄問一事也,一事而二三有行,一國而頻繁回答,事體委有不便?!币虼私ㄗh今后安南回答文書止令其一路回覆,即若從廣東欽州路而入,則不許復由云南、廣西,止令廣西、云南二司官各一員前往欽州駐扎;若從憑祥州鎮(zhèn)南關(guān)回文,則不許復由廣東、云南,止令廣東、云南二司官員各一員前往龍州、憑祥州駐扎,并通行云南、兩廣鎮(zhèn)巡、三司并各守巡、副參等衙門知會,杜絕莫氏懷疑中國互爭納降,致?lián)p事體。①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諸軍門書》,第523—524頁。翁萬達經(jīng)與南征軍統(tǒng)帥部往返商討,否定了馴象衛(wèi)都督王良輔曾面許莫登庸赴軍門(南寧府)請降的承諾,建議三堂十月初旬駕臨憑祥州接受莫登庸投降,“莫登庸投降似宜以月(十月)盡為期”“使無反覆”。②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二 其三》,第526—527頁。這樣,莫登庸投降的確切地點和日期基本確定下來。
其次,關(guān)于莫登庸投降的事款問題。這是雙方談判中最核心的議項。征南軍統(tǒng)帥部將官與莫登庸投降條款談判中的相關(guān)文書沒有保存下來,但是通過當時參與納降條款討論的翁萬達、張岳等人的書信以及后來嘉靖皇帝最終的處置詔書,可知征南軍統(tǒng)帥將官正是以郭勛、林希元的處置方案作為基本方案與莫登庸進行談判的。在談判過程中,張岳、林希元、翁萬達皆一致力主莫登庸歸還欽州故地澌凜、古森、了葛、金勒四峒,林希元還與翁萬達商議,令莫登庸“必遣子入質(zhì),方見真實投降”。至于削去安南國號,如何處置莫登庸時,林希元建議授予宣慰司,但翁萬達認為宣慰司品級小,于是林希元又提議仿效唐朝安南都護府或五代總管府授予莫登庸都護,毛伯溫最后決定授予莫登庸為都統(tǒng)使。③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謝恩明節(jié)疏》,第161—162頁;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督府蔡半洲議安南款還四峒》,第153頁;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二》,第526頁;《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毛尚書書 其三》,第539—540頁。事實上,莫登庸原本“欲照先朝故事,備辦代身金銀人獻上”,經(jīng)審慎思慮后,最終決心“惟以投降聽處”。④佚名:《議處安南事宜》,見鄧士龍輯,王天有等點校:《國朝典故》卷九三,第1899頁。十月十三日,莫登庸抵達鎮(zhèn)南關(guān)謁候陳懇,但對遣子入質(zhì)一事仍有猶豫,唯對于議降中割地、黎寧一節(jié)“執(zhí)辭頗堅”。⑤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六》,第530—531頁。雙方最后談定,南征軍統(tǒng)帥將官同意莫登庸以其侄莫文明赍表上進,對黎氏置而勿論,⑥佚名:《議處安南事宜》,見鄧士龍輯,王天有等點校:《國朝典故》卷九三,第1905頁。莫登庸才被迫答應歸還四峒。⑦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謝恩明節(jié)疏》,第162頁。
最后,毛伯溫等為了保障納降事宜順利,還排除了一些可能干擾的不確定性因素。比如,為解除莫登庸投降的后顧之憂,擔心林希元從欽州襲取其老巢都齋,毛伯溫將廣東按察僉事林希元調(diào)往福建募兵。⑧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六《莫登庸至欽州投降紀事揭帖》,第235頁。又如,為了促成莫登庸速降,翁萬達再三建議增加憑祥州附近的兵力,示之以威,并清除莫登庸遣派至兩廣境內(nèi)的所有間偵奸細。⑨翁萬達:《翁萬達集》卷一五《上東塘半洲書 其四 其六》,第528—529、530—531頁;《翁萬達集》卷一五《上半洲蔡中丞書 其三》,第536頁。
