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偉
近百年來學界關于近代狹邪小說的討論成果頗豐,基本已構建起現代意義上的研究格局。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就理論高度和批評深度而言,狹邪小說始終未能真正進入主流學界的視野。一方面,從傳統(tǒng)批評觀念來看,相比于已經充分經典化的中國古代敘事作品,狹邪小說無論在藝術層面,還是在技法層面都大為遜色,在“重內容輕形式”的傳統(tǒng)研究思路統(tǒng)攝下,很難成為重點關注對象;另一方面,新時期西方小說理論方法的引進開拓了學界視野,也延展了狹邪小說的研究領域,但學界對于西方理論的適應和轉化畢竟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就狹邪小說研究而言,這個發(fā)展過程尚未到成熟階段,其在整體研究格局中亦不具備核心競爭力。但仍需看到,目前狹邪小說研究正在進入新的階段,突破既有天花板之勢隱隱可見,那么重新審視狹邪小說之既有成果也勢在必行。
筆者以為,近代狹邪小說雖未達到一流敘事文學的水準,但能在說部林立的晚清近代,成為一種與歷史小說、社會小說鼎足而立的說部大類,自有其必然原因。遺憾的是,多數研究或取法于傳統(tǒng)小說的批評范式,或折中于舶來的西方敘事理論,大都囿于文本解讀的范疇??墒?,關鍵在于:無論此類小說自身品格如何,都是中國古代小說動態(tài)發(fā)展序列中不可忽視的“壓軸角色”,特殊時代背景下它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更具小說史研究意義,而我們恰恰對此關注不夠充分?;诖?,新時期學理風氣的進一步轉變和相關學術成果的不斷累積,或可成為我們爬梳百年來狹邪小說研究脈絡、厘清其研究現狀、檢討其研究得失的大好契機。此前已有學者注意到這個問題,如,仇昉、卞秋華的《百年來近代狹邪小說研究述評》①簡要討論了2007 年以前的狹邪小說研究情況,該文頗有啟發(fā)之功,但近十余年間學界相關研究多有新論,仇昉等人所論已不足以完全涵蓋當下日益延展的研究畛域,故而筆者不揣冒昧,擬在綜合評述目前所見近代狹邪小說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作進一步辨識其得失,并借以對狹邪小說的研究格局提出新的設想。
總體上看,百年來狹邪小說研究呈現由零散到系統(tǒng),由被少量認同到陳陳相因,甚至趨于“消亡”,再到煥發(fā)“新生”,繼而蔚為大觀的發(fā)展過程。
早在晚清時期即有對狹邪小說的零散評議,但這并非系統(tǒng)、科學、專門的研究,更像是中國古代小說批評傳統(tǒng)下的“余音”。中國古代小說評點有三個基本特征:其一,大多數評點主體以“奇書”為中心,很少青眼于其他通俗敘事作品;其二,歷代評點者雖然注意從不同角度考察文本,但多數停留在個案分析或技法闡述層面,未能確立系統(tǒng)而全面的評點范式;其三,傳統(tǒng)小說評點的價值尺度相當保守,“禮教為先”是普遍的道德前提。基于此,我們不妨對應這三個方面,進而描述、分析晚清時期狹邪小說的研究面貌。首先,從文本外部概觀:在整個晚清及近代,都未見對狹邪小說系統(tǒng)評點者,相關評論多散見于此類小說序跋、文人筆記及報刊等文本媒介。