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素娟
《圣伯丁年代記》 (The Annals of St-Bertin)作為加洛林時代的代表性史書,記載了9 世紀中期以后加洛林王朝尤其是西法蘭克王國的歷史,內(nèi)容涵蓋范圍從830 年到882 年,是有關9 世紀法蘭克王國尤其是禿頭查理統(tǒng)治下西法蘭克王國歷史的重要資料。西方歷史學界對這一史料進行過大量的考證和辨析,其中成就最大者當屬英國著名女歷史學家簡內(nèi)特·L·納爾遜 (Janet L. Nelson)教授。1986年,她發(fā)表題為 《圣伯丁年代記》的論文,從歷史的角度討論了史學界關于這一史料的爭議,重新構(gòu)建了歷任作者尤其是普魯?shù)翘釣跛购团d克馬爾的寫作背景、意圖及寫作特點,認為 《圣伯丁年代記》并非加洛林統(tǒng)治者用于政治宣傳的工具,其目標讀者并非同時代人,其對后世歷史學家的作用遠比對同時代人的影響力更大。①此后,納爾遜教授又發(fā)表兩篇論文 《兩位王子的故事:加洛林王朝年代記中的政治、文本與意識形態(tài)》與 《蘭斯的興克馬爾論國王的形成:以 〈圣伯丁年代記 (861—882)〉為中心》,探討 《圣伯丁年代記》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豐富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實踐。②1992 年,納爾遜教授將 《圣伯丁年代記》譯成英文并撰寫長篇序言,梳理其產(chǎn)生的背景、作者、內(nèi)容、編著方式及版本信息,該著成為中世紀史研究者探究這部史料的重要參考資料,在西方學界受到高度評價。③
近年來,中國學者開始關注這部史料并取得豐碩的研究成果。2021 年初,東北師范大學王晉新教授發(fā)表 《〈圣伯丁年代記〉探微》一文,梳理了這部史書的基本面貌,認為它是 “一部私人著述與教會著述兩種特性兼具的歷史文獻”,并從基礎性與和核心性、權威性、獨特性等方面總結(jié)了其史料價值。④2021 年8 月,暨南大學李云飛教授出版 《圣伯丁年代記》中譯本,介紹了這份史料的名稱、作者、不同部分的特點、寫作方式,探究其可信度,對不同抄本、編譯本和譯本予以說明,并在譯著中還對 《圣伯丁年代記》做了大量的批注。⑤另外,在一些論及中世紀早期西歐史料與史學的文章和著作中,這部史料也時常被提及,如復旦大學趙立行教授在 《西方史學通史 (第三卷):中世紀時期 (公元5世紀至14 世紀初)》⑥一書及論文 《加洛林時代的史學形式及其價值》⑦中,將其作為加洛林時代史學的一種形式進行介紹。東北師范大學朱君杙副教授在《從王室宮廷到大主教區(qū)——論加洛林時代大年代記修撰中心的轉(zhuǎn)移》與 《加洛林時代歷史文獻的政治傾向性》文中,分析了 《圣伯丁年代記》寫作地點的轉(zhuǎn)移以及寫作中體現(xiàn)出的政治傾向性。⑧
本文試在國內(nèi)外學者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探析 《圣伯丁年代記》這一歷史文獻的書寫與作者立場、宗教氛圍、政治形勢之間的關系,并由此論及加洛林時代年代記寫作的特點,以期深入探索加洛林王朝史學發(fā)展的特點,豐富對中世紀早期西歐歷史的了解。
