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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會與創(chuàng)新:近代巴蜀學術的特色

2022-02-04 21:10
貴州社會科學 2022年1期
關鍵詞:書院國學四川

彭 華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4)

眾所周知,巴蜀文化是中華文化苑囿的區(qū)域文化之一,在歷史上曾經(jīng)形成過三次大的高峰(漢晉、兩宋、晚清民國)。巴蜀文化的核心和精髓是學術和思想,即精神層面的狹義的“文化”,約略等于今人所說的“蜀學”。①由內(nèi)在的“學術”外化而來的“事功”,則展現(xiàn)了蜀學之精神與風骨。②因此,本文在重點考察近代巴蜀學人的“學術”之時,亦將兼而及于近代巴蜀學人的“事功”。總體而言,近代巴蜀學術的特色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三點:

一、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

本處所說的“經(jīng)史”,包括“經(jīng)學”“史學”以及輔翼經(jīng)史之學的“小學”(文字、音韻、訓詁等)。經(jīng)史為治學之基、國學之本,此屬士人之通識,亦屬蜀人之共識。在讀書治學、著書立說、作育人才等方面,巴蜀人士基本上都恪守了這一理念。誠因如此,筆者謹將近代巴蜀學術(廣義的“蜀學”)的第一個特色表述為“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

下文將以尊經(jīng)書院、東川書院,以及廖平、宋育仁、趙熙、向楚、蒙文通、劉咸炘等人為例,對此略加論述。之所以選擇尊經(jīng)書院、東川書院這兩個機構,是因為它們分別位于四川省東西部的兩大城市重慶、成都,不但影響大,而且具有代表性。之所以選擇以上諸人,是因為他們是近代巴蜀學術的代表性學人。

1875年,尊經(jīng)書院在四川省城成都建成(院址在今成都市文廟西街)。尊經(jīng)書院的設立,誠如四川學政張之洞(1837—1909)所說,目在“以通經(jīng)學古課蜀士”,“欲諸生紹先哲,起蜀學”。③張之洞在在提醒尊經(jīng)書院諸生,“凡學之根柢必在經(jīng)史,讀群書之根柢在通經(jīng),讀史之根柢亦在通經(jīng),通經(jīng)之根柢在通小學,此萬古不廢之理也”;因此,尊經(jīng)書院嚴禁學習詩文貼括,八股文被排斥在學習內(nèi)容之外,凡“經(jīng)史小學、輿地推步、算術經(jīng)濟、詩古文辭,皆學也”。④

尊經(jīng)書院的歷任山長(如王闿運、宋育仁等),都較好地踐履了張之洞的這些理念與主張;⑤而尊經(jīng)書院的教學是成功的,效果是良好的。這是時人與后人的一致評價。

比如,黃崇麟在為吳之英(尊經(jīng)書院學生)《壽櫟廬叢書》作序時,嘗云:“自南皮張文襄公督學吾蜀,創(chuàng)建尊經(jīng)書院,以經(jīng)、史、詞章之學倡導后進,而湘潭王壬甫先生為之師,于是文雅彬彬,比于江浙”。⑥

再如,吳虞(尊經(jīng)書院學生)在追溯蜀中學術發(fā)展時,亦云:“竊以蜀中文獻,明末以來澌滅殆盡。蔽于帖括,人不知學。至學使張公孝達來川,建立尊經(jīng)書院,蜀中人士始通古學,比于齊魯”。⑦

又如,張祥齡(尊經(jīng)書院學生)在提要《受經(jīng)堂集》時,亦勾勒了尊經(jīng)書院與近代蜀學:“吾蜀學術思想其由文章空言而入經(jīng)史實學,實啟于南皮(按:指張之洞),成于湘潭(按:指王闿運),至廖季平、吳之英諸人出,研經(jīng)治史,發(fā)揚而光大之,于是自楊升庵、李雨村后,蜀中學人復為世重”。⑧