其次,從文本內部著眼:文人筆記中關于狹邪的著述多為對撰者、成書與傳播的記載,“志”多于“論”,且體量有限,其資料意義遠遠大于評點意義,如《夢華瑣簿》記《品花寶鑒》之作者,《課余續(xù)錄》記《花月痕》之成書,《退醒廬筆記》記《海上花列傳》之傳播等。相比之下,小說序跋與報刊則更注重對狹邪小說藝術性的討論,如《海上花列傳·例言》中有對該書敘事手法、人物塑造及語言規(guī)范的闡述②, 《九尾狐》稱《九尾龜》“無非烘云托月,點綴成章”③,《海上塵天影》贊《品花》之“以含蓄勝”、《花月痕》之“以情致勝”④,再如《申報》稱《九尾龜》有“綺麗之情懷……描寫青樓之口吻,惟妙惟肖”⑤,不一而足。此外,從文本題旨來看:小說家慣于在序跋中交代個人創(chuàng)作緣起,并闡明道德立場,如“輔翼世教,懲惡勸善”⑥,“警醒世人癡夢”⑦,“留戒后人,勿蹈覆轍”⑧等?,F代亦有學者也對此類小說中的色情意味提出質疑,如成舍我與張春帆1917 年初在《民國日報》 《神州日報》報刊上撰文對《九尾龜》中色情書寫展開文學論爭等。⑨總而言之,早期對狹邪小說的討論,并未上升到學理意義的“研究”層面,雖形式多樣,但面向狹窄,議論零散,尚未達到系統(tǒng)、科學、全面的評判水準。
《中國小說史略》 是中國第一部小說史專著,可謂有開山之功。魯迅首次將狹邪小說獨立于說部,正式將其納入小說史范疇中加以審視。⑩此時小說研究已逐步擺脫古代小說評點傳統(tǒng)的影響,初步建立現代意義上的學科規(guī)范。其后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一文中,魯迅更進一步闡述近代狹邪小說之流變、分期及藝術特征。?其后,學界逐漸展開對近代狹邪小說文學價值的討論。但吊詭的是:這一時期學者對狹邪小說文學價值的認知,已經超出“高”與“低”的范疇,而是直接進入到“有”與“無”的層面,這在其他小說類型的討論中是極其罕見的。以最具爭議的《九尾龜》為例:一方面,胡適對《海上花》贊不絕口,稱之為“海上奇書”“方言杰作”,也批評《海上繁華夢》《九尾龜》僅“夠得上‘嫖界指南’的資格,而都沒有文學的價值”?,這無異于從根本上否定了后者的文學性;而另一方面,何海鳴卻直言“描摹上?;ㄊ轮≌f,以《九尾龜》為最上乘”。?上述二人對《海上花》與《九尾龜》文學價值的認知,幾乎成為新時期以前學界對于狹邪小說整體認知的縮影。這種現象頗可耐人尋味,后文詳述。相比之下,學界對于其他狹邪小說的關注寥寥,且多以資料補正為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品花寶鑒〉考證》?《〈花月痕〉的作者魏秀仁傳》?等。綜上,這一時期的相關研究已具備現代學術體系雛形,并出現將近代狹邪小說置于“史”的框架中加以梳理、剖析的自覺,雖成果數量不足,而創(chuàng)新有余。
遺憾的是,“先聲”過后,狹邪小說研究并未在學界找到發(fā)展的空間,反而受制于特殊時期(建國后到改革開放前) 政治環(huán)境與社會思潮的影響,相關研究跌至冰點。這一時期狹邪小說研究流于刻板化,主要有兩個面向:其一,主流學界沿襲胡適等人對狹邪小說的負面論斷,進而展開除《海上花》等少量優(yōu)秀作品之外的全面批判,如《晚清小說史》言其“都無足稱”?, 《中國小說史稿》更以階級立場單列“狹邪小說批判”一節(jié),稱其為“供沒落文人自我欣賞”,“封建統(tǒng)治階級填補精神的空虛”而作?,可見當時狹邪小說研究的尷尬處境;其二,另有部分學者無意染指對狹邪小說文學性的討論,轉而繼續(xù)沿著近代考證的路子,做一些文獻補證工作,其中以周紹良的《〈品花寶鑒〉成書的年代》?