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宇辰
近讀陳平原的新書《文學如何教育:人文視野下的文學教育》,發(fā)現(xiàn)該書對人文學的社會實踐可能性做了一次重要的思考。在這個人文學科不敵自然與社會科學而日漸式微的時代,陳平原不只呼吁“理直氣壯且恰如其分地說出人文學的好處”,也用自己的教學實踐和學科觀察,提供了一個人文學“入世”去創(chuàng)造“事功”的方案—文學教育。人文學者通過文學教育的中介,是可以改良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狀況,從而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人心的改造不能量化考評,但這也是當代精神文明建設(shè)一個困難而重要的方面。
人文學歸根結(jié)底是認識人的學問。俄國思想家巴赫金就認為,認識物與認識人需要作為兩個極端來對照。物是純粹死的東西,它只有外表,只為他人而存在,能夠被這個他人以單方面的行動完全徹底揭示出來。而認識人的極致則是在上帝面前思考上帝,是對話、提問、祈禱。人文學因此需要對話的方法論,而一個特色隨之產(chǎn)生,那就是在人文學的研習中,不只認知主體會去理解認知客體,認知客體也會回報以能動性,去影響改造認知主體。文學教育作為人文學教育的一個種類,受教育者也是在和文學文本、文學作家、文學傳統(tǒng)對話,一個人閱讀了文本這一精神產(chǎn)品,精神產(chǎn)品上蘊含的作家心智也會參與對讀者精神的形塑。這種對話以及由此成立的心靈改造,其實就是人文學的事功。
人文學心靈建設(shè)的方法有多種,陳平原談及語文教育時則認為,過于直接的道德說教,過于強烈的倫理訴求,易引起學生反感,效果并不好。如傳統(tǒng)中國雖強調(diào)文學與教化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詩言志”與“文以載道”就大不相同。套用到語文教學,更讓人欣賞的則是風流蘊藉的“詩教”。我想提出“詩教”作為語文教育的一個推薦方法是十分可取的。詩教,其實也就是用文學來進行教育,但這個詞更多地包含了古典的淵源。在春秋時期,孔子被記載下來的言論就屢次提到“詩教”的意義,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又比如談論詩之“興觀群怨”的功能。在上古時期,“詩教”的起源其實是一種外交辭令和政治素養(yǎng),是貴族教養(yǎng)的一種體現(xiàn)。在之后的歲月里,它逐漸有了更多用文章進行人格修持的內(nèi)涵。古代“詩教”借助于文學而使人“溫柔敦厚”,“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它是一種合群的教養(yǎng),縱使有所“怨”,也是怨而不怒的態(tài)度,因而在古代社會里不著一字地規(guī)范了人際、人倫的種種隱曲,而共同體也是這樣得以凝聚的。至于現(xiàn)代詩教,我贊同學者姜濤的歸納:“現(xiàn)代‘詩教’強調(diào)‘內(nèi)面’自由,而二十世紀的革命‘詩教’、集體主義‘詩教’,則提倡‘愛憎分明’,用‘大我’來克服‘小我’,在奔跑的歷史中校正那些‘小資產(chǎn)階級的手勢’?!保ń獫骸督褚?,我們又該如何關(guān)心人類》)如果我們認為現(xiàn)代詩教的傳統(tǒng)可以溯源至波德萊爾的詩歌生命,那么這是一個從世界中醒覺而追求自由的、個體與世界充滿張力的詩歌自我,中國“五四”的覺醒者、鐵屋中的吶喊者們,也在這種類似的情感與境遇中借著舶來的文藝和思想而掀起了社會的更新運動。革命的詩教也在這條延長線上,只是輕重方面有所轉(zhuǎn)移,以加入一個大的洪流。借助歐西資源而有的個人主義式的對自我的肯定,是中國新文學的一個反叛性起點,我們因此也可以說,現(xiàn)代詩教有自我肯定的、自愛的傳統(tǒng)?,F(xiàn)代詩教最終流向了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shè),因而這也是一種發(fā)展出了共同體維系方法的、合群的詩學。自愛與群的聯(lián)合,看似兩端,實則是現(xiàn)代詩教的一體兩面,也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傳統(tǒng)。
