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林
摘要:梁曉聲將小說創(chuàng)作和社會評論并舉,展開對1990年代市場化轉(zhuǎn)型過程中“發(fā)展迷亂癥”的揭示,進而從對文明單向度的憂思深入到對社會存在與發(fā)展根基的探索,提出了“補上‘好人文化’這一課”的思想主張。他既從人性演變規(guī)律和社會歷史變遷的視野,揭示了提倡“好人文化”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又從個體人生經(jīng)驗和人類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角度,論證了“好人文化”的客觀實在性和價值后援深廣度。在此基礎(chǔ)之上,梁曉聲以19世紀歐洲文學大師為參照,確立了“以文學塑新民”的文學信念和“溫暖的現(xiàn)實主義”的審美路徑,最終創(chuàng)造出《人世間》這部集“好人文化”之大成的作品。
關(guān)鍵詞:梁曉聲;“好人文化”;1990年代;“溫暖的現(xiàn)實主義”
梁曉聲關(guān)注“好人”問題由來已久。1973年,他就在《兵團知青報》發(fā)表過《雷鋒精神不死》。1980年代對于知青群體,梁曉聲推崇的也是他們堪稱“極其熱忱的一代,真誠的一代,富有犧牲精神、開創(chuàng)精神和責任感的一代”,具有正直、善良、重情仗義、勇于擔當?shù)摹昂萌恕碧刭|(zhì)。1990年代,梁曉聲創(chuàng)作了《好女人是一所學校》《父母是最樸素的人文》《關(guān)于〈好人書卷〉》等隨筆,在電視劇《年輪》中濃墨重彩地塑造了一個“活雷鋒”韓德寶的形象,1995年還曾設(shè)想專門“編一本雜志,雜志的名字就叫《好人》”。2010年代,梁曉聲創(chuàng)作電視劇《知青》和《返城年代》,將“‘好人文化’之理念全盤地‘種牛痘’般地刺種在那些知青人物的心里了”;隨筆集《忐忑的中國人》專門設(shè)立了一個章節(jié)《舌尖上的“好人文化”》。長篇小說《人世間》理性思考和形象塑造并具的文本意義建構(gòu),更將梁曉聲的“好人文化”觀念空前醒目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梁曉聲將“好人文化”作為思想系統(tǒng)的核心價值理念,作為對社會文化根本性質(zhì)和方向的概括與倡導(dǎo),實際上起源于他對1990年代中國社會轉(zhuǎn)型狀態(tài)的觀察與思考,以及由此展開的對“我們整個民族,精神上似乎無所依傍”“假如沒有好人,社會的存在與發(fā)展靠什么”這一問題的深廣探索。
一 1990年代觀察與文明單向度發(fā)展的憂思
1990年代的中國經(jīng)濟市場化轉(zhuǎn)型,既帶來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空前活躍和物質(zhì)財富的迅猛增長,也出現(xiàn)了急功近利、無序競爭的狀況。資本霸權(quán)迅速形成,作為工業(yè)文明核心發(fā)展動力的科學理性被嚴重遮蔽,以實用主義和物質(zhì)利益為核心的工具理性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社會文化層面盛行“勢”“利”中心的“成功學”價值觀,傳統(tǒng)人際關(guān)系蛻變?yōu)榻疱X、利益本位的關(guān)系,人性蛻變、道德滑坡成為社會普遍現(xiàn)象。