為扛鼎之作。不難發(fā)現,本時期狹邪小說研究進入低谷,主流學界囿于特定歷史時期的外部環(huán)境,或不斷放大對狹邪小說的負面評價,或有意規(guī)避對狹邪小說題旨的討論,承續(xù)前代文獻考證工作,整體研究片面、緩慢,甚至一度停滯。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整體思想的解放與學術視野的演進,狹邪小說研究迎來新的發(fā)展階段。首先,在小說史視域下,學界對狹邪小說做出較為全面而客觀的考察,如張俊的《清代小說史》?和劉勇強的《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等著述都在不同程度上一反前代之“偏見”,研究者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采用系統(tǒng)、科學的方法,結合狹邪小說的源流演變,動態(tài)考察狹邪小說的文學價值;候運華的《晚清狹邪小說新論》?付梓,第一本狹邪小說研究專著問世,意味著狹邪小說進入“專體史”研究階段。另外,《上海文學通史》?《晚清狹邪文學與京滬文化研究》?《跨文化視野下的晚清小說敘事:以上海及晚近中國現代性的展開為中心》?等也從不同維度涉及狹邪小說,具有一定學術探索價值。其次,在文獻學視域下,這一時期最具意義的成果是對狹邪小說的整理出版,其中以“晚清小說大系”“中國近代小說大系”“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叢書等最具代表性,相關文獻的集結出版為后來研究提供了便利,可以稱其為堅實的“基礎保障”。在敘事學視域下,新時期以來狹邪小說研究不再囿于近代以來的學理爭論,而是充分吸收、整合、轉化西方敘事理論,從不同角度重新審視狹邪小說。此外,海外漢學家開始對狹邪小說加以關注,如葉凱第、杜瓦爾、王德威、韓南、梁允祥等,以新穎的西學視角,分別從娼妓文化、主題意涵、地域與文本空間等方面對狹邪小說做出另類考察,頗有啟發(fā)意義。可以看出,新時期狹邪小說研究已經基本擺脫前代研究陳陳相因之勢,在新的學理觀念與研究方法的加持下,研究畛域不斷擴大,創(chuàng)新點不斷增加。
百年來近代狹邪小說研究已經初步構成自身的獨特系統(tǒng)。橫向上,主要涉及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文獻層面的研究,聚焦于近代狹邪小說成書、作者與本事的考證。近代狹邪小說興起不過百年,文獻相關的諸多信息尚有跡可循,少量懸而未決的問題,主要集中于對《品花寶鑒》 與《花月痕》成書的討論。前述仇昉一文已對此做出細致梳理,這里僅略作補充:《〈品花寶鑒〉成書的年代》首次質疑了傳統(tǒng)的“1849 年成書說”;《也談〈品花寶鑒〉的成書年代——兼論陳森的生卒年》?在具體成書時間分期與作者信息等方面展開論述;《〈品花寶鑒〉成書時間新證》?進一步推定該書創(chuàng)作的分期;《魏子要論略》?以詳實的資料,從生平、作品與交游三個方面對魏子安其人其事深入剖析,以求證魏氏的作者身份;潘建國據清魏秀仁《陔南山館詩鈔》稿本、《碧花凝唾集》抄本等文獻資料,首次指出《花月痕》小說文本穿插的眾多詩詞中,至少有77 首是直接引用作者的舊作。?此外,有學者對《海上花列傳》中“高亞白”?“方蓬壺”?原型進行考證,有學者在陳述前輩學者對《九尾龜》中“祁祖云”“康中丞”的原型考證外,又增補了“金觀察”“貝太史”等原型新證。?