但在當下的語境里,自愛的、合群的精神狀態(tài)或許并不是那么普遍。那么當下的氣質(zhì)更可能是什么呢?陳平原有一個觀察,那就是當代的一些文藝更傾向于回到內(nèi)心生活,而這可能是一種社會中主體普遍的無力感所致。這是一個文學史上屢次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在無力改造客觀世界的時刻,人們就向內(nèi)收縮,回到了內(nèi)心。內(nèi)心的深淵或富礦的挖掘,帶來了某種繁華到頹廢的先鋒美學,而內(nèi)心的沉溺也在加劇人際聯(lián)結(jié)的衰弱, 如果是這樣一個渙散的、無力的,但是同時又極度焦慮和恐懼失敗的年代,我們可能確實需要對自愛合群的詩教做一些召喚。但在討論這個話題之前,應該用更詳細的談論說明一些中國社會精神上的當代特色。
新世紀以來,對中國人精神面貌的討論從未停止。我注意到很早就有了學者借助德國思想家馬克斯·舍勒的理論對所謂“怨恨”心態(tài)的探討。舍勒對“怨恨”產(chǎn)生機制的描述富有啟發(fā)。在他看來,怨恨來源于比較,因比較而嫉妒,因嫉妒而不能達到預期,長期無能就導致怨恨。舍勒承認,社會中的個體之間不可能不比較,但有兩種比較:一種是雖也在比較,但不會因比較結(jié)果而定義自我或懷疑自我的意義;另一種比較是必須比較勝利才能覺得自我有意義,后一種比較容易產(chǎn)生怨恨。而現(xiàn)代倡導平等和競爭的市民社會,因其表面上的機會均等給人希望,而實際上隱藏著巨大的差別, 所以最容易滋生怨恨。而舍勒作為一個基督徒則認為,能讓人覺得自己有意義,且不是因為比較勝利才有意義,從而真正自愛的東西是信仰上帝。因為信上帝的人能夠和上帝溝通同在,所以他知道自己本就有價值,不是和別人比較來找價值。這樣的人愛自己,安排自己在自己的位分上實現(xiàn)價值,并且可以愛他人?,F(xiàn)代西方市民社會的仁愛道德,則是基于怨恨。
但比舍勒的抽象分析更讓人警醒的是把怨恨的生成機制帶入當下社會觀察。正如學者成伯清指出的,改革開放以來,先是在向自由競爭過渡的階段有了更多的嫉妒,在這個自由競爭的窗口期漸漸關(guān)閉的今日又有了更多的怨恨。怨恨永遠是和無力感相關(guān)的。當那個階層流動的通道尚還暢通,比如人們可以通過高考或經(jīng)商等途徑改變命運時,怨恨不太普遍。但是如果上升通道越來越少,人怎么奮斗都可能是失敗多于成功,那么焦慮和怨恨就隨之暗結(jié)。這樣就可能會有更多共敵的身份政治產(chǎn)生。也就是說,人們因為共同的恨、共同敵視一個事物而聯(lián)結(jié)起來。這讓人擔憂,因其可能有的派性、恨意、破壞,且自古以來仇恨從來沒有建成過一個新天地。如果在內(nèi)卷的、焦慮的時代,在過度競賽且沒有自愛教育的時代,人們可能會因為害怕失敗而習得一系列負面的人際技能, 會有越來越多階層的、性別的、城鄉(xiāng)的對峙,那么有沒有可能改善呢?社會科學和公共治理會提出各種微觀制度和具體調(diào)控的改良方案,但是人心的引導和慰藉更需要的是教育發(fā)揮作用。這其中,就有教人“自愛”和“合群”的詩教傳統(tǒng)。
自愛和自戀不同,自愛源于相信自我有價值,但是在與他者的聯(lián)系和共處中有此確信。這種自愛的態(tài)度,文學可能教會人們。如當代小說《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年少時被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啟蒙,向往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一生出走與追求。而《平凡的世界》可以體現(xiàn)文學良好的建設(shè)性,因?qū)O少平是一個并沒有一夜暴富或登上巔峰的主人公,但他志存高遠而不自我迷戀,非常健全地活在人際的關(guān)聯(lián)里,也擁有愛他人的能力。文學的啟蒙教育不只給人理想,給人遠方的世界,而同時它還給人自我調(diào)整的能力、寬闊而富有同情的心、面對人生起伏的良性心態(tài)。這也是《平凡的世界》給一個時代的大眾的撫慰。但除了文學榜樣的激勵作用外,文學教育或“詩教”還另有深意。一個人讀文學,其實是在和作者的心靈深入對話。通過文學閱讀理解了他人的靈魂深處,互相對話辯難,交換心靈的經(jīng)驗,會幫助讀者建設(shè)心智。被文化傳統(tǒng)所教育的人,與文明中的許多優(yōu)秀心靈同在,他們學會了更好地處世和安頓自我,背后依靠的也不再是單薄的小我,而是一個文明共同體,這是對人性的最大肯定,是信心的來源。共同體如能相互理解, 因共享文化基因而凝聚,也可能通向一種“詩可以群”的建設(shè)。
