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

(武漢大學(xué)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日常生活中的饋贈，既涉及饋贈一方，也涉及接受饋贈的一方，而不同的饋贈者和不同的受饋贈者，引發(fā)了饋贈和回報的多樣性?！都t樓夢》在深入把握不同饋贈者和受饋贈者微妙差異的基礎(chǔ)上，寫出了人格類型和人際關(guān)系的復(fù)雜，展現(xiàn)了社會場景的重新組合和社會生活的微妙變動，精彩紛呈，大有深意。

一、主動饋贈關(guān)聯(lián)的兩種人格類型

《紅樓夢》中的饋贈行為，從饋贈一方來說，可大體分為兩種：主動饋贈和應(yīng)人之求而饋贈。在主動饋贈者中，最為搶眼的是薛蟠、寶釵兄妹。薛蟠是出了名的“呆霸王”“濫情人”，寶釵則是出了名的涵養(yǎng)好、會做人，這樣天差地別的一對兄妹，卻又同樣熱心于向他人贈送錢物；雖然同是主動饋贈，其饋贈動機和饋贈方式卻又迥然相異。

先說作為主動饋贈者的寶釵。寶釵不止一次饋贈他人錢物，而對湘云的饋贈留給讀者的印象尤深。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大觀園中開始有了詩社。興高采烈的湘云提出“先邀一社”，做個東道，眾人都興奮地答應(yīng)了。大大咧咧的湘云似乎沒有意識到，做東是要花錢的，倒是細(xì)心的寶釵替她有些擔(dān)心：“既開社，就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tǒng)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娘聽見了越發(fā)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里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云，讓湘云不免躊躕起來。這時候，寶釵適時地提出了自己的饋贈方案：“這個我已經(jīng)有個主意了。我們當(dāng)鋪里有個伙計，他家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兒送了幾個來；現(xiàn)在這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里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普同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來，再備四五桌果碟子，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呢？”湘云聽了，心中自是感服[1](P456)。這一次饋贈，據(jù)劉老老粗略計算，至少花了二十多兩銀子[1](P474-475)。

一般說來，主動饋贈他人錢物，雖是熱心快腸的好事，卻也不能貿(mào)然行事。理由很簡單：那個需要饋贈的人，可能是一個自尊心容易受到傷害的人。所以，饋贈方在表達(dá)其饋贈意愿時，如果不充分顧及對方的自尊心，選擇合適的時機和方式，而是率意而行，極易給人以食嗟來之食的感覺。人是這樣一種生命存在：他不僅有物質(zhì)的需求，也有心理的需求。對于一部分人來說，為了滿足物質(zhì)的需求，可以置自尊心于不顧；但對于另外一部分人來說，為了保持尊嚴(yán)，不僅可以放棄物質(zhì)利益，甚至可以放棄身家性命。在需要饋贈的人中，當(dāng)然既有前者，也有后者?！睹献印分心莻€斷然拒絕食嗟來之食的人，就是后一類人的范本。

“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衡量一個人是否有足夠的人生經(jīng)驗，能否以恰當(dāng)?shù)姆绞金佡浰司褪浅叨戎弧１热纭都t樓夢》第一回，寫甄士隱讓賈雨村體面地接受饋贈，就展現(xiàn)了一個好的饋贈方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甄士隱賞識賈雨村抱負(fù)不凡，也早知賈雨村境況潦倒，需要饋贈，卻遲遲沒有說出饋贈意愿。不是不愿饋贈，而是怕傷了賈雨村的臉面。所以，一直要等到兩人開懷暢飲，“雨村飲干，忽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xué)，晚生也或可去充數(shù)掛名，只是目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yuǎn)，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隱不等雨村說完，當(dāng)即表示愿“代為處置”[1](P9)。甄士隱之所以選在開懷暢飲的場合，且要等賈雨村開口才說出饋贈意愿，就是怕唐突了賈雨村，有小看人之嫌；之所以“不待說完”，立即接上話頭，就因為這才足以顯示他“久有此意”，他是看重賈雨村才慷慨提供饋贈的。饋贈人讓受饋贈方有被看得起的感覺，這是一種處事的境界。