二是文化方面的討論,主要強調小說中地域特點、性別文化、社會心態(tài)與“現代性”。首先,岳立松的《晚清狹邪文學與京滬文化研究》是地域文化研究的佼佼者,其特色有二:一是首次將研究對象由“狹邪小說”延展至“狹邪文學”,以更寬闊的“廣角鏡頭”審視狹邪文化;二是突出北京、上海兩個狹邪文學生產中心,南北文化交相呼應,極具張力。相比之下,其他同類研究鮮有能望其項背者。其次,關于性別文化的思考,此類討論多不出探討同性情感與女性思想解放的范疇。究其根本,是囿于文本內部的考察,仍有待進一步建立文本與文化之間的聯系。亦有學者以西方漢學視角闡釋《品花寶鑒》中的性別文化,頗有新意。?再次,學界對狹邪小說社會心態(tài)方面的討論,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前期狹邪小說中才子佳人傳統(tǒng)的因襲;二是中后期狹邪小說中對晚清開埠城市社會背景下士人與妓女的心靈剖析。此類研究注意到傳統(tǒng)、社會、歷史因素的影響,但同樣面臨角度單一的窘境,其中圍繞“末世”與“理想”展開的論述尤為突出,這在相當程度上阻礙其他因素進入考察框架。此外,狹邪小說現代性研究逐漸成為熱點?,F代性是一個大命題,它綰結著社會、歷史、政治、思想、文化、文學等諸多方面,我們很容易在各類研究中找到現代性的痕跡,其共性在于將現代性視為一種新舊過渡后的轉折,基于這種轉折,進而討論近代狹邪小說中出現的帶有現代轉型意義的各方面特征,但這方面的討論仍有待于進一步細化與商榷。
三是文學層面的考察,這也是狹邪小說研究中體量最大的部分,旨在梳理其體式源流演變,厘清其敘事文法脈絡,探析其人物性格類型,詳述于下:
首先,侯運華的《晚清狹邪小說新論》對近代狹邪小說的發(fā)展與轉型做了詳細梳理,初步建構起狹邪小說專體史研究規(guī)范。該著認為,晚清狹邪小說至早至唐傳奇為濫觴,經過話本小說的蘊藉,進而沿襲于以《金瓶梅》 《紅樓夢》為代表的人情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最后在晚清應運而生,并在多種因素的合力下,實現了由“溢美”至“溢惡”的轉變。同時,該著還對晚清狹邪小說的情感內蘊、形象闡釋、情節(jié)原型及敘事特征予以討論??梢哉f,“史”所能涵蓋的基本考量,該書少有缺失。但局限同樣明顯——作者對部分觀點的論述流于表面,勾勒出相關問題的輪廓,卻未縱深討論,其論述偏于“傳統(tǒng)”立場,難免會在一定程度上淡化此類小說的“轉型”價值。但作為第一部狹邪小說專著,該書意義非常。丁峰山《近現代狹邪小說演變的轉型意義研究》?以“轉型”立場將狹邪小說置于“史”的研究視野中,得以在整體上補論了此類小說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問題。另有學者從科舉、文人與青樓之間的關系變遷切入,探討狹邪小說類型變遷中的種種隱喻,頗有啟發(fā)。?
