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芳芳

一、問題的提出

和其他類型的知識產(chǎn)權相比，著作權1. 著作權即版權（copyright）。由于我國法律名稱為《著作權法》，而著作權管理機關稱為“國家版權局”，因此本文不區(qū)分著作權和版權兩者的稱謂。具有一類特殊的行使方式，即著作權集體管理?！吨鳈喾ā返?條是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法律依據(jù)，該條第1款規(guī)定：“著作權人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人可以授權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行使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依法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是非營利法人，被授權后可以以自己的名義為著作權人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人主張權利，并可以作為當事人進行涉及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的訴訟、仲裁、調解活動?！敝鳈嗉w管理制度具有鮮明的優(yōu)勢，一方面著作權權利人可以通過集體管理穩(wěn)定地獲取收益，另一方面作品的使用者也可以更加便捷地獲取作品授權，從而促進文學藝術的廣泛傳播，促進版權產(chǎn)業(yè)發(fā)展和社會公共利益。2. 參見石宏：《〈著作權〉第三次修改的重要內容-及價值考量》，載《知識產(chǎn)權》2021年第2期，第15頁。目前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存在寡頭壟斷趨勢，全國范圍內僅有音著協(xié)、音集協(xié)、文著協(xié)、攝著協(xié)、影著協(xié)五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3. 參見張洪波：《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的建立與發(fā)展》，載《中國出版》2020年第21期，第18-19頁。

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由《著作權法》直接規(guī)定，具有法定性。根據(jù)國務院《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條例》）的規(guī)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成立要符合一定限制性條件，由國家版權局主管，并根據(jù)條例依法設立登記。4. 參見《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第3條、第5條和第7條。實踐中存在一類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事業(yè)務相似，但并不符合《條例》規(guī)定的設立條件的組織，也即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5. 由于其不符合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法定性的要求，也有學者稱其為“非法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參見熊琦：《非法著作權集體管理司法認定的法源梳解》，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第84頁。本文所指的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指的是雖未經(jīng)過版權行政機關審批，但依照著作權人或鄰接權人的授權，行使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具有相似性權利的組織。

由于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法律屬性和法律定位不明確，司法實踐中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進行的法律行為特別是訴訟活動多有爭議。例如，在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的“聲影公司案”6. 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蘇知民終字第100號民事判決書。中，聲影公司根據(jù)與播種者公司簽訂的《音像著作權授權合同》，可以以自己的名義對卡拉OK等場所的經(jīng)營者授權播種者公司享有著作權的作品使用并收取使用費，聲影公司還有權以自己的名義對侵權使用者進行訴訟。江蘇高院在判決中認為聲影公司的上述行為實質是在行使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相關權能，違反了《條例》第6條規(guī)定的除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之外，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的規(guī)定，也因此聲影公司沒有起訴維權的資格。該案判決后，在上海、廣東等地相繼出現(xiàn)了類似否認訴權的判例，一時間引起公眾和實務界對于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存在的合法性以及其是否能夠在著作權侵權訴訟中作為適格當事人的廣泛討論。7. 法學界也有類似否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的觀點。如有學者認為“如有允許私自設立或者通過私下委托即可達到集體管理之目的，則從根本上徹底摧毀現(xiàn)有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眳⒁姸〈貉啵骸队行蚴芟夼c混亂自由之間的博弈》，載《政法學刊》2019年第1期，第47頁。

值得一提是，最高人民法院于2020年的“大德文化公司案”8.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417號民事判決書。中提出了與上述“聲影公司案”不同的觀點。該案二審階段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亦認為該案中的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大德文化公司）實際從事的是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違反了《條例》第6條的強制性規(guī)定，因此大德文化公司無權就涉案著作權爭議向法院提起訴訟。9. 參見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湘民終560號民事裁定書。然而，最高人民法院在該案再審過程中認為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具有就涉及的版權爭議提起訴訟維權的資格。上述司法實踐中的問題亟需知識產(chǎn)權法學理論的回應。職是之故，本文嘗試從著作權法角度出發(fā)對實踐中存在的類著作權管理組織訴權問題做理論分析，并對相關司法案例作出評析。

