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瑩瑩,祁從舵
(寧波工程學院 人文與藝術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名詞動用是一個名詞在詞形保持不變的情況下直接轉用作動詞使用的語言現(xiàn)象。自《馬氏文通》以來,語言學界研究的范圍既包括語法上固定規(guī)約化的名動兼類現(xiàn)象,也包括修辭上的臨時性名詞活用為動詞的現(xiàn)象,兩者在使用的認知基礎上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僅在使用頻率和固化程度上存在差異,對此我們不再加以區(qū)分。
名詞動用的研究對于認識漢語變化發(fā)展的特點及其規(guī)律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長期以來一直為語言學界所關注。關于此類問題的研究,國內(nèi)外學者已經(jīng)從語法、修辭、語用、認知和對比等不同的視角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經(jīng)歷從內(nèi)部語言結構,到結合語境來考察其修辭功能,再到探究其轉變的認知原因、過程、機制等三個階段。隨著認知語言學為語言的認知闡釋搭建了理論框架以來,語言學者們近些年開始逐漸認識到轉喻對語法結構的影響,如王冬梅[1]、高航[2]、魏在江[3]、宋作艷[4]等。
這些研究成果為本文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下面擬以漢語結果名詞為研究對象,進一步加強實證性研究,主要運用認知轉喻理論在同一認知框架中界定研究對象的基礎上,先對結果名詞轉為動詞進行語義認知分析,然后探討結果名詞動用的語用條件和認知機制。
認知轉喻理論和認知框架理論是認知語言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沈家煊在探索轉喻理論時指出,語法轉喻“是轉喻這種一般的認知方式在語法上的體現(xiàn)”,“認知框架”和“顯著度”是認識轉喻的兩個重要概念[5]。
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轉喻被認知語言學家視為人類重要的認知方式之一。然而,關于語法轉喻的研究直到近些年來才引起了學界較充分的重視。認知語言學上的轉喻概念,通常稱概念轉喻。概念轉喻普遍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面,根據(jù)概念轉喻的抽象程度可分為高層次轉喻和低層次轉喻,相對于詞匯轉喻來說,語法轉喻是概念轉喻在語法結構上的體現(xiàn),是對形態(tài)和(或)語法結構產(chǎn)生影響的一種高層轉喻[6]251。
名詞動用的本質(zhì)是用一個事件內(nèi)部的其它成分來轉喻動作,是事件中相鄰成分之間的一種替代關系。在通常情況下,一個行為動作的實施會涉及與行為本身相關的其它成分,如施事、受事、行為結果、時間、場所等,一旦情境許可,其中任何一個成分都有可能轉喻為行為動作本身,這就可以對名詞動用等語法現(xiàn)象做出合理解釋。
“認知框架”源于人類的各種社會生活體驗,是在經(jīng)驗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概念與概念之間相對固定的關聯(lián)模式,各種認知框架是“自然的”經(jīng)驗類型。[5]相應地,表現(xiàn)在語言上,形成一定的語義關系模式,如“施事—動作—受事/結果”就是人們在事件認知域內(nèi)建立起來的主要框架之一,結果和受事都與動作相鄰,都是受動作影響的實體,區(qū)別是:受事在受影響之前就存在,結果在受影響前并不存在。
人們在同一認知框架下認識事物,有的事物容易吸引人注意,是容易識別、處理和記憶的事物,具有較高的顯著度。事物在顯著度的差異上存在一些基本規(guī)律,如一般情形下,有生物比無生物顯著,具體物比抽象物顯著,整體比部分顯著,容器比內(nèi)容顯著。但是事物的顯著度也與人們的主觀因素和認知語境相關。[5]按照一般認知規(guī)律,顯著度高的事物容易激活顯著度低的事物。當名詞轉用為動詞時,意象的凸顯部分在整個事件中也隨之轉移,其顯著度從事物概念轉向關系概念。
