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西本名洼西彭錯,四川鄉(xiāng)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芳草》《西藏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鄉(xiāng)城》《失落的記憶》,長篇紀實文學(xué)《雪山赤子畢世祥》(合著)。
一
他叫洛桑扎西,小名嘎日。碩曲河谷藏語里,嘎日就是青稞。色爾寨能叫出他大名的人不多,盡管它并不拗口,但誰都能把小名叫得嘎嘣脆響。嘎日,嘎日,長此往復(fù),硬把他叫成了色爾寨一個尷尬的音符。
嘎日曾問過父親塔格,為啥給他取這樣一個小名,父親咧唇樂出一臉的褶子。不愛笑的父親,卻在這個問題上找到了笑點,這有些出乎嘎日的意料。嘎日很少見父親笑,覺著他臉上的笑紋,就像青杠坡下那眼枯泉里的沙痕,怎么看都是荒涼。
父親匆匆斂去笑容,殘留的笑意如薄云遮蔽下的斑駁光影。他說:“嘎日,不是我,是你母親給你取的。”
這并不是嘎日要的答案。母親去世多年,已經(jīng)問不著她了。但他相信父親的話,因為乏味的他不可能想到這樣一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小名。
嘎日想起母親入土三周年那個干燥的秋日,按照桑披嶺寺登巴格西的卦示,他和父親去寨子外的青杠坡,挖開母親的墳,刨出嬰兒狀蜷縮的骨殖。嘎日知道那是母親,但他無法想象自己的生命竟源自這堆灰暗的骨頭,無法想象它們曾經(jīng)支撐起一具軀體,承載過一個靈魂。
他沒有絲毫的悲傷。在此之前,一想起母親,滿是對墳冢里逝者的悲傷與緬懷,而這一刻,他終于感悟,母親其實活在截止于咽氣那刻的往昔中,從來就沒進過墳冢。
墳頭東側(cè)的斜坡上,草木茂盛,一枝掛滿紅黑果子的覆盆子在草叢中招搖。嘎日采了一顆熟透的黑果子放進口中,甘甜的漿汁頓時溢滿口腔。
父親說:“嘎日,別吃,那是你母親的身體滋養(yǎng)的果子?!?/p>
父親這么一說,嘎日反而覺得這是一種親近母親的方式。他想,我是嘎日,是母親種在世間的正在結(jié)穗的青稞,用她滋養(yǎng)的覆盆子滋養(yǎng)我,不正好嗎?他沒搭理父親,采完甜的,采半酸不甜的,采完半酸不甜的,再采酸的,覆盆子的倒鉤刺在手背上劃出幾道血痕,他也不覺疼。
父親愣了好一陣,嘆口氣,抬手一指:“別吃那不熟的,你瞧,那邊有熟的。”
順著父親的手指,嘎日看見另一串黑珍珠般閃耀的覆盆子??蛇@時,他卻沒有了食欲,搖搖頭,“我不吃!”似乎今天要做的,就是和父親擰著來。
父子倆把骨殖裝進竹背簍,再把墳坑中的泥沙仔細地用手篩查一道,確保沒有骨片遺落。嘎日背上背簍,父親把鋤頭、鐵耙扛在肩上,一前一后朝山腳的碩曲河走去。夕陽下,他們斜投在地面的影子一會兒交疊,一會兒分離。
碩曲河邊的沙地上,有一大叢白花蘆葦,打眼望去,像岸邊一襲白霧。碧綠的河水輕緩地朝遠處流去,無聲無息。父親拾來一些干樹枝燒起火,撒了一把青稞進去,對著騰起的青煙朗聲念誦經(jīng)文。
他招呼嘎日把背簍中的骨殖倒入河水,說:“登巴格西說了,這清澈的河水,是一個好歸宿。”
但嘎日并不這么想。他知道母親的歸宿,并不在眼睛能看見的任何地方。
一只白鹡鸰立在沒入淺水的石包上,擺動著黑白相間的尾羽,用幾聲脆啼劃破了河邊的清寂。
二
兒子長這么大,第一次問他小名的由來,塔格一時不知道怎么解釋。他本來就嘴笨,好好的話,一到他嘴里就會繞成疙瘩,半天理不開,何況這是一個復(fù)雜的難以啟齒的話題。他把一切推給了亡妻青措。是的,唯有推給死者,兒子和他的問題才不會糾纏下去。而這一推脫,卻勾起了愛情的回憶。那是塔格生命中唯一的愛情,與青春有關(guān),與青稞有關(guān)。
塔格天生不懂浪漫,但他知道,他和青措的愛情,不同尋常。曾經(jīng)一個人獨居的塔格,性情內(nèi)向,不愛與人交往,卻喜歡山水草木、花鳥蟲蟻,他和它們之間,起不了爭執(zhí),也不需要對話,只要按各自的模樣存在,平常的日子也會生長出精彩故事。如果不是青措,他或許就會終老于那個世界。