二、類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訴權行使的特征分析

（一）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的特征

在“聲影公司案”等否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的案件中，法院判決的邏輯起點是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具有法定性和排他性，即行使著作權集體管理職能的組織必須是經(jīng)過依照《條例》規(guī)定并由國家版權行政機關批準設立的，其他組織或個人不得進行集體管理活動。10. 《條例》第四章專門規(guī)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稐l例》第6條規(guī)定：“除依照本條例規(guī)定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外，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敝T如聲影公司等其他組織如果實際上從事了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其行為因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而無效，自然也沒有請求救濟實體權利的訴權可能。該問題的前提是需要明確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的特征。

江蘇高院在“聲影案”中認為聲影公司可以以自己的名義對他人作品進行授權、對使用人進行收費并對侵權使用人進行訴訟維權，從而認定聲影公司在事實上行使著作權集體管理職能?！稐l例》第2條對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的性質進行了界定，并且以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集體管理的方式，法院在判定某組織的行為是否構成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時也是考慮到《條例》明確列舉的四類法律要件：具有許可使用協(xié)議；向使用者收費；向權利人轉付費用；以自己的名義進行維權。

但此種列舉并不足以完全涵蓋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的特征，更不足以說明集體管理活動行為的本質。上述的列舉僅從行為的方式對著作權集體管理可以從事的行為從正面說明，也即符合上述特征的組織是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出發(fā)，該條并未直接否認其他組織從事同樣行為的正當性?！稐l例》第2條在具體列舉行為之前，立法者還框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的兩個重要的特征，即集體管理必須是以著作權人或鄰接權人的授權為基礎并可以集中行使權利。前者表明集體管理組織的設立雖然必須經(jīng)過相關行政部門的審批，但其具有主體資格后的業(yè)務范圍和權能基礎是權利人的授權，后者體現(xiàn)集體管理組織的方式是“集體性”的，在實踐中通常表現(xiàn)為對類似的作品采用相同的許可和使用分配規(guī)則，體現(xiàn)了集體管理的“標準性”。11. 參見孫松：《論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的司法適用》，載《電子知識產(chǎn)權》2018年第3期，第50頁。結合上述分析，著作權集體管理的特征實際可以被總結為：（1）被授權性。授權是集體管理的權利來源并以許可協(xié)議為授權標志；（2）集體性。集體管理組織行使的著作權是其代表的眾多權利人授權的權利束，行使權利的過程并不針對特定的權利人；（3）中介性。集體管理組織作為作品使用人和權利人的中介進行費用轉換。按照國家著作權管理部門的權威解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是一類“法律中介服務組織”。12. 參見《國家版權局關于對境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訟主體資格問題的復函》（權司[2004]26號）。（4）獨立性。集體管理組織不是代表或代理機構，其包括訴訟行為在內的活動均是以自身名義進行的。

（二）類著作權集體管理與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比較

在“聲影公司案”中，聲影公司并非由國家版權部門批準設立的專業(yè)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其根據(jù)與播種者公司簽訂的著作權授權合同代為行使相關版權授權、收費和訴訟維權活動，從行為角度分析聲影公司是符合條件的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因此被江蘇高院認定實質從事了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盡管如此，同專業(yè)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相比，類著作權集體管理仍然在多方面具有顯著不同。

兩者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類集體管理組織通常不具有“集體性”的特征。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的集體性特征的表現(xiàn)為：第一，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對于成員數(shù)量有較高要求，如發(fā)起設立組織的權利人不得少于50人；第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是具有全國代表性的；第三，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是“標準化”的，特別是對于著作權使用費的收費標準，是依照相關行政程序標準化公示的?！吨鳈喾ā芬?guī)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向作品使用者收取的使用費需要和使用者代表協(xié)商，協(xié)商不成的向國家版權管理部門申請裁決或提起訴訟。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有義務定期向社會公開使用費、管理費等的使用情況。13. 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8條。

