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晴川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0)
引言
無論是中國古代小說的理論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都呈現(xiàn)出鮮明的騁才炫博的特征。從小說觀念的起源及文體的生成與確立來考察,亦是如此。班固《漢書·藝文志》曰: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半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比灰喔缫?。[1](P1745)
在今本《論語》中,“孔子曰”是由子夏轉(zhuǎn)述的?!靶〉馈焙休p視之意,揚雄在《法言》中有段關(guān)于“小”的對話:“或問大人,曰‘無事于小為大人?!垎栃 !弧路嵌Y義為小’?!盵2](P15)可見揚雄認為凡與禮義無關(guān)者皆是小事。在朱熹的解釋中,“小道”坐實為射御書數(shù)及醫(yī)農(nóng)卜筮等技藝:“小道不是異端,小道亦是道理,只是小。如農(nóng)圃、醫(yī)卜、百工之類,卻有道理在?!盵3](P1200)其實,王充早在《論衡·別通篇》中說:“卜卦占射吉兇,皆文、武之道,昔有商瞿能占爻卦,末有東方朔、翼少君能達占射覆,道雖小,亦圣人之術(shù)也。”[4](P209)在孔門師徒的語境中,“小道”并非特指小說,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以之作喻,但考之三國薛綜注《西京賦》“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句云“小說,巫醫(yī)厭祝之術(shù)”[5](P34),可見,“小說”等同于巫醫(yī)、厭祝、射御等技術(shù),乃當時知識界的共識。
小說為“小道”的觀念對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遂成為內(nèi)容包羅萬象、邊界模糊的文體。唐人劉知幾在《史通·雜述》篇中將正史之外的史書概稱為“偏記小說”,并又細分為偏紀、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十類[6](P273-276),把地理書、方志、譜牒等皆納入小說。明代胡應(yīng)麟將小說歸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六類,他認為小說雖是子書者流,但又與經(jīng)書、注疏、史書、志傳近似,指出“怪力亂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玄虛廣莫,好事偏攻,而亦洽聞所昵也。談虎者矜夸以示劇,而雕龍者閑掇之以為奇;辨鼠者證據(jù)以成名,而捫虱者類資之以送目”[7](P374)。馮夢龍甚至說“六經(jīng)國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說也”[8](P264)?!端膸烊珪偰刻嵋穼⑿≌f簡化為三類:“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強調(diào)小說“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的功能[9](P1182)??梢姡还苄≌f的概念如何變化、目錄學家如何對小說進行分類,其博雜的特點一直得以保留。清人羅浮居士在《蜃樓志序》中對“小說”二字做過更為清楚的解說:
小說者何,別乎大言言之也。一言乎小,則凡天經(jīng)地義、治國化民,與夫漢儒之羽翼經(jīng)傳、宋儒之正誠心意,概勿講焉。一言乎說,則凡遷、固之瑰瑋博麗,子云、相如之異曲同工,與夫艷富辨裁清婉之殊科,《宗經(jīng)》《原道》《辯騷》之異制,概勿道焉。其事為家人父子、日用飲食、往來酬酢之細故,是以謂之?。黄滢o為一方一隅、男女瑣碎之閑談,是以謂之說。[8](P574)
清人姚興泉《夢廠雜著序》又認為:古人著述,無論是“大而典謨制誥,小而官野史白”,“其足以信今而傳后者,得于性情者半,得于見聞?wù)咭喟搿?,其中見聞博識尤為重要[10](P423)。在姚氏看來,見聞博識是雅俗所有文類必備的要素。在客觀上,小說這種文體容量巨大;在觀念上,小說地位卑下而為大雜燴;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作者有意借小說以炫耀才學,以提高小說的地位。這樣就使古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成為一種知識生產(chǎn)方式,形成內(nèi)容博雜、文備眾體的特征。劉勇強先生提出“小說知識學”這一概念,認為是小說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一個角度,并指出小說知識學的維度至少包括作者,文本,接受與傳播,知識的不斷生成、累積和變化四個方面[11],可謂獨具只眼。本文將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概括為“知識的生產(chǎn)”,并著重討論古代小說在不同時代呈現(xiàn)的知識生產(chǎn)方式及其對文體形態(tài)的影響。