青措是個孤兒,是塔格販賣牛馬的舅舅澤仁,從遙遠的碩曲河源頭的牧村帶回來給塔格做媳婦的。又高又瘦的舅舅澤仁是個急脾氣,把青措帶到家里,只和塔格匆匆交待幾句,就趕著他的牛馬群走了,似乎只是把一頭小?;蝰R駒寄養(yǎng)給塔格。那年,塔格二十九。
在塔格心目中,青措就是一粒蒲公英種子,風(fēng)起時啟程,風(fēng)停時落地。幸運的是,她落到了自己面前,還算有一捧貧瘠的土供她落腳,好過她落在樹上或水里。
青措是粒好種子,沒幾個月,青春的肌體便一點點從瘦削的骨架間顯露出來,好看的眼睛里總流淌著溫柔的水波。看著這株蒲公英綻開一牙牙金瓣,塔格一心想的就是讓她沾上自己的雨露。但是,他始終鼓不起勇氣。他們像陌生人般過了一段孤男寡女的日子,話都沒好好說過幾句,兩顆青春躁動的心,只在各自的夢中編織故事,直到愛情自個兒從初夏的青稞地邊破殼。
那天,驕陽似火,空氣中滿是暴曬下的草木散發(fā)的苦香。塔格和青措去給旱了大半月的青稞灌水。從磨坊溪引來的水一路窸窣搖動掩住水溝的青草,活像一條大蛇順溝而來。清水流進青稞地時,塔格聽見干涸已久的土地貪婪吸水的滋滋聲,正在灌漿的麥苗剎那間挺直了腰身,把一簇簇青澀的劍須指向天空。地頭垮塌了半拉的石墻邊,一樹野薔薇兀自盛開,點點白色的小花散著淡香,仿佛絲毫未受炎旱的襲擾。薔薇樹下,滿是開著紫花的苜蓿。
錯眼間,青措眼中蕩漾的風(fēng)情勾住了塔格。他抱住青措,把她放倒在一地苜蓿上。在這樣一個青稞飽吸清水的日子,他也放縱地澆灌了青措。
他們依偎著并坐地頭時,微風(fēng)把穗須交磨的聲響一浪浪送到耳邊。塔格抬頭看看,蔚藍的天邊鑲著一朵耀眼的白云。他覺得自己被青措牽著走出了孤獨,迎面的,是廣闊富饒的世界。這世界既在天地間,也在溫柔鄉(xiāng)。
那天,塔格在青措肚子里種下了一顆種子,出生后,塔格給了他一個小名,叫嘎日。他也說不好這名字是否與青稞地邊的愛情有關(guān),他只知道,嘎日是當時腦海里冒出來的第一個詞匯。奇怪的是,有了嘎日以后,青措再也沒能懷上一男半女,姣好的容顏也在時間長河中漸漸隱沒。她的青春和美麗,仿佛全用來生養(yǎng)這個孩子了。當然,塔格并不在意,他覺得不管青措身上少了什么,那都是給了自己的。
三
母親去世那年,嘎日和父親的交鋒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夏收季,一直到母親驟然離去。
其實,父子間的矛盾從上年秋播就開始了。那時節(jié),色爾寨的人都起了大早下地。太陽出山時,寨子旁邊的每一塊青稞地里都有男人趕著耕牛犁地,后面是挎著竹籃撒種的婦人。人嘴和牛嘴里呼出的氣,一出口便成了白汽。人們的吆喝聲、唿哨聲,耕牛的哞叫聲、喘氣聲此起彼伏,犁鏵翻出交疊的黑土,一頁頁反射著初陽。
這是嘎日所熟悉的每年一度的景象。不管來年收成會如何,人們總把播種搞得熱烈而莊重。在荒蕪的時令里期待蔥蘢和葳蕤的感覺,嘎日很喜歡。他更喜歡的,是這個季節(jié)人與裸露的土地親密無間的樣子,總縈繞著一縷難以言說的古樸悠遠的情愫。
但是,嘎日的心情并不算好。這和父親塔格有關(guān)。供銷社出售的雅安鐵犁便宜又好使,色爾寨多數(shù)人家都用上了,父親卻一直堅持用笨重的木犁,耕種幾乎比別人慢了一半。父親只說鐵犁翻出的板結(jié)土塊會破壞土質(zhì),壓埋種子影響種子出芽,至于嘎日追問的為什么,他一概不予回答。嘎日也曾在往年觀察用鐵犁耕種的青稞地,除了麥苗的排列比自己家的要紊亂些,長勢、收成并無不同。對于他的發(fā)現(xiàn),父親沉默良久,說:“一年不足以說明什么。你不懂?!?/p>
嘎日無語了,心想,我不懂的,恰恰只是你。父親的理論從來都不堪一擊,一家之主的權(quán)威,全憑沉默和偏執(zhí)來維持。母親總是保持中立,嘎日明白,她的中立其實相當于向著父親。
到了夏收季節(jié),嘎日已經(jīng)無心和父親爭辯了。別人都用上了十二馬力柴油機帶動的脫粒機,自己家卻用插在二樓隔梁上的叉梳梳斷穗頭,再把麥穗鋪于天臺,掄著木韃脫粒。別人用卷風(fēng)機揚粒,自己一家三口卻站到碉樓頂,吹著口哨召喚時有時無的東南風(fēng),生生成了色爾寨的一景。當嘎日發(fā)牢騷說人們都在笑話自己家時,父親臉上有了慍色,“笑話誰?他們的祖輩不都這樣嗎?”