甄士隱是個中年人，他在饋贈賈雨村時所顯示的練達(dá)與通透，雖令讀者心儀，卻不會感到驚訝。與甄士隱相比，寶釵的那種處事技巧，不僅令讀者心儀，而且有些驚訝，因為寶釵還那么年輕。寶釵確實年輕，也就是十四五歲而已。比起同齡人來，寶釵的成熟常常超出讀者的預(yù)期。這一方面是由于她的經(jīng)歷，父親的早逝和哥哥的糊涂使她過早地在家里扮演了頂梁柱的角色，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自律，她好像總在提醒自己，一定要成為一個大家都贊許的好人。好人通常都是好相處的，但如果還想“揚名立萬，那就一定要靠更為重要的美德或長處”[2](P65)。說話說到別人心里去，做事做到讓別人打心眼里高興，都是必要的前提。寶釵善于觀察生活，對各色人等都有深切的了解，她的“會做人”的處事技巧就是在努力做好人的過程中養(yǎng)成的。

饋贈湘云是寶釵處事技巧的一次精彩演示。在饋贈湘云之前，她和湘云已是無話不說的朋友，第三十二回湘云曾私下里對襲人說：“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上覀儾皇且粋€娘養(yǎng)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1](P385)正因為寶釵已是湘云最信任的“姐姐”，她才會主動提出饋贈湘云，否則她是不會這樣做的。盡管如此，寶釵也沒有忘記補上一句：“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可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毕嬖泼πΦ溃骸昂媒憬悖∧氵@么說，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憑怎么糊涂，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是個人嗎！我要不把姐姐當(dāng)作親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煩難事，我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盵1](P456)這里，寶釵對湘云的體貼、湘云對寶釵的信任以及兩人之間的親密，都寫出來了。寶釵比湘云大不了多少，可湘云對她的依戀是真的像妹妹依戀姐姐一樣，其原因在于，寶釵真有做姐姐的范兒。

寶釵的這種范兒不僅表現(xiàn)在饋贈湘云一事上，也表現(xiàn)在她對寶玉、黛玉等人的體貼和關(guān)心上。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后，寶釵來探望，特意帶來了一丸散瘀血熱毒的藥，又叮囑襲人：寶玉“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1](P406)。何以要襲人悄悄往寶釵那里去取“吃的玩的”，賈府里又不缺這些東西？蓋寶玉挨打，就因為在賈政看來，這個兒子不求上進(jìn)，而“流蕩優(yōu)伶”“荒疏學(xué)業(yè)”[1](P399)，倘挨打之后還講究“吃的玩的”，一旦讓賈政知道了，是不會有寶玉的好果子吃的。寶釵既體貼寶玉，又留意到不讓賈政知悉，她的思慮之周全，是別的女孩子比不上的。

第四十五回還寫到了寶釵對黛玉的呵護(hù)。寶釵和黛玉曾經(jīng)相互疑忌，第三十回之前，寶玉和黛玉的好幾次吵嘴，都是因為黛玉放不下寶釵那個可以和寶玉的玉相配的金鎖；而第三十回寶釵對于寶玉的冷嘲，即“寶釵借扇機帶雙敲”，其實也是在敲打黛玉。一段時間里，釵、黛兩人仿佛成了不能共處的情敵，但這種緊張關(guān)系不久就結(jié)束了。第三十二回，當(dāng)黛玉確切知道，寶玉僅僅認(rèn)她一個人為知己后，黛玉不再跟寶玉爭吵，不再計較寶玉跟寶釵的交往。在黛玉看來，寶玉雖依然與寶釵親密，但那不是知己之情，因而也不必在意。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一向被視為釵、黛關(guān)系的分界線。在這一回之后，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成了極其要好的閨蜜，即《紅樓夢》第四十五回所說的“金蘭契”。寶釵對黛玉的饋贈就是在兩人已極其要好的背景下發(fā)生的。

