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延勝
2018年10月至2019年3月,荊州博物館在胡家草場墓地發(fā)掘了18 座古墓葬。其中,西漢墓M12 出土了一批簡牘,簡4636 枚,牘6 枚,簡牘總數(shù)量4642 枚,保存狀況總體良好。經(jīng)過初步整理,這批簡牘可大致分為歲紀、律令、歷日、日書、醫(yī)雜方、簿籍、遣冊等7 類。其中歲紀簡共160 余枚,按照竹簡形制分為兩組。第一組簡長約27.5 厘米、寬約0.5 厘米,所記內(nèi)容為秦昭襄王元年至秦始皇時期的大事,每年一欄,通欄書寫;第二組簡長約27.5 厘米、寬約1 厘米,該組簡有卷題《歲紀》,所記內(nèi)容為秦二世至漢文帝時期的大事,每年一簡,按月分欄書寫。綜合器物形制和竹簡內(nèi)容,M12 應(yīng)為漢文帝時期的墓葬,下葬年代不早于漢文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1]20。
胡家草場西漢墓的整理工作進展很快,《考古》雜志2020年即刊出了發(fā)掘簡報和出土簡牘概述①,2021年出版《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一書,公布了192 枚簡牘[2],其中公布的《歲紀》簡共有9 枚,為我們研究戰(zhàn)國秦漢史提供了新的史料。公布的這9 枚《歲紀》簡中,其中1 枚為標題簡,只有“歲紀”二字,其他8 枚內(nèi)容涉及秦昭襄王、秦始皇、漢高祖、呂后時期,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可以正史、補史。本文就以公布的這9 枚《歲紀》簡為基礎(chǔ),對其中涉及戰(zhàn)國時期韓、魏的歷史,秦國的歷史,西漢初年的歷史做一探討。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公布的9 枚《歲紀》簡中,秦昭襄王時期的簡有3 枚,年代分別為秦昭襄王元年(公元前306年)、四年(公元前303年)、十四年(公元前293年),內(nèi)容主要是秦攻占韓、魏之地的記載。下面按照簡文的時代順序進行探討。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事始于秦昭襄王元年,該年記事為:“取宜陽?!保ê?532)[2]圖版第3 頁,釋 文 第191 頁
宜陽(今河南宜陽西)是韓國西部防御秦國的戰(zhàn)略要地,地位重要。早在韓烈侯九年(公元前391年)和韓昭侯二十四年(公元前339年)的時候,秦就攻打過宜陽②。經(jīng)過秦惠王時期的發(fā)展,到秦武王即位時,秦的國力已經(jīng)很強大了。秦武王三年(公元前308年),武王欲“車通三川,以窺周室”[3]2311,但“車通三川”,必然要經(jīng)過韓國的宜陽,因此秦武王就與丞相甘茂商議伐韓之事。甘茂認為宜陽是韓的大縣,韓國又長期經(jīng)營,攻取難度大,擔心一旦戰(zhàn)爭膠著會招致秦國親韓大臣的非議。為了消除甘茂的擔心,秦武王與甘茂在息壤結(jié)盟,表示堅決支持甘茂伐韓?!白涫关┫喔拭瘜⒈ヒ岁枴N逶露话?,樗里子、公孫奭果爭之。武王召甘茂,欲罷兵。甘茂曰:‘息壤在彼?!踉唬骸兄?。’因大悉起兵,使甘茂擊之。斬首六萬,遂拔宜陽。韓襄王使公仲侈入謝,與秦平。”[3]2312由此可見,秦國攻打宜陽的過程很艱難,歷經(jīng)數(shù)月才占領(lǐng)宜陽。
秦攻打宜陽是秦武王三年秋天,而攻取宜陽則在秦武王四年(公元前307年)上半年?!妒酚洝で乇炯o》載武王三年“其秋,使甘茂、庶長封③伐宜陽。四年,拔宜陽,斬首六萬”[3]209。秦攻占宜陽后,秦武王就親往東周,以窺周鼎,并自恃力氣大,與孟說一起舉周鼎,結(jié)果“絕臏。八月,武王死”④。八月秦武王死,則秦攻占宜陽肯定在八月之前。結(jié)合甘茂五月未拔,增加兵力后才攻取宜陽,則秦攻打宜陽歷時應(yīng)在半年以上。從時間上推算,秦武王三年秋天攻打宜陽,經(jīng)過半年,則秦攻取宜陽可能在秦武王四年的春天或者夏天。不論攻占宜陽的具體時間是什么時候,秦攻占宜陽是在秦武王四年,則是確定無疑的。這在史書中多有印證。如《史記·周本紀》載周赧王八年(公元前307年):“秦攻宜陽,楚救之。”[3]161《史記·六國年表》韓襄王五年(公元前307年):“秦拔我宜陽,斬首六萬?!鼻匚渫跛哪辏ü?07年):“拔宜陽城,斬首六萬。”[3]735但胡家草場漢簡《歲紀》卻把秦“取宜陽”的時間系于秦昭襄王元年,這是需要我們注意的。
秦武王無子,立異母弟,是為秦昭襄王。但“武王死時,昭襄王為質(zhì)于燕,燕人送歸,得立”[3]209。武王八月死,昭襄王從燕國回歸,可能需要一定時日,則昭襄王繼位可能在九月。但不管昭襄王幾月繼位,其改元應(yīng)在第二年,即秦武王四年之后改元。如果是這樣,則發(fā)生在秦武王四年的“取宜陽”之事,就不會系于秦昭襄王元年。