母親聽了,竟輕輕點頭。嘎日讀過幾年書,也算色爾寨少有的文化人,還參加過鄉(xiāng)里的農(nóng)機培訓(xùn),有時鄰居們的機器發(fā)生故障時,他還幫著修修,但在自己家里,他的學(xué)識卻完全被忽視和埋沒。
嘎日耐著性子,說脫粒機卷風(fēng)機啥的,在生產(chǎn)隊時期就用上了,早不算新鮮事物了。父親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你沒見脫粒機會把青稞粒兒打碎嗎?”
嘎日說:“碎的只是一小部分。再說了,青稞最后不都要磨成糌粑嗎?”
父親愣愣,說:“糌粑的味兒不一樣!”
嘎日平日里就很少吃糌粑,一說到糌粑的味兒,就沒話了。在關(guān)于農(nóng)事的爭執(zhí)中,父親一直占著上風(fēng)。但這可苦了母親,盡管她從無怨言。
播種時,父親和嘎日還可以輪換著犁地,而母親卻只能一個人撒種,誰也替不了。木犁的犁溝細,撒進去的種子不能多,折返的次數(shù)就多。母親就那么忙活著,耕牛走多少路,她走多少路,耕牛喘多少氣,她也喘多少氣,有時不小心一腳踩進深溝,趔趄間,汗透的劉海在額前閃閃晃悠。
青稞種下去了,屬于女人的活就更多了,平地,起壟,松土,薅草,澆灌,除稗子……母親幾乎忙成了青稞地的一部分。天熱時,她喜歡用鐵線蓮編織成草環(huán)戴在頭上遮陰,總有些萎靡的綠骨朵黃花耷拉在上面。收割時,母親的勞累,幾乎是嘎日父子兩倍,除了農(nóng)事,她還得背水,做飯,喂牛。嘎日要幫忙,她說那都是女人的活,非不讓。
嘎日聽人說過,母親年輕時是個美人,可如今,她的美麗已被歲月蒸發(fā)殆盡,只剩一副平常不過的農(nóng)婦軀殼陪她含辛茹苦??粗谋济樱氯沼袝r會覺得看盡了她的一生。
當年,剛把曬好的青稞倒進挖在碉樓土墻的糧窖,母親就倒下了。她倒在糧窖前,頭發(fā)沾著許多麥殼,滿是汗?jié)n的衣袖還是挽著的。她走得很安詳,也很利落,就仿佛一念升起,無暇再顧及其他,也仿佛只是在勞作過程中歇歇氣,一歇就沒個夠。嘎日抱起母親,她柔弱的身軀輕得像一捆麥草,軟得像枯萎的鐵線蓮。嘎日在心底冒出一句話:人生如草木,萬物共命脈。斷了氣的人和除了根的花,離開世界的方式是多么相近??!
父親塔格說:“可憐的青措,走得和來時一樣,讓人毫無準備?!彼耐纯喈惓9?jié)制,眼睛里的淚水被擦干一次后,就再也沒冒出來。
嘎日蓄積的怒火和怨氣在這一刻迸發(fā)了。在聞訊趕來的鄉(xiāng)鄰們面前,他把額頭朝木地板上磕得砰砰響,嘴里哭喊著:“可憐的母親,您在這個家,真沒享過什么福,您是被活活累死的呀!”
四
青措死的時候,有那么一陣,塔格腦海里一片空白。塔格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什么都能面對。但是,青措的死卻把他整個人掏空了,五臟六腑都不在身體里了。愛情不在了,快樂不在了,幸福不在了,就連苦難也不在了。一個人的死,抽干了另一個人的生。
當兒子嘎日說他母親是被活活累死的時,他聽見胸腔里一聲悶響,似乎迸開了個口子,疼得鉆心。是啊,自從來到自己家,青措就沒享過清福,風(fēng)里雨里的跟著自己,一不留神就跟丟了。這就像兩個人攙扶著跋涉在荒野里,突然間少了一個,把孤苦的遠路,留給了另一個。
人們說,死者離世的四十九天里,靈魂會踩著一個個生前的腳印,去往生前去過的所有地方,清點一生的功德與罪孽,以此換取來世的福禍。那是多么詭秘而悲壯的懷舊?。∶客砣胨?,塔格都憂慮纏身,他擔心青措在那個看不見的世界會孤單,會害怕,會無措……他祈禱能夠夢見青措,希望可以給她安慰,給她勇氣,希望可以陪她面對一切。然而,他夢見了碩曲河,夢見了色爾寨,夢見了青稞地,卻一次也沒夢見青措。他想,也許,是青措已經(jīng)投胎去了,她的善良與慈悲,能給她一個好去處!