相較之下，諸如聲影公司之類的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一般不具有集體性和標準化特征，其是根據(jù)與特定著作權（或鄰接權人）的合同行使相應權利，權利行使行為具有相對性，收益的對象也具有特定指向性，相應的訴訟救濟也是完全為了特定著作權人的利益而為。并且，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對作品的收費標準通常也是與著作權人或鄰接權人通過合同的方式進行約定，而非通過公告的標準形式確定。因此，類著作權管理嚴格而言只是部分符合著作權管理活動的特征。

（三）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行使的基礎

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為其所代表的著作權或鄰接權人以自己的名義起訴的前提是當事人之間具有合同關系。這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起訴基礎并不相同，依照《著作權法》的規(guī)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具有作為當事人進行訴訟和仲裁的資格?？梢?，符合條件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訴權主體資格是法定的。

民事訴訟理論認為，訴權的基礎是實體法上的請求權，轉讓（許可）了實體權利，相應的訴權也隨之轉移。14. 參見陳小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訴權》，載《人民司法》2017年第25期，第88頁。訴權的行使應當以當事人具有相應的知識產(chǎn)權實體權利為基本條件，這也是訴訟當事人需具有訴的利益的必然要求。由于法律并未明確規(guī)定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一樣能夠以自己的名義行使訴訟權利，對于其訴權行使問題的分析需要結合民事訴訟基本理論進行。在著作權或鄰接權人明確將其實體著作權的內容（如復制權等）授權給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行使的情形下，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由于享有了實體權利而具有訴的利益，這也是保障其法律救濟權的需要。而如果相關權利人僅在合同中約定由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以自己的名義享有訴權，這種約定的效力是存疑的。嚴格而言，當事人適格制度是民事訴訟法作為公法的強行性規(guī)范，不能僅以合同約定任意轉移。民事訴訟活動中，權利人僅以約定訴權授權的行為讓他人以自己名義起訴，反而架空了訴訟代理的制度體系，達到規(guī)避公法強行性規(guī)范的目的。

三、類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訴權行使的合法性分析

在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為特定著作權利人進行訴訟維權的情形下，諸如在“聲影案”中的司法實踐的嘗試是以原告主體不具備集體管理的法定資格而駁回此類個體權利主體的起訴。但即使是專業(yè)集體管理組織的負責人都會產(chǎn)生“變相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與正常的著作權代理行為之間如何區(qū)分？”的疑惑。15. 參見劉平：《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權利人個體維權訴訟的區(qū)別及其解決途徑》，載《知識產(chǎn)權》2016年第9期，第88-91頁。唯有在法律解釋層面明確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的法律性質，才能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訴權行使行為合法性問題進行合理判斷。

（一）著作權集體管理的私權屬性澄清

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法律性質在我國法學界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曾在90年代時認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可與著作權人建立帶有信托性質的民事法律關系。16.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廳關于中國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與音樂著作權人之間幾個法律問題的復函》（法民（1993）第35號）（以下稱《復函》）。該《復函》目前已被最高人民法院廢止。這是實踐中認為著作權集體管理“信托說”的理論來源。17. 關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本質上屬于信托的觀點，另可參見毛牧然、周實：《論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載《當代法學》2002年第5期，第61-63頁；劉韶華：《信托視角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載《法律適用》2006年第5期，第35-38頁。但“信托說”面臨的主要問題是，信托作為權利人單純受益性質的法律關系，權利人在將財產(chǎn)信托后，并不享有獨立的訴權，這又與《復函》中規(guī)定在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怠于提起訴訟或權利人認為有必要的情形下權利人可以單獨起訴相沖突，《復函》已經(jīng)被最高人民法院廢止。實踐中還有主張著作權集體管理屬于代理行為，“代理說”的矛盾也顯而易見，代理制度下代理人從事的法律行為均是以被代理人的名義進行的，法律效果也歸屬于被代理人，這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獨立訴訟地位并不相符。此外，學界還有主張“行紀說”等其他觀點，但都難以完全解釋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法律性質。