與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性質(zhì)相同的是睡虎地秦簡《編年記》⑤,《編年記》記載秦昭襄王以來的部分大事,時間上與《史記》也有一年之差。對此,黃盛璋先生認為:“這種現(xiàn)象,可能和各國用歷不同有關(guān)。《編年記》和同出其他文書都確證秦在統(tǒng)一六國前早就采用顓頊歷,即以十月為歲首,而其他各國皆不用十月為歲首。因此,發(fā)生在十月到十二月間的事件,秦與他國可能有一年之差?!雹抻纱宋覀兺茰y,因秦用顓頊歷,秦武王四年十月,即為秦昭襄王元年。從以正月為歲首的夏歷來看,秦“取宜陽”是發(fā)生在同一年的事,因此把此事系在秦昭襄王元年?!稓q紀》系年的不嚴格,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歲紀》可能是西漢人整理的,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秦代史書。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了秦昭襄王四年攻打韓國,奪取韓國、魏國之地的事。簡文為:“四年,攻(韓),取蒲反、武(遂)、陽晉。”(簡1437)[2]圖版第4 頁,釋文第191 頁
對于秦昭襄王四年之事,《史記·秦本紀》載秦“取蒲阪”[3]210?!妒酚洝ろn世家》載韓襄王九年(公元前303年)“六年,秦復與我武遂。九年,秦復取我武遂”[3]1872。《史記·六國年表》載韓國該年“秦取武遂”[3]735?!妒酚洝の菏兰摇份d魏哀王十六年(公元前303年)“秦拔我蒲反、陽晉、封陵”[3]1852?!妒酚洝ち鶉瓯怼份d魏國“秦拔我蒲坂、晉陽、封陵”[3]735-736。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載秦昭襄王四年“攻封陵”[4]“釋文”4。
由這些記載可知,秦昭襄王四年,秦不但攻打了韓國,而且還攻打了魏國,并分別攻取了韓國的武遂,以及魏國的蒲反、陽晉、封陵。從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漏記“封陵”,而睡虎地秦簡《編年記》只記載“封陵”來看,《歲紀》類簡牘在記載國家大事時,是有所取舍的,并不全面。另外,從《歲紀》記載的“陽晉”來看,《史記·魏世家》記載“陽晉”正確,而《史記·六國年表》記載的“晉陽”是錯誤的。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陽晉當作‘晉陽’也,史文誤”[3]1852的解釋,是不對的。另外,從《歲紀》“蒲反”一詞來看,“蒲反”應(yīng)是通行的寫法,而“蒲坂”可能是通假使用。
綜合來看,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秦昭襄王四年之事并不嚴謹,如把攻占韓國、魏國之地混在一起記載,對攻打魏國之事也沒有記載。如果嚴謹一些,《歲紀》簡文內(nèi)容應(yīng)調(diào)整為:“四年,攻韓,取武遂。(攻魏,?。┢逊础㈥枙x?!毕旅婢秃單闹猩婕暗膸讉€地名做以補充。
武遂(今山西垣曲縣東南),是韓國的重要戰(zhàn)略之地。早在秦武王四年攻占宜陽后,就“涉河,城武遂”[3]209。但不久之后,即韓襄王六年(公元前306年),秦把武遂歸還給韓國,史載“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復歸之韓”[3]2316,“秦復與我武 遂”[3]735。但 過 了三年,秦又攻占武遂。對于秦反復攻占武遂,楊寬先生認為:“是年(筆者注:指秦武王四年)秦拔韓宜陽,并北上渡河占武遂筑城,次年秦又歸武遂于韓,此乃當時震動各國之大事。武遂在今山西垣曲縣東南,黃河以北,正當宜陽以北,為韓重要之關(guān)塞,并有重要之通道,南下渡河可通大縣宜陽,北上可直達韓之舊都平陽(今山西臨汾市西南)?!怼S靡灾干綆X、河流上以及地面下穿鑿之通道,武遂即利用黃河與山嶺穿鑿而成,用以貫通韓南北之通道?!妒酚洝で乇炯o》與《史記·六國年表》皆謂秦拔韓宜陽之后,即渡河占有武遂而筑城防守,絕斷韓貫通南北之通道,以此作為威脅要挾韓國屈服之手段?!保?]586-587秦昭襄王四年再次占領(lǐng)武遂,是對韓國安全的再次威脅。
蒲反、陽晉、封陵,這三個地方都是魏國的戰(zhàn)略之地。睡虎地秦簡《編年記》秦昭襄王四年“攻封陵”,五年“歸蒲反”[4]“釋文”4。整理小組注:“封陵,魏地,《水經(jīng)注》作風陵,即今山西芮城西南風陵渡。”“蒲反,魏地,古書或作蒲阪、蒲坂,今山西永濟西。”[4]“釋文”8陽晉之地不詳,但應(yīng)該在今山西永濟西南的瀕臨黃河一帶⑦。楊寬先生說:“蒲阪、晉陽(筆者注:應(yīng)為陽晉)、封陵皆為河西通往河東之重要渡口,為軍事上必爭之地。”“武遂與封陵為韓、魏防守之要地?!保?]630,587由此來看,秦昭襄王四年攻占的武遂、蒲反、陽晉、封陵,皆為韓、魏的戰(zhàn)略要地,是秦削弱韓、魏實力的重要步驟。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了秦昭襄王十四年大勝韓、魏聯(lián)軍,取得伊闕之戰(zhàn)勝利的事。簡文為:“十四年,大勝(韓)、(魏),殺公孫喜伊(闕)”(簡1415)[2]圖版第5 頁,釋文第191 頁
