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亞軍
黑暗中我曾經(jīng)下過決心
在黑夜中睡去,要成為黎明之光中
最早醒來的那個人,多年前
我是想告訴你父親,我是個勤奮的人嗎?
沒有你,我也能把自己拉扯大
我在黑暗中說過的話
又有多少留在了黑夜里
仿佛只有黑夜才能夠接納一些想法
那么,黑夜是想告訴我
迎向那黎明之光,在一個沒有你的世界
對一個十歲的孩子,有多么的艱難嗎?
四月,是一個殘忍的季節(jié)嗎?
那么多油菜花洶涌地涌向你的墳地
它們被造得如此的美,又含著毀滅
那么父親,它們是想告訴我
死,實際上只是生者的事情嗎?
多年前,當(dāng)我
對著一個墳頭哭泣
我曾以為這樣的哭泣
在拉近我和死亡的距離
但死亡卻又是如此地難以企及
有那么多的怨恨、疑問、不平
我曾以為是它們給了我趨向死亡的力量。
在一個少年漫長的成長中
死亡曾經(jīng)是多么地難以接受和原諒
像是在領(lǐng)受著洗刷不掉的痛苦和恥辱
即使多年以后,父親
我嗅著你墳頭的青草
嗅著空氣里死亡的味道
身體里依然有著一個孩子的不安和恐懼
而虛無的死亡
也有著一種真實的負(fù)擔(dān)。
我曾以為死亡就是一個終點
生命和時間仿佛兩條平行的鐵軌
多少黑夜如行旅,多少黎明如站臺
時時襲來的沮喪會把生命變成一列嗚咽的
火車
我哭過,也曾把哭泣變成了力氣
忍受著百感交集的淚水
一如雨水中顫抖的萬物,終身都在
死亡中學(xué)習(xí),一種告別的能力。
看著他迎面而來,一點一點地接近他
一條路為我們指示著方向
這幾乎是一種重復(fù)的生活
上班下班,相向而行,不會有變化。
我認(rèn)識他,但并不是從陌生到熟悉
除了在路上相遇,其他時間不會再有聯(lián)系。
見面問候,出于禮貌
一張可以辨認(rèn)的臉,維系著我們之間僅有的熟悉。
我們的交情,沒有深入的愿望和發(fā)展的動力
又因為消除了目的,而變得純粹
這幾乎可以說就是一種純潔的關(guān)系
不需要努力和維持,更不會成為負(fù)擔(dān)
他幾乎就是一個陌生人,像酒杯輕輕地碰上然后分開。
如果他就是那只杯子,隔著一張桌面伸過來
杯子里面是透明無色的酒水,冷漠而謙和。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p>
來自一雙木匠的手
在院子里,父親為奶奶
備下的棺材已經(jīng)成形。
昨天入冬,今日大吉
柏木的香氣里奶奶又老了一歲
悲白發(fā),但讓我們感激每一位母親
生命是仁慈的,愛在她那里延續(xù)。
當(dāng)她瞇著眼睛看見,并不年老的木匠
取出畫筆,在棺木上畫下
碑亭鶴鹿,桃榴松竹
死,在這個時候
并不是一個悲傷的字眼。
而午后的陽光善意地照在她身上
一種無言的教益也會從她那里
一直跟隨著我們。
喊你的名字
把你的名字寫下來
輕微的聲音變成沉默的一筆一畫
那名字象征著愛情
因不斷的重復(fù)而言之鑿鑿。
喊你的名字,在手機(jī)里
那名字對應(yīng)的是你微信里變換的頭像
有時那頭像就是你自身
讓我的目光附著其上
天長日久,恒常如新
親密的關(guān)系因愛戀而生。
有時那頭像變成了某一種植物
如果真是植物就好了
把愛分贈給一株植物
就更容易了,那植物
代表親愛的人在心中扎根
我的愛戀融合其間
因此毫無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