黃崇麟、吳虞、張祥齡三人,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了張之洞、王闿運以及經(jīng)史之學、古學與蜀學等,這有力地說明:當時的尊經(jīng)書院,所秉承的確實就是這些理念,所傳授的確實就是這些學術。而張祥齡所說“蜀中學人復為世重”,則又表明尊經(jīng)書院有復興近代蜀學的功績與作用。

尊經(jīng)書院的莘莘學子,也多能恪守規(guī)范、踐行理念。尊經(jīng)書院所培養(yǎng)的學子,許多人都有“小學”論著。例如,廖平著有《文字源流考》《六書舊義》等,宋育仁著有《說文部首箋正》《說文講義》等,呂翼文著有《說文釋例》《釋文理董》等,張森楷著有《文字類要》《疊韻無雙譜》《同聲字譜》《六書半解》等。尊經(jīng)書院所培養(yǎng)的不少學生,后來又陸續(xù)進入各個大學,從事教書育人的工作,而他們依然保持著尊經(jīng)書院的“遺風”。姜亮夫(1902—1995)回憶20世紀20年代在國立成都高等師范學校(簡稱“成都高師”)讀書,說當時“學校里功課重點是小學”。⑨這是頗能說明問題的回憶。

作為機構的尊經(jīng)書院,其歷史是較為短暫的,僅僅存在了短短的27年(1875—1902)。但不可否認的是,尊經(jīng)書院是“聚集英才、領引風氣、興起蜀學的重要陣地”。⑩換句話說,尊經(jīng)書院對近代巴蜀學術的復興確實起到了奠基作用。

下面,筆者將以蜀中的幾位重要學人為代表,揭示其治學精神與學術特色的一個層面,即“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

廖平(1852—1932)是近代巴蜀學術的核心人物,“事實上,清季四川在國內(nèi)學術界的名聲,泰半系于廖平一人”。因此,本處首先考察的第一位重要學人,便是廖平。

廖平治學雖然“善變”,但“善變”之中實則有“不變”之宗旨。所“不變”者,即本小節(jié)所說“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也。廖平自云,“著作百種,而尊孔宗旨前后如一”(《尊孔篇》),“平畢生學說,專以尊孔尊經(jīng)為主”。廖平的“夫子自道”雖然得其要領,但不免過于簡單了一些。相較而言,廖平高足蒙文通《議蜀學》的總結,則要詳明得多。蒙文通(1894—1968)指出:“夫清儒述論,每喜以小辨相高,不務守大體,碎辭害義,野言亂德,究歷數(shù),窮地望,卑卑于章句文字之末,于一經(jīng)之大綱宏旨或昧焉”,而“清學之敝,為不可諱也。”在指明清儒學術的偏敝之處后,蒙文通接著點明清代學術的優(yōu)長之處,“蓋三百年間之經(jīng)術,其本在小學,其要在聲韻,其詳在名物,其道最適于《詩》、《書》,其源則導自顧氏者也。廖氏之學,其要在《禮經(jīng)》,其精在《春秋》,不循昔賢之舊軌,其于顧氏(按:指顧炎武),固各張其幟以相抗者也”。蒙文通的這一席話,點明了廖平之學淵源于有清“三百年間之經(jīng)術”,可謂“淵源有自”。但廖平又能“推陳出新”,即于“經(jīng)之大綱宏旨”能鉤沉索隱,其精要就在于對《禮經(jīng)》與《春秋》的發(fā)覆(“其要在《禮經(jīng)》,其精在《春秋》”)。劉師培(1884—1919)說廖平“長于《春秋》,善說禮制”,可謂“海內(nèi)最知廖氏學者”。

廖平是十足的典型的經(jīng)學家,也是晚清經(jīng)學的最后高峰。誠如今人所說,“在廖平的觀念中,國學即是國粹,國粹即是儒學,儒學即是尊孔”。但是,廖平的登高疾呼與尊孔宣言以及晚年的神化孔子與荒誕立說,同時也宣告了“經(jīng)學時代之結束”。