本文在“施事—動作—受事/結果”這一認知框架中界定結果名詞這一概念,認為結果名詞是在某種動作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結果產(chǎn)物。這一定義限定了結果名詞動用的來源是名詞而非動詞。不存在一個無行為過程而出現(xiàn)的原始結果,因為沒有過程存在就不會有行為過程下的結果存在。如“挖坑”中的“坑”是在行為過程下的結果產(chǎn)物,這樣的名詞稱為結果名詞。高航提出“產(chǎn)物類名詞”[2],大致相當于結果名詞,認為“產(chǎn)物是一個過程產(chǎn)生的結果,它在該過程發(fā)生之前并不存在”。
結果名詞以某種動作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結果為基礎,并且在使用中含有動態(tài)性的語義成分[7]。高航將這一類名詞分為五小類:自主過程產(chǎn)物,心理、生理或言語活動產(chǎn)物,形狀變化產(chǎn)物,產(chǎn)品,范疇資格①。我們認為自主過程產(chǎn)物與心理、生理或言語活動產(chǎn)物的界限并不十分分明,部分自主過程產(chǎn)物實際也是心理、生理或言語活動的產(chǎn)物。另外,范疇資格類也不屬于本文在“動作—結果”關系下討論的對象。根據(jù)語義內(nèi)容含有的動態(tài)性語義成分,將結果名詞分為如下四類。
這一類是自然物自主變化的結果,在變化過程中沒有明顯的施事,往往是自然物自主產(chǎn)生了新的化學物質(zhì)或是物理結構的新變化,如銹、霉、暈、泡、粉、冰、浪、火、津、坑、淤、板等。之所以能夠轉為動詞用,是因為變化類結果名詞主要在人們無意識下由物質(zhì)本身自然變化形成的,其語義內(nèi)容具有性質(zhì)或內(nèi)部結構可變性的動態(tài)性語義成分。
①水始冰,地始凍。(《禮記·月令》)
②凡種綠豆,一日之內(nèi),遇大雨板土,則不復合。(宋應星《天工開物》)
③我并沒得罪人,為甚么這么坑我?(曹雪芹《紅樓夢》第九十三回)
④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疋,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夾背心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曹雪芹《紅樓夢》第四回)
⑤他有一支長筒獵槍,但永遠也不會打響了,因為槍栓什么的全都銹住了。(張煒中《小愛物》)
例①的“冰”原來是結果名詞,是水因冷凝而形成的固體結晶,內(nèi)在結構發(fā)生了物理變化,在句中用為動詞,表示“結冰”的意思。類似地,例②的“坑”和例③的“板”原來也是自然界發(fā)生物理變化的結果名詞,這里都用作動詞。例④“霉”是自然界發(fā)生化學變化后的結果物,這里用作動詞。例⑤的“銹”是發(fā)生了物質(zhì)性質(zhì)變化的結果物,作為槍栓的制作原料的鐵和空氣中的水等物質(zhì)發(fā)生化學反應生長出了鐵銹,在句中用作動詞,表示“生出了鐵銹”的意思。
除了自然界事物的變化,人類參與而使得物體在外在形狀上產(chǎn)生變化的事件也不在少數(shù)。這類外部形狀上變化的結果主要表現(xiàn)為結果物比原物在形狀上能給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如坨、碼、堆、辮、垛、片、拳、埂、岔、結、節(jié)、團、串、束、包等。形狀類結果名詞通常是人工所為,把原物整理或切分成一定形狀或形式的結果物,其語義內(nèi)容具有造型性的動態(tài)性語義成分。
⑥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
⑦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ú苎┣邸都t樓夢》第八十二回)
⑧我們那里有人送的兩只山雞,都已經(jīng)片出來了。(劉鶚《老殘游記》第六回)
⑨把打好的稻草垛在老屋后面。