隨著秦漢帝國版圖對外擴張和交流的展開,從異域輸入的新生事物使人應(yīng)接不暇,人們得以有機會知悉外面的世界,見到葡萄、石榴、胡桃、天馬等新的物產(chǎn)。南北朝時期五胡亂華的局面,在客觀上也促使各族人民交往日多,彼此擴大了眼界;魏晉士人的清談之風,也助長了人們對知識的渴求,刺激了他們的求知欲,學者“一事不知,以為深恥”[12](P1897)。漢魏六朝時期,士人普遍以精通方術(shù)為博學,胡應(yīng)麟云:“兩漢以迄六朝,所稱博洽之士,于術(shù)數(shù)方技靡不淹通,如東方、中壘、景純、崔敏、崔浩、劉悼、劉炫之屬,凡三辰七暇、四氣五行、九章六律,皆究極奧妙,彼以為學問中一事也?!盵7](P515)其中東方朔、劉向、張華、郭璞等人皆作有小說或是小說作品的托名者。他們普遍受到社會敬重,人們遇到疑難問題,就去向他們請教,張華《博物志》中浮槎至天河、《搜神記》中“斑狐書生”及《異苑·永康人》的故事,都顯示了博學的重要性。
自東漢章帝建初四年(79)白虎觀會議之后,古文經(jīng)學后來居上,成為學術(shù)主流,涌現(xiàn)出劉歆、杜子春、許慎、馬融、鄭玄等許多杰出的古文經(jīng)學家。魏晉時期,玄學盛行,但北朝經(jīng)學仍受鄭學影響。漢魏六朝小說中普遍存在博物和考辨風氣,內(nèi)容涉及天文地理、動植物等學科,皆受到經(jīng)學的影響?!稘h書·藝文志》中著錄小說十五家,今雖不存,但從輯出的數(shù)條來看,皆有受經(jīng)學影響的痕跡,如《史記·司馬相如傳》“索引”轉(zhuǎn)《伊尹書》解釋盧橘,《說文》卷四釋“鷲”引《師曠》解釋羌鷲鳥,《青史子》注經(jīng)等,特別是“以聚博為功”的地理博物小說,受經(jīng)學影響尤深。
《博物志》是博物小說的集大成之作,內(nèi)容龐雜,涉及地理動植、方術(shù)家言、雜考異聞、遺史雜說等,如卷一載:
東方少陽,日月所出,山谷清,其人佼好。
西方少陰,日月所入,其土窈冥,其人高鼻、深目、多毛。
南方太陽,土下水淺,其人大口多傲。北方太陰,土平廣深,其人廣面縮頸。
東南之人食水產(chǎn),西北之人食陸畜。食水產(chǎn)者,龜蛤螺蚌以為珍味,不覺其腥臊也;食陸畜者,貍兔鼠雀以為珍味,不覺其膻也。[13](P12)
張華試圖從陰陽、土壤、陽光、氣候、食物等因素入手,解釋四方之人外貌、性格等形成的原因。他還從山民的水源、土地含鹽成分等角度,找出山民多患腫疾的原因。地理博物小說中記載的不死草,在非洲沙漠就有,這種草即使枯萎了百年,只要遇到一點雨水,即刻便郁郁蔥蔥。所以,地理博物小說中的知識譜系,即便從今天來看,很多都是合乎科學原理的。當然,由于時代局限,其中也不乏巫術(shù)成分。其他志怪、志人、軼事小說皆有同樣的特點,如蕭綺《拾遺記序》說王嘉搜撰異同,“《山海經(jīng)》所不載,夏鼎未之或存,乃集而記矣”[8](P37)。明孔天胤《西京雜記序》說:“乃若此書所存,言宮室苑囿、輿服典章、高文奇技、瑰行偉才以及幽鄙,而不涉淫怪,爛然如漢之所極觀,實盛稱長安之舊制矣?!盵14](P46)
漢魏六朝文學特別喜歡羅列各種海內(nèi)外“名物”,以展示帝國氣象。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稱“物以賦顯”[5](P11),班固謂賦的作用為“多識博物”[1](P4255)。漢賦以大量的琪花異草、珍禽怪獸、奇珍異寶等來滿足人們認識世界、獲取知識的渴望,又以此渲染大國氣象。在司馬相如《上林賦》的描繪中,上林苑里匯聚了全國各地的水果和珍貴樹種,從氣候條件來說,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小說也常采用大賦的手法,來展現(xiàn)大漢帝國的富庶,如《漢武洞冥記》寫元封中起方山像,招諸靈異,“乃燒天下異香,有沉光香、精祗香、明庭香、金磾香、涂魂香,外國所貢青楂之燈”。又寫到九天道金床、象席,虎珀鎮(zhèn)雜玉簟、瑤琨碧酒、青豹之脯、涂陰紫梨、琳國碧李等寶貝和美食[15](P52)。
文學作品通過對異域名物的紛繁呈現(xiàn),表現(xiàn)中央帝國威震四夷。張衡《東京賦》稱作為政治權(quán)力和文化中心的京都:“惠風廣被,澤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諧越裳,西包大秦,東過樂浪。重舌之人九譯,僉稽首而來王?!盵16](P152)《漢書》記“(大)宛王蟬封與漢約,歲獻天馬二匹”[1](P3820),《后漢書·西域傳》載大秦國進獻夜光璧、明月珠、火浣布。小說中常提到四夷進貢的珍品,在史實的基礎(chǔ)上有所夸飾。如《殷蕓小說》中寫到浮云、赤電、絕群、逸驃、飛燕、絕塵、九逸等名馬;《博物志》則寫到漢魏時大宛國進獻汗血馬;《神異經(jīng)》寫西北荒中有二金闕,高百丈,上有明月珠,徑三丈,光照千里?!逗?nèi)十洲記》寫在南海火林山中有火光獸,“取其獸毛,以緝?yōu)椴?,時人號為火浣布,此是也。國人衣服垢污,以灰汁浣之,終無潔凈。唯火燒此衣服,兩盤飯間,振擺,其垢自落,潔白如雪”[17](P15)。又寫西國王使至,獻續(xù)弦膠、吉光毛裘?!恫┪镏尽分袆t寫到西域獻火浣布,昆吾氏獻切玉刀?!懂愇镏尽贰陡底印贰端焉裼洝返葧卸加嘘P(guān)于火浣布的記載。葛洪《西京雜記》記“武帝時西域獻吉光裘,入水不濡,上時服此裘以聽朝”[14](P12)。《漢武洞冥記》記元鼎五年(前112)郅支國貢馬肝石百斤,元封中吠勒國貢文犀四頭,元封三年(前106)大秦國貢花蹄牛,元封四年(前107)修彌國獻駁騾,元封五年(前108)勒畢國貢細鳥,太初二年(前103)東方朔從西那汗國得聲風木十枝,此木五千年一濕,萬歲不枯。
上述史書記載與小說中的描寫,都與漢代的羈縻國策相關(guān),《周官·夏官》云:“掌來遠方之民,致方貢,致遠物?!编嵶?“遠方之民,四夷之民也,諭德延譽以來之?!盵18](P1031)四夷紛紛遠道而來獻寶,皆為中原人從未見過的稀奇名物,體現(xiàn)出中央帝國的德化和威望,所謂“實濟眾生之至要,助政化之升平”。這是一種大國敘事方式。
除介紹和考證異域地理、名物等外,小說中還有很多生活知識。人們認為,在一些偏僻的山區(qū),有很多鬼魅會對人造成危害。早在《左傳》中,就記載先民“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19](P198)。這是說在鼎上繪制各種物怪,供人們觀看、熟悉并辨識,以后若入川澤山林,遇到時就可以避讓或應(yīng)對。葛洪在《抱樸子》中亦介紹了許多對付妖怪的方法,包括服用丹藥、攜帶寶鏡、知悉山精鬼魅的名字等等。因此,這也屬于當時地志學的知識譜系,劉歆《上山海經(jīng)表》中就指出《山海經(jīng)》的寫作目的是便于人們“類物善惡”[20](P1338)。