當然,他不認為青措是累死的。他相信一切都是宿命。兒子到自己這個歲數(shù)時,也一定會發(fā)現(xiàn)母親累死的話有多么輕率。但他不知道怎么反駁兒子。是的,如果聽了兒子的,用上那些機器,夏忙早些日子就該結(jié)束,青措的離世,起碼不會發(fā)生在勞作中。此時,他真想一個人躲進深山,安靜而快速地度完沒有青措的余生。
塔格有許多話沒告訴兒子,他也不知道怎么說。他們之間似乎永遠隔著一條水花四濺的溪流,他不蹚過去,兒子也不蹚過來。
他何嘗不知雅安鐵犁的好處,但他看見尖銳的鐵鏵粗暴地劃開青稞地時,心就會揪起來,生出一陣陣莫名的痛。那比木犁的深上兩倍也寬上兩倍的犁溝,像極了扒開的傷口。塔格懷疑撒進那里面的青稞籽能長出地面。盡管事實上它們長出來了,而且收成還不賴,但在他心里,那已經(jīng)是屈從于鐵犁淫威的另一種陌生作物。而木犁種出的青稞,每一株麥苗都生長得從容愉悅。是的,那是農(nóng)具和土地彼此珍愛的結(jié)晶,它們不只是食物,還是有生命有靈性養(yǎng)人心救人命的寶貝。
他又何嘗不知脫粒機和卷風(fēng)機省時省力,但他就是打心眼里不喜歡。生產(chǎn)隊時,有一次隊長在柴油機和脫粒機的交鳴中,放大嗓門叫他用裝過柴油的鐵皮桶去打水。他也樂得離開喧囂和油煙,到小水溝邊提起了一桶水。瞬間,一溝清流便飄滿了閃著藍紫色光暈的油花。再看桶里,水面也泛著油污。一股惡心從胃里直沖喉嚨口,塔格吐了,把早飯時吃的糌粑和奶酪吐了個干凈。
塔格感到奇怪,那油花也沒進嘴,自己為何會有那么大反應(yīng)?他沒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自己對機器生產(chǎn)由來已久的反感。就說脫粒吧,好端端一捆青稞塞進脫粒機張開的大口,在一陣驚心動魄的攪拌和碎裂聲里,吐出來的是殘破不堪的麥秸和攪和在稗塵、碎秸、糠殼中生死不明的青稞粒兒,簡直就是一場屠殺。
五
塔格對青稞深入骨髓的愛,源于一樁深埋心底的往事。
他十四歲那年,由于連年天旱,青稞再度欠收,合作社的食堂開始用櫟樹果磨面。聽大人們說,整個國家也遭了災(zāi)禍,災(zāi)是天災(zāi),禍是蘇聯(lián)人催債。那年頭,色爾寨除了尼塞家人還有幾分好氣色,人人都面黃肌瘦。風(fēng)聞尼塞家在成立合作社的時候,把幾皮袋青稞藏起來沒交公。民兵隊曾經(jīng)兩次去搜查,都無功而返。開春時,色爾寨相繼有兩位老人去世,塔格聽見人們悄悄議論是餓死的。
塔格的父親,也就是嘎日的祖父,一位名頭不小的鍋莊舞師,卻在這關(guān)頭瘋了。塔格覺得他是餓瘋了。父親吃不了食堂里櫟樹果做成的饃,強吃下去,沒一會兒就會吐個干凈。父親的好友阿尼卓卓搖著頭說:“他是富人家的兒子,除了青稞糌粑,胃里裝不了別的?!?/p>
塔格聽說過自己家早年間是色爾寨的大戶,還好在解放前夕沒落,土改時沒劃成地主,只劃為了富農(nóng),算是逃過一劫。父親幼年為僧,解放后還俗,有這么一副不合時宜的胃,塔格可以理解。但家里一粒青稞也沒有,他除了著急,只能祈禱老父親的胃能夠盡快改造成消化櫟樹果的胃。然而他等來的,卻是父親的瘋癲。
塔格至今記得,父親每天早出晚歸,穿著破爛的羊皮襖,踮著腳踩著鍋莊舞步,在寨子的土巷間來回蹦跶,那靈巧勁兒,怎么也不像是餓著肚皮的老人。塔格母親死得早,又沒兄弟姊妹,照顧父親就靠他一人。
他想盡辦法也攔不住父親,沒辦法,只能每天跟著他。跟了幾天后,餓乏交困的身體再也頂不住了。而年邁的父親,竟像野猴般日復(fù)一日地奔走跳躍,絲毫不見疲態(tài)。阿尼卓卓找到塔格,對他說:“孩子,我算看明白了,有人附身于他,他身上有著兩個人的勁兒呢!你跟著他沒用,就等著他自己好起來吧!”
