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職、本分、坦白的父親,有一天平靜地坐上獨木舟,開始了漫長又孤寂的漂泊生涯。他沒有遠離,沒有失蹤,和家人、社群若即若離,直到兩鬢斑白。沒人知道他出走的原因,也沒人知道他何時會上岸。關于他的一切眾說紛紜,流言蜚語叢生。關于父親的出走,構成了文學史上一個永恒之謎——何為河的第三條岸?這就是巴西作家羅薩的短篇小說《河的第三條岸》的梗概。
盡職、本分、坦白,這是外界給予父親的評價。這個評價是經(jīng)過時間充分檢驗后的結果。盡管母親掌管著家庭,但父親依然是盡職之人,而且性格平和,待人坦誠?!皳?jù)我認識的幾個可以信賴的人說,他從小就這樣。”日久見人心,說明父親不是虛偽之人,他的人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這樣一個本分老實無故事之人,作為主人公,簡直就是小說的殺手。而經(jīng)驗告訴我們,一切不會那么簡單。果然,在羅薩不動聲色的筆下,我們感受到了一個沉默內斂的好父親形象,也隱約察覺到了一絲不安。是什么導致的不安呢?
是船。船是工具,是載體,是水上之物,意味著距離和遠方。有了船,故事啟航了?!案赣H竟自己去訂購了一條船。”“竟”,說明父親這一行為的反常性。我們能感受到某種突然、意外、驚訝的東西悄然而至。一個常年生活在陸地的人為什么突然要打造一條船?他是去做漁夫或獵人嗎?還是離家遠航?懸念就此拋出。
父親對船的要求很嚴格,不僅要求必須用含羞草木特制,堅固得能在水上漂二三十年,而且大小恰好供一個人使用。平淡無奇的敘述背后細思極恐,無不在透露一個男人隱秘的內心:或許他早就謀劃這么一天了,內心琢磨這個計劃許久了,甚至早就做好拋妻棄子的打算了。
那么盡職、本分、坦白的父親的良好人設,在他劃著獨木船離開陸地的那一刻起,已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的、讓人費解和匪夷所思的父親形象。而且更為可怕的是,在愿望實現(xiàn)的那天,這個男人依然是平靜的。他既沒為逃脫家庭束縛而感到興奮,也沒為拋家棄子而感到哀傷。他越是平靜,越讓人感到不可捉摸,甚至詭異和可怕。
或者妻子早已洞悉了丈夫的內心,“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遠別回來。”我相信這只是妻子對丈夫出走的負氣之言,她不相信他不回來。讓她沒想到的是,一語成讖,他還真沒再回來。關于男人的出走,霍桑的短篇《威克菲爾德》提供了另一個駭人聽聞的版本。一個叫威克菲爾德的倫敦男人,在一個平淡無奇的黃昏,像往常和妻子告別,毫無征兆地離家出走,住到隔壁街道租來的房子里,整整二十年沒回家。二十年后,他又突然回到家里,“仿佛才離家一天似的”。威克菲爾德的出走,是他按部就班的人生以及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中一次偏離,同時也可視為對社會既有秩序的一次無聲的反抗。他為這次反抗付出了整整二十年的代價。和《河的第三條岸》中的父親一樣,他們的反抗方式都是溫和的、沉默的、內斂的,甚至帶著一絲不為人知的感傷。這也是兩個小說最打動人心的地方。
父親終于出發(fā)了。一個男人終于沉默著走向了那條船,踏入了時間的河流。吊詭的是,父親示意“我”跟隨他一起出去。我們知道,這是一條獨木船,只能容身一人。父親不可能不知道。“爸爸,你會帶我上船嗎?”面對兒子的請求,父親明知不能,為何還要帶我一起出門呢?這是羅薩留給讀者的又一個謎團。父親的這一行為有何寓意,難道僅僅是讓兒子目送他離去,見證新生活的開始?