《圣伯丁年代記》因其最初版本的發(fā)現(xiàn)地而得名,是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 (Royal Frankish Annals)的續(xù)篇之一,與描述東法蘭克王國歷史的《福爾達年代記》 (The Annals of Fulda)比肩而立。其所載內(nèi)容起于830 年,終于882 年,時間跨度長達52 年。學術界普遍認為,其寫作者先后有三位:虔誠者路易王朝宮廷牧師富爾克 (Fulco)、特魯瓦主教普魯?shù)翘釣跛?(Prudentius of Troyes)和蘭斯大主教興克馬爾 (Hincmar of Reims)。
第一任作者富爾克寫作了830—835 年間的年代記。虔誠者路易統(tǒng)治初年,負責年代記寫作的是宮廷首席牧師希爾杜因 (Hilduin),富爾克曾在他的手下接受相關訓練。830 年,一批加洛林貴族發(fā)動反對虔誠者路易的叛亂。因為支持叛亂,希爾杜因被革職,由富爾克繼任為宮廷牧師,同時續(xù)寫年代記。833—834 年,法蘭克帝國貴族發(fā)動反對虔誠者路易的叛亂,富爾克選擇效忠虔誠者路易。835年,萊姆大主教艾博因為參與叛亂被撤職并投進監(jiān)獄,富爾克繼任萊姆教區(qū)大主教。 《圣伯丁年代記》拉丁文版的編者列維蘭結(jié)合語言風格、人名地名的使用,認為835 年是富爾克寫作的截止時間。⑨納爾遜教授認為,830—835 年間 《圣伯丁年代記》也可能并非富爾克一人所作,而是由其領導的團隊完成。⑩
特魯瓦主教普魯?shù)翘釣跛故?《圣伯丁年代記》的第二任作者。學者們根據(jù)其語言特點與寫作風格,普遍認為他寫作了836—861 年間的條目。普魯?shù)翘釣跛钩錾砦靼嘌?,最初作為難民來到法蘭克。820 年左右,他進入虔誠者路易宮廷,接受時任梅斯大主教兼任宮廷牧師的德羅戈的委任,承擔起年代記的編修任務。因為長期身居宮廷擔任要職,與很多教俗貴族結(jié)交,普魯?shù)翘釣跛拐莆樟私^佳的信息來源,能夠在較短時間內(nèi)了解帝國境內(nèi)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因此,其寫作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可信度。普魯?shù)翘釣跛沟膶懽骺梢苑譃閮蓚€階段:前期主要圍繞統(tǒng)治者虔誠者路易進行,記載路易的征戰(zhàn)、功績、與諸子的關系等;后期由于作者在政治、地理以及個人關系上遠離查理宮廷,其所記述的核心內(nèi)容逐漸發(fā)生轉(zhuǎn)移。
興克馬爾是 《圣伯丁年代記》的第三任作者。他是西法蘭克王國的超級大貴族,早年也曾在希爾杜因手下工作,后成為禿頭查理的主要支持者和宮廷重臣。因為身居特殊的政治地位,興克馬爾親自見證了西王國歷史發(fā)展的重要時刻,能夠便利獲得重要的國家和教會文件,其敘述具有非同一般的價值。861 年,普魯?shù)翘釣跛谷ナ?,其包?《圣伯丁年代記》在內(nèi)的個人財產(chǎn)被轉(zhuǎn)移到禿頭查理手里。興克馬爾因此獲得機會, “第一次閱讀普魯?shù)翘釣跛顾珜懙哪甏洝?,隨后他向禿頭查理借閱該書進行抄錄并決定續(xù)寫。學者多認為興克馬爾的寫作始于862 年。針對這一看法,劍橋大學著名中世紀史教授羅莎蒙德·麥基特里克 (Rosamond Mckitterick)提出了不同看法: “雖然蘭斯的興克馬爾在《圣伯丁年代記》中提及特魯瓦的普魯?shù)翘釣跛购螘r停止寫作,但是我們不能就此斷定興克馬爾是在862 年開始寫作的?!?關于續(xù)寫 《圣伯丁年代記》的原因,納爾遜教授認為:其一,早在跟隨希爾杜因工作之時,興克馬爾應該就看過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及富爾克所作的 《圣伯丁年代記》,對于前輩所記載的歲月充滿了懷舊之情;其二,興克馬爾于861 年完成兩部重要的作品,續(xù)寫 《圣伯丁年代記》成為其新任務。?