伊闕之戰(zhàn),是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大戰(zhàn),史書多有記載?!妒酚洝で乇炯o》載秦昭襄王:“十三年,向壽伐韓,取武始。左更白起攻新城?!哪?,左更白起攻韓、魏于伊闕,斬首二十四萬,虜公孫喜,拔五城?!保?]212《史記·穰侯列傳》載:“昭王十四年,魏冉舉白起,使代向壽將而攻韓、魏,敗之伊闕,斬首二十四萬,虜魏將公孫喜?!保?]2325《史記·白起列傳》載:“昭王十三年,而白起為左庶長,將而擊韓之新城?!涿髂?,白起為左更,攻韓、魏于伊闕,斬首二十四萬,又虜其將公孫喜,拔五城。起遷為國尉?!保?]2331《史記·韓世家》載韓釐王三年(公元前293年):“使公孫喜率周、魏攻秦。秦敗我二十四萬,虜喜伊闕?!保?]1876《史記·魏世家》載魏昭王三年(公元前293年):“佐韓攻秦,秦將白起敗我軍伊闕二十四萬。”[3]1853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載秦昭襄王十三年“攻伊〈闕〉”“十四年,伊〈闕〉(陷)”⑧。
對于《史記·白起列傳》所載秦昭襄王十三年“擊韓之新城”的新城,《史記索隱》曰:“在河南也?!薄妒酚浾x》曰:“今洛州伊闕?!保?]2332《史記·秦本紀》“新城”,《史記正義》注引《括地志》云:“洛州伊闕縣本是漢新城縣,隋文帝改為伊闕,在洛州南七十里?!保?]214伊闕,即今河南洛陽龍門,新城應(yīng)在龍門附近。楊寬先生結(jié)合秦簡《編年記》的記載,認為“蓋新城為韓新建之城,用以防守與保衛(wèi)伊闕之要害者,故此新城,既名新城,亦可統(tǒng)稱為伊闕。白起于昭王十三年所攻者為新城,《編年記》統(tǒng)稱為攻伊闕,白起于十四年又大破韓、魏于伊闕,是役相戰(zhàn)兩年,白起先攻克韓之新城,繼而韓得魏之助,退守伊闕,白起又大破之?!保?]707
伊闕之戰(zhàn)持續(xù)兩年,秦國打敗了韓、魏聯(lián)軍,斬首二十四萬,是對韓、魏兩國,尤其是對韓國的沉重打擊。楊寬先生說:“伊闕為韓在中原重要之關(guān)塞,因而伊闕之戰(zhàn)成為秦與韓、魏之決戰(zhàn)?!薄皬拇讼魅蹴n、魏二國之戰(zhàn)斗力,范雎謂‘韓、魏以故至今稱東藩’?!保?]721伊闕之戰(zhàn),秦軍主帥是白起,韓、魏聯(lián)軍主帥是魏國的司馬喜?!妒酚洝で乇炯o》《史記·穰侯列傳》等記載秦軍俘虜了公孫喜,但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卻記載“殺公孫喜”,與《史記》記載有異,而與《戰(zhàn)國策》《韓非子》等記載一致。《戰(zhàn)國策·西周策》載蘇厲謂周君曰:“敗韓、魏,殺犀武,攻趙,取藺、離石、祁者,皆白起?!保?]55楊寬先生認為犀武“當即公孫喜之稱號,猶如公孫衍之號稱犀首也”。同時認為“伊闕之戰(zhàn)又稱周南之戰(zhàn)”[5]721?!俄n非子·說林下》“周南之戰(zhàn),公孫喜死焉”[7]204,《歲紀》“殺公孫喜伊閒(闕)”的簡文,印證了《戰(zhàn)國策》《韓非子》的記載,明確了公孫喜的結(jié)局,也為伊闕之戰(zhàn)抹上了又一層悲壯之色。
《歲紀》“大勝韓、魏”中的“大勝”兩字,顯示了秦在伊闕之戰(zhàn)中取得的重大戰(zhàn)果。《史記·楚世家》載楚頃襄王六年(公元前293年):“秦使白起伐韓于伊闕,大勝,斬首二十四萬。”[3]1729《史記·楚世家》用的也是“大勝”兩字,由此可見伊闕之戰(zhàn)影響之大。
公布的《歲紀》簡中,秦王政時期的簡有2枚,年代分別為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十七年(公元前230年),內(nèi)容主要是秦滅韓過程的記載,以及秦國的其他大事。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了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作麗山、初書年、破韓等大事。簡文為:“【十六年,始】為麗邑,作麗山。初書年。破(韓),得其王,王入?yún)欠??!保ê?538)[2]圖版第6 頁,釋文第191 頁
對于秦王政十六年之事,《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十六年(公元前231年)九月,發(fā)卒受地韓南陽假守騰。初令男子書年。魏獻地于秦。秦置麗邑。”[3]232《史記·六國年表》“秦”欄載:“置麗邑。發(fā)卒受韓南陽?!薄拔骸睓谳d:“獻城秦?!薄绊n”欄載:“秦來受地?!保?]754綜合《史記》記載,該年秦做了幾件大事:一是在麗山營建秦始皇陵;二是命令秦國男子申報年齡,這在秦簡《編年記》有體現(xiàn)⑨;三是魏國獻地于秦;四是韓獻南陽之地于秦。