繼廖平之后的蒙文通,“把廖季平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用現(xiàn)代學術加以表現(xiàn)出來,”最終完成了“從經(jīng)學向史學的過渡”。至此,筆者本節(jié)所說“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似乎是“經(jīng)學”淡出(fade out)、“史學”登場(come on)。這不由得使人聯(lián)想到蜀中天才學者劉咸炘(1896—1932)的一個判斷——“統(tǒng)觀蜀學,大在文史”,“隋前成書,僅存十數(shù),蜀得其二”(按:即陳壽《三國志》、常璩《華陽國志》),“唐后史學,莫隆于蜀”,“唐宋八家,晚學所祖,蜀得其三”(按:即眉山三蘇)。劉咸炘如此立論,自然與外在的學科范式(paradigm)的轉移有關,即由“經(jīng)學”轉而為“史學”。其實,也與劉咸炘內(nèi)在的價值判斷(valuation)有關,即反對在現(xiàn)代學校繼續(xù)“讀經(jīng)”。退一步說,本小節(jié)以“國學為本”賅括,尚屬差強人意。

再以宋育仁(1857—1931)為例。宋育仁是近代著名的維新思想家,是“四川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在海內(nèi)有“新學巨子”之譽。但其骨子里仍然堅持是“中體西用”,而其晚年更是全然皈依“國學”,懷抱“舊學”。

《蜀學報》第一期載有宋育仁所擬定的《蜀學會章程》,共計二十八條。開篇第一條便是,蜀學會“以通經(jīng)致用為主,以扶圣教而濟時艱”;其第二、三、四條又相繼標明,“入會皆以忠信為本,孝弟為先”,“此會以經(jīng)訓為主,與祖尚西人專門學者有別”,“學會原為發(fā)揚圣道,講求實學”。所謂“經(jīng)訓”“忠信”“孝弟”“圣教”,即儒家經(jīng)典、儒家學說也;而所謂“與祖尚西人專門學者有別”,則昭然明示此乃“國學”而非“西學”。這些要點與要義,在宋育仁晚年所撰《重修四川通志例言》中體現(xiàn)得非常真切。宋育仁認為,重修《四川省志》是為了“維持舊學,以恢張國學”,而其最終目的則在于“改良社會”。

以上所說,主要是“蜀地”的學校、學人與學術。接下來,讓我們看一看“巴地”的情況。看一看重慶的東川書院,看一看東川書院是否亦屬“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

1897年,趙熙(1867—1948)應重慶府之聘,赴渝主講東川書院,任山長。趙熙以“有教無類”辦教育,親自撰寫對聯(lián)“合古今中外為師,曲觀其通,兩派春潮歸渤海;任綱常倫紀之重,先立乎大,萬峰晴雪照昆侖”,并以小篆刻成楹聯(lián),立于書院大門兩旁。趙熙在東川書院三年(1897—1899),“裁成不少知名之士,向楚、江庸、冉慈、龔秉權等,皆為其中著名者”。

向楚(1877—1961)在東川書院求學時,趙熙教他讀“詩古文辭”。趙熙對向楚說:“學‘詩古文辭’,必以‘經(jīng)學’為基礎。讀經(jīng)應以‘三禮’(《禮記》《周禮》《儀禮》)為根底。先從《說文》段(玉裁)注,文字音韻入手,以許(慎)、鄭(玄)為門戶。經(jīng)學有了基礎,然后才能寫出好的文章?!辈浑y發(fā)現(xiàn),趙熙的讀書理念與治學理路,實“本張之洞辦尊經(jīng)書院之旨”,即“讀書之根柢在通經(jīng)”,“通經(jīng)之根柢在通小學”,“故堅持以段注《說文》為門戶,進而遍讀群經(jīng)”。在趙熙的引導與指導下,向楚“于文字形義之外,更精研音韻”,而所為詩古文詞“深得趙(熙)先生嘉賞”。