瘋子父親也有難得的消停時刻。有一次,有人看見他站在青杠坡上,遙望著桑披嶺寺流淚,次日,壞消息傳來,說桑披嶺寺曾經(jīng)的住持活佛圓寂了。又有一次,有人看見他坐在寨口老柳下,以手搭額望著尼塞家旁邊的古碉嘆氣,第二天,古碉塌了頂,掉下來的土墩從尼塞家屋頂一直砸進底層牛圈,好在沒傷著人,只砸死了一頭兩歲小牛。這種事發(fā)生了好幾起,父親成了大伙眼中的不祥之人。就連阿尼卓卓,也開始躲著他。
直到那次,歡蹦著路過合作社食堂門前的父親,突然像快斷油的燈焰般撲騰幾下,一頭倒在泥地上昏迷不醒,臉色卡白,呼吸急促。塔格趕到的時候,阿尼卓卓和幾位老人已經(jīng)圍住父親,阿尼卓卓把他的頭放在腿上,掐著他的人中喊:“把眼睛睜開,把眼睛睜開!”
但父親卻雙目緊閉,嘴也咬得死死的,一動不動。邊上的降初老人紅了眼圈,喊道:“你要能聽見我的話,就趕緊念誦幾句瑪尼,心里想著佛陀,安心上路吧……”聽得塔格心里一緊,不由哭嚎起來
阿尼卓卓一瞪眼,把降初老人的話連同塔格的哭嚎一塊兒攔住,說:“我摸了脈搏,他不會死。他只是餓久了,附身上的那位離開了,他一個人挺不住了!”
阿尼卓卓環(huán)視周圍:“誰家有糌粑,快去拿點來?!?/p>
人們面面相覷,沒有人動彈。
阿尼卓卓又喊:“誰家有青稞,抓一把來!”
終于,尼塞家的老阿婆猶豫片刻,轉(zhuǎn)身往家跑。
她帶回一碗青稞。那是一個黃色的帶火焰紋的水曲柳木碗,里面的青稞籽兒個個飽滿圓潤,閃耀著暗青色的光芒,每一粒都似乎在貧苦荒寂的歲月里固守著屬于糧食的尊嚴。這一碗青稞攝去了塔格的魂魄,時不時現(xiàn)于夢境。
阿尼卓卓讓人取來一個香爐,抓一小撮青稞撒在香爐里的火籽上。隨著輕微的嘶嘶聲,一縷青煙裊裊騰起,散著漸漸濃烈的焦糊的糧香。阿尼卓卓把香爐伸到父親面前,讓青煙拂過他的鼻孔。阿尼卓卓說:“瀕臨餓死的人,不能一下讓他進食,得讓他先聞味兒,慢慢緩?!?/p>
奇跡發(fā)生了。眾目之下,父親的鼻翼翕動幾下,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這是在哪里?”第二句話是:“青稞!”
在人們的搭手下,塔格哭著背父親回家,把剩下的青稞熬成粥一瓢瓢喂他。父親活過來了!不僅活過來,瘋病也好了,從此待在家里不再出門,也幾乎不再說話,直到三年后安詳去世。這一碗青稞,多給了父親三年陽壽,也多給了塔格三年的父親。當然,除了陪伴,塔格也說不上來那三年父親還給了自己什么。
后來,降初老人因為在救父親時講了迷信話而被列為公社的批斗對象,和他一起挨批的還有尼塞家的人,罪名是私藏青稞。他家埋在古碉墻腳的幾百斤青稞,被公社調(diào)來與色爾寨相鄰的阿擁寨的民兵給挖了出來,倒在合作社打場的硬地上,和站在一旁的尼塞家老小連上降初老人一起示眾。令塔格感慨的是,無論公社的人怎么鼓動,色爾寨都沒人上去批斗。鄰居雍措大嬸還悄聲嘀咕了一句:“人是救命的人,青稞是救命的青稞,善待還來不及,怎么能批斗?”
一句話聽得塔格眼睛發(fā)潮。他對降初老人和尼塞家人充滿了感激與愧疚。他一輩子不會忘,在那艱難無助的日子里,正是他們給自己點亮了一盞明燈,這盞明燈照耀之下,還有一木碗黃金般的青稞。
十多年以后,塔格娶了青措,降初老人去世時,他們把家里僅有的三百八十塊錢送到桑披嶺寺,為他點了千盞佛燈。尼塞家拆掉老碉樓建新房,從挖房基到新樓落成,塔格和青措輪換著去幫工,沒落下一天。尼塞家的老阿婆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她顫巍巍地拉著塔格的手說:“你是個懂得感恩的好孩子,當初的一小碗青稞,如今讓你受了多少累啊!”
她執(zhí)意讓家里人給塔格算工錢。塔格實在拗不過她,便向她家要了半袋青稞,一直沒舍得吃。包產(chǎn)到戶后,這半袋青稞成了塔格家的青稞原種,種出來的都是他記憶中小木碗里的那種成色,收成也不比鄉(xiāng)里推廣的良種少,炒磨出來的糌粑,隱約還有當初救活父親時的焦糊味兒。
這故事,塔格從沒給兒子講過。他不想自己講,只期待兒子能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故事,但多年來,好像都沒誰給他講過?;蛟S,兒子也不是沒聽人講過,只是并沒往心里去。想到這里,開始心酸。他想,與其如此,倒不如把事兒藏心底,自己做自己的知音,至于兒子怎么樣,一切順從天意吧!他又想,如果這段往事的主角是自己和兒子,會怎樣呢?