梁曉聲這時由知青文學轉(zhuǎn)向了將城市作為創(chuàng)作“主攻”方向。他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正處在這樣一個時代的入口處——它似乎將一切法則都歸結(jié)到了金錢本身的法則上”。在目睹了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國家財富增長”的同時,梁曉聲也“看到了拜金主義對我們青年的影響,看到了放肆大膽的權(quán)錢交易”,看到了“親情、友情、愛情,美好的民族傳統(tǒng)道德和高尚的人生觀念,真摯的人際關(guān)系,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似乎在大面積地壞死”。面對“人文環(huán)境的劣變,真善美從社會生活中的大面積的流失,人道和人性的淪喪”,梁曉聲憂心忡忡地斷定,中國社會“患上了一種可以叫作‘發(fā)展迷亂癥’的病”。他決定以小說創(chuàng)作與社會評論雙管齊下的方式,展開對“國家病人”“發(fā)展迷亂癥”的剖析與揭示。
首先,梁曉聲揭露了“發(fā)展迷亂癥”所導(dǎo)致的“不平凡人生”的人性異化和人格蛻變。他發(fā)現(xiàn),當代文化過分熱忱地關(guān)注和“兜售”種種“不平凡”的人生,“而且最終,這種肯定的評價總會落在他們的資產(chǎn)和身價上”,其背后卻是人性扭曲、人格蛻變的惡劣事實?!躲郎纭分械牡宰忧湫欧睢敖疱X本身就是生活”,優(yōu)秀而墮落,泯滅了人的情感和良知?!洞篪B》中的曲海江“寧富貴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茍活”,以“過把癮就死”的心態(tài)肆意揮霍詐騙得來的錢財,拿生命與“享樂的魔鬼”交換?!都ⅰ泛汀端叫獭返娜宋锝砸蜇敻蛔分鸷徒疱X糾葛而走上了殺人的道路?!陡〕恰犯曰恼Q手法虛擬出一座漂浮海上、方向不定的城市,來總體性象征人們在欲望支配下的浮躁、狂熱及由此生成的“惡之花”。這種種審美建構(gòu),尖銳地揭露了“對金錢的貪婪使人性扭曲,使人生雖有沉浮榮辱,最終卻依然歸于毀敗”的商業(yè)化人生規(guī)律。
其次,梁曉聲揭露了“發(fā)展迷亂癥”所導(dǎo)致的社會弱勢群體的尊嚴喪失和身心傷害?!秾W者之死》《冉之父》等“學者系列”小說,描述了一個個心懷焦慮的知識分子在商海中斯文掃地、難逃兇險的悲劇?!侗淼堋贰顿F人》《山里的花兒》《荒棄的家園》等“學子系列”小說,揭示了社會貧富差異和“成功學”背景下底層學子們淳樸品格的喪失和立身根基的脆弱。“對財富的崇拜,對權(quán)力的崇拜,對明星的崇拜,在90年代的大文化中泛著一陣陣浮華迷醉的絢麗多彩的泡沫?!笥幸慌e將中國文化基本的樸素品質(zhì)淹沒掉的趨勢”?!睹襁x》《沉默權(quán)》《恐嚇》等“鄉(xiāng)村系列”小說,則譴責了“漠視,甚至鄙視和辱罵平凡人之社會地位以及人生意義”的底層蔑視癥,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人格自損、生命自毀的慘劇。
再次,梁曉聲以大量年代感鮮明的時評,實證與思辨并茂地深刻剖析了金錢法則下的社會“病理”特征。從“93斷想”“95隨想錄”到“凝視97”“99斷想”,梁曉聲譴責“瓜分欲和占有欲”“瓜分者和占有者的理所當然和荒奢豪醉”,揭示“中國人的‘世紀末心態(tài)’是人類的物質(zhì)危機現(xiàn)象?!备袊@“對于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來說,惡而強的人太多,生活必變得邪惡。善而弱的人太多,生活必平庸得令人沮喪”。1997年初版的著作《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更以對“生產(chǎn)力正在擺脫落后,經(jīng)濟基礎(chǔ)正在擺脫虛弱,商業(yè)時代正方興未艾,階級正日益加快分化為階層”的系統(tǒng)化剖析,成為震撼人心的時代“印象書”。最終,梁曉聲將諸多剖析凝聚為一個自己的疑問:“不這么樣肯定富強不起來嗎?”