更寬泛意義而言,“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不僅僅是四川士人的通識與共識,同時也合乎地方政府的精神與規(guī)定。茲僅舉一例。1919年3月,四川省長楊庶堪(1881—1942)發(fā)布《四川省長公署訓令第2533號令》:“國學為國民精神所寄托,并與各學科知識在在相關。此科若無根柢,其阻礙科學之進步者弊尤小,其斷喪本國國民固有之精神者實深。此川省自反正以來所以有國學學校之設也”。由此一例,“可見其民國建立以來,四川歷屆省長對于設辦國學學校極為重視,以為國學是中國國民精神的基礎,而且深刻指出國學與科學知識的關系。”

二、熔鑄古今,會通中西

上文所說的“經(jīng)史為基,國學為本”,揭示的是近代蜀學的“外在狀貌”。本處所說的“熔鑄古今,會通中西”,闡釋的是近代蜀學的“內(nèi)在追求”。而下文所說的“勇開風氣,經(jīng)世致用”,呈現(xiàn)的是近代蜀學的“學以致用”。

張之洞簡放四川學政之時(1873—1876),即以“博通今古”勸導四川學子。為指導四川士子讀書,張之洞編寫了《書目答問》和《輶軒語》?!遁捾幷Z·語行》明言曉示:“古人為士,期于博通今古,德成名立?!睆堉此f的“博通今古”,即古代“通人”的追求,其境界高于一般的“儒生”。漢王充(27—約97)《論衡·超奇》:“能說一經(jīng)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薄胺蚋蝗瞬蝗缛迳?,儒生不如通人?!蓖醭渲Z,非常經(jīng)典。

毋庸置疑,“博古通今”也正是杰出學者、史學大家蒙文通的自覺追求。蒙文通說:“我很贊同搞古代史,但不能放棄現(xiàn)代。從來沒有只搞古代不搞現(xiàn)代或只搞現(xiàn)代不搞古代而成功的史學家”,“治史應專治一二時段,但通史終不可忽。每一代有些問題還是要從通史中才能求得解決,以免滯固不通”。除會通“古今”之外,蒙文通還有更大期許、更大追求,即不同學科的“會通”。蒙文通說:“總的說來,學問是循環(huán)反復的事。哲學和文學都不可忽,這對理解歷史是大有幫助的。乃至書畫藝術之事應該都要留心,不過有輕重緩急之分而已。”

本文所說的“博通”“會通”,不是粗略的“溝通”,更不是簡單的“拼湊”,而是“融會貫通”。而且,“會通”僅僅是手段與途徑,并不是目的與指歸。劉咸炘曾經(jīng)明確指出,蜀學注重思辨(speculation),有“深玄之風”,并且特意強調(diào),“蜀學復興,必收茲廣博以輔深玄”。換句話說,即經(jīng)由“博通”與“會通”,達致“集成”與“創(chuàng)新”。在四川近現(xiàn)代學術史上,由“博通”而“集成”,由“會通”而“創(chuàng)新”,其最為經(jīng)典、最為典型者,恐怕非賀麟與唐君毅莫屬。

賀麟(1902—1992)與唐君毅(1909—1978),均為“現(xiàn)代新儒家”的杰出代表,他們的思想皆自成體系、自成一派;同時,又能會通中西印,融冶儒釋道。賀麟與唐君毅的新儒學體系,合乎上文所說由“博通”而“集成”、由“會通”而“創(chuàng)新”。

在中國哲學史上,賀麟起到了一種會通、融合的作用(融通中西文化、打通理學心學)。在哲學方法上,賀麟自覺地把儒家思想方法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結合起來,從而形成了一個將直覺方法與抽象方法相結合的方法論系統(tǒng)。賀麟的哲學思想走的是一條中西哲學比較參證、融會貫通的道路,具有非常鮮明的“會通”特色。