“船的影子像一條鱷魚,靜靜地從水上劃過?!边@個比喻實在太生動形象了。沒有什么比鱷魚更適合此刻的獨木舟。此時的鱷魚靜伏于水,或許眼里還含著淚水。他就這樣離開了家人,離開了彼此熟悉的社群,開始了水上的漂泊,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如果僅僅是離家出走還沒那么匪夷所思,父親并沒有走遠。他不過是將家換了個地方,從陸地搬到河流,那個世俗意義的家變成了只能容身一人的獨木舟。父親的這一古怪行為嚇壞了所有人?!坝H戚、朋友和鄰居議論紛紛。”因為從來沒人見識過這樣的事情。
“我是憑借不為他人所知的那部分自己而活著。”回味彼得·漢德克這句話,似乎能給《河的第三條岸》某種啟示。父親的“不為他人所知的那部分自己”,對陸上的人而言,恰好構成了無形的陰影和挑戰(zhàn)。母親為此感到了“羞辱”,而外人則認為父親“瘋了”,甚至還傳出他可能得了某種可怕的疾?。轱L?。蛟诓聹y他是在兌現(xiàn)向上帝或者圣徒許過的諾言。因為隔著河岸,陸地—河流形成了彼此隔絕的空間,兩個空間無法進行有效的溝通,這才讓可怕的流言蜚語有了寄身之所。
再回到小說的開篇,“盡職、本分、坦白”這些無一不是外界對于父親長期觀察后的評價。那時的父親和社群不存在任何的“視覺缺口”。他置身于透明的社群之間,被人觀察、評價、議論,反之亦然。透明意味著沒有曖昧、沒有陰影、沒有隱私,沒有視覺盲區(qū),它以消除“未知”為己任。然而河流上漂泊的父親與陸地的社群存在著天然的視覺盲區(qū)。此時的父親已經(jīng)獨立社群之外,他與外界的距離不僅是物理空間上的,還有心靈上的。當獨木舟不再處于人群的窺視范圍和交流范圍之內,意味著他的一切都不再“透明”。所有的流言蜚語都是源于透明社群對于“未知”的焦慮和恐慌。“透明社會容不下任何信息和視覺的缺口”①(韓炳哲語),河上的父親與陸地的距離,讓父親在僅容身一人的獨木舟上頭回獲得了生命的自主。在這狹窄的物理空間,父親也許體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自由。我甚至相信,“恰好供一個人使用”是他有意為之的結果,目的就是要獨享這份空間和自由。
為了這份自由,他再也沒踏上陸地一步。對于岸上的人來說,父親“像一條棄船,孤獨地漫無目的地在河上漂浮”。然而這不過是陸地人的看法而已,對于河上的父親而言,那近在咫尺的陸上,何嘗不是一塊棄地?人們總是習慣用自己的價值觀去評判周遭的一切,假如遇到與自己不同的觀點,便加以排斥或譴責。甚至為了“少丟一點臉”,希望他能到別的地方去。然而正因為有了距離,才有了審美意義上的注視,才有拉開煩瑣的日常生活的空間。這個距離是超越世俗生活的。如果羅薩繼續(xù)這樣寫下去,也未嘗不可,但將是一篇充滿象征意義的小說,僅此而已。但羅薩之所以偉大,在接下來的描述中,把即將神化的父親再次拉向了人間煙火,他不是神,是人。既然是人,平凡血肉之軀,就要吃喝拉撒。一個人在獨木舟上怎樣生存?這時作家必須用強有力的細節(jié)讓讀者信服。所以,羅薩馬上寫到了食物和衣服?!拔颐刻焱盗耸澄飵Ыo他”。這是偉大的細節(jié)。是“玉米餅”“香蕉”“紅糖”讓人再次相信了羅薩,并重新恢復了小說的生命力。
卡爾維諾在《樹上的男爵》描寫了十二歲的柯西莫自從爬上樹之后,再沒下來過,在樹上度過漫長一生??雌饋磉@是一個荒誕的小說,然而接下來,卡爾維諾不遺余力地詳細描述了柯希莫如何逐漸適應樹上的生活,怎樣將狩獵得來的動物皮毛做成衣服,在樹上搭建舒適的房屋、引流泉水來解決自己的飲用水問題,與動物們協(xié)商獲取食物等日常生活……正是這些日常生活細節(jié),構成了《樹上的男爵》堅固牢實的物質基礎。從而使小說從“虛”走向“實”,走出了《魯濱孫漂流記》的傳統(tǒng)窠臼,在現(xiàn)代小說的意義上開疆拓土,用傳統(tǒng)敘事手法隱喻出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的生存狀況和精神困境。這些都建立在柯西莫掌握樹上生存技能的基礎之上。沒有這些,小說就變成無根之樹,無水之源。