例⑥“拳”原本作為名詞,意為手屈指握起來的形狀,在句中這種結果名詞用為動詞,意為手掌“卷曲”,手指“合攏”。例⑦“岔”原為名詞,指山脈分歧的地方,這里用作動詞,比喻從原話題轉移到其它話題上去,指方向偏移了。例⑧“片”原來也是人們用刀將物體削得扁而薄的形狀物,在句中用作動詞,表示用刀把物體割成這種形狀。例⑨“垛”本是人們有意識地把事物整齊地堆成的結果,具有向外向上突出的形狀,在句中轉化為動詞使用,表示做整齊地堆起來的動作。
這一類結果名詞主要是人們因自身活動所留下的結果,主要包括生理、心理、言語、藝術等方面,或留下痕跡,或留下產(chǎn)物(人體分泌液),或留下印記,這里統(tǒng)稱為“印跡”,如涕、奶、尿、瘟、病、感冒、皺、牢騷、言語、初版、畫、雕塑、杠(粗線)、印、譜等。印跡類結果名詞,都是在人們經(jīng)過自己的行為活動后所留下的結果,其語義內(nèi)容具有自身體驗性的動態(tài)性語義成分。
⑩人病則憂懼,憂懼見鬼出。(王充《論衡·訂鬼》)
?瓊窗春斷雙蛾皺。(李煜《采桑子》)
?以后出去,言語一聲,別這么大咧咧的甩手一走?。ɡ仙帷恶橊勏樽印罚?/p>
?小小看她驚惶欲涕,便連忙安慰她說:“你別怕。”(冰心《寂寞》)
?女子往地上一坐,起身牢騷了幾句,就匆匆往前面跑走了。
以上例句中,“病”“皺”“涕”原指人們生理行為的結果,在句中都可以用作動詞,分別表示“心理上發(fā)生不正常狀態(tài)”、“起皺紋”和“流眼淚”。例?“言語”本意為言語行為的結果,也是就人們所說出來的話,這里用為動詞,表示使用語言說話或打招呼。例?“牢騷”本來也是一個心理行為的結果,指抱怨不滿的情緒,這里轉化為動詞使用,表示“說抱怨、不滿的話”的言語行為。
這一類結果名詞的數(shù)量最多,主要是人們通過有意識的活動利用實物加工制作后的產(chǎn)物,如蓋、幕、幔、網(wǎng)、盤、鋪、油、膠、糊、漆、幌等。功能類結果名詞一般作為生產(chǎn)方面、生活方面的使用物,含有功能上可用性的動態(tài)性語義成分,可轉化為形象特征鮮明的方式動詞。
?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莊子《莊子·則陽》)
?周武王乃使人帷而守之。(賈誼《新書·連語》)
?今既糊口無以至來秋,來秋或復不熟,將如之何?(魏收《魏書》卷三五)
?又起廣樂園,多萃名倡巨賈以網(wǎng)大利,有司莫敢忤。(畢沅《續(xù)資治通鑒》)
例?“幕”作為名詞的意思是覆著在上面的帳,在例句中轉變?yōu)榉绞絼釉~,意為將有遮蔽作用的禮服遮蔽在尸體上。例?“帷”的本義是圍在四周的布幕,轉變?yōu)榉绞絼釉~后意為用幕布遮擋。例?本意為粥類等含水量比較高的粘稠的食物,例句中則是意為用糊類食物來填塞胃口。例?網(wǎng)本意為用繩、線等結成的捕鳥捉魚的器具,這里用為方式動詞,指像用網(wǎng)一樣去網(wǎng)羅利益。
由上得知,結果名詞可以轉用作動詞,在語義上說,是因為結果名詞的語義內(nèi)容含有表動作的可變性、造型性、體驗性、可用性等語義成分,結果是轉用動詞浮現(xiàn)出原結果名詞所含的動態(tài)性語義特點,其共有的語義特征是終結性,成為完結動詞所共有的動態(tài)語義基礎[8]。
在人類認知世界過程中,作為人類認知機制之一的轉喻對語言意義的形成和變化起著決定性影響作用。嚴格來說,語言符號并不直接指稱現(xiàn)實世界,而是代表語言符號指稱的對象,也就是說轉喻的目標對象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事物或事件。
沈家煊曾指出,“認知框架”和“顯著度”是在轉喻的認知模型中起重要作用的兩個條件[5]。在“施事—動作—受事/結果”同一事件認知框架上,動作和動作相關的事物如施事、受事、結果等要素都在其中,在一定的語境下,由于動作與結果是兩個聯(lián)系緊密的相鄰成分,相互之間存在轉喻關系[6]280,從而為結果名詞轉為動詞提供了語用條件。
?a.槍栓生了銹。
b.槍栓早就銹住了。
例?中,“槍栓”“生”“銹”處于同一事件框架中,變化類結果名詞“銹”在?a句“施事—動作—結果(‘銹’)”中作為結果出現(xiàn),而在?b句“施事—動作(‘銹’)”中作為動作出現(xiàn),因為變化動作和變化結果關系緊密相鄰,兩者之間存在轉喻關系,所以在?b句的語法結構中可以產(chǎn)生結果名詞“銹”轉為動詞的用法。