21世紀之后,梁曉聲逐漸由表入里,展開了對“發(fā)展迷亂癥”的深層次思考。他認為,雖然中國社會的物質(zhì)財富大幅度增長,成為了“龐大的經(jīng)濟體”,但國民心態(tài)“幾乎集體陷入了”“焦慮、忐忑年代”,陷入了“人心介乎有盼頭與放棄了盼頭的無為的焦慮與忐忑之中”,甚至可以說“精神上似乎無所依傍”。梁曉聲由此追溯人類歷史上物質(zhì)發(fā)展與國家興衰的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這世界上有不少國家,恰恰迅速地衰敗于社會物質(zhì)財富豐富了以后,典型的例子是古代‘大羅馬帝國’”。于是,社會存在和文明發(fā)展的根基與支柱到底是什么,就成為梁曉聲集中思考的核心問題。
在思考社會存在與發(fā)展根基的過程中,梁曉聲認識到,“優(yōu)質(zhì)文化的作用與經(jīng)濟發(fā)展成就、國家進步情況的作用三位一體”,對文明的發(fā)展同等重要,“經(jīng)濟決定人類有能力做什么,科技決定人類可以做到什么水平,文化省思哪些事應(yīng)該做,而哪些事不應(yīng)該做”。當今中國的經(jīng)濟與科技高速發(fā)展,卻出現(xiàn)了一個經(jīng)濟、科技與文化發(fā)展失衡的問題。只有在文化層面建構(gòu)起一種能制約、否定和超越資本霸權(quán)、工具理性負面影響的價值維度,才能有效療治轉(zhuǎn)型期中國的種種社會病和國人心理上的忐忑感,才能使中華民族在文明新發(fā)展的過程中立于不敗之地,“中國的文化在影響世道人心方面,責任格外沉重”。
二? 以“好人文化”奠定時代新變的文明根基
“文化的好與壞”就這樣進入了梁曉聲的思想視野。他發(fā)現(xiàn),文化是有好、壞之分的,“人是感受系統(tǒng)豐富的動物。連細菌對人亦有好壞之分,何況與人的思想、精神和心理關(guān)系密切的文化呢?”那么何為“好文化”呢?在梁曉聲看來,“好文化”就是具有人文主義精神的文化。所謂“人文主義”,是“一種自覺地提升和弘揚人類之人性境界,使人類精神品質(zhì)更加符合文明原則的意識形態(tài),或曰文化主張和實踐”。梁曉聲回顧人類歷史發(fā)現(xiàn),西方文明從“文藝復(fù)興到啟蒙運動,后來大而化之稱為文化啟蒙,實際上強化了我們今天看到的西方社會人的文明程度。西方整個文化的合力把人放在了一個‘應(yīng)該怎樣’的層級上”。中國則不同。當“五四時期我們進行人文主義啟蒙的時候,西方的人文主義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任務(wù)”;“當我們國家陷入深重災(zāi)難的時候,西方已經(jīng)在思考后人文了”,所以,人文文化的洗禮“我們從來就沒有完成過”。梁曉聲對此深懷憂慮,“我們的文化,端詳它半個多世紀里的容貌,在人文主義的思想方面是太稀缺了”。
落實到具體內(nèi)涵,梁曉聲認為,“好的文化會有許多的標準,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關(guān)于好人”。所謂“好人”,并非日常話語中的“好人”
“善事”或“老好人”,而“是更人文的人,是更符合我們所理解的文明社會的人”;“好人文化”所體現(xiàn)的,是坎坷人世間“人性所能達到的那種正直、正義和善的高度”。在這中間,“好人最重要的一條標準就是善良,這是根”;但“善良”并不等于蒙昧和奴性,“‘善良’這個詞我覺得是善和理性的結(jié)合,尤其是‘良’字,就包括理性”。梁曉聲呼吁,中國人文文化的強化需要“補上‘好人文化’這一課”。
梁曉聲從人性演變規(guī)律和社會歷史變遷兩方面,對提倡“好人文化”觀念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進行了深層次的理論闡發(fā)。
梁曉聲首先從人性規(guī)律與人生快樂之關(guān)系的層面,表達了對“好人文化”的思考和信賴。他以古老的“性善論”“性惡論”為切入口,認為“人性是由善與惡兩部分截然相反的基本內(nèi)容組成的。若人性惡帶有本性色彩,那么人性善也是帶有本性色彩的”。而且,“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多多少少保留著想要證明自己的社會存在具有積極的正能量的愿望”。于是,一方面,“人性有企圖墮落的不良傾向,墮落往往使人性快活”;但另一方面,“人性也有渴望升華的高貴傾向,升華使人性放射魅力。長久處在墮落中的人其實并不會長久地感到快活,而只不過是對自己人性升華的可能性完全喪失信心,完全絕望”。因此,相信人性理想的存在,實際上是對人性基本規(guī)律的把握與遵循;倡導(dǎo)“好人文化”的方向,不僅不是對人性的約束,反而是更大程度的對人格高貴、人心快樂的信任與認同。