作為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的續(xù)作, 《圣伯丁代記》繼承了前者的寫作傳統(tǒng),以記載 “國王的事跡”為中心,記述了830 至882 年間半個多世紀加洛林王朝的歷史發(fā)展。841 年以后,主要集中記載西法蘭克王國尤其是禿頭查理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兼及東法蘭克和中法蘭克王國的一些信息。歷任統(tǒng)治者的更迭、國王的巡游、重大節(jié)日的慶典、大會議的召開、禮物的分發(fā)等,都是 《圣伯丁年代記》所關注的主要內(nèi)容。
作為當時西歐基督教世界中心法蘭克的史書,《圣伯丁年代記》也關注本國與周圍異教鄰國之間的關系,歷任作者都頗費筆墨地記載了北歐維京人對法蘭克的侵襲,以及法蘭克人對此所作出的回應等。在841 年后的年代記中,只有874 和875 年的條目未曾提及維京人的活動。此外,基督教會受到《圣伯丁年代記》作者們的關注。西歐基督教會的發(fā)展,羅馬教廷與法蘭克君主及世俗貴族的往來,法蘭克內(nèi)部教區(qū)劃分、教職變化及教會貴族的升遷和貶謫等,都在年代記中有所涉及,其中還保留了很多與教會事務相關的信件和文件。
可以說, 《圣伯丁年代記》既關注加洛林王朝上層的狀態(tài)、政治制度的發(fā)展、政治結(jié)構(gòu)的變化,也書寫了包括金錢、市場、外交、船只、蜂蠟等在內(nèi)的普通人日常生活。相較于以東法蘭克王國為中心的 《福爾達年代記》而言, 《圣伯丁年代記》信息量更大,甚至涉及對國王統(tǒng)治政策的批評意見。這些寶貴的資料為后世研究這一時期的西歐歷史,尤其是加洛林王朝社會狀況、政治發(fā)展、外交政策和教會發(fā)展等,提供了極其寶貴的資料。
歷史學家通常認為,年代記起源于基督教的復活節(jié)表,由撰寫者按照時間順序記載歷史事件,其寫作時間常常較為接近所描述事件的發(fā)生時間,有些甚至是對同一時期事件的記載,因而具有 “當代人寫當代史”的特點。加洛林王朝早期,通常由皇室的宮廷牧師負責收集和整理書面文件,進行年代記的編寫。在交通、通訊條件極不發(fā)達的中世紀早期,這項工作操作起來難度很大。在加洛林皇室巡行制度下,統(tǒng)治者巡行時,其家人及宮廷官員包括宮廷牧師以及皇家檔案也隨之遷居。虔誠者路易從822 年開始,拋棄其父親查理曼的傳統(tǒng),不再固定在亞琛過冬,而是頻繁巡行??陀^上,皇室活動的流動性增加了年代記作者的寫作難度,他們只能主要依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以及他人的口述材料,進行寫作。
與早期的小年代記相比較,作為大年代記代表之一的 《圣伯丁年代記》更加詳細具體,對于事件的記載亦有了輕重之分,尤其對于重大事件的記載非常詳盡。其記載的視界以整個加洛林宮廷和整個帝國為主,帝國分裂后則集中于西法蘭克王國。843 年,普魯?shù)翘釣跛拐{(diào)任特魯瓦主教,遠離禿頭查理宮廷,其寫作內(nèi)容也不再集中于王室宮廷,而是記載作者更為熟悉的事務。興克馬爾接續(xù)后,詳細記載皇室的巡游、重要節(jié)日的慶祝、大會議與宗教會議的召開、外交活動的開展,以及主要官員的升遷。其原因在于,作為西法蘭克高級貴族、禿頭查理的近臣及高層教士,興克馬爾親身經(jīng)歷、親眼目睹了諸多重大事件的發(fā)生,能夠接近別人所無法接觸的信件和文件,掌握別人無法掌握的資料,使其寫作內(nèi)容更加詳實具體。就文本長度來說,9 世紀20 年代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每年條目大約有2.5 頁,普魯?shù)翘釣跛顾甏浿忻磕?.5 頁,而興克馬爾寫作的長度達到每年5.5 頁,遠超前人。?
年代記中體現(xiàn)出來的政治和宗教偏見,使人們通常將其歸于 “官方修史”。 《圣伯丁年代記》最初也是由法蘭克國王的宮廷牧師在宮廷里完成的,但隨著歷史發(fā)展,其寫作地點逐漸轉(zhuǎn)移到宮廷之外,年代記也便逐漸從宮廷著史成為私人作品。