六
嘎日記恨父親,不只因為他的保守和固執(zhí),也不只因為由此帶來的辛勞。母親離世后,當初帶來母親的舅爺老澤仁,又介紹了一個姑娘給嘎日。老澤仁還是那個直性子熱心腸的人,光是在色爾寨,就有好幾對由他撮合的夫妻。人們都說他是個吉利人,經(jīng)他做媒的姻緣,只有成的,沒有散的。
他的好口碑,到嘎日這里,就算到頭了。
姑娘叫阿依嘎,高挑白皙,皓齒明眸。嘎日見她第一面,就被她迷住了。他覺得她就像寨口柳樹在春天里的模樣,清新爽目,又不失妖嬈。父親塔格雖然沒說什么,但從他樂滋滋的樣子,嘎日知道他也中意了。兩人交往了一段時間,臨到談婚論嫁時,阿依嘎家卻反悔了。他們托人帶來話,說嘎日家種地全按老習(xí)俗,姑娘吃不下這個苦,不愿嫁了。舅爺老澤仁氣沖沖趕去問罪,卻被阿依嘎的父親一句話給頂回來了。他說:“聽說嘎日的母親是累死的,我可不想我的孩子那樣!”
后來,嘎日又偷著見了一次阿依嘎,這次阿依嘎連嘴都沒讓他親上一口。她一副沒主見的樣子,無論嘎日怎么解釋許諾,都不給一句準話。被嘎日逼急了,她漲紅了臉,冒出一句話:“累死女主人的碉房里,我睡不著覺?!?/p>
嘎日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看見阿依嘎眼中閃過一絲迷惘。這一刻,嘎日的心很疼,阿依嘎的迷惘和他的哀傷交織成了無邊的絕望,這絕望,不僅僅因為愛情。
入夜,嘎日和父親塔格在客廳二十五瓦的白熾燈下,對坐無語。嘎日和矮茶幾上的燈光較上了勁兒,用抹布把桌面擦得吱吱響。父親在對面蠕動嘴唇想要說什么,被嘎日用無視給堵回去了。自母親去世,多少個夜晚,他們都是這樣靜默著度過的。但是今夜,這靜默里滿是火藥,只需一星火花,瞬時就會燃爆。嘎日并不想和父親起沖突,或者說已經(jīng)不屑于和他爭辯。他現(xiàn)在最大的怨恨是對命運,迄今為止,除了這樣一個家庭和父親,什么也沒給自己,包括愛情。
父親塔格又一次蠕動嘴唇時,嘎日猛地站起來,對著白熾燈說:“我去睡覺了!”
抬腳邁過客廳門檻,嘎日側(cè)目看見父親呆呆地坐著,那頂舊禮帽在燈光下像一傘鄢頭鄢腦的秋蘑菇,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溫?zé)岬臍饬?,鼻腔也有點發(fā)酸。他轉(zhuǎn)身沖著客廳里說:“嗨,您也早點歇息?!?/p>
七
塔格一進院門,看見一架簇新的柴油旋耕機放在院子正中。他愣住了。旋耕機油亮的藍漆和銀漆,在周圍灰色系的土墻、院壩、農(nóng)具們的襯托下,顯得盛氣凌人。站在它面前,塔格覺得自己也是灰頭土臉的了。
兒子嘎日從碉樓里走出來,拍了拍旋耕機說:“這是鄉(xiāng)里發(fā)的,寨子里每戶人家都有?!?/p>
塔格看著螺旋交錯的犁刃想,這可是比鐵鏵還要粗魯?shù)募一锇?!他本想搖搖頭,一動卻變成了點頭,說:“好?!?/p>
當晚,塔格做了個夢,夢見青措回來了。自青措去世,這是第一次夢見她。他倆手拉手,順著田埂走過一塊又一塊的青稞地,熟透的青稞水波般翻涌。遠處傳來隱約的本不該在這個季節(jié)里有的布谷鳥聲,和煦的暖風(fēng)中,一忽兒飄來麥芽發(fā)酵的酒香,一忽兒又飄來麥粒焦糊的糧香,滿世界都是肆意的青稞味兒。他們來到那棵野薔薇下,發(fā)現(xiàn)樹下滿是柴油機、脫粒機、卷風(fēng)機、旋耕機,還有散落的零件,連水溝里流淌的,都是褐黃色的柴油。他迎著風(fēng)摟緊青措,長嘆一口氣。這一嘆氣,把自己給嘆醒了。
天還未亮。他披上羊皮襖,信步走到碉樓頂。一輪殘月懸于西山,滿世界都是慘淡的月輝。院子里,旋耕機投在地上的模糊影子,像一頭倔強的牦牛。
八
鄉(xiāng)里到色爾寨召開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的會,找來一家種花公司,動員寨里人種植香水百合。從來不愛開會的塔格,這回卻沒和嘎日商量,自己去了會場。
戴眼鏡的種花公司經(jīng)理費了半天口舌,說香水百合的祖籍就在碩曲河畔,一百多年前被一個大鼻子老外把種子偷到國外,改良培植成了今天的模樣,如今引種回來,土壤、氣候都再適合不過,花期可以開發(fā)賞花旅游,花朵還能提取香精賣上好價錢。他還說這也算是給流落他鄉(xiāng)的百合提供一個回饋故土的機會。一席話講得深情款款,卻被帶他來的黑臉鄉(xiāng)長不耐煩地打斷:“我來說!聽好了,這花的老家就在咱這兒,種哪都沒有這里合適,收入比種青稞好很多,你們可以用土地入股,也可以把地租給公司,自己斟酌吧!”