迨至雙方關(guān)于莫登庸投降一應事宜商談妥當,嘉靖十九年十一月初三日莫登庸至鎮(zhèn)南關(guān),“組系出境”,率頭目阮如桂、杜世卿等向南征軍統(tǒng)帥參贊、兵部尚書毛伯溫呈上投降書,獻地圖、籍冊,并說明“本欲躬自赴京瞻天請死,緣已衰老,且病不堪匍匐,長孫福海又在喪次”,因此令親侄莫文明親赍明朝欽賜安南印信代其赴闕請罪。⑩馮時旸、梁天錫、江美中:《安南來威圖冊》之《安南來威輯略》卷中《投降本·安南莫登庸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435—436頁。在完成受降儀式后,毛伯溫令莫登庸返國聽候處分,毛伯溫、蔡經(jīng)分別將安南莫登庸投降備細事宜及處置措施詳陳開報并莫登庸降表、投降申文結(jié)狀等馳奏到京。?毛伯溫:《毛襄懋先生奏議》卷一○《議處安南疏為納降》,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59冊,第617—634頁;佚名:《議處安南事宜》,見鄧士龍輯,王天有等點校:《國朝典故》卷九三,第1906頁。嘉靖二十年三月十三日,嘉靖皇帝下詔:“安南國著革作安南都統(tǒng)使司,莫登庸授與做都統(tǒng)使,賜從二品衙門銀印,仍與世襲。其十三路地方就照原舊地名,各置宣撫司,設宣撫、同知、副使、僉事各一員,聽都統(tǒng)使管轄、差遣、朝貢。其余合境大小官屬聽彼從宜建置,統(tǒng)屬人民。前黎氏僭擬中國制度,都著改正、回避。獻還四峒地方,原系我邊甿,準收入版圖,還行與兩廣巡撫衙門好生優(yōu)恤……戶口、錢糧不必冊奏?!雹賾獦栞嫞柙埔?、劉堯誨重修,趙克生、李燃標點:《蒼梧總督軍門志》卷三四《安南五》,第470—473頁。至此,長達五年之久的安南事件終于落下帷幕。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幾點認識:首先,嘉靖十五年皇子出生詔成為安南事件爆發(fā)的導火線,致使嘉靖君臣舊事重提。在安南二十余年久不朝貢的問題被正式提出以后,禮部尚書夏言、嚴嵩基于傳統(tǒng)的宗藩之義提出明朝法當興問罪之師、義當與之討賊平亂的征討安南主張,這一提議很可能正契合了嘉靖帝決定征討的意愿;黎氏舊臣鄭惟憭等赴明告難,提出“興滅繼絕”的口號,又給嘉靖帝征討安南提供了一個正當?shù)慕杩?,因此一個以武力征討安南為中心的決議于是出臺??梢哉f,征討安南是在多方共同作用下的決策產(chǎn)物,將之歸于禮部尚書夏言一人之建策顯然有失片面和偏頗。征南決議和征討方案的出臺,是嘉靖帝與極少部分核心高級朝臣商討制定完成的,與欽州知州林希元陳取安南方略并無關(guān)涉,而且林希元“征討安南郡縣之”與嘉靖君臣“興滅繼絕”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理念和目標。
其次,明廷征討安南的目標和處置安南的政策,從“興滅繼絕”到征討莫登庸再到震懾降服莫登庸發(fā)生了一個顯著的轉(zhuǎn)變。變化的原因是,一方面受到明朝內(nèi)部官僚集團的強烈反對,另一方面與安南莫登庸集團對明朝外交關(guān)系的變動緊密相關(guān)?!捌冉嫡摺泵扔诩尉甘迥晔辉露娜盏耐⒆h,經(jīng)嘉靖十六年四月兵部左侍郎潘珍初步提出,由征南軍最高統(tǒng)帥參贊機務、兵部尚書毛伯溫首先明確提出,并獲得云南、兩廣地方上的意見支持基礎而得以實現(xiàn)。
最后,處置安南莫登庸集團投降的具體措施,最早由武定侯郭勛于嘉靖十七年年底初步提出處置思路和措施,經(jīng)欽州知州林希元經(jīng)一步明確化、具體化,在毛伯溫征南期間經(jīng)征南軍統(tǒng)帥部將官之間以及與莫登庸方面反復往返商討談判的過程中最終達成。明廷授予莫登庸都統(tǒng)使,與明朝地方行政制度的承宣布政使司同級,將安南實質(zhì)上由一獨立的“國”降為內(nèi)屬的“司”,改變了明朝與安南由朝貢—冊封的宗藩關(guān)系,演變?yōu)橹醒肱c土司的羈縻關(guān)系,成為內(nèi)屬的羈縻特區(qū)。②陳文源:《明代中越邦交關(guān)系研究》,第184—185頁。同時,由于明朝的人為介入,造成安南黎、莫南北兩個政權(quán)長期并存對峙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