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被人邀請去看一棵樹,一棵古老的樹。大約有五千年的歷史,已被唐朝的地震彎折了腰,半匍匐著,依然不倒,享受著人們尊敬的注視。
我混在人群只能直著脖子虔誠地仰望著古樹頂端稀疏的綠葉,一邊想,人和樹相比是多么的渺小啊。人生出來,肯定是比一粒樹種要大很多倍,但人沒法長得如樹般偉岸。樹比人活得長久,只要假以天年,人是絕對活不過一棵樹的。樹并不以此傲人,爺爺種下的樹,照樣以碩碩果實報答那人的孫子或是其他人的后代。
通常情況下,樹是絕對不傷人的。即使如前幾天報上所載,一些村民在樹下避雨,遭了雷擊致死,那元兇也不是樹,而是閃電,樹也是受害者。人卻是絕對傷樹的,地球上森林數(shù)量的銳減就是明證,人成了樹的天敵。
樹比人堅忍。在人不能居住的地方,樹卻裸身生長著,不需要爐火或是空調(diào)的保護。樹會幫助人的,在饑饉的時候,人可以扒樹的皮來充饑。
樹的壽命是如此長久,在我們死后很多年,這棵古樹還會枝葉繁茂地生長著。一想到這一點,無邊的嫉妒就轉(zhuǎn)成深深的自卑。作為一個人活不了那么久遠,傷感讓我低下頭來,于是我就看到了一棵小草,一棵長在古樹之旁的小草。只有細長的兩三片葉子,纖細得如同嬰兒的睫毛。樹葉縫隙的陽光打在草葉的幾絲脈絡(luò)上,再落到地上,陽光變得如綠紗一樣漂浮了。
這樣一株柔弱的小草,在這樣一棵神圣的樹底下,一定該俯首稱臣畢恭畢敬了吧?我竭力想從小草身上找出低眉順眼的謙卑,最后以失望告終。這棵不知名的小草,毫無疑問是非常渺小的。就壽命計算,假設(shè)一歲一枯榮,老樹很可能見過小草五千輩以前的祖先。就體量計算,老樹抵得過千百萬小草集合而成的大軍。就價值來說,人們千里萬里路地趕了來,只為瞻仰老樹,我敢肯定沒有一個人是為了探望小草。
既然我作為一個人,都在古樹面前自慚形穢了,小草你怎能不頂禮膜拜?我這樣想著,就蹲下來看著小草。在這樣一棵歷史久遠聲名卓著的古樹旁邊為鄰,你豈不要羞愧死了?
小草昂然立著,我向它吐了一口氣,它就被吹得蜷曲了身子,但我氣息一盡,它就像彈簧般伸展了葉脈,快樂地抖動著,我向它吐了一口氣,它還是在彎曲之后怡然挺立。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不停地吹下去,我有氣絕倒地的一刻,小草卻安然。
草是卑微的,但卑微并非指向羞慚。在莊嚴大樹身旁,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都可以毫不自慚形穢地生活著,何況我們?nèi)f物靈長的人類!
(選自《沒有一根小草自慚形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有刪減)
賞析
本文標題和主旨都是小草,但文中寫樹的部分卻很多。作者從參觀古樹開始,展開了關(guān)于樹的豐富聯(lián)想。從樹活得長久、樹不傷人、樹很堅忍等表達自己對于樹的贊美和欣賞。同時,也因為樹的這些優(yōu)秀品質(zhì),自己在其高大偉岸的形象面前,不免謙恭和自卑。于是,卑微低頭,卻看到細小輕柔的小草。小草雖小,卻在大古樹下依然挺立,昂然面對人生。至此,作者也水到渠成,通過小草和古樹的對比,點出主旨:人類應(yīng)該如小草,不管地位如何卑微,不管面對怎樣的強者,都不需要自慚形穢,而應(yīng)該樂觀自信、坦然快樂地生活。
“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碧m如米粒般微小,依然像高貴的牡丹一樣熱烈綻放。對于生命來說,無論其外形是高大還是弱小,其聲名是遠揚還是無名,其壽命是悠長還是短暫,只要坦蕩綻放,就是最美麗的生命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