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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譚延闿“阻郭入湘”與民初政局

2022-02-03 16:55
廣東社會科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黎元洪熊希齡都督

高 航

1913年二次革命中南方各省落敗,北洋政府勢力大舉南下,袁世凱派遣議員郭人漳入湘查辦,而作為湘督的國民黨人譚延闿則聯(lián)絡總理熊希齡,共同謀劃“阻郭入湘”。(1)“阻郭入湘”一詞,意即為阻止郭人漳作為查辦使進入湖南,防止其染指湖南善后問題。該詞頻繁出現(xiàn)在《譚延闿集》中譚氏致熊希齡的電文標題里,參見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譚、熊、郭同為湘人,郭人漳與國民黨有舊怨,熊希齡隸屬進步黨,熊、譚聯(lián)手“阻郭”,體現(xiàn)出民初政爭中地方意識與黨派觀念互相糾葛的復雜面相。因南北實力懸殊,譚延闿為求自保,亦為湖南穩(wěn)定善后,不得不允許北洋勢力入湘,來換取“阻郭”成功,最終代表袁世凱政府的湯薌銘接任湘督。

譚延闿本人向來重視湖南一省的命運,這是他在獨立問題上態(tài)度搖擺的原因,同時也是他力爭拒郭的根由。因此欲全面探究譚延闿“阻郭入湘”的來龍去脈,需要將視角向前延伸,回到二次革命爆發(fā)前夕,對比南北勢力彼此間的不同觀感,展現(xiàn)出譚本人在革命過程中曲折復雜的心理變化。既往關于二次革命時期譚延闿的研究,多是依據報刊、回憶錄來描述他在這一時期的決策與行動,很少利用一手材料勾畫其內心世界,更未見有論著探討“阻郭入湘”一事。(2)相關論述參見成曉軍:《譚延闿評傳》,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103—123頁;劉建強:《譚延闿大傳》,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01—115頁;賀永田:《譚延闿三主湘政與清末民初政局》,博士學位論文,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2年,第62—74頁。

有鑒于此,筆者擬重點利用1913年間譚、熊二人的往來電報,(3)上海圖書館藏的熊希齡檔案中,有一批譚延闿與熊希齡往來電報,其中1913年間的內容多為商討湖南問題,這些電報均已整理,分別參見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并同時輔以日記、報刊、文集、時人函電等其他各色史料,深入研究二次革命后包括譚延闿在內的各方關于“阻郭入湘”的謀劃與博弈,同時展現(xiàn)出譚延闿糾結的心路歷程,揭橥出民初政局中南北之爭、地方意識與黨派政爭互相交織的多元圖景,以期進一步深化辛亥革命史和民初政治史的相關研究。

一、二次革命期間譚延闿的心路歷程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于上海被刺。兩日后譚延闿得知消息,關切宋之生死,遂遣人赴滬探訪。(4)《譚延闿日記》,1913年3月22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22日清晨宋教仁去世,他的死在湖南各界引起公憤。(5)《湘人為宋教仁被剌案之公憤》,《申報》1913年4月5日,第6版。譚延闿也屢屢電告北京,請迅速查拿兇犯。(6)《為請嚴拿宋案兇手再致大總統(tǒng)等電》(1913 年4 月3 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391—392頁。因宋案證據公布,孫中山開始籌劃反袁,與此同時“善后大借款”也引發(fā)風潮。

5月5日,由國民黨人出任的四省都督聯(lián)名發(fā)電,請政府停止善后借款。(7)《湘贛皖粵四都督聯(lián)名反對大借款通電》(1913年5月5日),朱宗震、楊光輝編:《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7頁。8日,袁世凱譴責四督越權行事,指譚延闿“素明大義,諒非本心”,粵督胡漢民或有誤會,而皖督柏文蔚和贛督李烈鈞雖身處近省,卻對此事懵懂不知。(8)《命國務院致電副總統(tǒng)黎元洪等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2卷,河南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47—448頁。隨后副總統(tǒng)、湖北都督黎元洪致電四督與黃興,分就宋案和借款予以調和。(9)黎元洪:《致長沙譚都督、南昌李都督、安慶柏都督、廣州胡都督、上海黃克強》,《黎副總統(tǒng)政書》卷20,上海:古今圖書局,1915年,第14—16頁。5月底,黎元洪領銜的十七省都督、民政長聯(lián)名發(fā)電,反對四督通電,支持政府借款。(10)《十七省督反對推翻借款電》(1913年5月30日),朱宗震、楊光輝編:《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67—371頁。

眾多疆吏表態(tài)支持后,袁世凱開始動作頻頻。先于6月9日罷免贛督李烈鈞;14日,粵督胡漢民轉任西藏宣撫使;30日,皖督柏文蔚調任陜甘籌邊使。(11)《免李烈鈞本官交卸來京候用令》《任命陳貽范胡漢民職務令》《任命柏文蔚職務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3卷,第25、39、99頁。天津《大公報》對譚延闿持論與其他三督有所區(qū)別,將湖南的反對聲歸咎到他人身上,“現(xiàn)反對中央者為粵、湘、皖、贛四省……惟湘省尚未定有何辦法……因譚督系為擁護中央之人,與三省不同,其主張反抗者系為都督府外之人,必當另訂別項辦法云?!?12)《籌議對待湘省辦法之礙難》,《大公報》1913年6月20日,第1張第6版。