與《史記》所載相比,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內(nèi)容多出了對韓國和韓王的記載,這豐富了秦滅韓過程的記載,極為珍貴。首先,《歲紀》“破韓”記載,揭示了秦占有韓南陽之地是經(jīng)過戰(zhàn)爭手段奪取的,而非韓的自愿獻出?!妒酚洝ち鶉瓯怼匪d秦“發(fā)卒受韓南陽”,是建立在秦武力威脅基礎(chǔ)上的,或者是秦擊潰韓的抵抗后獲得韓國土地。其次,《歲紀》“得其王”記載不見于《史記》,簡中的“王”,應(yīng)是指韓王安。結(jié)合“破韓”的記載,應(yīng)該是秦在攻打韓國南陽的時候,韓王安親臨前線,結(jié)果兵敗被俘,也可能是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韓王安主動獻地求和?!暗闷渫酢钡摹暗谩笨梢岳斫鉃椤胺斔谩?,也可以理解為韓王主動請降。似以后者更為符合歷史實際。最后,《歲紀》“王入?yún)欠俊保涊d了韓王安該年的去處。吳房,故房子國,春秋后期以封吳,故曰吳房。漢初屬于南陽郡,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別屬汝南郡,治今河南遂平縣西[8]263,425。對于“吳房”,孟康注曰:“本房子國。楚靈王遷房于楚。吳王闔閭弟夫槩奔楚,楚封于此,為堂谿氏。以封吳,故曰吳房,今吳房城堂谿亭是?!保?]1562漢初曾“封楊武為吳防侯”[3]336,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國除為縣。周振鶴等認為吳房原屬南陽,文帝十二年“割南陽之東部西平、郎陵、陽安等數(shù)縣及吳房、慎陽、成陽等侯國置汝南郡”[8]421。從郡縣沿革看,吳房在戰(zhàn)國晚期應(yīng)屬于韓國南陽郡所轄。盡管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公元前272年)“初置南陽郡”[3]213,但并非占有全部南陽之地,當時秦可能只占有宛城以西地區(qū),南陽東部之地還被韓國掌握⑩。
從《歲紀》來看,秦王政十六年,秦國占領(lǐng)了韓國所轄的南陽之地,但可能還保留了南陽東部的“吳房”縣,供韓王安暫住。從“王入?yún)欠俊币徽Z來看,是指韓王安來到吳房。但究竟是韓王安流亡到了吳房,還是秦國安置他到了吳房,還不易判斷。但考慮到韓國的統(tǒng)治中心是在潁川,則“王入?yún)欠俊彼坪跏琼n王安被迫流亡到了吳房。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了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太后死、韓國滅亡等大事。簡文為:“十七年,十二月,大(太)后死。五月,(韓)王來。(韓)入坨(地)于秦。”(簡1535)[2]圖版第7 頁,釋文第191 頁
對于秦王政十七年之事,《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十七年,內(nèi)史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其地,以其地為郡,命曰潁川。地動。華陽太后卒。民大饑?!保?]232《史記·韓世家》載:“(韓王安)九年,秦虜王安,盡入其地,為潁川郡。韓遂亡?!保?]1878《史記·六國年表》“秦”欄載:“內(nèi)史騰擊得韓王安,盡取其地,置潁川郡。華陽太后薨?!薄绊n”欄載:“秦虜王安,秦滅韓。”[3]754-755綜合《史記》記載,該年秦的兩件大事:一是華陽太后死;二是滅韓,在新占領(lǐng)的韓國之地設(shè)置潁川郡。而對于韓國而言,韓王安被俘,韓國滅亡。韓國的滅亡,拉開了秦統(tǒng)一六國的大幕。
韓國滅亡的時間,《史記》系于秦王政十七年,但具體的月份則不清楚,《歲紀》明確為該年五月,豐富了我們對該歷史進程的認識。但《歲紀》所載的“五月,韓王來”,則又與《史記》所載的“秦虜王安”“得韓王安”有所不同,似乎韓王安是主動投降的,而非抵抗后被俘。但結(jié)合《史記》“內(nèi)史騰攻韓”“內(nèi)史騰擊得韓王安”,以及秦簡《編年記》“(秦王政)十七年,攻韓”[4]“釋文”7的記載,秦滅韓是經(jīng)過武力奪取的,而非韓的主動納降。由此來看,《歲紀》所載的“五月,韓王來”,應(yīng)是在韓國抵抗失敗后,韓王被迫向秦納降?!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秦“內(nèi)史騰攻韓,得韓王安”,可能是“韓王來”的又一種表述?!暗庙n王安”是指秦俘虜韓王,“韓王來”應(yīng)是指韓王戰(zhàn)敗后主動向秦表示臣服。可能秦俘虜韓王安之后,韓國之地還沒有全部被秦國占領(lǐng),這些地區(qū)可能還存在零星的抵抗,需要韓王安投降后,去招降這些地區(qū)。因此《歲紀》在“韓王來”之后,就記載“韓入坨(地)于秦”。這表明,韓地全部入秦,應(yīng)該有韓王安的招降之功。同時結(jié)合《歲紀》上年“王入?yún)欠俊庇涊d看,韓王安可能在吳房一帶組織了對秦的抵抗,失敗后被俘,才去招降韓國其余地區(qū)的。
韓國是秦滅亡六國中的第一個國家,秦國可能為了減少統(tǒng)一進程中的阻力,就對投降的韓王進行了寬大處理,把他安置在一個“□山”的地方,韓王在秦王政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去世。秦簡《編年記》載秦王政二十一年(公元前227年)“韓王居□山”,“廿一年,韓王死。昌平君居其處,有死□屬。”?