對于著作權集體管理法律性質的分析，應當跳脫出將其劃定在某一單獨現(xiàn)象的邏輯怪圈。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權能來源于著作權或鄰接權人的授權，因此從本質上理解著作權集體管理是眾多權利人與集體管理組織之間的合同行為，而非行政機關的管理行為。對著作權集體管理行為的性質澄清仍然需要強調知識產(chǎn)權是一種私權，18. 參見TRIPs協(xié)議序言部分。作為民事基本法律的《民法典》將民事權利（私權）作為知識產(chǎn)權的上位概念，19.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23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依法享有知識產(chǎn)權?！卑ㄖ鳈嘣趦鹊闹R產(chǎn)權均是民事權利。民事法律關系的基本理論、規(guī)則、學說等同樣適用于知識產(chǎn)權領域。20. 參見陳甦：《民法總則評注（下冊）》，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856頁。著作權集體管理盡管有其集體性和標準性的特征，但其行使的權利是通過與知識產(chǎn)權人間通過平等協(xié)商形成的權利讓渡，集體管理具有私法屬性，集體管理的法律性質取決于集體管理組織與權利人訂立的合同屬性。

我國合同法律制度（包括《民法典》合同編及《民法典》制定前的《合同法》）屬于任意法，其由《民法典》合同編通則和分則構成。早在原《合同法》立法過程中，立法者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草案）〉的說明》中就清晰地認識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合同多種多樣，今后還會出現(xiàn)一些新類型的合同，現(xiàn)在不可能都在分則中作出規(guī)定?！币虼?，原《合同法》分則和現(xiàn)行《民法典》合同編分則中規(guī)定的十幾種典型的有名合同只是我國合同法的列舉性規(guī)范，并不是所有的合同行為都可以囊括其中進行解釋?！睹穹ǖ洹泛贤幍?67條據(jù)此確立了無名合同適用合同編通則規(guī)定并可以參照適用有名合同中最相類似的規(guī)定。著作權集體管理合同并不嚴格屬于《民法典》合同編規(guī)定的有名合同，而是兼具一些有名合同特征的無名合同。概言之，著作權集體管理既具有和行紀行為一樣以自己名義行為的特點，也具有與代理行為相似的為權利人從事活動的特征，還可能在其他方面和另一些有名合同具有一致性。無論如何，著作權集體管理作為我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一項行使著作權的制度，其行為基礎不來自行政授權，而建立在著作權利人的集體授權，是著作權專有權行使的一種方式，具有顯著的私法屬性。

（二）《合同法》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行使的影響

在確認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規(guī)制的私法屬性后，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訴權行使問題的重點也就凸顯出來。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訴權是否受到限制并不取決于法律是否直接為其設定了獨立的起訴資格，因為即使法律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明確規(guī)定了以自身名義起訴的資格，也并不直接排斥其他組織在符合民訴法條件的情形下進行訴訟救濟的權利?！读⒎ǚā访鞔_了訴訟制度等司法制度適用絕對的法律保留原則，21. 《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8條規(guī)定“訴訟和仲裁制度”只能制定法律。只能通過制定法律限制民事主體訴權的內容，《條例》中也并未直接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訴訟資格問題予以規(guī)定。如上所述，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是否能成為適格訴訟當事人的基礎在于其是否獲得了著作權或鄰接權人的實體性權利，其訴權來源依據(jù)是通過合同轉移實體權利的救濟權延伸。在“聲影案”及類似案件中，法院判決的邏輯通常是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根據(jù)權利人合同的授權行為因違反了《條例》第6條的強制性規(guī)定而無效，從而喪失訴權行使的基礎。這里應當指出的是，法院判決無效的并非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事的行為本身，而是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權利人簽署的授權合同無效。