梁曉聲又從生命欲望誘惑和社會矛盾、人生災(zāi)難不可避免的角度,提出了人格崇高的必要性。他指出,一個人從降生開始,“社會上有兩種力量在吸引你。一種引你向上,精神上的信仰和追求,還有宗教。另一種就是無節(jié)制的欲望,向每個人張開巨口”。在這過程中,“人性雖然天生地有渴望升華的高貴傾向,人類的社會卻不可能為滿足人性的這一種自然張力而設(shè)計情境。這使人性渴望升華的高貴傾向處于壓抑。于是便有了關(guān)于崇高的贊頌與表演”,崇高實為“人性善的極致體現(xiàn)”。
在社會歷史變遷層面,梁曉聲則揭示了“好人文化”對于國家前途、文明命運和生命個體安身立命、遇難成祥的重要作用。
從“善”的種子對國家前途、文明命運的影響看,梁曉聲認為,早在19世紀,“雨果以他的睿眼看透了一種國家真相——如果善的種子在一個國家的文化土壤及人心中大面積干死,那么什么辦法都難以改變一個國家的頹勢”。試想一下,一個社會如果沒有好人,存在與發(fā)展靠什么來支撐?如果沒有人性善,在制度失效與無能的情況下,誰來拯救和慰藉占社會絕大多數(shù)的弱勢群體、底層百姓?所以,“只有善而強的人多起來,國家才振興,民族才優(yōu)秀”。
從個體生命行為的層面看,梁曉聲認為,“好人文化”實際上就在我們尋常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際關(guān)系中。一方面,“好人文化”乃是平凡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度耸篱g》的周志剛對兒女的期許是,“咱們老百姓的女兒,將來是好人,走正道,我認為就是出息了。咱們女兒善良、知仁義,對人對事有正義感,只要這三點在她身上不變,其他方面任性一點就隨她吧”,其中正表達了中國社會平民百姓的普遍愿望。另一方面,“好人文化”也是卑微坎坷的底層百姓克服人生艱辛、走出命運困境的依靠。如果周圍沒有好人,在人世間勢單力薄的底層生命個體,如何獲得種種幫助來不斷超越一個個人生的關(guān)口和命運的挑戰(zhàn)?
經(jīng)歷了這一系列探索之后,梁曉聲認為“好人文化”具有奠定文明根基的重要功能,并深懷感慨地表示:“我對人性善與人格正義,真的已理想得太久太久?!?/p>
三? “好人文化”的體驗基礎(chǔ)和價值后援
梁曉聲的“好人文化”觀念以強烈的時代針對性為出發(fā)點,又從個體人生經(jīng)驗和思想文化傳統(tǒng)等方面進行了價值基礎(chǔ)的深廣探尋。在1980年代中后期到1990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幾個別具特色的系列作品中,梁曉聲就以紀實色彩鮮明的筆調(diào)表達了對“好人文化”的深切人生體驗。
對中國民間社會的“向善”品質(zhì)和“道義”精神,梁曉聲感受至深。他認為,“中國民間具有極其本能、蠶絲被套般的向善維護系統(tǒng),以影響自己的兒女們不變惡劣”。“親情小說”系列著重表現(xiàn)了這種民間特質(zhì)?!陡赣H》中的父親愚昧、嚴厲、崇尚力氣而存在農(nóng)民式的狹隘,卻有著對兒女們的“真實的慈祥”,有著勤勞節(jié)儉、“萬事不求人”的獨立與自尊,有著遍撒“見面禮”救濟老家鄉(xiāng)親的情誼,更有著對國家、對共產(chǎn)黨的堅定不移的信仰。《母親》中的母親卑微勤苦,“除了這一層臉面,媽再任什么尊貴都沒有”,卻懷有親鄰善友的“熱心腸”和“忍”字當頭的“善良的邏輯”。由于家庭傳統(tǒng)的熏陶,《黑紐扣》和《白發(fā)卡》中的“我”對實為房客的“小姨”和不過是鄰居的“姐”都視為家人,滿懷休戚與共的善意與溫情。梁曉聲極為推崇這種中國民間的人文教養(yǎng),“我之所以確信崇高是人性本能,乃因在許多災(zāi)難面前,恰恰是一些最最普通的人,其人性的升華達到了最最感人的高度”。
梁曉聲也發(fā)現(xiàn),在那特殊年代的艱難處境中,“使我銘記不忘的好人是很多的”。他反復(fù)書寫知青記憶,就因為“人性的美好如善良、正直、誠信等,越是表現(xiàn)在理智塌方的狂熱年代,越值得作家發(fā)乎真情地大書特書”52?!哆@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我”之所以徹底愛上副指導(dǎo)員,根本原因是在她對弱者梁珊珊的關(guān)懷和庇護、對我因母喪超期歸隊的仗義執(zhí)言,體現(xiàn)出組織規(guī)范、政治話語所難以掩蓋的仗義和善良?!督褚褂斜╋L雪》的曹鐵強在女指導(dǎo)員鄭亞茹和其貌不揚、沉默寡言的“黑五類”子女裴曉云之間將愛情給予后者,也是從基于知青群體情義的關(guān)懷、尊重與疼惜開始的?!栋⒁兰獋悺贰犊喟返茸髌?,更將珍惜愛情、珍視品格、呵護人間“寶物”的“好人”品質(zhì),延伸到了北大荒本土居民的身上。