751 年,加洛林王朝建立,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編寫年代記傳統(tǒng)的影響下,歐洲大陸年代記的寫作逐漸流行起來。查理曼在位期間,曾經(jīng)組織一個宮廷神職人員團隊專門進行年代記的寫作。794 年以后,亞琛逐漸成為皇室駐地,皇室宮廷也成為年代記的寫作中心。虔誠者路易統(tǒng)治時期,宮廷皇家牧師一直負責編寫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富爾克寫作和普魯?shù)翘釣跛箤懽鞯那捌谝捕际窃趯m廷完成的??梢哉f,初期的 《圣伯丁年代記》,即便算不上是正宗的 “官方史著”,也離不開宮廷資助。
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年代記的寫作逐漸遠離宮廷。844 年,普魯?shù)翘釣跛股翁佤斖咧鹘?,其寫作隨之遠離禿頭查理宮廷。同時,普魯?shù)翘釣跛箤Ξ惗松駥W家哥特沙克的同情立場、與興克馬爾因為后者在特魯瓦所擁有的教堂歸屬問題而產(chǎn)生的矛盾,使得離開查理宮廷的普魯?shù)翘釣跛挂桓耐铡耙酝跏壹熬鳛橹行摹钡奶攸c,更多地表達了其個人立場,甚至表露出與君主禿頭查理不同的觀點。例如858 年,西法蘭克貴族溫尼洛密謀邀請東法蘭克國王日耳曼路易入主西法蘭克,普魯?shù)翘釣跛咕瓦x擇了支持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溫尼洛。
這種個人化觀點的體現(xiàn),在興克馬爾的寫作中更是隨處可見。他對自己不喜歡的人或事極盡諷刺之詞。例如,他曾批評圖盧茲人 “一貫背信棄義”?;將對路易二世影響力巨大的貝加莫主教哈甘諾描述為 “既狡猾又貪婪的意大利主教”?;甚至在寫禿頭查理的妻叔康拉德伯爵時,興克馬爾也極為直白地諷刺他 “為人傲慢,對世界的了解極其膚淺。這對他本人毫無益處,對別人更沒好處”。?對于前任作者普魯?shù)翘釣跛?,興克馬爾的評價也不高。他寫到: “特魯瓦的主教普魯?shù)翘釣跛埂驗橐恍┩纯嗍虑榈拇碳ぃ麍远ǖ鼐S護他 (哥特沙克)的異端思想,反對先前與他們一起反對異端邪說的主教。他到死都在胡編亂造一些明顯違背真理的東西?!?納爾遜教授認為,興克馬爾性格中最重要的特點是評判別人的行為,證明自身行為的合理性。換句話說,就是他引用大量 “官方”材料,也都是為了證明自身行為的合理性。?可以說,地理位置、宗教及政治立場以及個人情感,促使 《圣伯丁年代記》的作者們逐漸遠離了當時的統(tǒng)治中心,繼而使其寫作體現(xiàn)出更多個人情感傾向。
年代記是西歐中古早期歷史記載的主要形式,是研究中世紀早期歷史最基本的文獻資料。年代記來源于教會的復活節(jié)表。中世紀早期,教會普遍認為人類歷史進程中包含著上帝的啟示,教會人士是社會中的主要知識階層,所以年代記的作者多為教士。?《圣伯丁年代記》的歷任作者都出身教士,這必然使其作品受到教會史學的影響。以興克馬爾為例,9 世紀20 年代,他是圣丹尼斯的一名年輕教士,經(jīng)常陪同希爾杜因一起出入宮殿。雖說希爾杜因不曾親自執(zhí)筆撰寫,但是編修年代記是其責任所在。續(xù)寫 《圣伯丁年代記》可能是興克馬爾緬懷故人的一種方式。在他看來,神學和歷史是相互聯(lián)系的,錯誤的神學觀念會導致對于過去的誤讀。作為當時法蘭克的高級教會貴族,他有責任和義務,也有自覺,維護基督教正統(tǒng)。所以,他借閱了普魯?shù)翘釣跛沟哪甏洠M源肆私馄蒸數(shù)翘釣跛沟淖诮塘鲆约八麑v史的描述。
尤其是當9 世紀70 年代以后,興克馬爾與國王禿頭查理的關系趨于惡化,失去君主寵幸的興克馬爾在年代記的撰寫中也流露出這種情緒。在876年的條目中,興克馬爾記載了東法蘭克國王日耳曼路易去世之后,禿頭查理試圖奪取其部分洛塔林吉亞領土,因而與其侄兒——日耳曼路易的兒子小路易對峙于安德納赫 (Andersonnach)。戰(zhàn)役爆發(fā)前,小路易在 “軍隊面前進行了神判法:十人接受熱水神判法;十人接受熱鐵神判法,還有十人接受冷水神判法。每個人都祈禱上帝能夠做出裁判:小路易是否有權利擁有其父親留給他的那塊疆土,就是那塊他父親在其弟弟查理同意和莊嚴宣誓下所獲得的疆土。所有接受神判的人都沒有受傷”?。在中世紀西歐,神判法的結(jié)果通常被認為是上帝意志的體現(xiàn),代表了受審事務的合理性。此處,小路易一方30 人分別接受三種不同的神判,結(jié)果 “所有接受神判的人都沒有受傷”,還向叔父查理和世人表明了自己訴求的合理性。作為當時唯一記載該程序的史料, 《圣伯丁年代記》此處的記載顯然表達出興克馬爾支持小路易一方的立場,這無疑是其與恩主禿頭查理關系交惡后,個人情緒與立場的自然流露。?