公布的《歲紀》簡中,西漢早期的簡有3 枚,年代分別為漢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九年(公元前198年)、呂后元年(公元前187年),內(nèi)容主要是劉邦平定關(guān)中、立趙王以及呂后施政措施等事,這些記載有的不見于史書,有的與史書記載不一致,深化了對西漢早期歷史的認識。下面按照簡文的時代順序進行探討。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了高皇帝元年(公元前206年)劉邦王漢中、殺章邯等大事。簡文為:“高皇帝元年,十月,王漢中。立十二年,孝惠皇帝立。十二月,王舉漢中兵入武關(guān),殺鄣(章)邯?!保ê?539)[2]圖版第8 頁,釋文第191 頁
該條《歲紀》所記高祖元年之事,《史記》《漢書》也有記載,但時間、地點有所差異。如高祖“王漢中”的時間,《歲紀》記為“十月”,史書記載劉邦正月立為漢王,四月就國?!妒酚洝じ咦姹炯o》載:“漢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諸侯至霸上?!薄罢?,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負約,更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四月,兵罷戲下,諸侯各就國。漢王之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shù)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去輒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3]362,365,367《漢書》記載與《史記》略有不同,把劉邦封漢王時間記為二月?!稘h書·高帝紀》曰:“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東井。沛公至霸上?!薄岸?,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背約,更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四十一縣,都南鄭?!薄跋乃脑?,諸侯罷戲下,各就國。羽使卒三萬人從漢王,楚子、諸侯人之慕從者數(shù)萬人,從杜南入蝕中?!保?]22,28,29但結(jié)合《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漢元年“正月,分關(guān)中為漢”[3]776-777的記載,劉邦立為漢王,應(yīng)在正月。因為漢初沿用秦的顓頊歷,以十月為歲首,漢代史家把十月作為漢元年的開始。如前引《史記·高祖本紀》就是以十月,沛公劉邦至霸上為漢元年的開始。由此來看,《歲紀》所載“十月,王漢中”,應(yīng)是在十月為漢元年的基礎(chǔ)上來記述的。把劉邦“王關(guān)中”的時間前移,可能意在強調(diào)漢元年的合法性。只是這種記載與歷史事實有些距離,因此,《歲紀》劉邦“王漢中”時間記載與其說是錯誤,毋寧說是漢代人維護漢朝法統(tǒng)的一種表達。
除了“王漢中”記載外,《歲紀》“十二月,王舉漢中兵入武關(guān),殺鄣(章)邯”的記載也與史書不一致,不一致包括時間和地點。關(guān)于劉邦出漢中,還定三秦之事,《史記》《漢書》都有記載,出兵的地點是故道,時間是五月或者八月。漢滅章邯的過程,《史記·高祖本紀》載漢元年四月,劉邦到關(guān)中,“八月,漢王用韓信之計,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止戰(zhàn)好畤,又復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至咸陽,引兵圍雍王廢丘,而遣諸將略定隴西、北地、上郡。”[3]368漢二年(公元前205年)“正月,虜雍王弟章平?!薄傲?,立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櫟陽,諸侯子在關(guān)中者皆集櫟陽為衛(wèi)。引水灌廢丘,廢丘降,章邯自殺。更名廢丘為槐里。”[3]369,372《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載漢元年八月“邯守廢丘,漢圍之”,漢二年五月“漢殺邯廢丘”[3]783,787。對于 劉邦出漢中襲擊章邯的時間,《史記》記載為漢元年八月,而《漢書》記載為五月?。《漢書·高帝紀》:“五月,漢王引兵從故道出襲雍。雍王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戰(zhàn)好畤,又大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如咸陽,引兵圍雍王廢丘,而遣諸將略地?!保?]31對于章邯被殺之月,《漢書·高帝紀》系于漢二年六月。綜合以上記載,漢王還定三秦有漢元年五月、八月之異,章邯被殺有漢二年五月、六月的不同,但都與《歲紀》中的“十二月”不同。因此,筆者認為《歲紀》中的“十二月”,并非漢元年十二月,或者漢二年十二月,而是指首尾十二月之意,是指一個時間段。如果取信《漢書·高帝紀》漢元年五月從故道出襲章邯,以及《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漢二年五月“漢殺邯廢丘”的記載,則章邯從被襲到被殺,首尾一年,剛好符合“十二月”之數(shù)。
《歲紀》記載中的另一個問題是漢王出漢中的路線問題?!妒酚洝贰稘h書》記載劉邦還定三秦的路線是出“故道”?!妒酚浖狻罚骸啊兜乩碇尽肺涠加泄实揽h?!保?]368孟康曰:“縣名,屬武都。”[9]31另外,從韓信和曹參作戰(zhàn)經(jīng)歷中,也可以看出漢軍是從陳倉故道進軍,還定三秦的?!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份d漢元年“八月,漢王舉兵東出陳倉”[3]2613?!妒酚浾x》注曰:“漢王從關(guān)北出岐州陳倉縣?!保?]2613《漢書·韓信傳》曰:“漢王舉兵東出陳倉,定三秦?!保?]1866《史記·曹相國世家》載曹參:“從至漢中,遷為將軍。從還定三秦,初攻下辯、故道、雍、斄。擊章平軍于好畤南,破之,圍好畤,取壤鄉(xiāng)。”[3]2024故道,嚴耕望先生認為即陳倉散關(guān)兩當略陽道?。東漢《石門頌》有“高祖受命,興于漢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10]49之語,其中的“出散入秦”,指的就是劉邦從陳倉散關(guān)故道進軍關(guān)中。