無論是北洋政府還是媒體,一開始對于譚延闿的態(tài)度均有別于其他國民黨都督,這表明在南方的地方實力派中,譚延闿一向與北方關系較為和緩。但隨后也有筆名為“無妄”的人指出,譚在湖南勢難久留,繼任湘督不知為何人。(13)無妄:《贛粵皖湘之四都督》,《大公報》1913年6月27日,第1張第4版?!蹲T延闿日記》,1913年7月26日、27日、31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同時長沙省城也風聲鶴唳,7月3日城中旅館發(fā)現(xiàn)炸彈;7日湖南軍械局發(fā)生大火,大批軍火化為烏有。(14)《譚延闿日記》,1913年7月3日、7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程潛在回憶錄中稱湖南軍械局的大火是袁世凱指使向瑞琮、唐乾一放的,見程潛:《辛亥革命前后回憶片斷》,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一集),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第91頁。湖南省議會向北洋政府發(fā)去公電,意在表明民意,希望譚氏依舊擔任湘督。(15)《湘議會挽留譚都督》,《大公報》1913年7月11日,第3張第1版。

7月12日,李烈鈞在湖口誓師,二次革命開始。(16)李烈鈞:《李烈鈞將軍自傳》,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1頁。14日,譚延闿針對贛事發(fā)電,希望袁世凱開誠布公,呼吁黎元洪與各省都督排難解紛,維持大局。(17)《就贛軍獨立討袁發(fā)表通電》(1913年7月14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396—397頁。次日,譚接江西來電,方知江西已正式宣布與中央斷絕關系。(18)《譚延闿日記》,1913年7月15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黎元洪電告譚延闿,因為江西方面率先攻擊,自己已無斡旋余地。(19)《湖南獨立前黎元洪由武昌致譚延闿電·武昌電一》,黃季陸主編:《革命文獻》第44輯,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68年,第333頁。隨后,江蘇、安徽、廣東、福建等省也紛紛宣告獨立,江西討袁軍頻頻電催譚延闿盡快獨立,會師北上。(20)《南昌歐陽武李烈鈞致譚都督及譚人鳳之發(fā)兵搗武漢電》《歐陽武致譚都督等促誓師電》《歐陽武謝國昌致譚都督告捷電》,黃季陸主編:《革命文獻》第44輯,第337—338頁。

《申報》稱譚延闿素來圓滑,“揣其意,殆欲周旋于兩方面”。(21)《湘中對于贛事之態(tài)度》,《申報》1913年7月23日,第6版。其實譚延闿本人確實難以抉擇,獨立并非易事。二次革命發(fā)生之前,北洋政府便通過各種手段削弱南方的國民黨勢力,二次革命使得南北雙方矛盾激化,兵戎相見。對于袁世凱而言,這正是北洋勢力一鼓作氣全面南下的時機。譚延闿自然明白此中利害,是與其他獨立省份共同聯(lián)手抗袁?還是選擇倒向北洋政府?究竟哪種策略才能保全湖南?國民黨人的身份也增添了他內心的糾結。

接下來,譚延闿與湖南軍政要員連續(xù)數日商議,19日至軍事廳與諸人議事,20日議出師之事,21日開政務會議。23日,譚延闿終于決定犧牲自己來以保衛(wèi)湖南,但又覺得家人無辜,遂遣人送家人赴滬。25日,譚延闿正式宣布與北洋政府斷絕關系,湖南獨立。(22)《譚延闿日記》,1913年7月19日、20日、21日、23日、25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

獨立次日,譚延闿便與僚屬商議出征,忽聞江西討袁失利,湖口失守,僚屬中便有人反對,出征之事難以落實。到了7月底,督署中多人請辭。(23)無妄:《贛粵皖湘之四都督》,《大公報》1913年6月27日,第1張第4版。《譚延闿日記》,1913年7月26日、27日、31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進入8月,戰(zhàn)爭形勢更加對南軍不利,部分省份已取消獨立?!叭諄硐⑹獠患?,多顰蹙者,或故作壯語”,譚延闿夜聞上海戰(zhàn)況,深感焦慮。8月3日,譚人鳳告知譚延闿,黃興已遁走。隨后譚又聽傳聞黃興噩耗,決定派人前往寧、滬打探。恰巧黃興副官黃孟養(yǎng)來湘,稱黃興雖離開南京,但軍隊未敗。譚延闿對此頗為疑心。(24)《譚延闿日記》,1913年8月2日、3日、4日、5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蹲T延闿致袁世凱自咎密電》(1913年8月11日),朱宗震、楊光輝編:《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62頁。其實7月29日南京戰(zhàn)事失利,黃興已乘日艦離寧赴滬,隨后又由滬赴港,前往日本。(25)毛注青編著:《黃興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01—405頁。

時任湖南軍事廳長的程潛后來回憶道,贛軍失敗使譚延闿心神不定,得知陳炯明潛逃又大為恐慌,遂與程潛密商,打算請黎元洪擔保取消獨立,并將罪責一人承擔。(26)程潛:《辛亥革命前后回憶片斷》,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一集),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第92—93頁。其實譚延闿的內心轉折并非是聽聞陳炯明潛逃。7日,原皖督柏文蔚遣長沙人易坤來湘見譚,雙方詳談許久,譚在日記中記道:“談甚久,知孫中山種種謬舉,此番皆為所誤,可嘆!”(27)《譚延闿日記》,1913年8月7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至此,譚延闿或才打算取消獨立,重新歸附北方政府,不過改旗易幟仍需契機。