王晉新教授認為: “對加洛林時代各類史著性質(zhì)判定中,最為關鍵的要素是作者所持之立場,即作者是秉持宮廷立場對時事加以所謂的 ‘客觀’的記述,還是出自于自己之內(nèi)心,獨立地記錄、闡釋對過往和當下諸般事務的主觀認知?!?參照這一標準, 《圣伯丁年代記》的諸位作者尤其是普魯?shù)翘釣跛购团d克馬爾,雖然出身教士,但是在其寫作中因為各種原因日益流露出個人情緒??梢哉f, 《圣伯丁年代記》是一部 “私人著述與教會著述兩種特性兼具的歷史文獻”。?“其作者的觀點是宮廷教士和主教的,而非普通僧侶的,關注的中心是世俗統(tǒng)治者和大主教的事跡。然而,盡管關注公共事件,但主要代表的是個人的觀點。該年代記并非受任何統(tǒng)治者之命而作,并不是 ‘官方歷史’,也不具備官方宣傳性?!?
早期的年代記常將大小事情混雜在一起,進行簡單描述,沒有輕重、詳略之分。包括最古老的《圣阿曼德年代記》在內(nèi)的早期法蘭克年代記,其形式更像大事年表,語言簡潔,內(nèi)容隨意,涉及的通常是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氣候等,極少有作者主觀意識的體現(xiàn)。后世史家常據(jù)此批判其缺乏歷史意識。實際上,這是一種誤解,因為 “年代記作者往往只是滿足于描繪那個世界,而拒絕接受這樣的觀點,即平凡的現(xiàn)象經(jīng)過他們的挑選,也會產(chǎn)生意義,出現(xiàn)解釋和發(fā)展的意識”。?
認真考察 《圣伯丁年代記》寫作背景就會發(fā)現(xiàn),在其產(chǎn)生過程中,諸位作者的著史意識在不斷提升,這一點在普魯?shù)翘釣跛购团d克馬爾身上尤為突出。例如,普魯?shù)翘釣跛乖谀甏泴懽髦兄饾u凸顯出其個人意識。在840—843 年加洛林家族三兄弟的紛爭中,普魯?shù)翘釣跛怪С侄d頭查理,因此將洛塔爾一世描繪成內(nèi)戰(zhàn)元兇和禍首,將禿頭查理和日耳曼路易兄弟描寫成和平愛好者,認為他們只是在兄長洛塔爾步步緊逼下,才不得不卷入戰(zhàn)爭。840 年條目如此記載: “洛塔爾在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后,立即打破成例,離開了意大利,沖進高盧。他對皇帝的頭銜垂涎已久,因此糾結(jié)了手下大部隊,反對日耳曼路易和禿頭查理兩位皇弟,先后對他們發(fā)動戰(zhàn)爭,但是都未曾取得成功。無論他多么虛榮自負,曾經(jīng)多么無情,事態(tài)終究暫時朝向好的一面發(fā)展。然而,洛塔爾并未停止對兄弟們的陰謀詭計。由于他貪婪與殘忍的本性,他依然時刻準備謀害他們?!?這段記述與同時代的另一位史家尼特哈德在 《歷史》一書中的記載不謀而合,但與體現(xiàn)東法蘭克王國立場的 《富爾達年代記》大相徑庭。后者如此記載: “從意大利來的時候,洛塔爾姍姍來遲。法蘭克人推選他為統(tǒng)帥,繼任皇位。法蘭克人們都說:已故皇帝彌留之際,指定洛塔爾為統(tǒng)轄王國之人,并將象征君主的權杖和皇冠也授予了他。但是洛塔爾的兄弟們卻并不認可這一安排,他們籌劃發(fā)動了對洛塔爾的叛亂。首當其沖是他的兄弟日耳曼路易,他率領強大的東法蘭克軍隊,前來奪取萊茵河以東的王國領土?!?同一時代的兩部年代記對同一歷史事件迥然不同的記載,恰恰體現(xiàn)出作者政治立場的差異。普魯?shù)翘釣跛怪С治鞣ㄌm克王國和禿頭查理,其寫作必然站在西王國立場上。然而,教職的變化以及隨之而來的與宮廷生活的疏離、與興克馬爾在教產(chǎn)方面的矛盾、對教會異端的同情以及與禿頭查理政見的不同,都使得普魯?shù)翘釣跛乖趯懽髦腥找骟w現(xiàn)出本人的情感傾向與個人觀點。納爾遜教授評價說: “毫無疑問,普魯?shù)菫跛咕幾甏浀姆绞接善鋫€人的政治忠誠和關系決定,而非抽象原則決定?!?正因如此,858 年西法蘭克王國貴族森斯的維尼洛、布魯瓦伯爵,密謀邀請東法蘭克國王日耳曼路易取代禿頭查理入主西法蘭克王國時,作為其中一員,普魯?shù)翘釣跛乖谟涗洿藭r事卻并未提及涉事貴族的名字。?
