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王珠
《刑法修正案(八)》增設了危險駕駛罪。至此,我國刑法懲治危險駕駛及其肇事行為呈現(xiàn)出危險駕駛罪、交通肇事罪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三罪并存的局面[1]。但立法的完結不代表理論研究的終結,追逐競駛型危險駕駛在社會生活中發(fā)生頻率不低,但最終被認定為危險駕駛的卻少之又少。因此,本文將以競速型危險駕駛罪做為分析對象,具體探討該罪的認定標準。
關于競速型危險駕駛的行為性質是屬抽象危險犯罪還是具體危險犯罪,學界還未達成統(tǒng)一意見。前者是指規(guī)制于刑法范圍內,但不要求有具體危險結果出現(xiàn)的一種危險行為;而后者則與之相反。兩者爭議焦點就在于對罪狀中“情節(jié)惡劣”定罪因素或量刑因素的理解上存有分歧。正如劉紅英教授所言:“當情節(jié)惡劣在性質上屬定罪情節(jié)之時,其本身既可以成為作為犯罪構成該當性要件之客觀行為的組成部分,也可成為相對獨立于行為之外需再另加判斷的獨立的客觀犯罪該當性構成要件要素?!盵2]。故若認為其屬定罪因素,則競速型危險駕駛行為當為抽象危險行為;反之,應認定為具體危險犯罪。
筆者認為競速型危險駕駛屬于抽象危險犯罪,原因在于:第一,伴隨著全球化發(fā)展,傳統(tǒng)犯罪理論已不能很好地回應風險性犯罪,所以必須借助法益保護前置的抽象危險犯理論。如學者言:“競速型危險駕駛的入刑,實現(xiàn)了刑法對法益保護的前置,達到了風險預防早期化的效果。”[3]。第二,對此類危險駕駛的認定區(qū)別于對醉酒型危險駕駛的認定,后者有一個清晰明確的入罪標準,即駕駛人體內所含的酒精含量。若將競速型危險駕駛定性為抽象危險行為,則有利于保護法益、減輕舉證質證成本。反之則會導致諸多因素錯綜交織,在過多案件的訴累現(xiàn)實中,難免會造成“久拖不決”或“付出過度”。因此,將競速型危險駕駛行為以抽象危險行為進行評價更為適宜。
調研數(shù)據(jù)表明,競速型危險駕駛行為的規(guī)定在實務中處于被閑置狀態(tài)。因此有必要通過解釋明晰此罪的犯罪界限,為精準出入罪標準提出參考。
1.競速型危險駕駛打擊范圍是否僅限于具有“飆車”意思聯(lián)絡的行為
在競速型危險駕駛行為入刑前,媒體上廣泛使用“飆車”來形容“追逐競駛”,造成較多人誤以為“追逐競駛”即是“飆車”的同義替換。此類觀點是錯誤的。競速型危險駕駛行為應具有競技、斗氣等動機和追逐、趕超等心理。原因在于:第一,就本罪犯罪構成而言,只要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人是出于故意實施了追逐競駛行為,情節(jié)惡劣,即可構成此罪,行為人事前是否基于“飆車”的意思并不影響本罪最終的成立,故將其視為量罪因素而進行認定更妥。換言之,即便行為人事前并無出于“飆車”的意思聯(lián)絡,但只要在行駛過程中實施了超速隨意追逐或超越其他車輛、頻繁并線等危險駕駛行為,就都可認定為符合競速型危險駕駛的成立標準。第二,“飆車”行為與前述出于競技、斗氣等動機和追逐、趕超心理所實施的違法危險駕駛行為相比,危險程度是一到的,在刑法上自然應作一致性評價。若將前者作為競速型危險駕駛行為的打擊對象,而后者卻能因事前缺乏“飆車”的意思聯(lián)絡而被排除于犯罪之外,甚為不妥。
綜上所述,競速型危險駕駛應為比“飆車”更大一層的概念。此觀點在最高法公布的指導案例“張某、金某危險駕駛案”中已得到了最直接的體現(xiàn)。被告人張某、金某晚高峰時間出于尋求刺激的目的,在上海市某路段駕駛無牌照摩托車,在多處路段超速行駛,在駕駛過程中以超過規(guī)定時速50%的速度隨意追逐其他車輛,且在多個路口闖紅燈,并有頻繁的突然并線、來回穿插等危險駕駛行為。后張某被公安機關抓獲,金某投案自首、如實供述上述事實。法院將張某和金某的行為認定為“追逐競駛?!