因此，基于一般民事法律規(guī)則對授權合同效力的判斷也就是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行使的關鍵問題。《民法典》第153條規(guī)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但是，該強制性規(guī)定不導致該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除外?！比嗣穹ㄔ涸谶^往的司法實踐中通常將強制性規(guī)定區(qū)分為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和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22. 《民法典》第153條源于原《合同法》第52條?！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14條規(guī)定：“合同法第五十二條第（五）項規(guī)定的‘強制性規(guī)定’，是指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盡管由于《民法典》的實施該司法解釋已經(jīng)失效，但該條規(guī)定對司法實踐判斷合同是否有效仍有很強借鑒意義。因此，對于合同效力的判斷也就演變成了《條例》第6條規(guī)定的其他組織和個人不得從事集體管理活動的條款是否構成合同無效的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對于效力性和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的劃分是司法實踐對立法的重要貢獻，也是確保私法領域不受公權力不當限制的保護性措施。通說司法觀點認為，對于強制性規(guī)定的性質區(qū)分可以從肯定性和否定性識別兩個標準判斷：對于強制性規(guī)定明確規(guī)定違反的后果是合同無效或者違反規(guī)定將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應當認定該強制性規(guī)定是效力性的。而管理性強制規(guī)定的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管理需要設置，規(guī)制的對象很多時候都是單純的主體的行為資格。23.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頁。就《條例》第6條而言，其規(guī)定的集體管理組織活動專有性條款的強制屬性也需要依照此種判斷規(guī)則分析。從肯定性識別標準看，該條并未規(guī)定違反的后果就是合同無效。和此條具有鮮明對比的是，《條例》第39條明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超出業(yè)務范圍的許可使用合同無效，卻未對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的合同效力作出規(guī)定。從法益角度分析，著作權集體管理本質具有私法屬性，最高法院《批復》中也明確此類關系是在平等主體間建立的民事法律關系，不涉及國家或公共利益的問題。從否定性識別角度解釋，《條例》第6條是在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設置行業(yè)準入標準，這可能涉及反壟斷法中壟斷地位的問題，但卻和合同效力的判斷無關，且《條例》第44條已經(jīng)設定了擅自設立主體的行政責任，足以說明該條的規(guī)定是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管理性主體資格限制條款。

由此觀之，《條例》第6條的禁止性規(guī)定并不能構成合同法上認定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權利人間授權合同無效的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在根據(jù)合同權利享有著作權實體權利的情形下應當被認定為具有相應的法律救濟的訴訟權利。

（三）對“大德文化公司案”的法律適用評價24.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417號民事判決書。

作為最高人民法院提審的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行使案件，“大德文化公司案”對司法實踐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該案中最高人民法院通過詳盡的法律分析厘清了過往司法實踐中對相似案件的部分誤判。

華特公司是該案中涉案MV音樂電視作品的著作權人，華特公司與大德文化公司簽訂了授權合同，合同約定授權大德文化公司對音像作品的放映權、復制權等著作財產(chǎn)權，并同意大德公司有權以自己的名義向侵權使用者提起訴訟。如前所述，該案二審過程中湖南高院認為《著作權法》第8條明確規(guī)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使得其與著作權轉讓、許可等制度區(qū)分開來?！稐l例》進一步規(guī)定除依法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外，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該案中大德文化公司被授權的事項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著作權人處獲得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權利無實質差別，也即大德公司是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按照《條例》第6條之規(guī)定，大德文化公司不得行使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權利，也不能以自己的名義為著作權人主張權利、提起訴訟。

最高人民法院對該案進行提審，并總結“大德公司是否有權利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為該案的爭議焦點。最高人民法院首先強調，包括著作權在內的知識產(chǎn)權均是民事權利，民事主體有權依照自己的意愿依法行使民事權利。對于著作權人而言，著作權許可使用是其基本的行使權利方式。在著作權專有許可的情形下，被許可人作為作品唯一有權使用人，著作權被侵害時其利益直接受損，與被訴侵權行為有直接利害關系，可以作為原告提起訴訟。而在非專有許可的情形下，經(jīng)過著作權人明確授權時被許可人也可以提起訴訟。