在“邊境小說”系列中,梁曉聲還從中蘇敵對時期的邊境民間關(guān)系中,發(fā)現(xiàn)了好人品質(zhì)和人道情懷的跨國性存在。《鹿心血》的蘇聯(lián)老人和中國哨所知青因一條不知國境為何物的狗,從善意互助到感激互信,從“國際信件”到節(jié)日禮品,最終出現(xiàn)了中國知青急求鹿心血為蘇聯(lián)老人治病的人道善舉?!哆吘炒寮o實》的中蘇邊境村之間,既有將一幅祈禱小孩哭鬧的“貼黃”視為挑釁的“會晤”抗議事件,也有中國醫(yī)生“不受思想的主宰,只聽憑心靈的支配”,越境為求助的蘇聯(lián)婦女接生的故事。《捕鰉》趣味盎然地描述了中國男人與蘇聯(lián)女人的隔河嬉鬧和共同捕鰉,更體現(xiàn)出人性的快樂雖國境不能隔斷、雖“冷戰(zhàn)”難以泯滅的特征。這種種獨特、真切的描述,有力地表現(xiàn)了人間善意的跨國普適性。
甚至對商業(yè)化的人生,梁曉聲也不忘發(fā)掘其中未泯的良知和殘存的溫情?!队f》的王啟兆與鄭嵐從財色交易開始,漸漸地王啟兆對鄭嵐奉若女神,鄭嵐也總想替王啟兆分憂解難,雙方逐漸脫離了低級趣味,后來商海翻船,王啟兆竟然為保全鄭嵐而自殺?!兑寥耍寥恕芬詥天魍顿Y“伊人酒吧”為明線,暗線和主線卻是他的養(yǎng)妹身患絕癥回國來尋找暗戀的哥哥,在喬祺的陪伴下走完生命的最后歷程。
在審視自我經(jīng)歷與體驗的基礎(chǔ)上,梁曉聲又從人類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遼闊視野,對“好人文化”的思想譜系與價值資源進行了追溯和探討。
首先,梁曉聲視人道主義的思想觀念為“好人文化”的價值后援。首先,梁曉聲也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好人文化”的思想淵源。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人文精神”。儒家“‘君子’文化的核心是仁義禮智信”,就是“人所能達到和應(yīng)該達到的人生境界”?,F(xiàn)代中國的胡適主張,社會變革可以“平心降格的公認‘好政府’一個目標,作為……最低限度的要求”;“好政府”須由“好人”組成;“好人須有奮斗的精神”,也就是做“君子式的肯為社會進步奉獻能力的人”。梁曉聲據(jù)此認為,“孔子與胡適;古代與現(xiàn)代;儒家思想的鼻祖與新文化運動的宣言者之間;在主張和倡導(dǎo)君子人格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人格修養(yǎng)方面,穿越式地進行了復(fù)合”。他很自豪地引胡適為思想的同道者:“在我這樣的年齡,讀了更多的書,我對胡適充滿敬意。”在他看來,文藝復(fù)興以來的歐洲文學堪稱是對“人類的文化洗禮”,因為它“為全人類補上了人道主義一課,奠定了人道主義的神圣原則”。首先,人道主義奠定了闡釋人類歷史的人文準則。梁曉聲認同雨果《九三年》的觀點,“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稱雨果“不僅是法國的,也是全人類的人性和良心的教誨者”;認為雨果的《悲慘世界》和狄更斯的《雙城記》之所以“將極善之人置于血腥時代進行特別理想主義的呈現(xiàn),乃是為了使人性善發(fā)出極致之光”。其次,人道主義滋生出體恤底層百姓的人文情懷。19世紀歐洲現(xiàn)實主義文學就堪稱“無產(chǎn)者饑寒交迫之中的悲戚和嗚咽”,“最終凝練為自由、平等、博愛這一人類社會的現(xiàn)代人文主義”。梁曉聲指出,“人道主義即主義化的善原則”。
在此基礎(chǔ)之上,梁曉聲以“最高的道德是人道。最高的人性是仁愛”的核心內(nèi)涵概括,來揭示古代與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內(nèi)在相通之處,從而將“好人文化”引向了一種具有通達、普適特征的意義境界。
四? “以文學塑新民”與“溫暖的現(xiàn)實主義”
作為作家,梁曉聲自然會將“好人文化”觀貫徹到對創(chuàng)作道路、審美路徑的探索之中。他通過對文學現(xiàn)象的跨國界考察,以19世紀歐洲文學大師們的審美道路選擇為參照,獲得了自己的文學信仰和審美信念。
其一,文學大師們的一生,往往以“促舊時代速朽;助新時代速生”兩方面的努力,“承擔著使人類社會更加文明進步、更加符合公序良俗即更加人文化的責任”。而大師們“為使新時代速生,于是幾乎不約而同地預(yù)先為他們尚看不分明的新時代‘接生’新人。新時代并未實際上出現(xiàn),他們便只能將新人‘接生’在他們的作品中”。