袁世凱對于譚延闿也較為寬容,之前對四督的責令中,湘督最為輕微。湖南宣布獨立后,袁仍對譚延闿網開一面,將其與其他湖南要員區(qū)別對待,把罪責歸咎于程潛、譚人鳳等人,依然承認譚延闿的湘督身份。(28)《褫革并通緝程潛等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3卷,第288頁。袁世凱之所以如此處理,一方面固然是為了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希望湖南革命陣營自行分裂,但這同時也與譚延闿的出身及行事大有關系。譚延闿父親譚鐘麟于晚清迭任封疆,“譚鐘麟與袁世凱的叔祖父袁甲三系拜把兄弟”,民初宋教仁甚至有召譚氏入京,利用譚、袁世誼調和府院關系的計劃。(29)仇鰲:《一九一二年回湘籌組國民黨支部和辦理選舉經過》,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二集),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62年,第183頁。譚延闿于清季任湖南諮議局議長,投身立憲運動,民初在焦、陳事變后擔任湖南都督,積極響應袁世凱政府的裁軍號令。(30)成曉軍:《譚延闿評傳》,第19—23、37—42、48—57、74—78頁。1912年仇鰲回湖南改組國民黨,積極拉攏譚延闿,譚延闿才加入國民黨。9月改組成立國民黨湖南支部,譚任支部長,在立憲派與國民黨之間調和斡旋。(31)劉建強:《譚延闿大傳》,第100—101頁。因此譚延闿本人并不是激進的國民黨人,而是趨向于中間路線,所以當時報紙中才會頻頻出現(xiàn)譚延闿被革命黨脅迫宣布獨立的消息。(32)《湘省附和獨立之內幕》,《申報》1913年8月3日,第6版;《湘民痛恨暴徒之呼吁》,《大公報》1913年8月11日,第3張第1版。

二、譚延闿、熊希齡謀劃“阻郭入湘”

袁世凱問罪湖南的命令發(fā)布當日,譚延闿也致電同為湘人的故交熊希齡,希望即將出任總理的熊氏可以出面斡旋,不使中央政府對湘用兵,“湘事維持別有辦法”。(33)《致熊希齡電請斡旋以維持湘局》(1913年8月10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398頁。11日,譚延闿密電袁世凱,將湘事歸咎于自身,同時也表明苦衷,眼下湖南局面已穩(wěn)定,當盡力維持,不過此電請政府暫勿發(fā)表。(34)《譚延闿日記》,1913年8月2日、3日、4日、5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蹲T延闿致袁世凱自咎密電》(1913年8月11日),朱宗震、楊光輝編:《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62頁。做完這些布置后,譚延闿于12日告知旁人打算取消獨立,圍繞此事湖南軍政高層意見不一,但當晚譚已草擬歸附中央的告示文稿。(35)《譚延闿日記》,1913年8月12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侗本k姟罚渡陥蟆?913年8月17日,第2版。當天,他還電告黎元洪湖南取消獨立,自己聽候處分,請中央遣員來湘接替。(36)《黎元洪調停湖南獨立電》,黃季陸主編:《革命文獻》第44輯,第339頁。

13日,湖南在經歷了不到二十天的短暫獨立后,重新歸附北洋政府,譚延闿在布告中稱自己已電告中央,靜待處分。(37)《譚延闿取消獨立布告》(1913年8月13日),朱宗震、楊光輝編:《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下),第762—763頁。同日,黎元洪也向譚延闿表態(tài),“湘與鄂無二體,洪與公猶一人”,一定會竭力為其斡旋。(38)黎元洪:《復長沙譚都督》,《黎副總統(tǒng)政書》卷26,上海:古今圖書局,1915年,第5頁。當天黎氏便上書袁世凱,稱譚在獨立前因形勢危急曾遣人向黎代達苦衷,黎勸其暫做權宜之計,表面附和,湖南軍隊開赴岳州事先亦與黎協(xié)商,故湖南雖獨立,卻始終未出兵與北軍交戰(zhàn),而當下取消獨立,也見譚延闿的維持之功。(39)《黎元洪致袁世凱為譚延闿辯解電》(1913 年8 月13 日),朱宗震、楊光輝編:《民初政爭與二次革命》(下),第763頁。

譚延闿在湖南獨立前到底是否如黎元洪所言,目前尚無法坐實。但縱然譚延闿態(tài)度反復,黎元洪始終對其多有庇護。(40)劉建強:《譚延闿大傳》,第112頁。在鎮(zhèn)壓二次革命的過程中,黎元洪坐鎮(zhèn)武漢,其實相當于北洋政府在中南、西南戰(zhàn)場上的最高指揮官,統(tǒng)籌、指揮北軍前方將領。(41)張永:《民國初年的進步黨與議會政黨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79—280頁。但另一方面,黎又和譚私交甚篤,二人均于武昌起義后分別出任兩省都督,譚延闿在辛亥之際遣軍援鄂,襄助黎元洪,此后也函電往來甚密,每逢要事互通訊息。(42)成曉軍:《譚延闿評傳》,第108頁;賀永田:《譚延闿三主湘政與清末民初政局》,博士學位論文,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2年,第73頁。這也是黎元洪在袁世凱面前為譚延闿說項的重要原因,可見政治立場的歧異并未影響到兩人的私誼。在接下來“阻郭入湘”的過程中,譚延闿的助力除了黎元洪,還有內閣總理熊希齡。值得一提的是,國民黨人譚延闿的兩位好友,均是進步黨中的重要人物。

湖南取消獨立當日,熊希齡復電譚氏,愿意從中斡旋,但湖南善后不能托諸空言,需詳細告知方案。(43)《就湘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8月13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9—210頁。16日,袁世凱下令解散湖南省議會;17日,飭令譚延闿繼續(xù)督湘,處理善后事宜。(44)《解散湖南省議會令》《飭國務院致湖南都督譚延闿電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3卷,第330、338頁。然而袁世凱也不愿將湖南事務繼續(xù)全盤交給譚,他令籍貫湖南的眾議員郭人漳擔任湖南查辦使南下入湘。(45)《譚延闿日記》,1913年8月12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侗本k姟?,《申報》1913年8月17日,第2版。