漢魏晉時期,由于戰(zhàn)亂、饑荒和瘟疫,導致人口大規(guī)模死亡和遷徙,不少家族或村莊整體滅絕。建安二十二年(217)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21](P1152-1153)。人口銳減造成一種荒涼、陰郁、恐怖的氣氛,促使許多關(guān)于鬼怪、精魅的故事迅速滋生和流播。他們認為精魅鬼怪會變幻人形來害人,這樣,如何解除這些威脅就成為人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因而很多小說就是通過生動的故事來向人們傳授這方面的知識。如《搜神記》卷十六寫宋定伯夜行遇鬼,套出“鬼畏唾”的弱點,如法制之,將鬼變成羊,得錢千五百?!墩绠愑洝は暮钗囊?guī)》寫亡魂夏侯文規(guī)現(xiàn)形還家,泄露鬼“憎蒜而畏桃”的秘密?!囤は橛洝も捉B之》寫鬼畏茱萸?!独m(xù)搜神記·王戎》寫鬼不敢犯青牛髯奴。蕭兵曾指出:“民俗學上所謂‘生命線’(The line of life)或‘生命點’(The point of line),指特定個人某個秘密的、幻想的,生命、靈魂,或Mana所寄托的致命部位——它通常粘附著某種巫術(shù),某種儀典以及這種巫術(shù)或儀典在語言層次上的再組織,表現(xiàn)為神話、傳說或故事。”[22](P933)如所謂“阿喀琉斯之踵”,鬼怪因為無意中泄露了自己的致命弱點而導致自我覆滅。又如古人有姓名巫術(shù),認為人“名”就代表他自己,必須小心保護,故以“字”行,并形成了避名諱的風俗。葛洪在《抱樸子》中說,如果知道了山精鬼魅的名字,“呼其名,即不敢為害”[23](P277-278)?!端焉裼洝肪硎鍖懯蠊趾敉踔苣系拿?,王周南始終不應(yīng),鼠怪跌落而死。《搜神后記》卷七則寫周子文少時入山射獵,有怪物叫他小名,周子文不覺應(yīng)諾,即失魂而亡。當然,討好鬼魅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辦法,《述異記》《異苑》等小說中都寫到遷葬暴露尸體、祭祀鬼神而獲得厚報的故事。
唐人小說的知識生產(chǎn)方式與漢魏六朝小說不同,主要表現(xiàn)為騁才,這與科舉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宋人趙彥衛(wèi)云:“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逾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盵24](P135)對這一說法,不少學者有異議,康韻梅通過梳理前人的具體研究成果和檢視相關(guān)唐代小說文本,認為趙彥衛(wèi)的結(jié)論是不準確的,趙氏以“史才、詩筆、議論”概括《幽怪錄》《傳奇》“文備眾體”的特征也與事實不符。雖則如此,但從唐代小說作者身份這一視角卻又的確可以牽系起科舉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而趙彥衛(wèi)的論述也無意中指陳出唐代小說镕鑄眾類文體的事實[25]。也就是說,“文備眾體”是唐代小說的文體特征這一點不容置疑,作者常通過小說,展現(xiàn)自己在史學敘事、詩歌創(chuàng)作及價值判斷等方面的才能。
古代中國特別重視歷史,士人皆以參與修史為榮。薛元超自稱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盵26](P28)可見士人以參與修史為人生大榮耀,而古代小說也常攀附史書以行世,有稗史、外史、史余之稱。唐傳奇多以“傳”“記”命名,以提高小說的品格,并在敘事手法上模仿史書,編年體如《古鏡記》等,紀傳體就更多了。作者常在結(jié)尾模仿“太史公曰”來揭示小說題旨,以表現(xiàn)自己把握歷史的學識和才能,如李朝威《柳毅傳》結(jié)尾以“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的方式,對柳毅的故事進行評價,認為信義是適合于世界萬物的普世價值,并點出薛嘏與柳毅的關(guān)系,制造出故事真真假假、恍恍惚惚的氛圍。李公佐的小說有更強烈的史傳意識,如《南柯太守傳》結(jié)尾以前華州參軍李肇為此文作的四句贊語作結(jié),將其視為全文的點睛。李肇是當時著名的史家,著有《翰林志》《國史補》等,他曾在《國史補》中評價《枕中記》《毛穎傳》道:“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二篇真良史才也?!盵27](P55)可見他是從史家的視角閱讀和評價唐傳奇的。又如《謝小娥傳》結(jié)尾云:“君子曰:‘誓志不舍,復父夫之仇,節(jié)也;傭保雜處,不知女人,貞也。女子之行,唯貞與節(jié),能終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勸天下貞夫孝婦之節(jié)?!鄠湓斍笆?,發(fā)明隱文,暗與冥會,符于人心。知善不錄,非《春秋》之義也,故作傳以旌美之?!盵28](P717)表彰謝小娥的貞節(jié),說明為謝小娥作傳的目的,就是學《春秋》之義,“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jié)”。白行簡《三夢記》在結(jié)尾也自稱:“《春秋》及子史言夢者多,然未有載此三夢者也。世人之夢亦眾矣,亦未有此三夢。豈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今備記其事以存錄焉?!盵28](P894-895)由此可窺知唐傳奇作者在小說中表現(xiàn)自己史才、史識的方式。