黛玉犯了舊疾，寶釵提醒她需要吃燕窩粥加以調(diào)補。當(dāng)黛玉感嘆：“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這病，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那些底下老婆子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盵1](P559-560)寶釵并沒有接著黛玉的話頭，立刻就說愿意送燕窩粥給她，而是先把“同病相憐”的姐妹之情說足了，才仿佛不經(jīng)意地提到了這個意思：“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燕窩我們家里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盵1](P560)寶釵之所以沒有單刀直入，而是繞了一個大彎，意在給黛玉一種感覺：這不是勞力費心的施舍，而是姐妹之間的舉手之勞。蓋黛玉曾經(jīng)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而她的母親賈敏，據(jù)王夫人說，那種大家閨秀的范兒，王夫人自覺遠(yuǎn)為遜色，由此可以想見，當(dāng)年黛玉的境遇是何等優(yōu)越。這樣一個女孩，一旦由掌上明珠淪為寄人籬下，自尊心尤易受到傷害。如果寶釵在成為黛玉的知交之前提出饋贈黛玉，很可能被視為優(yōu)越感的顯示。寶釵以“同病相憐”“舉手之勞”作為饋贈理由，才是黛玉愿意接受的。黛玉后來總是把寶釵當(dāng)作姐姐，如同湘云把寶釵當(dāng)作姐姐一樣，這是一個契機。

從寶釵對湘云、黛玉的饋贈可以看出，在同齡人中，寶釵的姐姐范兒確實有一種魅力，即使是像黛玉這樣一個心思細(xì)膩的女孩，也心悅誠服，樂意接受這位姐姐給予的體貼和照料。與“會做人”的寶釵相比，同樣是主動饋贈他人，“呆霸王”薛蟠卻是另一種做派。

薛蟠和寶釵是一對兄妹，處世風(fēng)格卻迥然相異。寶釵饋贈的都是和她關(guān)系親密的人，其饋贈常與友情相伴；薛蟠饋贈的人，卻很少是有深交的，幾乎每一次饋贈都有利誘的嫌疑。寶釵饋贈朋友的結(jié)果，是友情更加深厚；薛蟠利誘他人的結(jié)果，往往像完成了一樁荒唐的交易。薛蟠以為，只要他舍得花錢，沒有人不愿跟他成交。他的混賬邏輯和莽撞性格，常常令讀者忍俊不禁。

薛蟠曾給了金榮不少饋贈。第十回，金榮的母親胡氏訓(xùn)斥金榮時說了這樣一番話：“你不在那里念書，你就認(rèn)得什么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盵1](P118)這每年七八十兩銀子，《紅樓夢》里沒有明說是薛蟠主動給的，還是金榮伸手要的，但從相關(guān)情節(jié)來看，應(yīng)是薛蟠的主動饋贈。第九回有這樣兩段敘述：“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后，便知有一家學(xué)，學(xué)中廣有青年子弟，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xué)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wǎng)’，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點兒進(jìn)益，只圖結(jié)交些契弟。誰想這學(xué)內(nèi)的小學(xué)生，圖了薛蟠的銀錢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記?！盵1](P110)“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也是當(dāng)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見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盵1](P111-112)所謂“被他哄上手了”，所謂“見棄”于薛蟠，正見得薛蟠是主動的一方，被哄上手的當(dāng)然是被動的一方。他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那些貪圖物質(zhì)利益而不顧惜體面的人，一再讓薛蟠得逞，他也因此而對生活有了他那套混賬看法。