作為禿頭查理倚重的大臣之一,興克馬爾的政治地位及其與君主禿頭查理之間的親密關系,也決定了其無法做到真正的 “秉筆直書”。對材料的任意剪裁,記載中的前后矛盾,恰恰是其個人立場的反應。例如,當禿頭查理的侄兒洛塔爾二世試圖跟原配妻子離婚、立情婦為后時,興克馬爾堅持基督教關于婚姻不可解除的教義,堅決反對洛塔爾二世離婚再娶;而當禿頭查理本人希望兒子結(jié)巴路易離婚另娶的時候,興克馬爾卻選擇避而不談。?由于神學觀點和個人立場的不同,興克馬爾甚至可能篡改了前任作者普魯?shù)翘釣跛沟淖髌贰?49 年的年代記條目中,強烈譴責了異端哥特沙克,說他 “因為學識而自我膨脹,沉溺于錯誤的信條”, “在虔誠的動機掩蓋下,遠赴意大利,卻在羞辱中被驅(qū)逐”?,這既不同于普魯?shù)翘釣跛沟膶懽黠L格,也與其對哥特沙克的同情立場相悖。此外,行文中還贊許地提到此次譴責哥特沙克的宗教會議是由 “受人尊敬的蘭斯大主教興克馬爾主持的”?。結(jié)合普魯?shù)翘釣跛古c興克馬爾之間的矛盾,有理由推測,興克馬爾對普魯?shù)翘釣跛沟脑淖龀隽舜鄹?,使其更加符合本人的意思。因此,納爾遜教授評價他: “指控他人偽造的人,本身就是一名偽造者?!?
應該說,某種程度上,篡改恰恰是著史意識的體現(xiàn)。在評價興克馬爾的寫作時,納爾遜如此寫到: “雖然查理曼支持寫作,但是宮廷教士們更是為自己寫作當代史。正如時人所言, ‘任何有學識的人都不會懷疑,將做過的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寫在年代記中,供后人學習,是一種最古老的習俗,這種習俗一直流傳至今’。這里強調(diào)的是 ‘有識之士的著史意識,而不是國王的價值?!?“我們閱讀興克馬爾的年代記時,不能將其當作一個壞的歷史作品來讀。它是對當時的政治事件的一系列主觀或者瞬間的感知與反應,興克馬爾本人或多或少地直接參與了這些事件?!?南安普頓大學中世紀史教授蒂姆·羅伊特 (Timothy Reuter)也認為,以年代為框架組織起來的事件內(nèi)容,不再僅僅是備忘錄,已經(jīng)演化成為一種復合型的歷史敘述,它們記載各類事件,對其進行評價,甚至試圖對其加以解釋。?
正如麥基特里克教授所言: “如果對700—900年的認識完全依賴于這個時期的史書,我們就必須接受對法蘭克人的夸耀和贊美,并將其作為8—9世紀研究的中心點。他們極力標榜加洛林社會統(tǒng)治精英的自信與偉大,贊揚其在學術思想和文化藝術中的活力?!?年代記是法蘭克時期重要史著形式之一。加洛林時代是年代記編撰的高峰時期,數(shù)量增多、內(nèi)容豐富、主題范圍廣泛,其書寫顯然受到了政治的影響。
統(tǒng)治者的推動是加洛林年代記迅速發(fā)展的原因,也是王室宮廷一度成為年代記編寫主要陣地的原因。因此,年代記明顯有維護王朝的統(tǒng)治權益、美化統(tǒng)治者的政治目的。 《梅斯年代記》的編撰目的是榮耀加洛林家族,闡釋加洛林家族取代墨洛溫王朝、掌握政權的合理性。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寫于宮廷之中,由宮廷教長或者其下屬撰寫,其內(nèi)容以王室或者王家為中心,記載的王室的征戰(zhàn)、政績、貴族對王室的忠誠等,體現(xiàn)出法蘭克國家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具有更為清晰的官方屬性。其中所包含的一些對矮子丕平篡奪王位虛構(gòu)和不實的記載,目的也在于證明其奪權是軍事成功、教皇支持和法蘭克人選舉的結(jié)果,進而說明751 年加洛林王權確立具有合法性。?