茲謹以“會通”為例。1930年8月,賀麟完成了其學術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文《朱熹與黑格爾太極說之比較觀》。賀麟試圖把儒家傳統(tǒng)哲學同西方哲學融合起來,以推進儒家哲學的現(xiàn)代化,這是他開始從事中西哲學比較的標志。賀麟說:“(該文)著重比較兩位講太極的大師思想異同,以促進相互理解,而啟發(fā)讀者的穎思。這種對中西文化、哲學的比較研究在我還是較早的嘗試”,“我是想從對勘比較朱熹的太極和黑格爾的絕對理念的異同,來闡發(fā)兩家的學說。這篇文章表現(xiàn)了我的一個研究方向或特點,就是要走中西哲學比較參證、融會貫通的道路”。今人說,“用這樣的中西比較的方法研究以黑格爾為具體對象的德國哲學,這是現(xiàn)代中國研究西方哲學的學術史上的創(chuàng)獲”。可以說,“比較參證”是手段和過程,“融會貫通”則是追求和目的。誠如賀麟所云,“談學應打破中西新舊的界限,而以真理所在實事求是為歸”,對各種學說要以“求真、求是的眼光去評判”。賀麟又曾經(jīng)旗幟鮮明地指出,“今后中國哲學的新發(fā)展,有賴于對于西洋哲學的吸收與融會”;而所謂“吸收與融會”,亦即“華化”或“儒化”西洋哲學。

唐君毅被牟宗三(1909—1995)譽為“文化意識宇宙中之巨人”,并被西方有的學者譽為“中國自朱熹、王陽明以來的杰出哲學家”。在哲學理路上,唐君毅旗幟鮮明地提出“即哲學史以研究哲學,或本哲學以言哲學史”;亦即研究中國哲學史是唐君毅的治學中介,構筑自己的哲學體系才是唐君毅的終極旨歸。換句話說,“哲學史家”是唐君毅的外在表象,“哲學家”才是唐君毅的內(nèi)在本色,這是唐君毅思想和學術的兩個向度、兩個層面。唐君毅的學術思想進路,被海外學者概括為:以黑格爾型的方法及華嚴宗型的系統(tǒng),展開其“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都為“一心”所涵攝的文化哲學體系,名曰“唯心論的本體——文化論的哲學系統(tǒng)”。

比較賀麟與唐君毅,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二人既有頗多驚人相似之點,也有巨大差異之處。毋庸置疑的是,二人都是會通中外、赫然名家的思想家、哲學家。

三、但開風氣,經(jīng)世致用

所謂“通經(jīng)致用”,所謂“經(jīng)世致用”,所謂“學以致用”,是中國自古以來就形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風云激蕩的近代中國,這種風氣顯得尤為濃厚。在近代四川,自然概莫能外。

先就全國而言。比如,在魏源(1794—1857)看來,經(jīng)學教育長期以來存在一個最大的弊端,即“經(jīng)術之教”和“政事之教”相分離;因此,他振臂高呼“以經(jīng)術為治術”,提倡“通經(jīng)致用?!?/p>

再就四川而言。張之洞在任四川學政期間,即以通經(jīng)致用、“利國利民”誘導四川學子,要求士子關注國家與社會,關心國計與民生。張之洞說,“扶持世教,利國利民,正是士人分所應為。宋范文正(按:即范仲淹)、明孫文正(按:即孫承宗),并皆身為諸生,志在天下。國家養(yǎng)士,豈僅望其能作文字乎?通曉經(jīng)術,明于大義,博考史傳,周悉利病,此為根柢”(《輶軒語·語行》),“讀書期于明理,明理歸于致用”(《輶軒語·語學》)。尊經(jīng)書院山長王闿運(1833—1916)推廣了張之洞的思想,并且踐行了張之洞的理念。王闿運反復告誡尊經(jīng)書院的學子:“論學只須論事,事乃見學也。通經(jīng)不致用,孔子謂之小人儒。……言則知之,行則忘之,豈非分事、學而二之之誤哉!”王闿運鼓勵學生博覽群書而又心懷天下,勤奮讀書而又學以致用,“這是其教育活動核心所系”。在晚清時期的四川,尊經(jīng)書院是改良主義思想的“基地”。