唐人以詩取仕,士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華對其科名及仕途都有巨大影響。在唐代小說中,所謂“詩筆”包括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在小說中穿插詩歌,或借小說以傳詩,或借詩歌而傳小說,如《本事詩》等;二是指將詩的筆法、意境融進唐傳奇的敘事之中,如沈亞之的《湘中怨解》等,都是詩化的小說。小說中的詩或是引用,或是小說中人物所作,魏晉志怪小說《成公智瓊傳》《杜蘭香傳》等已開其端,唐傳奇《游仙窟》標志著詩文小說的正式形成,此后《鶯鶯傳》《秦夢記》《李章武傳》《飛煙傳》等大量出現(xiàn)。石昌渝的《中國小說源流論》、董乃斌的《中國古典小說的文體獨立》等著作都對詩賦在小說中的功能做過詳細的論述。楊義先生對話本小說和唐傳奇中的詩歌之不同作用還作過比較:“話本詩行多是世俗倫理對敘事情節(jié)的外在解釋,傳奇詩章則多是對敘事情境的內(nèi)在滲透。話本只能是韻散交錯,而傳奇則是韻散交融?!盵29](P207)
以敦煌變文為代表的通俗文學,同樣兼容眾體:有論辯體,如《小兒論》《茶酒論》等;有文書體,如離婚協(xié)議書《齖嗑書》《孔子項托相問書》等;有史傳體,如《孝子傳》;有經(jīng)書體,如《女孝經(jīng)》;有“話本體”,如《廬山遠公話》《韓擒虎話本》。正話中用偈語代言,后來發(fā)展為宋元話本中的韻語,《葉凈能詩》《下女(夫)詞》《秋吟》《季布詩詠》等則是韻文體小說,其中今天多視為小說者,對后世影響深遠。
唐代小說還有一個特征,就是明確以“新聞”為小說。早期“新聞”就有表示新知識、新見解或新材料之意,如五代劉昫《舊唐書·孫處玄傳》:“孫處玄,長安中征為左拾遺,頗善屬文,嘗恨天下無書以廣新聞?!盵30](P5123)后來演變?yōu)槠媛勔菔隆1M管漢魏六朝志怪小說已有搜奇索怪、記錄新聞的意圖,但以“新聞”命名小說始于段成式《錦里新聞》和尉遲樞《南楚新聞》,并對后世小說觀念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宋無名氏《花月新聞》《湖海新聞夷堅續(xù)志》,明《客坐新聞》《曲洧新聞》《南海新聞》《道山新聞》《隆萬新聞》等皆以“新聞”名小說。在明代話本小說中,“新聞”甚至成為小說的代名詞,其他以“聞”“聽”“談”等字命名者皆是此意。唐人在雅集時的“話奇征異”,成為小說的一種生產(chǎn)方式,《紀聞》《次柳氏舊聞》《劇談錄》《譚賓錄》《戎幕閑談》《劉賓客嘉話錄》《洽聞記》《異聞集》《聞奇錄》《見聞錄》《玉堂閑話》等皆是此種產(chǎn)物。宋人筆記小說多士大夫“非公余纂錄,即林下閑談,所述皆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wù)f,或履歷見聞”[31](P271)。洪邁的《夷堅志》、沈括的《夢溪筆談》等,皆自稱得之于傳聞,其他如《洛陽搢紳舊聞記》《涑水紀聞》《游宦紀聞》《邵氏聞見錄》等,莫不如此。明人陸容也宣稱“凡小說記載”,“大抵好事者得之傳聞”[32](P29-30),《金臺紀聞》《覽勝紀談》《說聽》《聽雨記談》《雪窗談異》《翦勝野聞》《繼世紀聞》《治世馀聞》《見聞紀訓》等大批筆記小說,皆記錄傳聞。因此,這類所謂“新聞”小說,記錄和傳播的,其實都是一種知識譜系。
綜上所述,唐人小說與歷史、詩歌、詞賦、狀文、詔敕、酒令、書札、隱語、禱、牒、判、符、表、檄等眾多文類互滲,并且開創(chuàng)了“慕新好奇”的小說美學特點,使小說成為傳播新奇知識的一種載體。
中國古代文體有尊卑高下之分,經(jīng)史子集依次排列,通俗小說、戲曲不入流;在集部中,詩最尊,其次為散文、詞、曲;而從時間的出現(xiàn)早晚看,愈早愈尊,愈后愈卑。對此,蔣寅將中國古代文體互參的態(tài)勢概括為“以高行卑的體位定勢”[33]。小說因地位低下,常參經(jīng)史子集等雅文學以自高,如前文所說,唐人傳奇和變文流行攀附經(jīng)史子集,此后變本加厲,宋代的《流紅記》《春夢錄》《嬌紅記》等小說中,詩歌的比重越來越大,迨至明朝,瞿佑的《剪燈新話》和其他中篇文言傳奇,成為“詩文小說”[34](P126-127),后來又演化為長篇韻體小說《東坡詩話》《張子房慕道記》《解學士詩》等。除詩詞外,宋人文言小說還喜歡插入賦等文類,如宋傳奇小說《梅妃傳》中加入了《樓東賦》。明初文言小說以“集”“錄”命名者,如《鐘情麗集》《懷春雅集》《尋芳雅集》《龍會蘭池錄》《春夢錄》《聯(lián)詠錄》等,皆有存錄小說中人物(其實是作者假借)詩詞歌賦之意?!剁娗辂惣分杏幸欢螌υ?,對以“集”命名的用意解釋道:
瑜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于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35](P321)
可見作者本意是借小說“集錄”自己的詩詞,以傳不朽,而不是對小說中事件的記錄,即便無“集”“錄”等字眼的“詩文小說”,如《國色天香》卷九《東郭集》,也存錄了作品中男女人物所作的大量詩詞[36],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與此同一機杼。要之,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作者炫耀撰寫詩詞等多種文類之才能、并借以傳世的一種手段,同時又攀附雅文學以提高小說的品位,在客觀上使得小說成為搭載文體知識的一種工具。
宋以后盛行的詩話體小說,也大量生產(chǎn)知識。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是第一部以“詩話”命名的著作,兼有詩文評論和筆記小說,與《文心雕龍》之類的“體大而慮精”的詩歌理論批評模式不同。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追溯詩話的淵源道:
唐人詩話,初本論詩,自孟棨《本事詩》出,亦本《詩小序》。乃使人知國史敘詩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廣之,則詩話而通于史部之傳記矣。間或詮釋名物,則詩話而通于經(jīng)部之小學矣;《爾雅》訓詁類也?;蚍菏雎勔?,則詩話而通于子部之雜家矣。此二條,宋人以后較多。雖書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論辭論事,推作者之志,期于詩教有益而已矣。[37](P559)
章學誠又將詩話分為“論詩而及事”與“論詩而及辭”二種。所謂 “論詩而及事”類詩話, 與小說有很多相同之處,這類詩話“詮釋名物”“泛述聞見”“以資閑談”,內(nèi)容主要有詩壇掌故、詩人軼事、詩文故事、詩人詩作評論等,或“有詩而無事”,或“無詩之事”,如《宋詩紀事》“多收無事之詩,全如總集;旁涉無詩之事,竟類說家”[9](P1795),《詩話總龜》取之于諸家小史、別傳、雜記、野錄等約二百種,設(shè)有“詩讖”“神仙”“奇怪”“鬼神”等名目,《彥周詩話》多言神怪夢幻之事,追求故事的離奇和荒誕,以助人戲謔談笑。有些詩話越來越脫離了詩歌批評的本意,而向小說的方向發(fā)展,具備生產(chǎn)知識的特征。
這種觀念同樣影響到宋元時期的說書。說書藝人有的是落魄書生,有的原是生意人,他們以“周進士”“張解元”“許貢生”“戴書生”“喬萬卷”等藝名自高,夸示自己博學,以推廣自己。他們在編創(chuàng)故事時,自覺地依傍經(jīng)史子集等強勢文體,抬高小說的地位。吳自牧在《夢梁錄·小說講經(jīng)史》中稱說書人“蓋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耳”[8](P104),羅燁在《醉翁談錄·小說開辟》中總結(jié)道:
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wù)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書史。煙粉奇?zhèn)?,素蘊胸次之間,風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兑膱灾尽窡o有不覽,《琇瑩集》所載皆通。動哨中哨,莫非《東山笑林》;引綽底綽,還須《綠窗新話》。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38](P408)
這里對說書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詩詞文賦、小說類書等應(yīng)無所不知。白話通俗小說從說書發(fā)展而來,因而文備眾體也自然成為白話小說的文體特征。《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等名著,無論是在內(nèi)容還是文類的包容方面,都堪稱集大成者,天都外臣《水滸傳敘》云:“載觀此書,其地則秦、晉、燕、趙、齊、楚、吳、越,名都荒落,絕塞遐方,無所不通;其人則王侯將相,官師士農(nóng),工賈方技,吏胥廝養(yǎng),駔儈輿臺,粉黛緇黃,赭衣左衽,無所不有;其事則天地時令,山川草木,鳥獸蟲魚,刑名法律,韜略甲兵,支干風角,圖書珍玩,市語方言,無所不解;其情則上下同異,欣戚合離,捭闔縱橫,揣摩揮霍,寒暄呶笑,謔浪排調(diào),行役獻酬,歌舞譎怪,以至大乘之偈,真誥之文,少年之場,宵人之態(tài),無所不該?!盵8](P155-156)書中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描寫,體現(xiàn)出作者廣博的知識,而其中詩詞歌賦、酒令謎語等,也無所不有。
小說類書的編撰更有知識集合的自覺意識,其中,《太平廣記》《類說》《說郛》等都是有名的大型類書,其編纂的主要目的就是“廣見聞”“資考證”,許多批評家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其作為評價標準,如曾慥《類說序》云:“可以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8](P79)楊維楨《說郛序》云:“學者得是書,開所聞,擴所見者多矣?!盵8](P107)明人唐錦在《古今說海引》中說得更明白:
夫博文博學,孔孟之所以為教也。況多識前言德行,乃為君子畜德之地者乎……探索余暇,則又相與劇談泛論,旁采冥搜,凡古今野史外記、叢說脞語、藝書怪錄、虞初稗官之流,其間有可以裨名教、資政理、備法制、廣見聞、考同異、昭勸戒者……斯亦可以謂之博矣![39](P1)
總之,小說家、說書藝人、小說類書的編纂,皆重視小說博古物、索異事、搜神怪、職蟲魚草木、紀山川風土、訂古語、究諺談、資謔浪調(diào)笑等知識、娛樂功能。
清代是中國古典文學、文化、學術(shù)的全面總結(jié)與繁榮的夕陽時代,又是新思想的開啟時代。清代小說受到乾嘉學派的深刻影響和新思想的滲透,既騁才又炫博,集知識生產(chǎn)之大成。
明遺民顧炎武、黃宗羲等鑒于明代士人空談?wù)`國,倡經(jīng)世致用之學,為清代漢學的開山鼻祖,但由于嚴酷的文字獄和思想控制,后來發(fā)展為乾嘉學派,學者又鉆進故紙堆,從事音韻、金石、地理、目錄、版本、??钡葘W問,形成“家家許鄭,人人賈馬,東漢學燦然如日中天矣”[40](P74)的局面。不過,漢學雖然取得學界的支配地位,但宋學卻并未完全消歇,因為漢學沒有形成與其學術(shù)相對應(yīng)的政治觀和價值觀,所以乾嘉學派雖不滿于宋學空疏,但仍對程朱所倡導的“理”推崇備至。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經(jīng)部·總敘》中辨析宋學和漢學的關(guān)系時說:
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夫漢學具有根抵,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門戶之見,而各取所長,則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jīng)義明矣。[9](P1)
紀曉嵐認為兩者各有所長,應(yīng)該取長補短,反對峻立門戶,在當時被視為持平之論。漢學名家江永、段玉裁等皆推服朱熹,不菲薄宋儒,即便漢學標志性人物戴震也試圖將抽象的義理闡釋與實證考索方法結(jié)合起來。
如果說漢魏六朝小說博物主要表現(xiàn)在對神怪鬼魅、草木蟲魚及異域物產(chǎn)的辨識,清代小說則主要表現(xiàn)在學問和才藝,以《野叟曝言》《鏡花緣》《燕山外史》等才學小說最具代表性,其作者一般是學者,于經(jīng)史子集、音韻訓詁、錢谷醫(yī)算、星卜象緯等,無不淹貫。據(jù)張蕊青考證,才學小說的作者大都與揚州學派有密切關(guān)系[41],他們都有借助流行小說保存自己學術(shù)思想的意圖[42]。吳敬梓受顏元學派的影響很大,倡導禮樂兵農(nóng),又與著名學者程廷祚等都有交往,因此在《儒林外史》中論及《詩經(jīng)》有關(guān)篇目語句的訓釋問題?!杜赏馐贰芬彩钦故咀髡摺拔恼陆?jīng)濟”的一部大著。
夏敬渠在《野叟曝言》中展示了自己多方面的才華,主人公文白乃作者自況,他談學問,尊程朱,辟佛老。如第七十回評論杜甫的《詠明妃》和崔顥的《黃鶴樓》詩,第七十九回論齊桓公小白與公子糾孰兄孰弟,第八十七回解釋《大學》《中庸》同是圣人治天下之道、何以各立名義絕不相同等等,都運用到校勘、考據(jù)等學問,并借鑒了宋學的義理闡釋。李汝珍在《鏡花緣》中談經(jīng)論史,通過百名才女展現(xiàn)酒令、書法、繪畫、雙陸、蹴鞠、舞劍等各種才藝。定一甚至認為《鏡花緣》是古代一部唯一足稱科學小說的著作,其中所載醫(yī)方屢試屢效,浙人沈氏所刊《經(jīng)驗方》一書多采之[8](P747)。與《野叟曝言》夫子自道不同,作者的學術(shù)觀點是通過小說中的許多人物來表達的,如第十八回紫衣女子批評王弼、韓康伯注《周易》“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第五十二回唐閨臣論歷代禮制的損益及《三禮》各種注本的高下,第七十二回大談?chuàng)崆僦ǎ鹊?。清代樸學最重音韻之學,段玉裁說:“音韻明而六書明,六書明而古經(jīng)傳無不可通?!盵43](P150)李汝珍致力于音韻學研究,著有《李氏音鑒》一書,他在小說中借林之洋之口,稱《鏡花緣》為《張真中珠》,“張真中珠”即音韻學中韻目。小說中竟有二十多回的故事情節(jié)涉及音韻學內(nèi)容,有趣的是第十七回,寫多九公醫(yī)活了身受重傷的歧舌國王子,治愈了兩位患頑病的王妃,歧舌國王欲重謝他,但他一概謝絕,只求送韻書一部。這使國王很為難,經(jīng)與群臣反復計議,才很不情愿地拿出一張字母表,并再三叮嚀“千萬不可輕易傳人”,而且認為自己吃了虧,又要求多九公加開了幾付藥方。
《閱微草堂筆記》則常通過仙佛狐鬼論學的方式,發(fā)表自己的學術(shù)見解。如《姑妄聽之(三)》寫二士人游黃山,日暮見二非仙即鬼之物在討論宋代張載的《西銘》和真德秀的《大學衍義》,批評他們或“泥本”,或“逐末”。《灤陽消夏錄(二)》寫有塾師夏夜與門人納涼,忽毛萇、貫長卿、顏芝鬼魂前來,塾師拜請授經(jīng)義,毛、貫批評當時學界解經(jīng)脫離古人原意?!度缡俏衣?三)》則通過與乩仙“邱處機”的對話,否定《西游記》作者為邱處機說。屠紳在《蟫史》中矜才的表現(xiàn)可謂無所不有,如相傳為晉代才女蘇蕙所創(chuàng)的織錦回文詩,又名“璇璣圖”,在清代知識分子中很流行,《蟫史》中竟設(shè)計了一出員夫人織六幅“璇璣圖”破敵的故事。
明朝末年,西方基督教傳教士帶來了“西學”,雖然受到絕大多數(shù)士人的抵制,但有些開明的士大夫如徐光啟等人,敏銳地發(fā)現(xiàn)借助西學之力正可補中國學術(shù)之所缺,并認識到“中學”要想“超勝”西學,就必須“會通”西學。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學術(shù)思潮因應(yīng)蟬蛻,漢學的復興一方面是以儒學為主流的中國學術(shù)思想自身轉(zhuǎn)型的內(nèi)在趨勢,另一方面也是明末西學東來刺激之下的必然結(jié)果。實際上,清代“漢學”的復興確為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西方學術(shù)和思潮的傳入與接引奠定了基礎(chǔ)、培育了人才[44],故梁啟超稱之為“以復古為解放”[45](P36)。戴震著有《策算》《勾股割圓記》等書,對數(shù)學八角、勾股等都進行了研究。焦循是著名的數(shù)學家和天文學家,他首次運用數(shù)理知識研究易學,著有《里堂學算記》《釋弧》《釋輪》《釋橢》等書。漢學與西學的匯通,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才學小說,如《野叟曝言》將世界想象成雞蛋似的橢圓形,且稱之為“地球”。劉璇姑自學九章算法,后又從文白習三角算法、弧三角法,最終精通“量天測地,推步日月”之法。文白在戰(zhàn)斗中還運用勾股定律,測算生絲絞索的長度。《鏡花緣》中寫到盈肭算法、雉兔同籠算法、差分法,并運用光學、聲學知識聽雷聲計算里程;才女米蘭芬是數(shù)學家,她將圓周率推算到小數(shù)點后面的八位數(shù)字。