由此,我們看出面對當代中國人精神狀況的困境,在務實性的體制調(diào)試和治理改良之外,人文學的文學教育實踐也是一種重要的滋補方法。其實,包括文學教育在內(nèi)的人文學教育,它更接近于一種教人“ 幸福” 的能力。幸福不是一門技能,得到幸福無所謂捷徑,反而,得到幸福與經(jīng)歷困難和挫敗、與忍耐和參透人生的晦暗、與認清世界然后仍然愛世界有關(guān)。幸福是心靈建設(shè)的果實,而哪里有淺白的、可以輕易算出投入產(chǎn)出比的心靈建設(shè)呢?文學滋養(yǎng)的心靈,并不是簡單的積極向上天真樂觀,一顆健全的心也是復雜有機的心,它不會對痛苦無知無覺,但卻可以有一種超越的努力。
舉例來說,人的本質(zhì)是什么,這是一個文學的主題。關(guān)于此,我常常溫習文學家卡夫卡的箴言,他曾這樣寫道:
誰若棄世,他必定愛所有的人,因為他連他們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開始察覺真正的人的本質(zhì)是什么,這種本質(zhì)無非是被人愛。前提是,人們與他的本質(zhì)是相稱的。(卡夫卡:《對罪愆、苦難、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觀察》)
這段話討論人類的愛。如果一個人的本質(zhì)是被人們愛,而前提“ 人們與他的本質(zhì)是相稱的”卻不成立,也就是說人們并沒有愛他,那又怎么辦呢?一個人希望通過獲得他人的愛來完成自己,但沒人配合。而對人的本質(zhì)是被愛的察覺,是做出愛一切人因而“ 棄世” 的決斷后獲得的。因愛所有人而棄世,也是因為世界的現(xiàn)狀和“愛一切人”的處世決斷根本不相稱。這段話纏繞著愛與被愛的經(jīng)驗和反思:愛一切人者只能不要世界,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人的本性需要被愛,但這個被愛無法獲得??ǚ蚩P(guān)于愛的陳述,帶著整體性的絕望判斷。
本雅明曾說:“要恰如其分地看待卡夫卡這個形象的純粹性和它的獨特性,人們千萬不能忽略這一點:這種純粹性和美來自一種失敗,導致這種失敗的環(huán)境因素是多重的。我們禁不住要說:一旦他對最終的失敗確信不疑,每一件在途中發(fā)生的事情都如同在夢中。再沒有什么事情比卡夫卡強調(diào)自己的失敗時的狂熱更令人難忘。”( 本雅明:《論卡夫卡》)其實我們可以對照上述材料而得到一個認識:卡夫卡的失敗來自一個確認—他不會被愛。不被他人愛的人是無法完成自我的人,所以他是失敗的。他一生帶著一種受害狂的熱烈在言說這場失敗。人要自愛才不怨恨,要自愛才能愛人。由此來看卡夫卡的文學方式,令人震驚,仿佛從一處枯竭的井泉里意外誕生了豐饒的生命。他確定自我不會被他者愛,但是用極野蠻的執(zhí)拗來言說這個困境,為什么有此不竭的蠻力?這就是文學的意義所在。文學讓人意識到自我的可貴處,讓人有根底地自愛, 因此不能在情感上枯竭,反而不斷在受難中吁求。對絕望的不竭言說背后,是深厚的人道主義困苦。為何要顯影世界和心靈的暗面?因為顯影本身就是一種呼救, 越是干癟的表象下面,偏執(zhí)狂強悍的呼喊越高亢。
當代人恐懼失敗,而卡夫卡狂熱地咀嚼自我的失敗,詩教由此被推到一個高度:不只是表現(xiàn)愛、人情、溫暖的文學有意義,那些誠實的、從無路中挖出路來反抗絕望的文學,也有意料之外的撫慰和解釋力量。詩教也不一定只要溫柔敦厚,它有時是神奇的本質(zhì)直觀,讓人在當頭一棒后理解了世界上多一些深一些的事情,這未嘗不讓人明智、被療愈。確如陳平原所言,真的研習人文學得從人生憂患上用功,是不能太富貴、太精英、太順暢的。如能深入體察和理解當代某些癥候性的普遍感受的因由和層次,一種解救的希望、心靈的建設(shè),是可以期待的。世界是那樣正負面經(jīng)驗的參差,如果直面困頓且知道自愛的重要,把自愛的源泉開掘在對世界復雜性、悖論性乃至殘酷處的了悟上,這將可能是一種深厚的理解之愛,它背后是更高級的心靈的健全。所以最后我們不妨回到穆旦代表的“現(xiàn)代詩教”傳統(tǒng)中,他說:“在犬牙的甬道中讓我們反復/ 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 是一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 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出發(fā)》)一個理解豐富的痛苦的詩教,擁有更多維護正面人性的可能,而兼顧學科建設(shè)與詩教精神,表現(xiàn)出對人間的關(guān)切與情懷,正是人文學視野下好的文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