張之洞的提倡、尊經(jīng)書院的教導,在尊經(jīng)書院學子身上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比如,宋育仁對維新變法思想的提倡,籌辦《渝報》《蜀學報》宣傳新思想,在四川興辦各類實業(yè)公司,都是經(jīng)典的例子。再如,張森楷(1858—1928)除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外,也曾經(jīng)創(chuàng)辦“四川民立蠶桑公社”,創(chuàng)建“四川民立蠶桑中學堂”,亦屬典型事例。

接下來,筆者將從“事功”與“學術”兩個層面,對“但開風氣”加以論述。在“事功”層面,近代四川人士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與豪邁。其中的偉大壯舉,有保路運動、川軍抗日等(下文即以保路運動為例)。在“學術”層面,近代巴蜀的英杰俊彥,則往往能夠推陳出新、創(chuàng)立新說,甚至能夠成己成物、自成一派。其中的代表人物,有廖平、蒙文通、郭沫若、李劼人、賀麟、唐君毅等(下文即以廖平、郭沫若、李劼人為例)。

眾所周知,1911年(辛亥年)由四川人民掀起的保路運動,是武昌起義的前奏,是辛亥革命的導火線。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1866—1925)曾經(jīng)指出:“若沒有四川保路同志會的起義,武昌革命或許還要遲一年半載的。”經(jīng)歷過辛亥革命的董必武(1886—1975)也曾經(jīng)指出:“有廣大群眾參加的四川保路斗爭對辛亥革命起了直接的推動作用。所以,四川保路運動以加速革命形勢的發(fā)展,點燃武昌起義的導火線的歷史功績而彪炳史冊。”早年親身參加了辛亥革命的杰出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朱德(1886—1976),緬懷往事,曾感慨吟詠:“群眾爭修鐵路權,志同道合會全川。排山倒海人民力,引起中華革命先”。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林伯渠(1886—1960)在評論四川保路運動時說:“它反映了當時全國人民的愛國和民主的迫切要求。”蔣介石(1887—1975)也說,辛亥革命“雖然起義于武漢,實則發(fā)動于四川,四川保路的風潮,實為辛亥革命的導火線”。以上諸人之所言,都是對四川保路運動的崇高評價,是對四川保路運動首創(chuàng)之功的充分肯定。

對于作為經(jīng)學家的廖平,本處將從自我的追求、老師的評論、學生的評價三個方面揭示其“為學善變”“學貴自立”“但開風氣”。

在廖平看來,清朝的經(jīng)學既有其長,更有其短,“國朝經(jīng)學,喜言聲音訓詁,增華踵事,門戶一新,固非宋明所及。然微言大義,猶嘗未聞。嘉道諸君,雖云通博,觀其撰述,多近骨董?!绷纹秸f清朝經(jīng)學“多近骨董”,意謂清朝經(jīng)學猶如博物館之流于“收藏”骨董而弱于“研究”,故而“微言大義,猶嘗未聞”。為了探賾索隱“微言大義”,廖平可謂殫精竭慮、苦思冥想,甚至不惜“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相斗爭”,以致以“善變”面貌著稱于世——前后有“六變”之多。一個“變”字,可以說是“廖平治學最重要的特點”。其實,能“變”而又多“變”,說明廖平本人在不斷探索,而其學問在不斷進步。誠如廖平自己所說,“經(jīng)學至鄭(玄)一大變,至今又一大變。鄭變而違古,今變而合古”。這雖然是廖平“初變”之時的“夫子自道”,但確實也能反映其學術追求。后來,廖平又坦誠相言,“為學須善變,十年一大變,三年一小變,每變愈上,不可限量,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者也。變不貴在枝葉,而貴在主宰,但修飭整齊無益也”。