其次,學界對于狹邪小說敘事層面的討論,主要有以下兩個面向。一是依托傳統(tǒng)研究范式,討論狹邪小說的敘事藝術,或以《紅樓夢》 為“參照系”,考察其對狹邪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或以敘述語言為切入角度,發(fā)掘其敘事學價值?,或在敘事結構視閾下,總結并闡釋情節(jié)模式的淵源流變?,抑或以宏觀的“空間”視野,探尋此類小說中的空間敘事特征。?總體來看,此類研究本質上還是基于古代小說敘事傳統(tǒng),在藝術性層面上進行粗略考察。二是學界對西方敘述理論的本土性轉化,開拓出狹邪小說敘事技法研究的新領域。譬如,從背景意義上對城市空間展開考察,關注到城市與文本的互動共生關系,旨在發(fā)現城市的文學投射,并以此反推其在狹邪小說敘事中所承擔的重要功能,如《近代小說城市書寫的變革及其小說史意義——以上海、廣州為中心》?《論上??臻g對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文;從“坐標”意義上的空間審視,即從城市內部公共空間著眼,觀照小說“空間敘事”的建構,如《性別移動與上海流動空間的建構——從〈海上花列傳〉中的“馬車”談開去》?等文??梢钥闯?,在借助西方敘事理論的研究中,“空間”是主要聚焦點。
此外,除去上述關于性別與文化心態(tài)的部分,當下狹邪小說人物形象的針對性研究總體上仍處在初級階段。此類研究類型化趨勢明顯,即對士子、妓女等主要人物群體做出簡單的分類與總結。問題的關鍵在于:盡管近代狹邪小說中的人物群像各有特點,卻都帶有明顯的“狹邪”標簽,“以類相從”的方法很難將這種“狹邪”共性剝離掉,因此也難以透視人物形象的根本。由此看來,人物形象研究仍有較大的思考拓新余地。
爬梳近代以來的主流狹邪小說研究,不難看出:目前近代狹邪小說研究成果頗豐,但仍存在較多有待修正、補充、檢討之處。此處僅簡要列舉梳理過程中發(fā)現的五個問題,以求教于方家。
第一,關于近代學界對狹邪小說文學價值認知的檢討。在梳理文獻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一直以來學界對狹邪小說的文學定位仍處在文學史的“邊緣”。這不僅緣于近代以來胡適、魯迅等學者所奠定的認知“基調”,還體現在后學于研究路徑、領域、理論、觀點等層面上的“共性”大于“特性”,當然也包括部分模式化、表面化的研究成果??梢哉f,無論研究格局,還是深度,狹邪小說確實尚未得到主流學界的普遍認同,因而也很難擺脫傳統(tǒng)批評中“世道人心”的古訓,而以較為純粹的文學形象“轉身”進入當下更貼近文學本身的研究視野。前述胡適等人對《九尾龜》的評價即是典型一例。?需要指明的是:一直以來,我們對狹邪小說文學價值的審視是否出于獨立、科學、符合當下學理風氣的客觀視野;是否能跳出被文學史書寫所轉化、放大,甚至重塑的既有認知體系;是否能全面而細致地重新“過濾”文本與材料;是否能以現代學理觀念重新建立狹邪小說的研究格局。這些都是有待反思的問題。
第二,關于狹邪小說中現代性研究的檢討。前文枚舉的相關研究成果,或聚焦于轉型時期社會思潮的變遷?,或依托于“西化”背景下近代文化心理的文學投射?,再或拈取小說中現代都市生活書寫元素以對比傳統(tǒng)書寫的新變?,都有近似的理論立場,即現代性是基于社會、歷史、文化層面上的新變。這種認知確實在現代性研究范疇之內,但也暴露出另一個問題:小說內部的現代性問題被遮蔽了。學者李歐梵對晚清小說的現代性特征曾有精要論述,探討文學內部創(chuàng)作模式的新變與外部社會環(huán)境的進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無疑提醒我們,當從文學創(chuàng)作內部著眼,對狹邪小說中的現代性特征做出認真審視:其一,外部環(huán)境在狹邪小說中的文學映射,是否為一種有意識的現代性,或者說,小說家將諸多現代性因素采納進文本,是否出于觀念上的自覺;其二,狹邪小說的創(chuàng)作范式、技巧、題旨,是否具備如西方小說一般的“現代性”特征,即我們不能根據時代環(huán)境的現代性表征,及其在狹邪小說中的文學映射,等同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代性”。在文學史的層面而言,正本清源,尤為重要。
第三,關于狹邪小說中“空間”研究的檢討。目前而言,狹邪小說“空間”研究主要圍繞城市與其內部的公共空間展開,有趣的是:無論諸學對“上?!钡乳_埠城市的關注,還是對“妓館”等城市公共空間的發(fā)掘,大都難以規(guī)避二者在本文架構中的文學功能,以及各自承擔的社會文化意義,但又往往相互疏離。二者都涉及對文本敘事、思想及都市文化滲透等方面,但很難在本質上將兩類空間完全剝離,或可以說,城市空間與公共空間研究看似“殊途”,實則“同歸”:其一,城市為公共空間提供了一個特定、全面且具體的大空間背景,而后者也同時不斷模塑前者的文學形象,二者相輔相成;其二,城市與公共空間的雙向重構,主要表現為城市書寫為公共空間提供新的敘事模式,公共空間的呈現方式也同時影響著城市的文學面貌——即城市形象的“再塑造”。