沒等黑臉鄉(xiāng)長話音落下,塔格率先表態(tài),把家里的二十畝地租了十九畝給種花公司。寨子里的人見狀都很吃驚,有人悄悄扯著他的袖子問:“塔格,你只留一畝地種青稞,爺倆的口糧都不夠,怎么辦呀?”
塔格回答:“人家不是給租金嗎?有錢了還會缺吃的?”
那人又問:“他們是收了花以后才給錢,你怎么知道一定靠得???說不定又像阿擁寨那次一樣呢!”
幾年前,鄉(xiāng)里給阿擁寨介紹了一個收芫根的公司,阿擁寨把多數(shù)土地都種上了芫根,芫根還沒熟,公司就卷了幾十萬政府啟動資金跑了。當年秋收,阿擁寨的芫根幾乎無處堆放,很多都爛在了地里。順著碩曲河下游吹來的風(fēng)把芫根腐壞的腥甜味兒帶進了色爾寨。塔格當時還對人說過:“看啊,種什么都沒有種青稞可靠!”
可這一次,塔格卻說:“怕啥,他們又騙不走咱的地。阿擁寨的土地不都還在嗎?再說了,你們沒聽桑披嶺寺的登巴格西講嗎,種花種果樹可都是積德的事!”
塔格沒想到,他異乎尋常的舉動居然帶動了全寨,人們紛紛把地租了出去。他們說:“老塔格都敢,我們有啥不敢?”
當然,留下來的種青稞的地,數(shù)塔格最少。散會時,黑臉鄉(xiāng)長拉著塔格的手頻頻點頭。塔格知道他點頭的意味:沒想到全鄉(xiāng)最出名的老頑固竟然給了這么一個驚喜!
回到家里,看見兒子嘎日在院里擺弄旋耕機,面前擺了一地嶄新的修理工具。塔格說:“別弄了,我把地租出去了,只留了一畝?!?/p>
看見嘎日傻乎乎盯著自己的樣子,塔格心里突然一熱,伸手撫了撫他汗津津的卷發(fā),說:“他們要種花,給咱們錢,我覺著是好事?!?/p>
塔格突如其來的話和溫情,讓嘎日一時回不過神來。他愣愣地盯著父親不說話。
塔格指指旋耕機,說:“把它賣給種花公司吧!”
嘎日問:“你不是說留了一畝地種青稞嗎?”
塔格說:“這一畝地,得按我的方式種!”
嘎日悶了片刻,又問:“就為一畝地,養(yǎng)兩頭大耕牛,值嗎?”
塔格轉(zhuǎn)身進碉樓了,最后那句話,他沒說出來:“為了我的青稞,值!”
九
種下那畝青稞以后,父親塔格隔幾日就要去地邊轉(zhuǎn)悠,除了耕種,其他活兒幾乎都不讓嘎日插手。麥苗抽穗時,嘎日陪他去了一次青稞地。父親走在前面,順著地邊把手拂過一顆顆穗頭,說:“洛桑扎西,如果哪天我不行了,你燒一把這地里的青稞,讓我聞聞?!?/p>
父親罕見地叫出自己的大名,后面的話也沒頭沒腦,嘎日擔心聽錯了,問:“您說啥?”