其二,“新人”之“新”主要體現(xiàn)在人性品質(zhì)和人格原則層面,核心特征和根本價值則是“人心的善”。屠格涅夫《父與子》的巴扎耶夫“對舊制度進行無情批判”,但自身“長久生活在舊環(huán)境中”“殘留著‘舊的人’的遺傳”,屠氏就“接生了巴扎耶夫這一新人,又用文字‘溺死’了他”。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接生了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樣板新人”羅普霍夫,“體現(xiàn)了他們身上那最好的一面”,從而“在人性品質(zhì)和人格原則兩方面影響了以后幾代的俄羅斯青年”。雨果年青時“曾在《巴黎圣母院》中力透紙背地刻畫了一個虛偽的教士福婁洛,竟由自己在晚年塑造了比孔繁森還孔繁森的圣者型主教米里哀”“《悲慘世界》可以認為是一部好人文學”。所以,“倘無善的特質(zhì),所謂新人,也許還不如善的‘舊人’值得尊敬”。
其三,文學大師們既寫“人在生活中是怎樣的,也寫人在生活中應(yīng)該怎樣”?!侗瘧K世界》塑造了兩個重要的“新人”米里哀和冉·阿讓的形象?!皬摹畟鹘y(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可信’原則來評論,不但米里哀那類好到圣者般的主教是‘不可信’的;冉·阿讓這名后來變得極為高尚一諾千金的苦役犯更是‘不可信’”,但他們所體現(xiàn)的人心的善卻感人至深。而且,隨著《悲慘世界》讀者的增多,這兩個文學形象“越來越引起全歐洲人沉思——那些小說中的好人的原則,難道真的不可以植入到現(xiàn)實生活中嗎?”達到這種境界,“文學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開始‘化’人”。梁曉聲認為,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實際上“提出了一個母題:文學不僅要表現(xiàn)人在生活中是怎樣的,更要表現(xiàn)人應(yīng)該怎樣”。
由此,梁曉聲堅定了自我的審美信念和創(chuàng)作信心。既然“全人類都不約而同通過文學和藝術(shù),把人性的理想主義,推到一個非常極致的境界”,那么,“我寫好人,寫好人文化,有什么不妥呢?”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既寫人在現(xiàn)實中是怎樣的,也寫人在現(xiàn)實中應(yīng)該怎樣。通過‘應(yīng)該怎樣’,體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亦應(yīng)具有的溫度,寄托我對人本身的理想”,從而“以文學塑新民”,“能使生活好起來,能使人性好起來”。梁曉聲將這種審美道路命名為“溫暖的現(xiàn)實主義”。
長篇小說《人世間》全面體現(xiàn)了梁曉聲文學信念和“好人文化”觀。這部作品“以史外之史、寫人之為人”,在關(guān)注當代中國50年平民生活的遼闊視野中,既展開不同歷史時期的熱點現(xiàn)象、社會問題和生活難題,又謳歌平民社會的血緣地緣情誼和抱團取暖、扶危濟困的道義精神,還揭示了不同社會階層、不同人生模式在認同和守護“好人文化”方面的觀念共通性。小說中的周氏三兄妹分屬官員、知識者和平民的不同社會階層,或正直自律而具民本情懷、或自由不羈而心懷正義、或平庸懵懂而“善根”深植,實際上都是在“磕磕絆絆地學著做父母以及民間所認可的那種好人”。鄭娟一家人淪落絕境、命運悲苦而長存仁慈之心的故事,更寓言化地彰顯出“好人文化”的溫暖與崇高。
在梁曉聲這種“好人文化”觀的背后,洶涌著的是中國改革開放40余年的思想文化潮流。1990年代商業(yè)化大潮剛剛來臨之際,中國思想文化界曾掀起過“人文精神”大討論。當時的作家隊伍中,韓少功剖析“個狗主義”“偽小人”,呼喚“靈魂的聲音”;張煒“拒絕投降”而“融入野地”;梁曉聲剖析時代癥候、弘揚“道德理想主義”,都產(chǎn)生過重要的社會文化影響。新時代以來,重申文學創(chuàng)作中人文文化重要性的觀點又頻頻出現(xiàn)、閃亮登場。鐵凝提出要“以閃耀德性光芒的精品奉獻人民,照亮人心”,賀紹俊強調(diào)要“有情有義地感知現(xiàn)實新變”,孟繁華呼吁要“寫出人類情感深處的善與愛”,其中充分體現(xiàn)出中國知識界、文學界對于人文品格、德性精神始終不渝的堅守。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梁曉聲從觀察和剖析1990年代的社會病癥出發(fā),深入思考文明根基的問題,從而探索、提煉出“好人文化”的思想觀念,呼吁文藝創(chuàng)作“在輔助優(yōu)秀文化‘化’人這一方面仍需加強自覺性、責任感、使命感”,并最終創(chuàng)造出《人世間》這部集“好人文化”大成的作品?!度耸篱g》在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選中勝出,堪稱中國文學與文化界高度認同和推崇梁曉聲創(chuàng)作及其“好人文化”觀的典型例證。