北M管學界當前對非基于共同意思聯(lián)絡是否可構成此罪的問題尚未有定論,但二人或二人以上基于共同意思聯(lián)絡追逐競駛的,在不考慮其他因素的情形下是必然會滿足“追逐競駛”這一點毋庸置疑。據(jù)張某二人“出去兜兜”“享受刺激感”的供述,可以認定二人是基于共同意思聯(lián)絡而實施的危險駕駛行為。前已述及,從本罪的犯罪構成而言,只要是具有刑事責任的人出于故意實施了追逐競駛的行為,情節(jié)惡劣,即可構成此罪。加之,出于競技、斗氣等動機和追逐、趕超等心理實施的違章駕駛行為,與基于“飆車”意思聯(lián)絡的危險駕駛行為危險程度無較大區(qū)別,由此可知“追逐競駛”并非是對“飆車”的同義。
2.競速型危險駕駛是否為必要共同犯罪
持肯定說的趙秉志老師認為,追逐競駛至少應有兩輛或兩輛以上的機動車,共同以較快車速實施互相追趕的駕駛行為,僅一輛車飆車,即便嚴重超速也不能認定為本罪[4]。而張明楷教授則認為,追逐競駛既可能是二人以上基于意思聯(lián)絡而實施,也可能是由單個人實施[5]。筆者認為,此類危險駕駛行為并非必要共同犯罪,一人也可以完成實施符合此罪構成要件的行為。原因如下:第一,就法條規(guī)定來看,《刑法》第133條并未要求行為人為二人及二人以上。第二,盡管從“追逐競駛”詞義本身出發(fā),可能很容易給人造成追逐競駛必須要二人及以上才可以完成、單人不可能完成整個追逐競駛行為的思考誤區(qū)。但這種觀點忽略了被“被追的一方”完全可能存在不知情的情形,即追逐者出于單方競駛意向與不知情的被追逐者完成了整個追逐過程。因此,一方在對方完全不知情時,與對方追逐競駛并造成嚴重危害后果后,“追的一方”構成危險駕駛罪。此即不存在競速型危險駕駛的共犯問題。
3.競速型危險駕駛是否以超速為必要條件
《危險駕駛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中規(guī)定,一般情形下以超過限定時速的50%作為認定情節(jié)是否嚴重的依據(jù),另外對無證、醉酒駕駛等特殊情形,只要超過規(guī)定時速即可。張明楷教授認為,追逐競駛以具有一定危險性的高速超速駕駛為前提,低速駕駛不可能成立此罪[6]。
筆者認為,對此問題可適當采取一種較為折中的觀點,即競速型危險駕駛應以超速駕駛為必要條件,但對超過的具體時速可作適當?shù)陌俜直认薅?。一方面,競速型危險駕駛具有超過時速行駛的特征,故若行為人在道路規(guī)定時速內行駛,通常情況下仍應被評價為符合安全標準的駕駛行為。倘若把未超速的駕駛行為納入刑法的討論范疇,難以保證不會出現(xiàn)刑法處罰范圍被不當擴大的尷尬局面?!兑庖姟分邪炎眈{、毒駕、無證駕駛等追逐競駛情形規(guī)定為只要超過規(guī)定時速即可的規(guī)定,既降低了相比一般情形下追逐競駛的時速限定,也肯定了這些行為下的追逐競駛對于社會危害性之大,確有可取之處。但對以上情形,在未造成危害后果的情形下,若一旦超速即將其認定為“追逐競駛”難免會顯得刑法規(guī)定過于機械和嚴苛。另一方面,除了以上危害性較大的競速型危險駕駛之外,對于生活中易發(fā)的追逐競駛,如出于斗氣、相互攀比等一般社會心理而競速,若未明顯超過時速且未造成危害后果的情形,其社會危害程度也沒有明顯超出社會公眾的容忍程度以及刑法的必要限度。在刑法謙抑性成為學界的共識的今天,對這些行為動輒用刑法處罰,極可能壓縮行政法制以及其他社會治理手段適用的空間,制約其所具有的價值的實現(xiàn)和功能的發(fā)揮。反之,用一般違法進行行政處罰既避免打擊過寬,又有利于減少司法資源的浪費。
“情節(jié)惡劣”的考量標準是造成危險駕駛罪在實務中認定難的另一個重要因素。筆者擬從主觀、客觀兩方面對“情節(jié)惡劣”進行細化。
1.客觀方面的考量