一般認為,廖平“六變”的前三變學理性較強,而后三變則愈變愈奇,流于玄虛怪誕,可謂荒誕不經(jīng)。廖平的孫子廖宗澤(1898—1960)說,“三變以后冥心獨造,破空而行,知者甚少。五變、六變語益詭,理益玄,舉世非之,胡適之至目為方士”。姑舉“五變”為例。廖平“五變”提出“六書文字為孔子所造”,認為“六書文字”是今后世界大同所惟一通行的文字,可以“傳之萬世,一統(tǒng)全球”(《文字源流考》)。為千秋萬世立法,為寰宇全球立法,廖平儼然已為“通天教主”也。

對于自己的弟子廖平,王闿運可謂心知肚明。王闿運曾經(jīng)對其子王代功說,弟子楊度(1874—1932)乃“依我以立名”,而廖平則“思外我以立名”,并終許其“能自立”。所謂許其“能自立”,指的是廖平?jīng)]有亦步亦趨王闿運之后塵,而是戛戛獨造、學能自立。王闿運死后,廖平祭文“亦有避水畫火之語”。而所謂“畫水”、“畫火”,指的是廖平經(jīng)學與王闿運經(jīng)學判然有別。蒙文通曾經(jīng)談到過這一點,“廖先生(季平)講經(jīng)學與王湘綺(闿運)不同,湘綺不高興。廖先生說:‘先生畫水,弟子畫火,但是畫是從老師那里學的,問題不在畫水畫火’?!庇纱丝梢?,廖平確實是要在、并且能在王氏之外求“學術自立”與“學術獨立”。誠如章太炎(1869—1936)所說:“而湘潭王闿運,遍注五經(jīng)。闿運弟子有井研廖平,自名其學,時有新義,以莊周為儒術,《左氏》為六經(jīng)總傳,說雖不根,然猶愈魏源輩絕無倫類者?!?/p>

作為廖平弟子的吳虞(1872—1949),也曾經(jīng)指出廖平勇于創(chuàng)新,敢于立說。1932年9月26日,吳虞在日記中評價廖平,“(廖平)恥為《經(jīng)籍纂詁》之子孫,超出阮王二家,自成六變;直指《讀書雜志》無師法,離開湘潭一派,獨有千秋”。吳虞的這一番評語,說的是廖平不但能夠超越清代乾嘉學派,而且能夠在湘潭王闿運之外另立新說。吳虞又說:“(廖平)于湘潭之學,不肯依傍?!w學貴自立,無與感情;依傍既空,方覘真識。依人以立名,奴隸之學也;不依人以立名,豪杰之士也。”所謂廖平“不肯依傍”“不依人以立名”,可以作為上引王闿運“思外我以立名”一語之注腳。

賀麟、唐君毅之“創(chuàng)立新說”“自成一派”,已見上文。茲謹以作為文學家的郭沫若、李劼人為例,述說民國時期巴蜀文學之“但開風氣”。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開貞,號尚武,后改名沫若,號鼎堂,四川樂山人,著名文學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翻譯家。主要著作被整理為三十八卷《郭沫若全集》,分《文學編》二十卷、《歷史編》八卷、《考古編》十卷,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科學出版社出版。以文學而言,現(xiàn)代中國的第一部新詩集是胡適(1891—1962)的《嘗試集》(1920年);但新詩之成熟而杰出的作品,則當推郭沫若的《女神》(1921年),《女神》“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宣告詩壇上‘胡適的時代’的結束,和真正的現(xiàn)代自由體新詩時代的到來”?;霉糁Z,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之有《女神》,一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李劼人(1891—1962),原名李家祥,筆名老懶、抄公、云云、菱窠等,四川成都人,著名作家,發(fā)表各種著譯作品近600萬字。主要代表著作有《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和《大波》,三部小說以四川為背景,描寫了從甲午戰(zhàn)爭到辛亥革命前后20年的廣闊社會畫面。李劼人的這三部小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享有盛名。舒新城(1892—1960)譽之為“近時文學創(chuàng)作界特有魄力之大著作”;楊聯(lián)芬稱贊三部小說“撞響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的洪鐘,開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之先河”;郭沫若譽之為“小說的近代史”、“小說的《華陽國志》”,郭沫若甚至將李劼人譽為“中國的左拉”。