有論者認為, 《圣伯丁年代記》 “并非在君主要求下產(chǎn)生,其作為政治宣傳的功用很小。雖然其關注的是公共事件,但是它們主要代表的是個人對事件的反應”。?這一觀點強調(diào)的是 《圣伯丁年代記》的 “非官方性”,但不能就此認為年代記的寫作不受政治影響。年代記反映出政治興衰、統(tǒng)治的延續(xù)和中斷,其寫作勢必受到政治因素的影響。富爾克在寫作初期,原本遵循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的傳統(tǒng),按年份順序記載每一年發(fā)生的事件。但在832—833 年卻,集中敘述了虔誠者路易與其兒子們之間的紛爭,而忽視其他事件的記載。其原因可能在于:一方面,833 年加洛林帝國爆發(fā)了反對虔誠者路易的叛亂,國內(nèi)形勢緊張,國王虔誠者路易與諸子之間的斗爭成為備受矚目的政治問題;另一方面,混亂的政治形勢給年代記的撰寫帶來了客觀的困難,也可能是年代記作者難以判斷當下局勢對立的優(yōu)劣,不好下筆。等到叛亂被鎮(zhèn)壓后,833—834年的年代記便恢復了相對完整性與連續(xù)性。834 年的條目中,作者表達出對于虔誠者路易的同情,“這位皇帝一直被囚禁在亞琛,他始終沒有得到絲毫人道主義對待。相反,他們正變本加厲地、殘暴地對待他,妄想通過晝夜不停地身心折磨,摧垮皇帝堅強的意志……”。?虔誠者路易恢復統(tǒng)治后,836—839 年的年代記更是體現(xiàn)出令人驚訝的完整性,對于宮廷的關注更加清晰。
840 年虔誠者路易去世,加洛林三位王子展開權力之爭。一時間,戰(zhàn)事不明, 《圣伯丁年代記》的寫作反映出這種形勢:幾乎沒有記載從虔誠者路易去世到豐特努瓦戰(zhàn)役爆發(fā)之前的歷史。究其原因,可能是豐特努瓦戰(zhàn)役之前,在與長兄洛塔爾一世的對峙中,禿頭查理與日耳曼路易處于劣勢。動蕩不安的時局自然也無法為普魯?shù)翘釣跛固峁┓€(wěn)定的寫作環(huán)境,必然會影響其寫作。當豐特努瓦戰(zhàn)局勝敗已現(xiàn)時,在相對穩(wěn)定的政局下 《圣伯丁年代記》的寫作才得以繼續(xù)。
中世紀年代記是在基督教歷史和基督教神學背景下形成的。?加洛林年代記的興起,最初是由于統(tǒng)治者希望復興拉丁文化,但是其寫作更多是由于教士階層的興趣,而不是皇室的熱情。?早期年代記的記載簡潔扼要,通常只涉及到修道院生活。?加洛林時期,大多數(shù)年代記撰寫者是神職人員,因此基督教信仰及基督教史學傳統(tǒng)大大地影響了其寫作。最顯著的表現(xiàn)是,重要的基督教節(jié)日如復活節(jié)、圣誕節(jié)以及各類宗教活動,頻繁地出現(xiàn)在年代記中。在 《法蘭克王國年代記》中,從759 年到808 年,幾乎每年都提到統(tǒng)治者慶祝復活節(jié)、圣誕節(jié)的地點、方式。同時,年代記中大量史事體現(xiàn)出神意的作用,將加洛林統(tǒng)治者塑造成理想中基督教國王的形象,認為法蘭克人作為羅馬帝國的后繼者是上帝的選民。他們也一再強調(diào),上帝是法蘭克王國的庇佑者,多次顯示奇跡襄助了法蘭克人,從而使加洛林王朝的篡權具有宗教上的合法性。陳文海教授評價,這是 “以顯性的方式將加洛林法蘭克歷史置于基督信仰的框架之中……將加洛林法蘭克的發(fā)展旅程與基督誕生后的線性時間鏈條捆綁再一起,也就意味著加洛林法蘭克是基督家族的組成部分,支持加洛林君主、匡扶法蘭克國家也就成了上帝的分內(nèi)之事”。?早期的基督教史家們曾反對史學寫作依附于世俗政權并為世俗政權服務的傾向。但是,從包括 《圣伯丁年代記》在內(nèi)的加洛林年代記中可以看到,神職出身的加洛林史家們違背了早期基督教教父們的教誨,將個人著述建立在服務世俗統(tǒng)治的目的之上。其原因在于,相對于世俗王權來說,這一時期基督教會的權力較為弱小,世俗君主牢牢控制著教會的各個方面,各個主教、大主教、修道院長的選任、調(diào)遷都掌握在世俗君主的手中。在社會現(xiàn)實的壓力下,加洛林時代的史家們不得不以自身服務的政治派別作為判斷標準,其史學寫作和評論也必然受到政治現(xiàn)實的影響,從而使得加洛林時期的史學具有強烈的世俗性。因此,加洛林史學也注定無法脫離政治環(huán)境而獨立存在。
綜上所述, 《圣伯丁年代記》在其撰述過程中,經(jīng)歷了從宮廷著史到私家作品轉(zhuǎn)變,反映出其撰寫者作為中世紀早期史家著史意識的逐漸凸顯。同時,加洛林王朝的政治局勢和政治斗爭,對于這一時代年代記的產(chǎn)生與寫作發(fā)揮了重要影響。雖然以現(xiàn)代觀點來看,加洛林時代的年代記缺少歷史批判精神,但由于其寫作時間接近于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年代記作者通常是事件的親歷者,因此,這些看似零散的記錄實則為后人了解這一時代的歷史提供了非常豐富和寶貴的資料,并按照年代順序記載歷史的方式,為后人研究當時的歷史發(fā)展進程、探索王朝政治,提供了極大便利。
注釋:
① ? ? ? ? ? ? ? ? Janet L. Nelson, “The Annals of St. Bertin”, Politics and Ritual in Early Medieval Europe, London and Ronceverte: The Hambledon Press, 1986,pp.173-194, p.186, p.185, p.186, p.182, p.190, p.174, p.190,p.191.