偉大的作家不僅要塑造非凡的人物,同時也要展示非凡人物的“普適性”?!捌者m性”是“非凡”的物質基礎和可信條件。羅薩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小說中的“我”充當著窺視者、觀察員、信息傳遞員、食物運輸工以及精神傳承人的角色。不能不說,“我”很勝任這份工作,尤其在食物運輸上,“我把食物遠遠地拿給他看”“放在堤岸的一個小石穴”避免動物偷吃以及雨露淋濕,這里需要注意的是距離,“我”不是近距離遞給父親食物,而是遠遠地,這樣做顯然顧及到了父親的尊嚴和顏面。
此時的父與子,無形中達成了某種情感上的默契。甚至連母親也默默參與進來。她對于兒子給丈夫偷送食物的事情心知肚明,但沒阻攔,反而暗中加以幫助。顯然她對丈夫回家還抱著一絲幻想。那個盡職本分的丈夫從這個家庭缺席之后,繁重的農(nóng)活和買賣都落到了她頭上,她勉為其難,只能求助于他人。這個時候,父親在家庭的重要性終于體現(xiàn)出來了。不僅是出于家族尊嚴,還有現(xiàn)實生活的需要,母親比誰都迫切需求父親回家。于是母親開始了嘗試各種召回丈夫的辦法。最先出場的是牧師,“應母親的請求,一個牧師穿上了法衣來到河灘,想驅走附在父親身上的魔鬼”。代表宗教信仰的牧師命令父親“停止這種不敬神的頑固行為”。漂泊的父親不僅讓他們感到不安,還感到惶恐。河上的父親和陸上的社群此時已經(jīng)有了隔膜。父親不再屬于“透明社會”的一員,他的一舉一動對他們都構成了終極意義上的困惑,透明社會不能容納任何難以定義的東西,就好比需要所有人舉手表決齊聲鼓掌的時刻,沉默也會被視為無法原諒的罪行。加繆在《局外人》中一再告誡我們,現(xiàn)代社會依然存在著一個人僅因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表露出悲痛就有被判處死刑的危險?!安痪瓷瘛笔悄翈焼蜗蚨葟娂咏o父親的罪名。在牧師眼里,父親顯然已成異端。作為異端的父親是牧師無法容忍的。父親的沉默雖然讓牧師無功而返,但卻讓他的名聲多了一道“不敬神”的污點。這個罪名雖然還不至于要命,但已經(jīng)足以危險了。
更危險的接踵而至。這次母親叫來了士兵,直接對父親做出了脅迫。雖然小說輕描淡寫,不過“想嚇嚇父親”,但我們仔細想想,士兵只是站在河邊對父親進行一番溫和友好的勸誡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何士兵走后,河上的父親與陸上的人距離越來越遠呢?兩個士兵雖然無功而返,但他們必定做出了什么讓父親感到畏懼和害怕的舉動。因為士兵走后,“父親從遠處漂流而過,有時遠得幾乎看不見”,這說明與人保持足夠遠的距離才能讓他感到安全,才能逃脫“不敬神”的帽子和子彈的威脅。而且父親變得比以往更小心警惕,沒人能靠近他,連想搞突襲偷拍的記者也失敗了。父親不想成為新聞人物,不想上頭條,不想成為展示社會的消費對象,他只想在河上安靜地漂泊,獨享一人的孤獨。這不是一場行為藝術的表演,而是對人生一次哲學意義上的思考。牧師、士兵、記者,這些分別代表著宗教、道德、權力的勸誡者們,在他面前全部失敗了。
父親依然漂泊在河上,他勝利了。這是父親抗爭得到的勝利。這勝利來之不易。也許父親和卡爾維諾筆下的柯西莫一樣,他同樣懂得這個道理:
集體會使人更強大,能突出每個人的長處,使人得到替自己辦事時極難以獲得的那種快樂,會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悅,為了他們值得去爭取美好的東西……在大家的心中有一個需要解決的共同問題,每個人都把它放在其他個人利益之前,而且從其他許多優(yōu)秀人物的贊同和敬佩中得到了滿足與報償。……當那個共同的問題不存在之后,集體就不再像從前那么好了,做一個孤獨的人更好一些,而不要當首領。②