四、展 望

王國維曾經(jīng)明確而直白斷言:“異日昌大吾國固有之哲學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學之人無疑也”,“異日發(fā)明光大我國之學術者,必在兼通世界學術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固可決也”?!坝嘀^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蓖鯂S此語,高瞻遠矚,指明方向。

賀麟曾經(jīng)鄭重其事寫道:“今后中國哲學的新發(fā)展,有賴于對于西洋哲學的吸收與融會,同時中國哲學家也有復興中國文化、發(fā)揚中國哲學,以貢獻于全世界人類的責任自不待言?!瓱o論中國哲學,甚或印度哲學,都是整個哲學的一支,代表整個哲學的一方面,我們都應該把它們視為人類的公共精神產(chǎn)業(yè),我們都應該以同樣虛心客觀的態(tài)度去承受,去理會,去擷英咀華,去融會貫通,去發(fā)揚光大。”賀麟此語,視野宏大,追求宏遠。

賀麟亦嘗滿懷信心展望:“如果無論政治、社會、文化、學術上各項問題的解決,都能契合儒家精神,都能代表中國人的真意思、真態(tài)度,同時又能善于吸收西洋文化的精華,從哲學、科學、宗教、道德、藝術、技術各方面加以發(fā)揚和改進,我們相信,儒家思想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國文化的前途也是光明的。”哲人斯語,苦口婆心,信心滿滿。

注 釋:

① 關于“蜀學”之定義與界說,可參看胡昭曦:《蜀學與蜀學研究榷議》,《天府新論》,2004年第3期;舒大剛:《晚清“蜀學”的影響與地位》,《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3期;粟品孝:《“蜀學”再釋》,《蜀學》第三輯,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

② 更為詳細的論述,不妨參看:彭華:《博求“三通”:蘇氏蜀學的形神與風骨》,《孔子研究》,2012年第4期;彭華:《蜀學之形神與風骨綜論——以文史哲或經(jīng)史子集為考察對象》,《殷都學刊》,2014年第3期。

③ (清)張之洞:《四川省城尊經(jīng)書院記》,附錄于胡昭曦:《四川書院史》,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52—353頁。

④ (清)張之洞:《四川省城尊經(jīng)書院記》,附錄于胡昭曦:《四川書院史》,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53、354頁。

⑤ 在尊經(jīng)書院的八位山長中,伍肇齡(1826—1915)是比較奇特的一位。伍肇齡出長尊經(jīng)書院后(1886—1895),意欲將錦江書院的學術路徑移植過來,即由尊崇“漢學”轉而提倡“宋學”,而且“張之洞、王闿運所培育的經(jīng)世致用的學風也遭到了壓抑”。參看魏紅翎:《成都尊經(jīng)書院史》,成都:巴蜀書社,2016年,第265—269頁。

⑥ 黃崇麟:《壽櫟廬叢書序》,載吳洪武、彭靜中、吳洪澤校注:《吳之英詩文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65頁。

⑦ 吳虞:《王祚堂傳》,載趙清、鄭城編:《吳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6—37頁。

⑧ 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第三十六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54頁。

⑨ 姜亮夫:《憶成都高師》,載王元化主編:《學術集林》卷二,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第278頁。

⑩ 劉復生、徐亮工、王東杰等:《近代蜀學的興起與演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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