薛蟠沒有想到，世上的人并不都是金榮一類。有貪圖物質(zhì)利益而不顧惜體面的人，也有為了尊嚴(yán)而唾棄物質(zhì)利益的人，甚至有因為尊嚴(yán)受到褻瀆而大打出手的人。人與人的巨大差別，構(gòu)成了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薛蟠習(xí)慣了與金榮等人打交道的那種方式，他也用這種方式去和柳湘蓮打交道，當(dāng)然免不了碰壁。柳湘蓮何許人也？那是連賈寶玉也肯結(jié)為知交的人。柳湘蓮的社會地位自不能與寶玉相提并論，但其人品之不俗，卻足與寶玉比肩而立。這樣一個人，豈容薛蟠褻瀆和玩弄？薛蟠之所以惹惱了柳湘蓮，就是因為他故伎重演，用了玩弄金榮的手段來跟柳湘蓮打交道。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調(diào)情遭苦打”，寫的就是這事。薛蟠開口就拿“做官發(fā)財”來引誘柳湘蓮，柳湘蓮當(dāng)然“惱恨”；而柳湘蓮對薛蟠的痛打，也從反面說明了饋贈方尊重受饋贈方的重要性?；蛘哒f，一個甘于在人格上自輕自賤的人，是不配接受饋贈的；一個僅僅饋贈那些自輕自賤者的人，其實也小看了自己。

二、應(yīng)人之求而饋贈：榮國府三代主婦的慈善之舉

尋求饋贈的人，有的是熟人，有的不是熟人。有趣的是，在《紅樓夢》中，這兩種不同的情形，都跟劉老老有關(guān)。

《紅樓夢》第六回“劉老老一進(jìn)榮國府”，寫的是一個貿(mào)然尋求饋贈的劉老老。她的女婿王成，其祖上曾和王熙鳳的祖父連過宗。后來，他家從城里搬到了鄉(xiāng)下，把劉老老接來過活。這年秋末冬初，狗兒因家貧而氣惱，劉老老情急之下，遂舍著老臉去賈府求告。一家人在商量求助于賈府一事時，劉老老道：“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這么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的媳婦兒，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碰。果然有好處，大家也有益?！盵1](P70)劉老老的口氣，明擺著是去撞大運。一家人處于急需援手的狀態(tài)，病篤亂投醫(yī)，與賈府并沒有足夠的信任關(guān)系，怎么能做太大的指望呢？

劉老老帶著外孫來到賈府，見到的唯一主子是當(dāng)家少奶奶鳳姐。能不能得到饋贈，就看鳳姐的意思了。此前鳳姐從來沒有見過劉老老，也不知道劉老老究竟能跟自己扯上什么關(guān)系。她讓周瑞家的去問王夫人，王夫人說：“原不是一家子；當(dāng)年他們的祖和太老爺在一處作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不大走動。當(dāng)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他的好意，別簡慢了他。要有什么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兵P姐這才明白王成祖上與其祖父的瓜葛，不禁說了一句：“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連影兒也不知道！”[1](P78)看得出來，鳳姐與劉老老之間，其實挺疏遠(yuǎn)的。

盡管關(guān)系疏遠(yuǎn)，在明白了劉老老的求助意愿后，鳳姐還是送了劉老老二十兩銀子。對于賈府來說，二十兩銀子是一個不大的數(shù)目，但對于劉老老而言，那可是一筆不菲的資產(chǎn)，所以劉老老“喜的眉開眼笑”。臨走時，鳳姐還囑咐了一句：“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里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盵1](P79)這里，鳳姐說的倒不是純屬敷衍的客套話。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老老二進(jìn)榮國府，因為已是熟人，可以坦然地以親戚身份見面了。她帶來了許多新鮮瓜果蔬菜，一見平兒的面，就說：“家里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我們的窮心。”[1](P474)劉老老的這幾句話，可別小看，它表明，現(xiàn)在的劉老老，已經(jīng)不是一個貿(mào)然來賈府求助的人，而是來看親戚的，雖然一個是鄉(xiāng)下的窮親戚，一個是城里的富親戚，但確乎有了親戚的情分。所以，賈母在和劉老老聊天的時候，一口一個親戚不斷：“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都不會?！薄敖袢占日J(rèn)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里，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里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盵1](P476-477)賈母還給了劉老老一個極親熱的稱呼：“老親家。”