在此基礎上，最高人民法院進一步解釋了著作權集體管理和著作權許可之間的區(qū)別。其一，在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中，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依照法律或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進行活動，但并未因此實際獲得著作權人的實體權利。而在著作權許可活動中，權利人將實體權利授權給被許可人，被許可人的維權訴訟等行為實際是為了行使自己的實體權利。其二，依照《條例》第13條規(guī)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不得與使用者訂立專有許可使用合同，而著作權被許可人可以進行專有授權再許可。其三，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僅起到中介作用，即向使用者收費后轉付權利人；而著作權許可中被許可人可單獨向其他使用者收費。因此被許可人基于實體權利依法可采取的訴訟、仲裁等活動和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存在重大差別。

職是之故，最高人民法院認為盡管大德文化公司從事的行為在外觀上符合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的部分特征，但并非《條例》禁止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大德文化公司基于自身獲得的實體權利，在相關著作權遭受損害時有權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著作權集體管理是知識產(chǎn)權法律體系中一項特殊的制度設計。其制度本意是通過設立集體管理組織為文學藝術作品的著作權人提供使用、傳播作品的平臺，進而促進作品的更廣泛傳播，造福消費者和社會。這種特殊的制度設計很明顯并非要限制著作權人行使其權利的方式，特別是通常情形下著作權人轉讓、許可、信托等傳播作品的行使方式，否則就有違制度設計的初衷。著作權的民事權利本質屬性也決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不是為了通過加強行政權從而限制著作權人依法行使民事權利。在我國目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日益面臨壟斷指控的大背景下，25. 實踐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部分企業(yè)訴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涉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等壟斷案件。參見范曉玉：《不壟斷！八家KTV企業(yè)訴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xié)會壟斷糾紛案一審宣判》，ttps://mp.weixin.qq.com/s/0Lgj6c49wSEBlMFt_eq-mQ，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12月8日。著作權人對集體管理組織缺乏必要的信心，司法尤為需要保護著作權人本應享受的自由行使著作權的權利。

最高人民法院在“大德文化公司案”中通過詳盡的說理對著作權集體管理和著作權民事權利行使（特別是許可使用）進行了合理區(qū)分，并確立了除法定的集體管理情形外，著作權訴權行使應當考察行為人是否具有著作權實體權利的核心標準，這種判斷標準符合著作權法權利行使和民事訴訟訴權理論的法理基礎。該案為將來相關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行使問題的司法認定分析闡明要義。

四、結論

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行使的司法認定涉及多方面的問題?，F(xiàn)有部分裁判中認定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實質行使集體管理的職能忽視了集體管理特有的“集體性”特征，兩者并非完全相同。訴訟的適格當事人需具有訴訟利益，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行使的訴權來源自其與權利人達成的實體權利讓渡合意，單獨的訴權授權不足以使其獲得訴訟主體資格?！稐l例》中規(guī)定的非經(jīng)批準不得從事集體管理活動的規(guī)定不是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不構成合同無效的法定事由。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訴訟地位應當根據(jù)其具體獲得的實體授權結合民訴法中訴訟當事人理論進行判定。知識產(chǎn)權屬于私權，知識產(chǎn)權法屬于私法范疇，這一點無論是在我國民法學界還是知識產(chǎn)權法學界，自然無認可分歧。26. 參見馮曉青：《〈民法總則〉“知識產(chǎn)權條款”的評析與展望》，載《法學評論》2017年第4期，第13頁。在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仍然不時被學界以壟斷質疑，要求強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私人自治的當下，27. 參見李陶：《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反壟斷規(guī)制》，載《知識產(chǎn)權》2015年第2期，第40頁。尊重著作權及鄰接權人自主選擇使用作品及獲利方式的權利顯得尤為重要。最高人民法院在“大德文化公司案”中確立了以行為人是否具有實體權利為判斷是否擁有訴權的標準，為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訴權行使的司法認定奠定了理論和實踐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