漢軍是從陳倉故道,也就是今天陜西寶雞一帶出兵的,但《歲紀》卻記載為從“武關(guān)”進軍,與史書記載不同。但在劉邦與章邯作戰(zhàn)的一年中,確實也有出武關(guān)的記載。《史記·高祖本紀》載漢元年“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的同時,“令將軍薛歐、王吸出武關(guān),因王陵兵南陽,以迎太公、呂后于沛”[3]368?!稘h書·高帝紀》載漢元年:“九月,漢王遣將軍薛歐、王吸出武關(guān),因王陵兵,從南陽迎太公、呂后于沛?!保?]32從記載來看,漢王劉邦遣兵出武關(guān),主要是從南陽到沛縣迎接太公、呂后,而非攻打章邯。當然,也不排除劉邦曾派兵從武關(guān)攻打章邯,但考慮到項羽“立章邯為雍王,王咸陽以西,都廢丘”,“故立司馬欣為塞王,王咸陽以東至河,都櫟陽”[3]316,如果漢王從武關(guān)進兵關(guān)中,首先面對的是塞王司馬欣,而非咸陽以西的雍王章邯。因此,劉邦還定三秦之初就從武關(guān)攻打章邯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在塞王司馬欣降漢后,從武關(guān)出兵攻打章邯是有可能的?。即便如此,也不能否定漢兵從陳倉故道進軍的記載。當然,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歲紀》的編寫者混淆了劉邦從武關(guān)進軍滅秦的歷史與劉邦滅章邯的歷史。劉邦西入武關(guān)滅秦,是西漢立國的大事,而劉邦統(tǒng)一天下面對的第一個勁敵是章邯,因此《歲紀》編寫者誤把漢王劉邦滅章邯的路線記為“入武關(guān)”也是有可能的。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了高皇帝九年(公元前198年)立趙王、大疫等事。簡文為:“九年,正月,立趙王。丙寅,(赦)殊死以下。二月,大伇(疫)。七月,以丙申朔=(朔,朔)日食,更以丁酉?!保ê?8)[2]圖版第9 頁,釋文第191 頁
《歲紀》所記高祖九年之事,“立趙王”“赦殊死以下”兩件事史書有記載。而“大疫”、改朔日二事不見于記載,下面分別加以敘述。
1.“正月,立趙王”之事
漢高祖八年(公元前199年),趙相貫高等謀弒高祖,“九年,趙相貫高等事發(fā)覺,夷三族。廢趙王敖為宣平侯”[3]386。“春正月,廢趙王敖為宣平侯。徙代王如意為趙王,王趙國?!保?]67從記載來看,趙王張敖被廢和劉如意徙為趙王,都在正月?!稓q紀》所載與《漢書》相同。
2.“赦殊死以下”之事
《漢書》有記載:“丙寅,前有罪殊死以下,皆赦之。”[9]67《歲紀》與《漢書》記載的正月丙寅赦罪詔書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只是《漢書》記載的內(nèi)容詳細,《歲紀》簡略而已。
3.二月“大疫”之事
此事史書未載,史書該月記載了劉邦召見趙臣之事:“二月,行自洛陽至。賢趙臣田叔、孟舒等十人,召見與語,漢廷臣無能出其右者。上說,盡拜為郡守、諸侯相。”[9]67《歲紀》所載“大疫”,應(yīng)是指范圍很大的一次瘟疫,必定對當時的社會產(chǎn)生一定影響,但可惜史書缺載。查《漢書》“大疫”的記載有兩次:一次是呂后時期派兵攻打南越“會暑濕,士卒大疫,兵不能隃領(lǐng)”[9]3848;一次是景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五月“丙戌,地大動,鈴鈴然,民大疫死,棺貴,至秋止”[9]1305。如果加上《歲紀》所載高帝九年這一次,則西漢時期的“大疫”有三次。
4.改七月朔日之事
此事史書沒有記載,但卻記載了與七月朔日緊密相連的六月晦日的干支。《漢書·高帝紀》載高祖九年“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9]67?!稘h書·五行志》亦載“九年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9]1500。按照“六月乙未晦”推算,則七月的朔日應(yīng)是“丙申”,七月二日是“丁酉”,但《歲紀》記載日食發(fā)生在丙申日,因此把七月朔日更改為丁酉。而六月的晦日則變成了丙申,這比《漢書》所載晚了一天。學者認為“因為發(fā)生日食而更改朔日的記載,此為首見,擴展了人們對于古代朔日設(shè)置的認識”[11]22。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記載了呂后元年(公元前187年)予吏仆養(yǎng)、賜天下戶爵等事。簡文為:“高皇后元年,十月辛卯,以庸(傭)平賈(價)予吏仆養(yǎng)。二月乙卯,賜天下戶爵?!p老增傅?!ご螅ㄌ┖罅⑻柗Q制。七月,令復五大夫?!ゅX八分乃行?!保ê?7)[2]圖版第10 頁,釋文第191 頁
《歲紀》所記高皇后元年之事,共有六項,除了“賜天下戶爵”“太后立號稱制”“錢八分乃行”三事史書有載外,其余三項均未見記載,彌補了史實記載的不足。下面分別敘述。
1.“予吏仆養(yǎng)”之事
漢初沿襲秦歷,仍以十月為歲首,因此十月是呂后元年的首月。該月呂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以庸(傭)平賈(價)予吏仆養(yǎng)”,就是官府按照市場的價格雇傭人員作為吏仆、吏養(yǎng)。鄭威認為這與“賜天下戶爵”一樣,都是呂太后稱制時的善政。該事反映出:“與秦代不同,西漢初期的吏仆養(yǎng)來源發(fā)生了變化,至少從呂后元年十月開始,政府使用雇傭勞動力作為吏仆、吏養(yǎng)。這一變化的背景,大概是由于漢初政府對普通百姓的管控不再如秦時嚴苛,一方面導致漢初徒隸數(shù)量銳減,人員數(shù)量方面已無法滿足服務(wù)官府的需求;另一方面推動了自由勞動力市場的活躍,民間的自由勞動力增加等?!?筆者贊同這一觀點。同時筆者也認為,呂后這一舉措,可能與惠帝初年賜爵、賜吏錢、優(yōu)待官吏的做法一致,都是安定天下,籠絡(luò)人心的措施。惠帝時期談及優(yōu)待官吏的原因時說:“吏所以治民也,能盡其治則民賴之,故重其祿,所以為民也。今吏六百石以上父母妻子與同居,及故吏嘗佩將軍都尉印將兵及佩二千石官印者,家唯給軍賦,他無有所與?!保?]85-86按照惠帝詔書的說法,優(yōu)待官吏的目的是讓他們盡心盡力,為朝廷、為百姓服務(wù)。按照這一思路,呂后“予吏仆養(yǎng)”,優(yōu)待官吏,目的也是讓他們更好地為朝廷服務(wù)。至于“予吏仆養(yǎng)”中“吏”的爵位與祿秩的標準,還不清楚。但從桑弘羊所言“余結(jié)發(fā)束修,年十三,幸得宿衛(wèi),給事輦轂之下,以至卿大夫之位,獲祿受賜,六十有余年矣。車馬衣服之用,妻子仆養(yǎng)之費,量入為出,儉節(jié)以居之”[12]219-220來看,他據(jù)“卿大夫之位”而有“仆養(yǎng)”,說明有“仆養(yǎng)”是高級官吏的一種待遇。