劉老老這次來，并沒有明確說出尋求饋贈的意思。不過，既然是親戚，又是鄉(xiāng)下來的，賈府自有其“惜老憐貧”的一貫做派。所以，這一次，劉老老的收獲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一是成了賈母的座上賓，參與了大觀園中的飲宴游藝活動，世上那些沒見過、沒吃過的東西，這次都見到了、吃到了；一是得到了來自賈府不同人等的饋贈，除了王熙鳳的外，還有賈母、王夫人的，連寶玉也送了一份禮物，平兒、鴛鴦等也各有表示。王夫人的禮物比較簡明，且為劉老老一家做了長遠(yuǎn)規(guī)劃：兩包銀子，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1](P515)。有了這筆資產(chǎn)，就算得鄉(xiāng)下的一等人家了。王熙鳳的禮物則以品種多樣見長，平兒一一拿給劉老老瞧，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月白紗作里子。這是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里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nèi)造小餑餑兒，也有你吃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人，比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果子的，如今這一個里頭裝了兩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里頭是園子里的果子和各樣干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1](P515)這一節(jié)既寫出了鳳姐饋贈之豐厚，更寫出了她對劉老老的那種親戚情分。當(dāng)劉老老不好意思帶那么多禮物走時，鳳姐又笑道：“也沒有什么，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趟?！盵1](P514-515)言談之間，已沒有了富貴貧賤的隔閡。

賈母的禮物，是由鴛鴦轉(zhuǎn)告劉老老的：“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服，都是往年間生日節(jié)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罷。這盒子里頭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兒里頭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luò)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里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盵1](P517-518)同樣是送禮物，與王熙鳳相比，賈母顯示的是另一種身份。那各色名貴的保健藥品，不光王熙鳳不大可能有，連王夫人也未必那么齊全。

難得的是寶玉也送了劉老老一份禮物：成窯鐘子[1](P518)。其實，這個成窯鐘子并不是寶玉的，而是妙玉的。因為劉老老用過這個茶杯，妙玉嫌臟，不要了。寶玉征得妙玉的同意后，以自己的名義送給了劉老老。讀者印象中的寶玉，似乎只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孩，連他的奶媽李嬤嬤也不受他的待見。其實，寶玉不喜歡那些婆子，是因為婆子們的做派令他討厭。他對劉老老確有幾分喜歡，大概因為劉老老竟有本事信口開河講一些寶玉喜歡的話，待人接物也機智有趣。

賈母、王夫人和鳳姐，這是賈府的三代主婦。三個人的個性和經(jīng)歷大為不同，但在饋贈劉老老這件事上，卻顯示出了一以貫之的厚道。其中，鳳姐的所言所行讓人看到了她的可愛之處，而王夫人也展現(xiàn)了她性格中讓人敬重的一面。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典型的強勢人物。她的心機和毒辣，她的冷酷和貪婪，她的逢場作戲和霸道，在“協(xié)理寧國府”“毒設(shè)相思局”“弄權(quán)鐵檻寺”“變生不測鳳姐潑醋”“逼死尤二姐”等情節(ji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她“嘴甜心苦”，“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1](P853)，其狠毒心腸和狡詐手段常令讀者感到恐懼和厭惡，以致許多人都沒有留意到，鳳姐也有她的人情味。

與對劉老老的熱心饋贈形成呼應(yīng)，王熙鳳對邢岫煙的體貼也不失為佳話。第四十九回曾這樣描寫鳳姐與岫煙的關(guān)系：“邢夫人便將岫煙交與鳳姐兒……鳳姐兒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兒冷眼敁敠岫煙心性行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個極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反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盵1](P607)第五十一回，平兒未跟鳳姐商量，就拿了鳳姐一件“半舊大紅羽紗的”衣裳送給邢岫煙，是因為鳳姐憐貧惜弱、看重岫煙的一面早已為平兒所了解。較之邢夫人的一味嗇刻，鳳姐無疑要高出幾個檔次。