郭人漳過去曾于清末的起義中背叛革命黨。(46)參見高拜石:《郭人漳參加革命始末》,《古春風樓瑣記》第9集,臺北:臺灣新生報社出版部,1979年,第101—117頁。同盟會改組后,郭人漳加入國民黨。1913年3月5 日,當選為眾議院議員的郭人漳在老家湘潭被人行刺,所幸無事,傳聞其被刺與議員選舉有關。(47)《郭人漳險遭炸斃》,《申報》1913年3月14日,第6版?!墩埥忧⒐e代表致武昌黎副總統(tǒng)電》《乞指導黎尚文等調查湘事上黎副總統(tǒng)函》(1913年8月26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26、227頁。4月上旬,郭人漳脫離國民黨,并帶走一批追隨他的議員,影響了國會選舉,湖南國民黨人對其行徑大為不滿,甚至有人揚言要赴京暗殺,幸虧譚延闿居中調停。(48)《北京電》,《申報》1913年4月17日,第2版;《北京電》,《申報》1913年5月3日,第2版;《議員之危險》,《申報》1913年5月25日,第6版;《張繼獨為陳家鼎剖白耶?郭人漳危矣》,《申報》1913年6月1日,第6版。早在7月上旬便有郭人漳“運動湘督一席”的傳聞,郭對此或許籌劃已久。(49)《湘人之挽留都督忙》,《申報》1913年7月5日,第7版。

8月19日,袁世凱接到黎元洪關于湖南善后方案的電文,其中強調譚延闿不得立即辭職,善后事宜當由湘鄂兩省協(xié)商處理。(50)《關于湖南方面反正后之消息》,《大公報》1913年8月20日,第1張第6版。當天下午,袁世凱又與人密議,商談湖南善后問題,以及湘督是否需要更替。(51)《政府對于平亂善后之計劃》,《大公報》1913年8月22日,第1張第5版。

25日譚延闿電寄熊希齡,具體言及善后規(guī)劃。譚計劃在自己辭職后,最好由同為湘人的滇督蔡鍔來繼任;若行不通可先另設民政長;對國民黨人不應過苛,不宜使郭人漳任查辦使,“湘尚意氣,郭素不愜,來恐報復”。(52)《致電熊希齡陳湘中局勢及解決之辦法》(1913年8月25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0—401頁。

熊希齡立即向袁世凱反映,袁世凱稱是因為湖南暴徒尚多,恐譚被掣肘,故派遣查辦使。熊希齡告知譚延闿:蔡鍔一時難來,湘督仍需譚擔任;擬派無黨見的朱樹藩、張學濟來湘襄助;郭人漳已啟程南下,只能待其到鄂后設法留住。(53)《為湘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8月25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24—225頁。

譚延闿對于朱、張表示歡迎,并詢及民政長人選,仍希望蔡鍔能來湘繼任。(54)《為請阻止郭入湘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8月26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2頁。次日,譚又聽聞郭人漳已帶軍隊南下,更加驚惶,請熊希齡務必將郭留在湖北,善后事務可由自己與黎元洪商議,隨時可與中央商辦。(55)《為請阻止郭入湘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 年8 月27 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2—403頁?!蹲T延闿集》中將此電系為8月26日,但依據“昨發(fā)宥電”可斷為8月27日所發(fā)。28日晚,譚延闿向熊希齡再去一電,表示湖南已開始裁軍撤兵,“郭來實屬有礙”,并非抗拒中央命令,而是不愿涂炭生靈。(56)《為請阻止郭入湘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 年8 月28 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3—404頁。《譚延闿集》中將此電系為8月27日,但依據譚氏日記及此電內容,可判斷為8月28日所發(fā)。

北京城內部分湖南議員對于郭人漳南下也非常不滿,公推歐陽振聲、黎尚雯赴湘調查,熊希齡請黎元洪對二人“遇事曲加指導”,意在為湘弭事。(57)《郭人漳險遭炸斃》,《申報》1913年3月14日,第6版?!墩埥忧⒐e代表致武昌黎副總統(tǒng)電》《乞指導黎尚文等調查湘事上黎副總統(tǒng)函》(1913年8月26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26、227頁。此時袁世凱亦有任命郭人漳為湖南民政長之意。(58)《關于湖南方面善后之計劃》,《大公報》1913年8月26日,第1張第5版。另一方面,譚延闿薦蔡代己的計劃也在運作,有報道稱袁世凱密電派蔡鍔兼任會辦湖南全省軍務。(59)《關于湘贛方面亂后之消息》,《大公報》1913年8月29日,第1張第5版。熊希齡也致電蔡鍔,稱湖南安定后譚便將引退,自己和同鄉(xiāng)都推舉蔡鍔督湘。(60)《就湘滇事務致云南蔡都督電》(1913年8月30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33頁。

29日,熊希齡告知譚延闿,袁世凱已令郭人漳暫駐湖北,同時也在商討蔡鍔離滇赴湘之事。(61)《就湘中用人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8月29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29頁?!毒推较⑾媸轮麻L沙譚都督電》(1913年9月4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42—243頁。譚大為寬慰,但又得到黎元洪消息,聞郭來意甚堅,“復大憂”。(62)《譚延闿日記》,1913年8月29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他催促熊希齡盡快宣布朱、張擔任湖南宣勞使的任命,以抵消郭人漳查辦使之名。(63)《致熊希齡電告知蕭禮衡暫難離湘等事》(1913年8月31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4頁。熊也告知譚,郭人漳決不致來湘;另外中央擬任命駐扎湘鄂邊境的旅長伍祥楨為岳州鎮(zhèn)守使,詢問湘軍能否退駐長沙,將岳州讓給北軍。(64)《就國軍鎮(zhèn)守岳州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8月31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35頁。