2.“賜天下戶爵”之事
此事史書有記載,《漢書·高后紀》元年:“二月,賜民爵,戶一級?!保?]96而《歲紀》明確了賜爵詔書的具體時間為“二月乙卯”,“賜天下戶爵”則是對“賜民爵,戶一級”的概括。呂后的這種做法,與惠帝即位之初“賜民爵一級”[9]85一樣,是一種恩惠天下的舉措。此后,文帝、景帝、武帝即位之初,都有賜民爵之舉。
3.“減老增傅”之事
此事史書未載,鄭威指出“減老增傅”是縮短役期的方式,是呂后的善政??!皽p老”是指減少免老的年齡,“增傅”是指增加傅籍的年齡,但增減的具體年齡不詳?!袄稀薄案怠钡哪挲g標準漢代是有變化的。漢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五月,漢王屯滎陽,蕭何發(fā)關(guān)中老弱未傅者悉詣軍?!保?]37如淳注引《漢儀注》云:“民年二十三為正,一歲為衛(wèi)士,一歲為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zhàn)陳。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為庶民,就田里。今老弱未嘗傅者皆發(fā)之。未二十三為弱,過五十六為老?!保?]37-38顏師古曰:“傅,著也。言著名籍,給公家徭役也。”[9]38又《漢舊儀》:“秦制二十爵,男子賜爵一級以上,有罪以減,年五十六免。無爵為士伍,年六十乃免老。”?從《漢儀注》和《漢舊儀》所載看,漢民23歲傅籍,56 歲或者60 歲免老。但這可能是西漢后期的情況,西漢早期并非如此?!抖曷闪睢じ德伞份d:“大夫以上年五十八,不更六十二,簪裊六十三,上造六十四,公士六十五,公卒以下六十六,皆為免老?!保ê?56)[13]57“不更以下子年廿歲,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子及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廿二歲,卿以上子及小爵大夫以上年廿四歲,皆傅之?!保ê?64)[13]58從《傅律》來看,呂后二年(公元前186年)時期免老和傅籍年齡是根據(jù)爵位的高低而有差異,這可能就是呂后元年“減老增傅”后的結(jié)果。而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9]141,可能是取消了爵位的限制,傅籍年齡統(tǒng)一為20歲了。
4.呂后“立號稱制”之事
此事史書有記載,《漢書·高后紀》載:“惠帝崩,太子立為皇帝,年幼,太后臨朝稱制,大赦天下。”[9]95《史記·呂太后本紀》載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八月惠帝崩,九月葬安陵,“太子即位為帝,謁高廟。元年,號令一出太后”[3]399。從記載來看,似乎呂后從元年冬十月年幼的太子立為皇帝之后,就“臨朝稱制”,但《歲紀》卻系呂后“立號稱制”時間為二月,與史書記載不同。如果《歲紀》所載屬實,則情況可能是這樣的:太子即位后“號令一出太后”,但應(yīng)該是以皇帝的名義發(fā)布詔令,呂后還需要假借皇帝之名行事,因為丞相王陵時常提出反對意見。十一月呂后廢王陵,奪之相權(quán),而以左丞相平為右丞相,以典客審食其為左丞相,完全控制了朝政大權(quán)。在這種情況下,呂后才“立號稱制”,徹底擺脫年幼皇帝在名號上對自己的束縛。而只有在呂后“立號稱制”的情況下,諸呂封王才具有合法性。
5.“令復五大夫”之事
五大夫是第九級爵,所謂“令復五大夫”,即是以詔令形式免除五大夫爵位者的賦稅徭役。此事史書未載,但考慮到惠帝即位時曾對五大夫以上的爵位者在司法上予以優(yōu)待,即“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系”[9]85,則呂后對五大夫爵位者予以賦役上的減免,可能與“予吏仆養(yǎng)”一樣,是對高級爵位者的一種優(yōu)待和恩惠。而五大夫爵位比吏六百石,如元帝永光元年(公元前43年)“賜吏六百石以上爵五大夫”[9]287。張家山漢簡中,五大夫爵位在不同的情況下,比秩并不相同,有比八百石、比五百石之別。如《二年律令·賜律》:“賜不為吏及宦皇帝者,關(guān)內(nèi)侯以上比二千石,卿比千石,五大夫比八百石”(簡291)[13]49;《二年律令·傳食律》:“使非吏,食從者,卿以上比千石,五大夫以下到官大夫比五百石?!保ê?36)[13]40盡管五大夫爵位比秩不同,但其屬于高級爵位者則是無疑。呂后“令復五大夫”,就是對高級爵位者的一種優(yōu)待。
6.“錢八分乃行”之事
此事史書也有記載,只是時間在呂后二年(公元前186年)七月,與《歲紀》所載相差一年?!稘h書·高后紀》載二年秋七月:“行八銖錢?!保?]97從記載來看,《歲紀》“錢八分乃行”,應(yīng)即《漢書·高后紀》所載“行八銖錢”,二者所記應(yīng)為同一件事?!板X八分”乃是“八銖錢”的另一種稱謂?!靶小?,即為“通行”之義,實際上就是“改鑄”或“新鑄”[14]37?!靶邪算忓X”時間,《歲紀》與《漢書》所載相差一年,不易判斷孰對孰錯,如果以《歲紀》為是,則呂后改鑄八銖錢時間應(yīng)為呂后元年。