王夫人給讀者的印象有其惡劣的一面，尤其是金釧兒和晴雯兩個女孩的早逝，她都是“罪魁禍?zhǔn)住?。但王夫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壞人”，毋寧說，王夫人確有許多長處，從不吝嗇就是其長處之一。金釧兒死后，她給了金釧兒父母一大筆撫恤金，又把金釧兒的月例一并給了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這樣一些舉動，與邢夫人、趙姨娘等人相比，真可算是天壤之別。這次給劉老老的饋贈，白花花的一百兩銀子，出手是挺大方的。

作為大觀園的保護(hù)人，賈母讓許多讀者打心眼里喜歡。她看出晴雯的聰明能干，把她放在寶玉身邊，正好對了寶玉的心思?！坝虑琏┎⊙a孔雀裘”一節(jié)，如果當(dāng)成寶玉的回憶文字來看，更有一種深情和悲愴的意味，也是對賈母眼力的認(rèn)可或表彰。在賈府被抄之后，“散余資賈母明大義”，足以見出她的深謀遠(yuǎn)慮，也表明了一個事實：平日那個熱衷于享樂、總是帶著孫兒孫女們吃酒行令的老太太，其實成竹在胸，對人生和家族自有其擘畫。她溺愛寶玉，當(dāng)然是其短處，但寶玉的行事可愛，乃是其溺愛的前提，要是寶玉和賈環(huán)一個德性，賈母無疑會持另一種態(tài)度。賈母的為人處世，有她一以貫之的分寸。她送給劉老老的那些名貴保健藥品，真能體現(xiàn)“老壽星”的氣度。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在饋贈劉老老一事上，賈府三代主婦，盡管其性格和人格差異巨大，其和善厚道卻大體一致?！翱犊虼壬?，驅(qū)使我們做的那些普受贊許的好事，和感激所推薦的責(zé)任相比，更是自由隨意，也更無法強求?！盵2](P95)正因為慈善是無法強求的，所以賈府三代主婦對于劉老老的饋贈更顯得難能可貴。

賈府的這種家風(fēng)，即所謂的貴族范兒，構(gòu)成了賈寶玉不可或缺的生活環(huán)境。

三、受饋贈方的回報與社會生活的變遷

在饋贈方與受饋贈方的互動關(guān)系中，受饋贈方也是不容忽略的。

從饋贈方的饋贈意愿來看，受饋贈方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饋贈方眼中卓犖不凡的人，饋贈方之所以提供饋贈，是因為看重這個人；一種是饋贈方眼中身處困境的人，饋贈方之所以提供饋贈，是因為同情這個人。一般說來，前一類受饋贈方，往往更受人們矚目。

東晉郭澄之的《郭子》一書，記載了劉道真的一件軼事。安北將軍劉道真年輕的時候，困頓淪落，捕魚為生。他擅長唱歌和吹口哨，聽的人常常流連忘返。有個年老的婦女，看出他是個有本事的人，加上喜歡他的歌聲和嘯聲，于是燉了豬肘給他吃。道真一口氣吃完，卻并不道謝。老婦人見他還未吃飽，又燉了一只豬肘給他，道真吃了一半，另一半還給了老婦人。后來，道真擔(dān)任了吏部郎，負(fù)責(zé)官員的遴選，老婦人的兒子正做小令史，道真便越級提拔了他[3](P184)。與老婦人的兩只豬肘相比，道真的報答，真的可以用“滴水之恩以涌泉相報”來形容。劉道真的做法表明，那些才具不凡而受恩不謝的人，他們的酬報是不能用世俗的尺度來衡量的。