羅薩筆下的父親甚至比柯西莫更早認識到這個問題,做一個孤獨的人未嘗不好,至少比生活在“透明社會”要自由、獨立得多。此時只能容身一人的獨木舟,不僅僅承載著人類沉重的肉身,也是人類靈魂的棲息之所。在獨木舟上,沒有窺視,沒有他者的目光,沒有“透明”的暴力。漂泊即存在,漂泊即思索,漂泊即自由。獨木舟也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獨木舟,而是思索之舟。
加繆《西西弗斯神話》中,被眾神懲罰的西西弗斯,每天必須推著巨石上山,西西弗斯明知巨石推上山頂?shù)哪且豢?,巨石就會滾下山去,一切都會無功而返,但他依然無怨無悔,全力以赴。因為他明白,生命的意義并不只是體現(xiàn)在巨石登頂?shù)哪且豢?,推著巨石迎難而上的過程,同樣證明了人類的精神和力量。《河的第三條岸》中的父親同樣如此,他本可以遠離這里,離開意味著撇開責任、義務和世俗的煩惱。然而父親沒有遠離,始終和河岸、社群以及難以忍受的世俗生活保持著聯(lián)系。他本可遠離這些,但他沒有那么去做。父親的堅守,某種意義上和西西弗斯一樣偉大。
那旁人是否能理解他的這種堅守呢?父親抗爭得到的勝利又有什么意義?這是羅薩再一次向人類發(fā)出的詰問。即使主人公“我”,那個“我覺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親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看到苦行僧般的父親,他的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也同樣感到了不解和困惑。生命的意義到底該由誰來定義?是外界的道德世俗標準還是由自己決定?當我們?yōu)楦赣H的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并感到惋惜時,是否在意過父親內心的感受?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父親會為自己感到惋惜嗎?如果沒有,那所謂的“廢棄”和“空寂”對于父親而言又有什么意義?這是人類的悲劇。
好萊塢電影《荒野生存》改編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叫克里斯托弗的年輕人,從小家境優(yōu)渥,是亞特蘭大私立名校的優(yōu)等生,一切前程似錦。但是,他從學校畢業(yè)后,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放棄令人羨慕的工作,把存款捐給慈善機構,去阿拉斯加尋找自我。在家人的勸阻聲中,他毅然踏上了回歸自然的漫漫長路,成為名副其實的流浪者,最后成了一名殉道者。
相信現(xiàn)實生活中不乏類似克里斯托弗、查爾斯(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主角)式的人物,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踏出第一步,因為那一步代價太大,和“正確”人生軌跡背道而馳,在強大的世俗面前,只能將愿望懸置,隱藏。小說中“姐姐結婚了”,母親卻不想舉辦婚宴。不想辦婚宴的原因不言而喻。隨著姐姐的兒子出生,全家再次來到河邊,高舉嬰兒,試圖用家庭的溫情來感召父親。在打完宗教、權力、道德、輿論的牌后,親情是最后一張牌了,然而父親沒有出現(xiàn)?;蛟S那個消瘦、虛弱、黝黑且一頭蓬亂頭發(fā)的父親,就躲在某個隱秘的角落,默默注視著岸上的一舉一動。他在承受,在忍耐,在煎熬,幸福近在咫尺,只需向前一步,登上陸地,回歸家庭,回歸正常的人生秩序即可。然而父親再一次拒絕了。他再次對他的幸福生活做出了否定。這不是世俗意義的否定,是精神困境的突圍。
那么人類的困境到底是什么呢?名聲?自由?財富?健康?家庭?愛情?父親在它們面前統(tǒng)統(tǒng)投了反對票。在父親看來,這些都是構筑人類困境的圍墻。正如尼采所言,人類靈魂的深刻、壯麗和堅強恰恰要感謝在否定者身邊的棲息③。父親否定了世俗幸福意義,他再次戰(zhàn)勝了自己。