有人阻郭來湘,也有人助郭來湘,進步黨湖南支部就曾電催郭人漳盡快赴湘查辦。(65)《進步黨湘支部電催郭查辦使赴湘》,《亞細亞日報》,1913年9月1日,第3版。有趣的是,熊希齡本人名列進步黨名譽理事,黎元洪是進步黨理事長,但兩人均助譚拒郭,體現(xiàn)了進步黨內部的分歧。郭人漳本人也積極運作,9月初他呈報中央,稱李烈鈞已逃往湖南,暗中招兵,反對中央遣使及北兵入境,譚延闿“毫無主權”。(66)《詢問李烈鈞入湘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9月4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42頁。此電尚是影射譚延闿暗中勾結李烈鈞,而9月8日的電文則更加露骨:

譚督曾電中央,力阻遣使入湘,且稱對于叛徒如何懲治,均易為力,今竟縱虎出柙……人漳奉命查辦,義無容忍,應請大總統(tǒng)電飭江西李護軍使迅派兵隊,向萍鄉(xiāng)出發(fā),堵匪回竄,并電副總統(tǒng)派撥軍艦載運曹軍、漳部,克日入湘,切實查辦。如湘省獨立真已取消,則南北軍隊同電中央,決無誤會沖突之可慮。倘系陽奉陰違,或受逆黨脅制,正可聲其罪狀,一鼓聚殲。(67)《湖南查辦使之電告》,《大公報》1913年9月11日,第1張第5版;《湘省之隱憂未已》,《申報》1913年9月16日,第6版。

二次革命后,譚延闿盡力保護在湘的國民黨人,譚人鳳、程潛等人均受其庇護,譚也因此被告發(fā)。(68)劉建強:《譚延闿大傳》,第115頁。據李烈鈞回憶,他在兵敗離贛后,確實在長沙秘密會見過譚延闿與程潛。(69)李烈鈞:《李烈鈞將軍自傳》,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4頁。譚延闿拒郭入湘,主要原因便是惟恐其到湘后為報私怨,懲辦國民黨人,引發(fā)湖南新一輪動蕩。不過這樣一來,未免更加授人口實,令自己進退兩難。譚延闿也急于為自己辯護,謊稱李烈鈞并未來湘,“郭欲急進”,故言多污蔑。(70)《致熊希齡電陳湘中剿逆等情》(1913年9月7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7頁。

熊希齡為此大傷腦筋,他力主和平解決湘事,但郭人漳一派頻頻告狀,甚至有報紙稱自己派往湖南的朱、張為亂黨。因此他向譚延闿提出四點建議:一,湖南本地各司長官應盡快公布人選,杜絕郭人漳染指之心;二,岳州湘軍迅速撤回,以免與入境北軍沖突;三,張、朱等人來湘,以熱河衛(wèi)隊護送,消解讒言;四,國民黨在湘支部解散重組。(71)《就湘中用人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8月29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29頁?!毒推较⑾媸轮麻L沙譚都督電》(1913年9月4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242—243頁。

對于四點意見,譚延闿一一回復,只是湖南國民黨重要人物均已遠逃,完全解散頗感為難。(72)《為維持湘省局勢等事復熊希齡電》(1913 年9 月6 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5—406頁。與此同時,譚延闿也草長電向袁世凱報告湖南情形,稱自己并未被挾持,并從事實角度辟謠湖南二次獨立之事,請袁世凱揀選有道德、無黨見之人來湘徹查。(73)《為辟謠湘謀二次獨立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上旬),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9—410頁。此電同時寄發(fā)袁世凱與國務院。 黎元洪:《上大總統(tǒng)》,《黎副總統(tǒng)政書》卷29,第6頁。當時社會輿論亦知郭、譚不和,袁世凱下令郭、譚二人以國家為前提,和衷共濟,不可意氣用事。(74)《關于湘贛亂事善后之消息》,《大公報》1913年9月13日,第1張第5版。

就在譚延闿為善后阻郭之事頭痛不已之時,長沙城又添亂象,9月5日密謀兵變的革命黨人劉崧衡等人被捕,7日省防守備隊二、六兩營部分士兵嘩變,不過當晚即被平定。(75)此次事變前后過程參見《譚延闿日記》,1913年9月5日、7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兵變一事正好再次給予郭氏攻訐譚延闿的把柄,譚的處境可謂是雪上加霜。平定兵變后,譚便迅速致電中央,報告事變情形。(76)《致大總統(tǒng)等電陳湘省緝匪情形》(1913年9月8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7—408頁。為了消解內憂外患,從10日到15日,譚延闿向熊希齡連去七電,其中內容大抵為三點:一,歡迎張、朱二使與伍祥楨來長沙,與其讓郭糜爛湘局,不如請伍率軍前來;二,袁世凱已令郭人漳進駐臨湘、新堤一帶,可否設法挽回,使其勿入湘境;三,自己在湘已難久任,蔡鍔若不能來,可否先簡選民政長。(77)《致電熊希齡詢張、朱檢查使來湘日期》(1913年9月10日)、《為伍旅長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10日)、《為阻郭入湘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10日)、《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11日)、《為阻郭入湘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11日)、《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14日)、《為阻郭入湘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15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11—414頁。

以上諸多電文的中心就是“阻郭”,為此譚延闿甚至愿意讓北洋軍進入長沙,以顯示自己并無二心。雖然湖南善后最好是由蔡鍔前來,但如果做不到,至少也應當阻止郭人漳入湘,防止其染指湖南,再釀禍患。因此為了“阻郭”成功,譚延闿只好退讓,同意北洋軍隊入湘。這也為湯薌銘南下埋下鋪墊。袁世凱已令郭人漳于9月13日入駐臨湘,(78)黎元洪:《上大總統(tǒng)并致參陸海三部》,《黎副總統(tǒng)政書》卷29,上海:古今圖書局,1915年,第1頁。熊希齡亦難使袁收回成命,他稱郭駐臨湘尚無危害,勸譚延闿全力整理湘政。(79)《就郭使駐扎臨湘、新堤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522頁。依據電文內容,此電時間當在1913年9月中旬。但這時袁世凱對郭人漳也有不滿。(80)《政府對于各省善后之計劃》,《大公報》1913年9月14日,第1張第5版。