在《紅樓夢》中，與劉道真相仿的是賈雨村。他一出場就給人抱負(fù)不凡之感。那年中秋佳節(jié)，對月有懷，想到平生抱負(fù)，未能施展，有“玉在匵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之吟；酒添豪興，又口占一絕：“時逢三五便團圞，滿把晴光護(hù)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盵1](P8-9)甄士隱以“飛騰之兆”許之，他本人也同樣以此自期。所以，當(dāng)甄士隱以“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1](P9)助其行色時，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這一細(xì)節(jié)，顯示了賈雨村以豪杰自負(fù)的心態(tài)。

只是，賈雨村對甄士隱的回報卻令人大跌眼鏡?？苛苏缡侩[的饋贈，賈雨村上京趕考，中了進(jìn)士，后來補了金陵應(yīng)天府知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一邊是搶女殺人的薛蟠，一邊是無辜被毆致死的小鄉(xiāng)紳之子馮淵，而所搶之女即甄士隱之女英蓮。這件案子并不復(fù)雜，難的是如果他秉公辦事，觸犯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雖然報答了恩人甄士隱，卻可能會葬送前程。于是他聽從了門子的建議，胡亂判了此案，“便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1](P47)。他之所以“疾忙修書”，無非是趕緊向薛蟠的舅父王子騰邀功。這里，支配賈雨村的是關(guān)于個人得失的盤算，而不是知恩圖報的心理。

賈雨村對賈府的回報尤其令人悚然?！都t樓夢》第三回，賈雨村因給黛玉做過家庭教師，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把他推薦給自己在朝廷做官的二舅子賈政：“這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fēng)，——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yōu)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復(fù)職，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yīng)天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1](P26)賈政是個君子，他對賈雨村的幫助，確乎是盡其所能，賈雨村則是擅長“機變”的角色。賈府得勢時，賈雨村也曾如蠅逐膻，只要有機會就造訪賈政，且總要請寶玉敘談一番，意在與榮國府的這位繼承人保持親密關(guān)系。而一旦賈府失勢，他就不惜落井下石，以圖自保。賈府被抄之前，先是被御史參奏，“主子還叫府尹(賈雨村)查明實跡再辦。你說他怎么樣？他本沾過(寧榮)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回護(hù)一家兒，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腳，所以兩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說如今的世情還了得嗎”[1](P1381)。這里，賈雨村昧著“良心”行事，支配他的仍是關(guān)于個人得失的盤算，而不是知恩圖報的心理。

說到對賈府的回報，與賈雨村適成對照的是劉老老。

一進(jìn)賈府的劉老老是個有幾分膽怯的鄉(xiāng)下老婦人。她的膽怯是有緣由的：與賈府主子的地位懸殊太大，又是貿(mào)然求助，心里不免有幾分忐忑不安。給讀者的感覺，也是憐憫與輕視參半。

二進(jìn)賈府的劉老老扮演了一個“女清客”的角色，讓人聯(lián)想到《金瓶梅》里的“篾片”應(yīng)伯爵。西門慶之所以跟應(yīng)伯爵親近，就因為所有陪他玩的人中，誰也不如應(yīng)伯爵有趣。應(yīng)伯爵的人生信念是：“如今時年尚個奉承”[4](P1037)，“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4](P1038)一個見多識廣的人，拿自己混跡江湖的本事陪西門慶尋歡作樂，效果自然非同一般。據(jù)玳安說，不管西門慶有什么煩惱事兒，“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4](P860)。他是《金瓶梅》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清客或“篾片”。

應(yīng)伯爵是清客，是“篾片”，是陪人玩樂的幫閑。賈府的一群小姐、奶奶和丫鬟，也是這樣看劉老老的。在第四十回，鴛鴦?wù)f：“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盵1](P488)鴛鴦稱劉老老為“女清客”，是對二進(jìn)賈府的劉老老的定位。