姐姐和丈夫搬走了,哥哥也進城了,連母親最后也搬走了。所有人都放棄了努力,只有“我”一個人留了下來,原因是河上漂流的父親需要我。當然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我和父親一樣,也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之中。為此,“我”甚至沒有考慮結婚。羅薩似乎在給父親安排一個理想的精神繼承人。盡管父親從沒要求我這樣做,“我”依然堅守了下來。一個堅守河上,一個堅守陸上,遙遙相望。對于“我”來說,我因不清楚父親漂泊的動機而感到罪過;對于父親來說,那片熟悉又陌生的陸地,已然成了一片文明的廢墟,他對這片精神的廢墟做出了堅決的否定。此時父親與我的距離,不是在拉近,是越來越遠。兩個身處困境的人,卻沒法進行精神意義上的交流。你不懂我的語言,我不懂你的沉默。這是人類的悲劇。而小說在這里也有了微妙的反轉,那就是父親的形象,由一個受牧師詛咒的異端,突然變得像“諾亞一樣聰慧”。人在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面前,要么毀滅它,要么將其神圣化,進行頂禮膜拜。父親經(jīng)歷了毀滅到重生。他再次戰(zhàn)勝了自己。而人類再次顯示出了它的愚昧和無知。
隨著時間的流逝,父親越來越衰老,甚至連“我”頭發(fā)也漸漸灰白。我們常將時間比作河流。人在時間的河流中不過一個毫不起眼的浪花,一瞬即逝。生命在時間的河流中悄然流逝。沒一個人能在這條時間的河流中永恒。于是我們看到兩個各持執(zhí)念的人,陷入了時間的沉默。陸上的兒子期待破解漂泊之人的內心密碼,等待父親的歸來;父親則期盼兒子的頓悟。而那一刻終于到來,兒子仿佛明白了父親,“爸爸,你在河上漂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來吧,你不是非這樣繼續(xù)下去不可……回來吧,我會代替你,就在現(xiàn)在,如果你愿意的話。無論何時,我會踏上你的船,頂上你的位置?!备赣H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拒絕上岸,仿佛就是在等待兒子的這句話。久違的父親終于又出現(xiàn)了,他與河岸越來越近,與兒子越來越近,他甚至向兒子揮舞著手臂(再次回到上文說的距離,此時應該是父與子距離最近的一次,仿佛近在眼前),這個動作顯然蘊含了某種欣慰的積極的心理暗示。兒子終于理解了自己,明白了他這么多年漂泊的意義,父子之間搭建起了心靈交流的橋梁,于是他接受了兒子的提議。然而戲劇化的一幕出現(xiàn)了,“我害怕極了,毛發(fā)直豎,發(fā)瘋地跑開了,逃掉了”,兒子為什么最后關頭反悔和落荒而逃呢?這是小說最意味深長的地方,“我不該這樣,我本該沉默”,兒子很快為自己的提議感到懊悔。
兒子為什么懊悔?因為那一刻的頓悟,讓他真正理解了父親,父親窮其一生尋找的“河的第三條岸”,那就是一個絕對理想化的世界,一個自我構建的烏托邦,一條永遠無法抵達的河岸。別忘了,那條只能容身一人的獨木船,騰出的位置,正等待他去繼承。對于此時的“我”而言,這個騰出的位置無異于人性的黑洞。這個黑洞會吞噬一切。兒子的落荒而逃,寓意著他內心與父親共同隱秘搭建的“第三條岸”不復存在了。他和父親依然隔著“第三條岸”,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河的第三條岸,正是人類心靈的巴別塔?!?/p>
2021年9月5日 長沙月亮島
【注釋】
①③[德]韓炳哲:《透明社會》,吳瓊譯,中信出版集團,2019,第7、9頁。
②[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第126頁。
(鄭小驢,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