第四,關于當下狹邪小說中人物形象研究的檢討。當前學界主要聚焦于小說人物形象本身,進行定量、定性式考察——或進行身份分類,或進行性格闡釋,或關注其敘事功能,而始終未能跳出傳統(tǒng)研究格局,展開動態(tài)式研究。換句話說,對狹邪小說人物書寫的關注,核心聚焦點并非人物群像的性格梳理與歸類,還要思考特殊歷史時期社會、文化、歷史等諸多要素的雜糅中所暗含的一系列問題:狹邪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是以什么方法建構的,是在什么語境中被建構的,是被什么群體建構的,其形象的形成過程又是否存在某種規(guī)律與塑造范式?從現有的文獻資料來看,目前很少有跳出“人物形象的呈現”而討論“人物形象的形成”者,這不失為一種遺憾。
第五,關于學界主流研究觀念的檢討。百年來近代狹邪小說研究,可謂是從附麗于傳統(tǒng)批評理論到依托于西方敘事理論的發(fā)展轉變,這一過程決定了此類研究的基本理路,即需要首先完成對狹邪小說整體性的經典化評價,繼而分別展開個體文本的藝術性考察。研究者需要注意到其特殊性與連貫性:一方面,“中國古代小說理論內涵相對來說比較貧乏,這種理論思想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際影響更是甚微”?,若因循這種批評傳統(tǒng),主要以道德觀念為標準,界定狹邪小說的主題旨意,內容深度及創(chuàng)作水平顯然會失于偏仄;另一方面,西方敘事理論進入本土研究有一個適應和轉化的過程,也會融合中國古代小說一貫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小說的發(fā)展是一個基于高度整合的創(chuàng)作理念下連續(xù)、動態(tài)的過程,研究者在借用西方敘事理論考察狹邪小說創(chuàng)作時,不能忽略其對本土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繼承。未來狹邪小說的研究新格局,應該在以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小說史觀為指導,以辯證的視角看待中國傳統(tǒng)批評觀念,科學合理地借鑒西方文藝批評理論,構建更符合現代學科規(guī)范的狹邪小說研究框架。
注釋:
①仇昉、卞秋華: 《百年來近代狹邪小說研究述評》,《寧夏大學學報》2007 年第6 期。
② [清]韓邦慶著、典耀整理: 《海上花列傳·例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版,第1 頁。
③ [清]夢花館主江陰香:《九尾狐·序》,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 年版,第1 頁。
④[清]司香舊尉:《海上塵天影·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版,第2 頁。
⑤ 《申報》,光緒三十三年八月十四日(1907 年9月21 日)。此廣告又見于翌日《時報》,翌年二月二十四日《申報》。
⑥ [清]魏秀仁:《花月痕·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版,第421 頁。
⑦ [清]孫家振:《海上繁華夢·自序》,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88 年版,第1 頁。
⑧ [清]邗上蒙人:《風月夢·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1 頁。
⑨張瑜:《由“推襟送抱”引發(fā)的文戰(zhàn)——成舍我、張春帆關于〈九尾龜〉的論爭》,《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 年第4 期。
⑩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商務印書館2011 年版,第238—250 頁。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參見《中國小說史略》,商務印書館2011 年版,第309—319 頁。
?胡適:《〈海上花列傳〉序》,參見湯克勤、李珊編:《近代小說學術檔案》,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87 頁。
?何海鳴:《歇浦潮·序》,參見范伯群:《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58 頁。
?趙景深:《〈品花寶鑒〉 考證》,參見王俊年編:《中國近代文學論文集1919—1949(小說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版,第173 頁。