此前在江西、安徽等地成功“平叛”的海軍次長湯薌銘被調來長江上游,其意在針對重慶、湖南。(81)黎元洪:《復蕪湖湯次長》,《黎副總統(tǒng)政書》卷29,第1頁。湯薌銘并非北洋嫡系,但他是進步黨領袖湯化龍之弟,故袁世凱對其予以重用,以向進步黨示好。(82)吳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潰》,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頁。二次革命爆發(fā)后袁世凱令湯薌銘率軍艦協(xié)助北洋陸軍共同鎮(zhèn)壓南方軍隊。湯薌銘于14日抵漢,黎元洪密商袁世凱,重慶已取消獨立,岳州以上軍艦不便行駛,“擬即分駐武、岳、長沙一帶”。(83)《為辟謠湘謀二次獨立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上旬),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09—410頁。此電同時寄發(fā)袁世凱與國務院。 黎元洪:《上大總統(tǒng)》,《黎副總統(tǒng)政書》卷29,第6頁。此時譚延闿應該已和黎元洪暗中溝通,為了抵消郭人漳查辦之名,不惜使湯薌銘和伍祥楨帶兵進入岳州、長沙。20日,黎元洪電告已經合師一處的湯、伍,湖南誠心歸附中央,并無可疑,請二人迅速抵岳,以息謠言。(84)黎元洪:《致新堤伍鎮(zhèn)守使、湯次長》,《黎副總統(tǒng)政書》卷29,第12頁。

三、郭人漳入湘失敗與湯薌銘順利入湘

關于二次革命后的湖南善后之局,譚延闿本來謀劃使蔡鍔入湘接替自己,來抵御“北人南下”,這樣既可拒郭,又可防止北洋勢力進入湖南。但因為長沙兵變等外在因素,使得袁世凱更加不信任自己,眼下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允許北洋勢力進入湖南來換取“阻郭”成功。郭人漳與湖南國民黨人有舊怨,且為人刻薄,來湘后必然反攻倒算。而北洋勢力入湘,或許在譚延闿看來尚能在一定程度上維持湖南穩(wěn)定,而且湯薌銘與進步黨關系匪淺,黎元洪和熊希齡又分別是進步黨的理事長和名譽理事。

在這種局面下,湯薌銘正是“代郭”的合適人選,加之譚延闿已表示北軍軍艦可以進入長沙,黎元洪也極力促使湯薌銘入湘。21日,湯、伍至岳州,“湘漸安穩(wěn),闿當急行”,譚延闿再次陳請辭職,意在盡快使熊希齡公布湘督人選,瓦解郭人漳的謀劃。(85)《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21日)、《為請辭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22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15—416頁。

北京城中熊希齡盡力斡旋,終于在9月下旬確定了蔡鍔擬擔任湘督之事,并定于10月初公開。(86)《就郭使駐新堤再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522—523頁。電文開頭稱“個、養(yǎng)電均悉”,時間當在9月22日之后。蔡鍔督湘并不只是譚、熊的私人意見,且是湖南人心所向,“湘人大部分多希望調蔡改任湘督”,“湘人多數均希望滇督蔡鍔調往”,甚至有報紙稱蔡鍔即將督湘。(87)《關于川湘軍事善后之種種》,《大公報》1913年9月24日,第1張第5版;《關于湖南方面善后之消息》,《大公報》1913年9月28日,第1張第5版;《北京電》,《申報》1913年9月27日,第2版。

為了保證郭人漳盡快退出,譚延闿直接提議可否以湯薌銘頂替郭人漳任查辦使,郭人漳的目標就在于湘督,湘督一日不定,“彼一日不安”。(88)《為請辭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24日)、《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24日)、《為裁兵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24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17—419頁。28日,袁世凱批準滇督蔡鍔請假,令其來京調養(yǎng),或許是為任命湘督做鋪墊。(89)《準蔡鍔請假來京調養(yǎng)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3卷,第536頁。譚延闿聞訊頗慰,稱自己與湯、伍接洽甚歡,催促熊希齡盡快公開湖南民政長任命。(90)《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10月3日)》、《致熊希齡電表示歡迎湯來湘》(1913年10月5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20頁。但令譚延闿想不到的是,相談甚歡的湯薌銘會在坐穩(wěn)湘督之后迅速清算國民黨,在湖南引發(fā)新一輪禍患,“代郭”的行動雖然完成,但“阻郭”的真正目的卻未達到。

郭人漳此時也在積極營造湘事“非郭不可”的輿論氛圍,一方面他運動同黨,使其聯(lián)名致電袁世凱,歡迎郭來;(91)《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9月24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18頁。一方面又盡力爭取湖南方面的支持,陳請袁世凱免予解散湖南省議會。(92)《郭查辦使電保湘議會》,《申報》1913年10月11日,第6版。10月6日,袁世凱當選為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tǒng)。當天,熊希齡電知譚延闿,湖南民政長將任命王瑚署理,此外他還聽聞郭人漳擬暗殺伍祥楨,“嫁禍于湘”,已將此事轉報袁世凱。(93)《告知王瑚署理湘民政長事并囑嚴防郭寶生禍湘及辦湘團練用人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322—323頁。無獨有偶,譚延闿也從湖北方面聽到這個消息。(94)《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10月3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20頁?!稖G銘署理湘督之由來》,《申報》1913年10月27日,第3版。至此,郭人漳急功近利的陰鷙手段暴露,他對于袁世凱而言再無利用價值,郭的入湘計劃也間接等于宣告破產。