注釋:
①梁曉聲:《我加了一塊磚》,《中篇小說選刊》1984年第2期。
②41鄭元緒:《拒絕誘惑——采訪作家梁曉聲》,《全國新書目》1996年第1期。
③4447636668707172737476777879梁曉聲:《舌尖上的“好人文化”》,《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頁,第138頁,第144頁,第139頁,第138頁,第136頁,第136-137頁,第137頁,第140頁,第138頁,第138頁,第139頁,第138頁,第139頁,第139頁。
④203061于娜:《梁曉聲:我想寫“正義的蚊子”》,《華夏時報》2013 年11月28日。
⑤14 18梁曉聲:《時代的入口》,《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頁。
⑥35李恒建、王澤陽、燕玉涵:《使更多青年都有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訪著名作家梁曉聲》,《秘書工作》2015年第2期。
⑦梁曉聲:《〈年輪〉補白》,《潤心集》,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79-280頁。
⑧梁曉聲:《關(guān)于〈浮城〉的補白》,《光明日報》1994年3月2日。
⑨62梁曉聲:《他們起訴中國》,《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60頁,第57頁。
⑩梁曉聲:《不要對平凡的人生充滿恐懼》,《廉政瞭望(上半月)》2017年第12期。
11梁曉聲:《我與文學》,《梁曉聲說:我們的時代與文藝》,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311頁。
12梁曉聲《掃描中國女性》,《梁曉聲話題》,九州圖書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107頁。
13梁曉聲:《平凡的地位》,《中國文化的性格》,時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291頁。
15梁曉聲:《迷失的階級》,《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284頁。
1645梁曉聲:《流響出疏桐——鐵凝和她的劇本》,《梁曉聲說:我們的時代與文藝》,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頁。
17梁曉聲:《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
19梁曉聲:《卷首語》,《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21梁曉聲:《路在腳下,任重而道遠》,《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頁。
22梁曉聲:《國家的文藝氣質(zhì)》,《中國文化的性格》,時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83-84頁。
2324梁曉聲:《第10屆“茅盾文學獎”獲獎感言》,《文藝報》2019年10月14日。
2526梁曉聲:《文化的好與壞》,《中國文化的性格》,時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第8頁。
276569梁曉聲:《關(guān)于文藝之本能性與自覺性》,《梁曉聲說:我們的時代與文藝》,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59頁,第63頁,第64頁。
28607580顧超:《知識分子應(yīng)有廣闊的責任感——著名作家梁曉聲訪談錄》,《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1期。
29梁曉聲:《中國人文文化的現(xiàn)狀》,《中國文化的性格》,時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頁。