“女清客”劉老老沒讀過什么書，卻生來有些見識，談吐風(fēng)趣：“劉老老吃了茶，便把些鄉(xiāng)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給賈母聽，賈母越發(fā)得了趣味”，“彼時寶玉姐妹們也都在這里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1](P477-478)。為了討賈母等人喜歡，劉老老任憑鳳姐、鴛鴦捉弄，不僅一點兒不惱，居然還懂得主動配合，故意說些呆話，或者自嘲。賈母讓劉老老戴花，鳳姐就“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引得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老老不失時機地自嘲說：“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fēng)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作個老風(fēng)流！”[1](P484)劉老老的“清客”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

一般說來，“清客”的人品都不大靠得住。《金瓶梅》中的應(yīng)伯爵，在西門慶縱欲身亡之后，轉(zhuǎn)眼就投靠了他人，還把西門家的內(nèi)幕泄漏給新主子，以換取好處。讀過《金瓶梅》的人，也許會拿應(yīng)伯爵來套劉老老。而《紅樓夢》卻鄭重地提醒讀者：那個一進(jìn)賈府時怯生生的劉老老，那個二進(jìn)賈府時被視為清客的劉老老，當(dāng)她三進(jìn)賈府時，卻是一個令人敬重的俠客——一個始終記得別人的恩情，并且尋找機會來回報的人。

劉老老的知恩圖報與賈雨村的忘恩負(fù)義真有天壤之別。賈府?dāng)÷涞臅r候，賈雨村千方百計掩蓋他與賈府的關(guān)系，而劉老老口口聲聲說的都是賈府對她女婿一家的恩德。她三進(jìn)賈府，一見面就指著青兒對鳳姐說：“我們?nèi)舨徽讨媚棠獭?，“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里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們村里算過得的了”[1](P1451)。一個總是感念別人恩德的人，飲水思源，雖然不一定有報答的能力，但報答的愿望是一直放在心上的。如劉老老所說，他們一家，總是牽掛著賈府的興衰與哀樂。

劉老老也許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可以真的給賈府實實在在的幫助，而不只是有心無力。賈府?dāng)÷浜?，骨肉相殘，巧姐的幾個“狠舅奸兄”，擬把她賣給外藩王爺做妃子。情急之中，幸虧劉老老設(shè)計，將她救往鄉(xiāng)下。劉老老的智謀，來自于她聽說過的民間曲藝，與一個鄉(xiāng)村老婦的身份高度吻合。而她的知恩仗義，不計風(fēng)險，則讓讀者對這個鄉(xiāng)村老婦刮目相看。賈雨村飽讀詩書，卻只知為個人的得失盤算。劉老老以一介村婦，卻仗義行俠，風(fēng)骨錚錚。也許，俠行義舉，本來就是中國民間的美德。劉老老在讓讀者刮目相看的同時，也讓讀者對那些讀書不多的人刮目相看。

賈雨村和劉老老對賈府的回報，當(dāng)然是一種個人行為，卻引發(fā)了社會生活的顯著變動。賈雨村促成了賈府的被抄，加速了賈府的衰敗，使其跌入出賣田產(chǎn)的境地：“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里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余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yīng)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數(shù)千金，作為監(jiān)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并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盵1](P1366)劉老老則改變了巧姐的命運，她的義舉使巧姐避免了淪為骨肉相殘的犧牲品，也使得巧姐有機會重回榮府，父女散而復(fù)聚，正所謂“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村婦，巧得遇恩人”[1](P59)。在《紅樓夢》中，饋贈和回報，不是簡單的人情往來，而是承載著豐富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

結(jié)語

饋贈方和受饋贈方，是依據(jù)經(jīng)濟往來情形劃分出的兩類人物。他們的人格，不因為是饋贈方就一定高貴，也不因為是受饋贈方就一定卑賤?！都t樓夢》的饋贈書寫，既著眼于饋贈一方，寫出了不同的饋贈動機和饋贈方式，也著眼于接受饋贈的一方，寫出了不同的回報動機和回報方式。而林林總總的饋贈和回報，不僅關(guān)聯(lián)著復(fù)雜的人格類型和人際關(guān)系，也引發(fā)了社會場景的重組和社會生活的變遷，其內(nèi)容之深厚博大，由此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