隨后,袁世凱便打算將將郭調回,并取消查辦使。(95)《關于各省軍事善后之計劃》,《大公報》1913年10月8日,第1張第6版。黎元洪也電請取消郭的職位。(96)《電商取銷湘查辦使》,《申報》1913年10月16日,第6版。《大公報》通報內幕,稱國民黨曾與郭人漳有仇,恐郭來湘后復仇,與政府和平路線不合。(97)《郭人漳撤消查辦使之原因》,《大公報》1913年10月14日,第1張第6版。其實這并非深層原因,郭的去留主要取決于袁世凱的對湘策略。過去袁世凱對湖南心存疑慮,意在利用郭人漳與國民黨的舊怨,使其入湘后壓制國民黨,但不料遭到阻撓;各方均能接受的湯薌銘順利抵達長沙,北洋勢力已直接入湘;另外郭人漳暗殺計劃丑聞的曝光,使他成為袁世凱的一枚棄子。

譚延闿盼望王瑚早日南下,一再催問任命蔡鍔何時公布。(98)《為湘中人事安排致熊希齡電》(1913 年10 月12 日)、《為湘中人事安排致熊希齡電》(1913 年10 月14日)》、《為阻郭入湘等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10月16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21—423頁。熊希齡稱王瑚即將到任,蔡鍔月底到京,大約11月初赴湘;湯薌銘已被任命為查辦副使,郭人漳決不可能入湘。(99)《為湘省人事更替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 年10 月18 日)、《為湘省軍隊調動等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年10月18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342—344頁。20日,形勢又有變化,蔡鍔11 月中旬方可到任,因此政府將以湯薌銘代理湘督;袁世凱希望譚卸任后北上京師。(100)《為湘省人事安排及路股抵押借款事致長沙譚都督電》(1913 年10 月20 日),周秋光編:《熊希齡集》(四),第347—348頁。因王瑚一再推辭,不愿南下就任,黎元洪又建議以湯薌銘暫署湖南民政長。(101)《關于湘督更替之種種》,《大公報》1913年10月28日,第1張第6版。24日,袁世凱連發(fā)數道命令,一面將譚延闿與郭人漳免職,令二人來京;一面以湯薌銘署理湖南都督,兼湖南民政長和湖南查辦使。(102)《命譚延闿郭人漳調京候用令》《任命湯薌銘職務令》《任命湯薌銘兼職令》《任命湯薌銘兼職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4卷,第109—110頁。

上述變動體現(xiàn)出袁世凱手段的高明:在北洋軍隊抵達長沙后,方公布湯薌銘署理湘督的命令;黎元洪曾建議以湯為湖南民政長,譚延闿曾表示希望湯擔任湖南查辦使,袁世凱的任命也算是承二人之請;由于湯薌銘與進步黨的緊密關系,又與黎元洪同屬鄂人,因此熊希齡、黎元洪均不會對湯的任職表示異議;同時將譚、郭二人免職調京,對外顯示自己不偏不倚;至于之前同意蔡鍔督湘的任命,或許只是針對熊希齡的緩兵之計,畢竟此時袁世凱急欲集權力于中央,對地方推行“削藩”政策,自然不愿仍以湘人治湘。不久后兼任鄂督的副總統(tǒng)黎元洪也被調往北京,失去實權。

郭人漳最早領命查辦,但“終不得一履湘境”。(103)《檢察使到湘后之郭人漳》,《申報》1913年11月1日,第6版。譚延闿、熊希齡希望以蔡鍔督湘,此舉正遭袁世凱猜忌。湯薌銘入湘后“湘人頗表示歡迎”,而且湯隨時向袁密報湖南情況,頗合袁世凱心意,袁便順水推舟。坊間也稱袁世凱對于各省都督不欲任用本省人,“蔡為湘籍,雖為湘人所歡迎,而與所定政策不合,故湯薌銘之署理亦為事實上之所偪成”。(104)《為阻郭入湘事致熊希齡電》(1913年10月3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20頁。《湯薌銘署理湘督之由來》,《申報》1913年10月27日,第3版。后來蔡鍔到京,再次有人稱袁世凱不愿本省人擔任本省都督、民政長,“湘贛尤為緊要”。(105)《蔡滇督調任湘督之未定》,《大公報》1913年11月4日,第1張第7版。

湯薌銘初到長沙時,公開發(fā)言稱湖南自取消獨立后當維持現(xiàn)狀,不致地方糜爛,此后“決不有所根究”,故湖南各界心中頗為放松。(106)《湯次長來湘后之評議》,《申報》1913年10月20日,第6版。不料譚延闿卸職之后,湯為投效袁世凱,立即開始清算,湖南審計分處處長易宗羲便在譚延闿離開長沙之日被逮捕,都督府秘書呂劬生本擬隨譚離湘,但被湯強行留下,以備質問。(107)《湘省黨人之厄運》,《申報》1913年11月10日,第6版;《譚延闿日記》,1913年10月29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隨后,湯薌銘在湖南大肆逮捕、迫害國民黨人,開啟了他的“禍湘”之旅。(108)《湯都督窮治黨人紀》,《申報》1913 年11 月17 日,第6 版;《湘督懲創(chuàng)國民黨之霹靂手》,《大公報》,1913年11月18日,第3張第1版;《湘督懲創(chuàng)國民黨之余聞》,《大公報》1913年11月19日,第2張第2版;《湯督對付黨人之嚴厲》,《申報》1913年11月21日,第6版;《湘督懲創(chuàng)國民黨之余威》,《大公報》1913年12月1日,第2張第2版;《湘省又破獲黨人機關》,《申報》1913年12月2日,第6版。