313436丁薇:《梁曉聲談〈返城年代〉:補上“好人文化”這一課》,《中國藝術(shù)報》2014年3月5日。
3233王一:《補上“好人文化”這堂課——獨家對話著名作家梁曉聲》,《解放日報》2013年6月7日。
373940424350梁曉聲:《論崇高》,《中國生存啟示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頁,第27頁,第27頁,第28頁,第27頁,第28頁。
38梁曉聲:《每一個國家都患有各自不同的國家病》,《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頁。
46梁曉聲:《人世間》(中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93頁。
48梁曉聲:《可憐的中國父母親》,《忐忑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頁。
49梁曉聲:《母親》,《父親·梁曉聲親情小說選》,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陜西旅游出版社1997年版,第148頁。
51梁曉聲:《〈老師〉補白》,《潤心集》,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62頁。
52梁曉聲:《文學是為了讓人類的心靈向善向美》,《中國紀檢監(jiān)察》2019年第9期。
5355張立斌:《感“性”與理“性”——與梁曉聲先生的餐桌對話(之二)》,《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
545859梁曉聲:《一句“民為貴”抵過半部〈道德經(jīng)〉》,《中國文化的性格》,時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頁,第12頁,第12-13頁。
5657胡適執(zhí)筆:《我們的政治主張》,《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23頁。
64梁曉聲:《奧林匹斯的“黃昏”》,《梁曉聲說:我們的時代與文藝》,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150頁。
67梁曉聲:《致俄國譯者》,《梁曉聲說:我們的時代與文藝》,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277頁。
81周滿珍:《作家梁曉聲:文學應(yīng)該具備引人向善的力量》,《長江日報》,2018年1月23日。
82劉江偉:《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力量來自家國情懷——梁曉聲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啟示》,《光明日報》2019年7月3日。
83叢子鈺:《梁曉聲:現(xiàn)實主義亦應(yīng)寄托對人的理想》,《文藝報》2019年1月16日。
84夜雨:《梁曉聲:做堂吉訶德太累,也許要做做桑丘》,《中國圖書商報》2013年6月25日。
85梁曉聲:《人世間》(上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356頁。
86鐵凝:《照亮和雕刻民族的靈魂》,《人民日報》2019年3月22日。
87賀紹俊:《有情有義地感知現(xiàn)實新變——當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概觀》,《光明日報》2019年1月23日。
88孟繁華:《寫出人類情感深處的善與愛——關(guān)于文學“情感危機”的再思考》,《光明日報》2019年4月16日。
89梁曉聲:《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文藝》,《梁曉聲說:我們的時代與文藝》,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頁。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當代文學的科學話語建構(gòu)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AZW016)
責任編輯: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