對“追逐競駛”客觀方面考量包含諸多因素,有必要進行綜合性探討。首先,就時間和地點而言,在人流量大交通擁堵下所造成的危害程度和危害可能性相比人流量小等情形要高得多。同樣,追逐競駛的地點若是在步行街、商業(yè)區(qū)、人行道等人口活動密集的地區(qū),也遠比在郊區(qū)、鄉(xiāng)間道路等地方的危害程度高。實務中如雙方在凌晨時段于人煙稀少的郊區(qū)追逐競駛,沒有造成危害后果,亦無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筆者認為不以危險駕駛罪進行刑法評價更為適宜。其次,需以追逐競駛中的行為為中心進行考量。第一,應注重考量行為人超時速程度及是否有“闖紅燈”情節(jié)。前文述及,追逐競駛不等同于超速行駛,對不同類型的危險駕駛行為應以不同時速限制進行規(guī)定,此處不再贅述。第二,還應考量行為人是否有提高危害結果發(fā)生概率效果的先前行為,如行為人在追逐競駛前是否有過吸食、注射毒品或飲酒等情節(jié)。至于是否有聚眾組織、教唆等情節(jié)都應該納入對“情節(jié)惡劣”的考量中,而對于追逐競駛的次數(shù)問題將其放置于量刑情節(jié)中予以討論更為合適。最后,對危害后果的考量也必不可少。罪的本質屬性決定了任何犯罪必然導致危害結果,即危害結果是犯罪構成的必備要件。盡管競速型危險駕駛屬抽象危險行為,但這并不意味著危害后果不屬于“情節(jié)惡劣”的考量因素。
2.主觀方面的考量
對于此類危險駕駛罪,除了要對行為人危險駕駛時的主觀目的進行考量之外,還應注重行為人在被發(fā)現(xiàn)后或抓捕過程中是否有逃匿、抗拒抓捕等行為。這些行為雖為客觀行為,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行為人對檢查或抓捕的主觀心態(tài)。同理,主觀方面的考量還應包含行為人競速時的一系列危險駕駛行為。競速型危險駕駛行為越多,越表明行為人對國家法律法規(guī)的輕蔑、對社會公共安全的漠視以及對追求自身心理及物質利益的放縱,最終導致嚴重的危害后果。換言之,行為人出于尋求刺激、發(fā)泄、炫技等目的,在公路上單方或雙方基于意思聯(lián)絡而追逐競駛的,即可作為認定其“情節(jié)惡劣”的重要參考。有學者認為應,把行為人歸罪后的態(tài)度納入討論范疇。筆者認為,行為人被抓捕后的坦白及自首情節(jié)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主觀心態(tài),“情節(jié)惡劣”作為競速型危險駕駛罪中的定罪因素,是罪與非罪認定的關鍵。同時,行為人歸罪后的態(tài)度、自首等情節(jié)也應當在量刑時予以考慮。
綜上所述,對“情節(jié)惡劣”的認定作為競速型危險駕駛在司法實務中的重大難題,需要將行為實施過程中的所有因素綜合在一起進行判斷。另外,考慮到立法者有意識地選擇概括性語言來表述犯罪構成,由司法者對立法者表述進行補充,以實現(xiàn)犯罪構成在司法實踐上的“周延性”[7]。采用“情節(jié)惡劣”這種模糊性規(guī)定也是出于法律語言的局限性,刑法的穩(wěn)定性要求決定了它不能隨意修改,亦無法一直變化以適應社會發(fā)展。但考慮到各地區(qū)差異及司法官員能力的參差不齊,為了讓這一認定難題在實務中更具有可操作性,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列舉的方式對實務中出現(xiàn)的屬“情形惡劣”的情形進行總結,從而平衡法的打擊犯罪與維持謙抑,將實務中應予打擊或寬容的行為謹慎區(qū)分開來[8]。
如前所述,對危險駕駛罪中“情節(jié)惡劣”的認定,應結合主客觀兩方面作出判斷。以張某、金某危險駕駛案為例,其一,從張某等人追逐競駛的時間、地點來看易使沿線人口和車輛及交通秩序所面臨的威脅范圍嚴重擴大。行為人追逐競駛時適逢周五晚高峰,人流量大,車流密集,且二人行駛路線長達28.5公里,途經學校、醫(yī)院、大型商場、居民小區(qū)等眾多人口密集場所。其二,張某嚴重違反道路交通安全管理法規(guī)。其駕駛套牌和無牌改裝的大功率摩托車,在人口密集地區(qū)反復并線,導致交通秩序發(fā)生嚴重混亂。由此,張某的行為滿足危險駕駛罪中“情節(jié)惡劣”的認定,兩人均構成危險駕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