清代才學小說與漢魏六朝小說獵奇逐怪不同,一方面,作者把海外世界寓言化,借以表現(xiàn)自己的政治追求和社會理想。如《鏡花緣》說毛民國的人因“生性鄙吝,一毛不拔”而全身長毛,穿胸國的人因心術(shù)不正生了“偏心疽”等等,都與《山海經(jīng)》《博物志》等書中的描寫不同,“三十多個海外諸國,每一個國度都表達了李汝珍對某個社會問題的思考,都是對自己身處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的折射和變異,混合著自身親善、狂熱、憎惡、批判等復雜情感”[46]。六朝小說受道教影響,他們把仙境設(shè)計在絕塞遐方,對遠國異民不但無歧視之意,還將其視為理想中的神仙世界,但清代才學小說則不同,《鏡花緣》借以表達自己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及對理想的追求,《野叟曝言》等小說通過朝貢體系展示康乾盛世氣象,而且比漢代小說中的描寫更為張狂。正如商偉所指出:夏敬渠在小說中寫到了近二十個國家,既有亞洲國家,也有歐洲國家,但常把不熟悉的歐洲國家的地理方位弄錯,說明他并未讀過利瑪竇的《萬國輿圖》、艾儒略的《職方外紀》等書,只是參閱《明史》中的相關(guān)記載,加上一些道聽途說和自我想象而成,因而其在小說中表現(xiàn)的盲目的民族自信就不難理解,“西方文化的初步滲入并沒有動搖華夏作為世界中心的地理想象,反而進一步確立了中國這一‘自我’對于‘他者’的絕對統(tǒng)治權(quán)?!兑佰牌匮浴穼κ澜绲牡乩硐胂笳嘎读诉@樣一種文化心理:即使華夏大地不是世界的地理中心,那也一定是文化、宗教上的絕對中心”[47]。
《野叟曝言》主要描寫了三種征服世界的方式:一是武力加文化征服。小說最后三十回寫在朝廷武力威脅下,鄰國印度、蒙古、錫蘭和日本等,都以理學取代佛教。而文素臣的好友景日京早就在海上成功地經(jīng)營起儒家的全球霸業(yè),使歐羅巴七十二國影從響應(yīng),集體皈依儒教;二是通過聯(lián)姻?!渡胶=?jīng)》是按照“五服”的觀念設(shè)計世界版圖的,認為蠻夷本來也是我族類,都是軒轅、黃帝等古帝王的后裔,只是血緣上有親疏,越遠越疏。隨著后來人們對世界地理的認知,知道遠方異國非我族類,于是在夏敬渠的設(shè)計中,就通過聯(lián)姻來實現(xiàn)“天下一家”的大同理想,文素臣的子孫入贅波而都瓦爾國和暹羅等國的王室,在海外繁衍后代,儒化歐羅巴;三是通過文素臣母親水氏夫人八十壽誕的描寫,展現(xiàn)中央帝國的威嚴,前來祝壽的外國君臣使節(jié)就已多達一兩千人。她百歲壽慶時,遙遠的歐羅巴七十二國推舉其中四國為代表,各派使節(jié)前來祝壽。波而都瓦爾國王和國妃不遠萬里而來,在海上航行了近三年時間,才到達中國。但據(jù)確切史料記載,當時來朝貢的只有十多個國家。商偉認為這些情節(jié)是根據(jù)乾隆時期崇慶皇太后的萬壽盛典而改寫的,小說以虛構(gòu)的方式,參與構(gòu)造了大清帝國的全球想像[47]。
小說作者在文本中的騁才炫博,對小說文體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因為“炫博”,產(chǎn)生了漢魏六朝地理博物小說和清代的才學小說等;因為“矜才”,造成了中國古代小說文備眾體的文體特征。
西方的博物學建立在科學的基礎(chǔ)上,成為一門學科,而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中的“博物”或“博物志”,主要是見多識廣的意思。我國的博物思想產(chǎn)生很早,孔子就認為,讀《詩》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对娊?jīng)》可謂是我國博物思想的源頭,后來,博物的內(nèi)涵越來越豐富,不僅指動植物知識,還包括各種人文知識,甚至包括并非科學知識的神話傳說等,但由于古人的科學水平還比較低下,對很多現(xiàn)象理解有誤,遂使地理博物小說中含有大量的巫術(shù)內(nèi)容,苗壯稱之為“地理博物類志怪小說”[48](P84-85),地理博物小說在目錄學上常歸于史部,是文學附著于地志學而產(chǎn)生的小說類型。對于清代才學小說,現(xiàn)代學者有不同的看法,如苗懷明認為“才學小說”概念不準確,應(yīng)該歸為兩類:一類是以《野叟曝言》《鏡花緣》為代表的“炫學之作”,另一類是以《蟫史》《燕山外史》為代表的“逞才之作”[42]。但客觀地說,“炫學”和“逞才”疊加,其實也就是“才學”。
作者在小說中騁才夸博,一方面與他們對小說的功用認識有關(guān),孔子所謂“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小說家類》概括為“廣見聞、資考證”。古代很多小說類書、選本、總集的編撰,帶有明顯的博物思維,編者賅貫諸史雜傳,于典章制度、鬼神靈怪詳加采擇,分門別類匯聚而成,內(nèi)容幾乎無所不包,涉及政治學、社會學、民俗學、文藝學、語言學、生物學、算學、醫(yī)學等,堪稱百科全書,如《古今說部叢書》所記:“上而帝略、官制、朝政、宮闈以及天文、地輿、人物,一切可驚可愕之事,靡不具載”;其文無體不備,皆能“發(fā)皇文章,揚厲談鋒”;其作用均可“索幽隱,考正誤,佐史乘所未備”[49](序言)?!懂惲帧非拔寰黻P(guān)乎人學、社會學、醫(yī)學,后十一卷涉及天文地理、物候氣象、農(nóng)業(yè)水利、風水堪輿等。編者還重視書名的廣告作用,有以“奇”“異”“怪”“鬼”“神”“仙”“麗”“艷”等字吸睛者,一些大型小說類書的編輯,無論是內(nèi)容選擇還是故事的編排方式,都以博物為宗旨,從梁劉孝標的《類苑》到宋及以后的《太平廣記》《分門古今類事》《古今說海》《稗?!贰墩f庫》等,莫不如此。如曾慥的《類說》選錄子、史以及各類筆記中的博物故事,其中就有很多《穆天子傳》《西京雜記》《列仙傳》《神仙傳》中的名物條目。二是由小說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決定的,作者或借小說夸耀自己的博學和才華、傳播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或借學問和才藝提高小說的地位??傊?,小說創(chuàng)作的騁才炫博,既是一種知識的生產(chǎn)方式,又導致小說與眾多文類互滲,形成“文備眾體”的特征。小說與詩詞歌賦互滲,形成詩話體小說、詩文體小說、韻文體小說、賦體小說等多種小說文體類型;戲曲也對小說的敘事產(chǎn)生了深度滲透,如大戰(zhàn)幾十回合的描寫明顯受到戲曲程序化動作的影響,有些小說如《玉蟾記》中的人物出場都采用了自報家門的方式,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人物設(shè)計也與戲曲的角色類型密不可分。