?容肇祖:《〈花月痕〉的作者魏秀仁傳》。參見王俊年編:《中國近代文學論文集1919—1949(小說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版,第200 頁。
?阿英: 《晚清小說史》,東方出版社1996 年版,第202 頁。
?北大中文系1995 級編委:《中國小說史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年版,第353 頁。
?周紹良:《〈品花寶鑒〉成書的年代》,參見中國社會科學文學研究所近代文學研究組編:《中國近代文學論文集1949—1979(小說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年版,第1 頁。
?參見張?。?《清代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
?參見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
?參見侯運華:《晚清狹邪小說新論》,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
?參見邱明正:《上海文學通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
?參見岳立松:《晚清狹邪文學與京滬文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
?參見曾攀:《跨文化視野下的晚清小說敘事:以上海及晚近中國現代性的展開為中心》,中國言實出版社2016 年版。
?姜秋菊:《也談〈品花寶鑒〉的成書年代——兼論陳森的生卒年》,《明清小說研究》2011 年第1 期。
?許雋超:《〈品花寶鑒〉成書時間新證》,《文獻》2016 年第2 期。
?曾憲輝:《魏子要論略》,《福建師范大學學報》1988 年第4 期。
?潘建國:《魏秀仁〈花月痕〉小說引詩及本事新探》,《文學評論》2005 年第5 期。
?白雪梅:《〈海上花列傳〉 中高亞白之人物原型考》,《作家》2012 年總22 期。
?白雪梅:《〈海上花列傳〉中方蓬壺現實人物原型考辨》,《作家》2012 年總24 期。
?葉舟:《洋場游魂:張春帆生平與〈九尾龜〉本事新考》,《上海文化》2020 年第10 期。
?薛英杰:《西方漢學界〈品花寶鑒〉研究的性別視角》,《文學與文化》2020 年第4 期。
?參見丁峰山:《近現代狹邪小說演變的轉型意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
?陸杰:《科舉、文人與青樓:晚清狹邪小說的類型變遷》,《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9 年第4 期。
?杜志軍:《論近代前期狹邪小說與〈紅樓夢〉之關系:以敘事風格為考察中心》,載《儒學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北京語言文化大學中華文化研究所1997 年匯編,第233—254 頁。
?姚玳玫:《語言寓意·結構寓意·空間寓意——吳語本〈海上花列傳〉的敘事》,《文學評論》2012 年第5期。
?陸杰:《論晚清狹邪小說的空間意識與敘事結構變遷》,《北方論叢》2013 年第6 期。
?仇昉:《大觀園與前期狹邪小說中的園林敘事》,《南都學壇》2006 年第6 期。
?鄧大情、孫遜:《近代小說城市書寫的變革及其小說史意義——以上海、廣州為中心》,《文藝理論研究》2014 年第4 期。
?李永東:《論上??臻g對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 年第9 期。
?羅崗:《性別移動與上海流動空間的建構——從〈海上花列傳〉中的“馬車”談開去》,《華東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3 年第1 期。
?馮偉:《現代性視域下晚清通俗文學的接受困境與價值轉向——以〈九尾龜〉為例》,《上海文化》2022年第2 期。
?欒梅?。骸丁耙鐞盒汀豹M邪小說的歷史價值及文學的現代性起源》,《文學評論》2007 年第2 期。
?趙坤: 《狹邪小說的過渡性與末世文人心態(tài)》,《河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5 年第2 期。
?殷紅: 《“借來的時空”和“身體”的“釋放”——晚清狹邪小說的名妓服飾與現代性》,《杭州師范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15 年第6 期。
?李歐梵:《未完成的現代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1—16 頁。
?譚帆:《中國小說史研究之檢討》,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年版,第14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