“行八銖錢”之事,涉及漢初錢幣政策的變化。《漢書·食貨志》載:“秦兼天下,幣為二等:黃金以溢為名,上幣;銅錢質(zhì)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薄皾h興,以為秦錢重難用,更令民鑄莢錢?!保?]1152對于呂后“行八銖錢”,應(yīng)劭注曰:“本秦錢,質(zhì)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即八銖也。漢以其太重,更鑄莢錢,今民間名榆莢錢是也。民患其太輕,至此復行八銖錢。”[9]97-98錢劍夫認為,秦半兩錢重12 銖,漢初的榆莢錢實際上就是“三銖錢”,也就是只有秦半兩錢四分之一重的既輕且薄的“輕錢”,其文仍為“半兩”[14]30,35。呂后二年“行八銖錢”,“這就是較重十二銖的秦半兩為輕,而較三銖莢錢為重的一種折衷的幣制,其文仍為‘半兩’”[14]37。由此來看,呂后改鑄八銖錢,是漢初一次重要的幣制改革,只是這次改鑄沒有持續(xù)太久,到呂后六年(公元前182年)“行五分錢”[9]99,就是改行五銖錢了。文帝五年(公元前175年),又改行四銖錢。武帝時期幣制多有變化,一直到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鑄五銖錢后,幣制才穩(wěn)定下來。
注釋
①荊州博物館:《湖北荊州市胡家草場墓地M12 發(fā)掘簡報》,《考古》2020年第2 期,第3-20 頁;李志芳、蔣魯敬:《湖北荊州市胡家草場西漢墓M12 出土簡牘概述》,《考古》2020年第2 期,第21-33 頁。②分見司馬遷:《史記》卷十五《六國年表》、《史記》卷四十五《韓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62、2263 頁。③楊寬先生認為“封”當為“壽”之形訛?!皦邸奔础跋驂邸?。見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3 頁。④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64 頁。另外《史記》卷四十三《趙世家》載“秦武王與孟說舉龍文赤鼎,絕臏而死”(第2175 頁)。⑤李零先生根據(jù)江陵漢簡稱“編年記”為“葉書”,即“牒書”。見李零:《視日、日書和葉書——三種簡帛文獻的區(qū)別和定名》,《文物》2008年第12期,第73-80 頁。⑥黃盛璋:《云夢秦簡〈編年記〉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7年第1 期,第1-22 頁。馬雍先生也從歷法角度對《編年記》與史書記載的年代不一致的情況進行了闡述。見馬雍:《讀云夢秦簡〈編年記〉書后》,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云夢秦簡研究》,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0-21 頁。⑦楊寬先生認為陽晉在封陵之北,與蒲反、封陵之地,相距不過百里。見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34 頁。⑧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釋文”第4 頁。學者認為簡文脫“陷”字,正確的簡文應(yīng)為:“十四年,伊闕陷?!币婈悅ブ骶帲骸肚睾啝┖霞ㄒ迹罚ㄉ希?,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4 頁。⑨《編年記》載秦王政十六年墓主“自占年”,即自己申報年齡,登記戶籍。簡文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釋文”第7 頁。⑩鄭威教授對韓王入?yún)欠康恼鎸嵲蜻M行了分析,認為吳房當屬秦南陽郡,未曾屬韓。虜韓王入?yún)欠?,是將韓王置于附近的秦國邊境據(jù)點,確保在秦人強有力的管控之下,以防生變。有關(guān)觀點見鄭威教授在華中師范大學《胡家草場歲紀簡初讀》學術(shù)講座的紀要(見“華大古史”公眾號2021年11月4日),又見鄭威:《〈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歲紀簡初讀》,載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辦:《簡帛》(第二十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0-23 頁。但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韓獻南陽之地于秦,說明之前南陽之地并非全部為秦占有,尤其是南陽東部的吳房,可能仍在韓國控制之下。?簡文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釋文”第7 頁。關(guān)于這兩條簡文,學者解析頗多。見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上),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27 頁,注釋67、68。又陳侃理認為簡文“有死□屬”,應(yīng)為“有(又)死。為屬?!币婈愘├恚骸端⒌厍睾啞淳幠暧洝抵小跋病钡幕職v》,《國學學刊》2015年第4期,第47-50 頁。?梁玉繩認為,漢王定三秦,當以八月為是。見(清)梁玉繩撰:《史記志疑》卷六,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5 頁。?嚴耕望:《漢唐褒斜道考》,《新亞學報》第八卷第一期,第104 頁。?鄭威教授對劉邦由武關(guān)入關(guān)中殺章邯的可能性進行了分析。見鄭威:《〈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歲紀簡初讀》,載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辦:《簡帛》(第二十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3-26 頁。?鄭威:《〈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歲紀簡初讀》,載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辦:《簡帛》(第二十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9-31 頁。?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5 頁。但周天游把“年六十乃免老”中的“老”,據(jù)孫星衍輯改為“者”,似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