由于作者試圖在小說作品中展示眾多文體的寫作才能,從而使古代小說形成了鮮明的混合體特征。如《紅樓夢》的作者“無所不知,上自詩詞文賦、琴理畫趣,下至醫(yī)卜星象、彈棋唱曲、葉戲陸博諸雜技,言來悉中肯綮”[8](P593),堪稱一部百科全書?!兑佰牌匮浴吩谖恼麦w式上,大量運用詩詞曲賦、奏章詔表、謎語童謠、俗歌俚曲、牌戲酒令、集句對聯(lián)等。除《野叟曝言》中的文類外,《蟫史》中還有祝咒、禪偈、讖語、回文等。由于作者在小說中騁才炫博,其主要目的是展示自己的才學,因而那些展示才學的內(nèi)容多與小說藝術(shù)的整體構(gòu)思疏離,與情節(jié)安排、人物塑造等敘事因素基本無關(guān),以致變成“學術(shù)之匯流,文藝之列肆”。唐傳奇中的“史才、議論”一般放在小說結(jié)尾,起點題作用。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吟詩作賦及才學小說中的談學論藝,最多只是表現(xiàn)主人公才華橫溢、學問淵博而已,還比較粗放,只有《金瓶梅》《紅樓夢》等極少數(shù)小說,成功地將小說中的騁才炫博與藝術(shù)經(jīng)營熔鑄一體,或融入小說敘事、構(gòu)成特定細節(jié)的構(gòu)件、完成藝術(shù)形象塑造,或成為情節(jié)進程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11]?!督鹌棵贰分械娜宋锓?、用具、花園、寺觀等都有敘事功能,《紅樓夢》中涉及的名物知識更多,而且與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命運及小說敘事技巧的結(jié)合更為密切。如在醫(yī)藥知識方面,寶釵服的“冷香丸”,名字和制作都特別突出“冷”和“白”兩個字,以表現(xiàn)薛寶釵“無情”的性格特點。又如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寶玉先是請來王太醫(yī)診視,又取來當時還是非常罕見、珍貴的西洋藥服用,由此可見晴雯在寶玉心目中的地位?!都t樓夢》中的園林建筑描寫,不但展示了賈家的豪華氣派,而且以大觀園之景暗示賈家的盛衰變化;寶玉與大觀園女兒們所住的房間名字、周圍環(huán)境、擺設(shè)等都與其性格命運妙合無垠,甚至從各人房間的位置、距離等,也可見出他(她)們之間關(guān)系的親疏,如第十七、十八回描寫蘅蕪苑,通過建筑風格及山石花草的描寫,生動表現(xiàn)了寶釵清心寡欲、八面玲瓏、裝愚守拙而又像藤蔓那樣頑強向上攀爬的性格。又如《紅樓夢》第四十二回寫寶釵講解繪畫技巧,提出“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表面上是表現(xiàn)寶釵博學多才,其實又是她善于隱藏、城府極深的個性表現(xiàn),與黛玉尖牙利嘴、口直心快的個性形成鮮明的對比。此外,《紅樓夢》中還有大量的詩詞歌賦等文體,大多涉及全書故事、題旨和結(jié)構(gòu),“雖代表了敘述者(實即作者)的觀點、意識、感情和態(tài)度,充分體現(xiàn)了敘述人的主體性或主觀性,但并不由敘述人直接說出或吟唱出,而是假托以虛幻的情節(jié)出之——這實際上是把敘述者的直接話語(詩體的話語),轉(zhuǎn)化為一種似乎隱蔽了敘述主體的間接話語 ”[50](P195)。這些詩詞曲賦雖然也是作者所擬作,但這種創(chuàng)作,是作者化身萬千,代人立言傳情,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說的炫才。
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具有非凡的合并能力,散文或哲學沒有能力把小說合并進去,小說卻有能力把詩與哲學合并到它的里面,而且它并不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個性特點,小說的特點正是包容其它形式,吸收哲學與科學的認識?!盵51](P62)由于古代小說作者喜歡在作品中騁才炫博,不但使中國古代小說生產(chǎn)知識,而且成為一種最為開放、包容的文體,與其他眾多文類互滲兼容,形成一種“混合體”的文體特征,并為現(xiàn)代小說繼承和借鑒,史鐵生《我的丁一之旅》、韓少功《暗示》、林白《婦女閑聊錄》、劉恪《城與市》、孫惠芬《上塘書》、劉震云《一腔廢話》、祝勇《舊宮殿》等大量小說,都帶著“跨文體”的思維方式,不斷在敘事中融入大量非小說文本,如詩歌、散文、戲劇、理論辨析乃至考據(jù)、釋義、史志、圖片等等,使小說呈現(xiàn)多重文體相互融會與整合的特征[52]。西方文藝理論家曾預言:小說的“混合體”特征代表著今后小說文體發(fā)展的方向,將來各類文學的交叉、迭合、交融、混合的現(xiàn)象會越來越顯著,邊界會越來越模糊。弗吉尼亞·伍爾芙就曾對現(xiàn)代小說提出她自己的期望:“將用散文寫成,但那是一種具有許多詩歌特征的散文。它將具有詩歌的某種凝煉,但更接近于散文的平凡。它將帶有戲劇性,然而它又不是戲劇。它將被人閱讀,而不是被人演出?!盵53](P328)正如本文所論,中國古代小說早就這樣做了,這充分證明中國古代小說具有重要的現(xiàn)代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