1913年10月29日,譚延闿被要求登上軍艦,離開長沙。11月2日至武昌拜會黎元洪,隨后在漢逗留半月有余。(109)《譚延闿日記》,1913年10月29日、11月2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17日,譚延闿得知他與熊希齡一向看重的蕭禮衡、楊德鄰均被湯薌銘槍斃,心痛不已,決定立即進京。(110)《譚延闿日記》,1913年11月17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為湘省涉嫌參與二次革命人士說情致熊希齡電》(1913年11月16日)》,周秋光主編:《譚延闿集》(一),第428頁。

但此時的譚延闿遠離湖南,縱然入京見了袁世凱,也是無可奈何,況且自己也已自顧不暇。12月12日,北洋政府發(fā)布特赦令,譚延闿本應依照刑律處以四等有期徒刑,但念其功勞予以特赦,裭奪陸軍上將銜。(111)《特赦譚延闿裭奪軍銜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4卷,第416—417頁。

1964年,譚延闿長子譚伯羽為其父編寫年譜,于譜中記述譚延闿“阻郭入湘”一事:

鄉(xiāng)人某素跅馳,不齒于鄉(xiāng)評,舊歲規(guī)代湘督,已得請矣,鄉(xiāng)人合力拒之,因改任湯薌銘。(112)譚伯羽:《茶陵譚公年譜》,沈云龍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671),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 年,第79頁。

年譜中所言“鄉(xiāng)人某”正是郭人漳,不過其湘督任命從未“得請”。湯薌銘能任湘督,主要還在于北洋勢力強大,以及他與進步黨的特殊關系。譚延闿為拒郭,為湘省善后,不得不迎合袁世凱意愿,以北洋軍隊入湘。湯薌銘在湖南倒行逆施,很快便于1916年的護國運動中被驅逐,譚延闿二度督湘。(113)劉建強:《譚延闿大傳》,第124—136頁。

結 語

近代中國迭遭變局,地緣上的南北之爭成為動蕩局勢中的一個重要變量,“南人北上”與“北人南下”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太平天國軍興之后,湘淮系勢力崛起,李鴻章掌印直隸,兩江總督自曾國藩之后常為湘系把持,均可視作“南人北上”的重要表征。辛亥鼎革之際南北雙方罷兵和議,進入民國后袁世凱政府亟欲掌控全國,隨之開啟了“北人南下”的進程。二次革命后南方落敗,北洋勢力大舉南下。湖南地處南北要沖,在此后的南北之爭中常常兵連禍結,以至于后來從湖南興起了席卷全國的聯(lián)省自治運動。(114)參見胡春惠:《民初的地方主義與聯(lián)省自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58—219頁。

民初南北之爭的背后,地方意識也起到了重要作用。陳默在他最近的研究中提出,“省籍認同、鄉(xiāng)土觀念、南北之別”只是地方意識中的一部分,推進地方意識的研究,可以深入理解史事。(115)陳默:《地方意識與區(qū)域政局——以護法運動時期粵軍“援閩”之役為例》,《暨南學報》2019年第7期,第106頁。二次革命爆發(fā)前夕,作為國民黨人的譚延闿,與其他國民黨人共同發(fā)聲,反對袁世凱。革命爆發(fā)后,譚延闿從宣布獨立到重新歸附北洋政府,中間經歷了糾結矛盾的心理變化,可見他維護湖南的地方意識終究強于作為國民黨人的黨派觀念。不管是譚氏響應二次革命,宣布湖南獨立;還是后來謀劃阻止郭人漳入湘查辦,包括舉薦蔡鍔督湘等一系列措施,其最初目的均是為了抵御北洋勢力對湖南的滲透。但由于南北勢力懸殊,雖然由總理熊希齡施以援手,但“阻郭入湘”依然進行得頗為艱難,其根源仍是取決于袁世凱的對湘態(tài)度。譚延闿為自身計,為湖南計,同意北洋勢力入湘,來換取“阻郭”目標的達成,二次革命后的湖南善后終以湯薌銘入主湘政而結束。

“阻郭入湘”一事亦可視作譚延闿后來倡導“湘人治湘”,推動湖南自治運動的一次預演。在后來的聯(lián)省自治運動中,熊希齡也積極響應譚延闿。(116)1920年譚延闿第三次主政湖南時,率先宣布湖南自治,背后仍舊與熊希齡的建議和支持分不開,參見:何文輝:《歷史拐點處的記憶:1920 年代湖南的立憲自治運動》,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24—27頁;劉建強:《湖南自治運動史論》,湖南湘潭:湘潭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4—77頁。被譚延闿多次引為奧援的熊希齡雖是北洋政府總理和進步黨人,但同時又是湖南人,鄉(xiāng)緣因素便顯得極為重要。(117)熊希齡本不愿擔任內閣總理,在袁世凱的敦促下方才出任并組閣,終因與袁政見齟齬而辭職,參見周秋光:《熊希齡傳》,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91—404頁。陳明的研究也揭示了熊希齡內閣時期時期府院之間的微妙關系,參見陳明:《熊希齡內閣時期的廢省籌議》,《歷史研究》2017 年第2 期,第39—56頁。不過他們眼中的治湘之人,絕不可是對湘不利的湘人,這也是他們聯(lián)手抵制另一個湘人郭人漳的原因。最后進入湖南善后的湯薌銘是進步黨湯化龍之弟,同屬進步黨的熊希齡和黎元洪便不再出面斡旋,后者甚至積極支持湯薌銘入湘。圍繞“阻郭入湘”展開的多方博弈,充分體現(xiàn)了民初政局中黨派政治與地緣政治互相交織的復雜樣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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