②Janet L. Nelson, A Tale of Two Princes: Politics,Text, and Ideology in a Carolingian Annal, Studies in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History 10, New York, 1988, pp.105-141; Hincmar of Rheims on King-Making: The Evidence of the Annals of St. Bertin, 861-882, Coronations: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Monarchic Ritual, Ed. Janos M. Bar,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CA. 1990, pp.16-32.
③⑩???Janet L. Nelson, Introduction, The Annals of St-Bertin: Ninth-Century Histories,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Janet L. Nelson,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1-19, p.7, p.10, p.2, p.2.
④?? 王晉新: 《〈圣伯丁年代記〉探微》, 《古代文明》2021 年第1 期。
⑤ 李云飛譯注: 《圣伯丁年代記》,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
⑥? 趙立行: 《西方史學通史 (第三卷):中世紀時期 (公元5 世紀至14 世紀初)》,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06—108、108 頁。
⑦ 趙立行: 《加洛林時代的史學形式及其價值》,《貴州社會科學》2012 年第9 期。
⑧朱君杙: 《從王室宮廷到大主教區(qū)——論加洛林時代大年代記修撰中心的轉(zhuǎn)移》, 《歷史教學》2016 年第18 期;朱君杙: 《加洛林時代歷史文獻的政治傾向性》,《中南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5 期。
⑨ 轉(zhuǎn)引自: Janet L. Nelson, Introduction, The Annals of St-Bertin: Ninth-Century Histories,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Janet L. Nelson,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1, p.6.
?Rosamond McKitterick, Charlemagne: The Formation of a European Ident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55.
????????????Janet L. Nelson (trans. and annotate), The Annals of St-Bertin: Ninth-Century Histories,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1991, p.105, p.106, p.103,p.94, p.196, p.196, N.26, p.49, p.88, p.106, p.67, p.67, p.28.
?Ernest Breisach, Historiography: Ancient, Medieval& Modern 2n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p.102.
? Timothy Reuter (trans. and annotate), The Annals of Fulda: Ninth-Century Histories, Manchester: The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8.
?Timothy Reuter, Introduction, The Annals of Fulda: Ninth-Century Histories,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
?Rosamond McKitterick, Introduction: Sources and Interpretation, 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ume II c.700-9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p.3.
?Rosamond McKitterick, The Illusion of Royal Power in the Carolingian Annals,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2000, 115, p.4.
?Rosamond McKitterickR, Carolingian Culture: Emulation and Innov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99.
? Rosamond McKitterick, The Frankish Kingdoms Under the Carolingians 751-987, New York: Longman Inc.,1983, p.3.
? 陳文海譯注: 《法蘭克王家年代記》,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 64—6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