結果名詞轉為動詞的另一個語用條件是結果名詞在認知上更為人們關注,其“顯著度”高于被指代的動詞,當占有語法結構的中心位置時,依賴于現(xiàn)時語境能夠直接轉指動作或是整體事件過程。結果名詞具有顯著的動態(tài)性語義特征,不僅在概念義上與動作所具有的語義特征相容,在語境下能夠快速可及動詞的屬性特征,而且對所在的語法結構產(chǎn)生影響,使詞性發(fā)生轉移。
?a.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
b.石灰放得太久,已經(jīng)粉了。
“粉”本義是米粒碎裂輾磨后形成的細微屑末,在?a句中是一個變化類結果名詞,在顯著度上一般高于其他部分,在句中最受關注;而在?b句中,情景產(chǎn)生變化,情景中顯著的部分是石灰的狀態(tài)的變化,在副詞“已經(jīng)”后面轉用為動詞,突顯粉化的整個變化過程,“粉”表示使成細末的意思。
與變化類結果名詞轉為動詞的兩個基本語用條件相同,形狀類、印跡類、功能類結果名詞表示的各類事物和相應的動作存在相鄰關系,且轉化后的動詞因含有終結性語義成分都比其他動詞具有更高的顯著度。
結果名詞動用是在同一認知框架中因相鄰關系中的“結果(事物)”顯著而轉指“動作(關系)”,不僅使結果名詞的語義成分發(fā)生變化,更重要的是涉及語法范疇的轉換,即由名詞轉喻為動詞,其中的轉喻機制為“結果代動作”,在性質(zhì)上屬于部分代整體轉喻。在語義特征上,“結果(事物)”的語義內(nèi)容以含有終結性的語義特點為基礎,隨著認知語境和主觀因素的不同,名詞的動態(tài)性語義特點顯著,激活了具有終結性語義特點的“動作(關系)”,也就是說因結果名詞含有的終結性語義特點(源域)顯著而實現(xiàn)激活具有終結性語義特點的動詞(目標域)。在語法結構上,結果名詞從“施事—動作—結果(事物)”事件框架中的“結果(事物)”轉變?yōu)椤笆┦隆獎幼鳌苁隆笔录蚣苤械摹皠幼鳎P系)”,從動作影響下的實體到動作過程,語法轉喻機制是利用認知框架中相鄰關系的“結果”指代“動作”,使結構中的詞類分布及句法結構發(fā)生變化[9]。
?a.大概很多人會給出相同的答復。
b.調(diào)度員能用電話答復顧客的呼叫。
例?a中的“答復”是印跡類結果名詞,具體表現(xiàn)為“施事—動作—結果(‘答復’)”,是該事件中作為人們所需求的東西,成為關注的中心;例?b中的“答復”作為動詞,依賴于句法環(huán)境占有語法結構的中心位置,其動態(tài)性語義成分顯著,能夠轉指動作(關系)或整體事件過程,具體表現(xiàn)為“施事—動作(‘答復’)—受事”。以上兩句雖然不表示同一件事,但是同處于“施事—動作—受事/結果”框架上,“答復”的語義基礎相同,都含有終結性回應的意思,表達?b句的關系概念與?a句的實體概念相關聯(lián),并因相鄰關系被替代而在語法結構中的分布發(fā)生了變化。
同理,變化類、形狀類、功能類等三類結果名詞的轉化機制歸因于語法轉喻,像功能類結果名詞是經(jīng)過加工制作后的具體實物,但是轉化為動詞后,就可以與多種關系相聯(lián)系,可使用的方式靈活,適用范圍更廣。語法轉喻在這里集概念成范疇,高度抽象了各種事物之間的具體關系及其具體概念意義,是概念轉喻在語法結構上的體現(xiàn)。
結果名詞動用是漢語名詞動用中一類重要的語法現(xiàn)象。本文研究表明:結果名詞是在“動作—結果”關系中產(chǎn)生的概念,含有終結性的動態(tài)語義基礎,根據(jù)可變性、造型性、體驗性、可用性等語義特征,可分為變化類、形狀類、印跡類、功能類四類,當轉化為動詞時都具備兩個語用條件,即在同一事件框架上兩個聯(lián)系緊密的相鄰成分和結果在認知上的顯著度高于動作,并進一步論證了語法轉喻是結果名詞動用的主要認知機制。
注釋:
① 高航(2007)將“銹、霉、暈、津、淤、涕、尿、瘟、病、皺、牢騷、言語、氣、木、板、鐵、灰、火、坨、碼、辮、垛、拳、盤、弩、弓、堆、羅鍋、羅圈、駝、猴、圈、岔、鼓、埂、梗、節(jié)、環(huán)、網(wǎng)、粉、初版、備份、片、鞣、豁、印記、譜、杠、隙、熊、魚肉、寶貝、宗、學徒、貓、虎”歸為產(chǎn)物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