父親沒有理睬嘎日,自顧自地往前走,好像壓根兒沒說過話,也像是把這話撂在地邊,再也無心撿拾起來。走到地頭,他對著前方的虛無站了許久,一字一頓地說:“要善待青稞,就像善待人一樣?!?/p>
麥田開始見黃時,一場大麥云紋病席卷了碩曲河兩岸,那些還未滿漿的良種青稞一片片枯萎。盡管縣里派人灑了幾道藥水,但這一季,嬌弱的良種青稞幾乎全軍覆沒。
父親那一畝原種青稞,也染了病。病是從地邊進入的,一點點侵襲至中央地帶,不到十天,一地青翠漸次褪色,眼看著就要枯死了。在父親的懇求下,縣里來的技術(shù)員給地里打了兩遍藥,打完藥,卻說:“這病勢太猛,沒救了?!?/p>
父親塔格卻壓根兒不在意他們說的話。他從縣城買回一打棉線手套,戴上一副,去地里一棵棵擦拭麥稈上的云紋褐斑。這是多么繁瑣而浩大的工程啊,嘎日想著就頭暈。他知道勸阻不了父親,便想去幫忙,好讓他早點結(jié)束這無用功。父親卻把他支開了,說:“你去忙你的吧!我這也就是試一試,能救一棵算一棵吧!”說這話的時候,嘎日看見他眼睛里閃過一道淚光。
父親每用完一副手套,就在水溝里淘洗手套上的褐繡,擰干晾在地邊的青草上,再戴上另一副繼續(xù)他的工作。晾在地邊的手套,從灰白到淺褐,最后成了一色的鐵銹紅,怎么洗也洗不凈。父親塔格就這么弓著腰,一株株親近和挽救他的青稞。他的身影,一日比一日佝僂。
父親倒在青稞地頭時,嘎日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父親竟然就此離世,走得和母親青措一樣突然。當夜,一通久違的電閃雷鳴之后,大雨突至。這場雨,讓父親的青稞地奇跡般地復(fù)了元。阿尼卓卓說父親遭的是天病,是天要收人,而這場雨,是老天發(fā)了惻隱之心,為完成他的心愿———救活那一地青稞而降的。
嘎日知道父親是腦溢血,但他更愿意相信阿尼卓卓的話。如果父親最后的生命旅程需要一個注解,無疑,這個最貼切。
嘎日是孤兒了,他的心空了。父親塔格等不及收割那季命運多舛的青稞,像浮云散于長空,星辰隱于天幕般悄然退出嘎日的生活。他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那些冥頑不化,那些固執(zhí)己見,如今,都成了自己懷念和愛他的一部分。
十
嘎日走進院門一側(cè)的小倉房,里面滿是父親的農(nóng)具。由于和父親賭氣,他幾年沒進過這里,每次農(nóng)忙,取放農(nóng)具都只在院子里,剩下的事,一向交由父親去做。
眼睛適應(yīng)陰暗以后,陪伴父親一生的農(nóng)具一件件映入眼簾。首先,是那把放在墻角的木犁,彎曲的把手已被長年累月的汗水浸得黝黑,木鏵上殘留著深灰的腐殖土??吭谀纠缫粋?cè)的橫杠兩頭纏著的破布,已被牛頸磨得油光锃亮。倉房橫梁上釘著一排廢棄的瓷瓶鉤,以父親的舊禮帽打頭,掛著皮繩、皮鞭、皮袋、竹篩、竹籃、木耙、鐮刀、鶴嘴鋤、小斧子等,還有一捆粗細交雜的鐵絲。嘎日仔細端詳著它們,心一酸,哭了。淚眼迷蒙中,那些農(nóng)具全活了,各自絮叨著什么,顯得心事重重。它們一定在抱怨父親走后的寂寥和苦悶。嘎日覺得它們也是父親的遺孤,是自己至親的兄弟姐妹。
突然,黑臉鄉(xiāng)長把頭探進倉房門咋咋呼呼地喊:“嘎日兄弟,你果然在這里。我們是來付地租的,快出來數(shù)錢吧!”
嘎日平復(fù)一下情緒走出倉房,種花公司經(jīng)理滿臉堆笑地迎上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招呼一旁的時髦女人:“把錢點給這位兄弟,名冊上寫的是塔格,讓他摁個手印?!?/p>
嘎日接過一沓新鈔,順手放進褲兜,往名冊里父親的名字上摁手印。
經(jīng)理問:“您不數(shù)數(shù)?”
嘎日搖搖頭。
經(jīng)理用手捋捋稀疏的頭發(fā),“怎么樣,兄弟,我們不是騙錢的吧?”眉眼間滿是驕傲。
經(jīng)理又說:“說實話,我真得感謝您父親,要不是他老人家?guī)ь^,在色爾寨,我們還真租不上幾畝地呢!”
嘎日沖他笑笑。
經(jīng)理見他老不說話,有些沒趣,探頭四望,看見打開的倉房門,一個人走進去了。
鄉(xiāng)長拍拍嘎日的肩:“嘎日兄弟,不痛快?你怎么也像你父親塔格一樣不愛說話了?”
嘎日聞言一驚,是啊,怎么從進了倉房開始,自己就被一股黯然情緒所籠罩,難道,是那些被父親無數(shù)次摩挲過的農(nóng)具,讓自己染上了父親的氣息?
倉房里傳出經(jīng)理的驚呼:“天啦,這么齊全的老農(nóng)具,多漂亮啊!”話音未落,他急匆匆鉆出倉房,把父親塔格那頂舊禮帽斜戴頭上,手里抓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沖嘎日喊:“兄弟,您開個價,把它們賣給我,我正想在花圃里建個博物館呢!”
嘎日走過去,摘下他頭上的禮帽自己戴上,說:“我們不賣,我們還有一畝青稞要種呢!”這時,他覺得父親塔格就站在身后,那里,有一片鋪著陽光的青稞地。
(責(zé)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