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芹 利

（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貴州貴陽 550025）

屈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愛國詩人。他創(chuàng)作了中國古代最長的抒情詩《離騷》，該詩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與極高的文學(xué)價值。劉勰對《離騷》給予高度贊賞：“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保?］沒有屈原，就沒有《離騷》。屈原被世人稱為浪漫主義詩人，但這種浪漫具有悲劇色彩。我們要了解屈原及其作品，不可不知其出身與事跡。屈原，楚國秭歸人，羋姓，名平，字原，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是楚國貴族血脈，政治上倡導(dǎo)“美政”，主張選賢舉能、革新法度、聯(lián)齊抗秦；文學(xué)上獨創(chuàng)騷體，有《離騷》《九歌》等經(jīng)典之作流傳于世，文采斐然。集政治、文學(xué)才能于一身的屈原，也難免有遭遇生不逢時、官場失意之悲。

《離騷》歷時久遠，內(nèi)涵豐富而富有時代性，一直是學(xué)術(shù)界研究的熱點。目前，學(xué)界對《離騷》的研究成果頗豐，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內(nèi)涵研究，何新文、彭安湘詳考“離”及“離騷”，探求終極意義上的“離騷”［2］。二是意象研究，尚永亮《〈離騷〉的象喻范式與文化內(nèi)蘊》對香草之喻、美人之喻、男女君臣之喻和求女之喻的深層含義進行闡釋［3］。三是人物分析，如蕭曉陽分析屈原人格精神，探析屈原愛國情懷背后隱藏著無法消弭的抑郁心理及其相關(guān)原因［4］。四是精神態(tài)度與價值觀探討，如趙沛霖《兩種人生觀的抉擇——關(guān)于〈離騷〉的中心主題和屈原精神》，其指出“理性精神與道德精神的完美結(jié)合，構(gòu)成了屈原精神和品格的基石”［5］。這一研究有助于繼承與傳播屈原精神。五是研究《離騷》教育價值，張樹弘《〈離騷〉主題思想對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的價值研究》，其闡釋了《離騷》對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的價值和意義［6］。《離騷》與思政的融合，充分發(fā)揮了《離騷》的教誨功能。

《離騷》的相關(guān)研究是對其內(nèi)涵的豐富，但對其教誨價值的認識有待深入挖掘，我們將援引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相關(guān)理論對《離騷》傳達的教誨價值進行研究闡釋。自聶珍釗提出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這一理論以來，該理論的學(xué)術(shù)影響力日益擴大，當前已經(jīng)極具國際影響力。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從理論的立場解讀、分析和闡釋文學(xué)作品，研究作家以及文學(xué)作品相關(guān)問題，對文學(xué)作品描寫的倫理問題進行批評和闡釋，同時對作品中各類人物倫理選擇的途徑、過程和結(jié)果進行倫理分析，對人物和事件中所蘊含的倫理價值、道德取向進行挖掘，進而揭示作品向社會和讀者傳達的道德警示與道德教誨。自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興起以來，部分學(xué)者用其相關(guān)理論闡釋我國經(jīng)典作品，如《牡丹亭》《雷雨》《紅樓夢》等?？v覽相關(guān)研究，學(xué)者運用文學(xué)倫理學(xué)理論對《離騷》進行闡釋并未有之。就體裁而言，《離騷》是詩歌；而從文學(xué)作品的功用方面來看，《離騷》有其獨特的教誨價值，是一部傳播道德教誨的作品?！峨x騷》傳達的道德教誨與屈原的倫理身份、倫理選擇交織在一起，解讀屈原的倫理身份以及屈原做出的倫理選擇是理解詩歌道德教誨的基礎(chǔ)。因此，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是解讀《離騷》的新視角，以下我們將對屈原的倫理身份、倫理選擇以及傳達的道德教誨進行探討。

一、倫理身份：帝高陽之苗裔，膺忠貞之大臣

倫理身份是解讀屈原言行準則的切入口，屈原具有楚國貴族和楚國大臣雙重倫理身份，對屈原倫理身份進行闡釋，是探析其倫理選擇與道德教誨的基礎(chǔ)。聶珍釗提出：“人的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人需要承擔身份所賦予的責任與義務(wù)。”［7］263我們對屈原闡明政治立場的行為與責任義務(wù)的分析，離不開解讀屈原的倫理身份，“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guān)”［8］。倫理身份有先天獲得的，如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身份，或者是與職業(yè)相關(guān)聯(lián)而獲得的倫理身份等。從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的視角看來，屈原楚國貴族這一身份是先天獲得的，以血親為基礎(chǔ)的身份；臣子這一身份是后天獲得的，是以屈原從事的職業(yè)為基礎(chǔ)的身份。

首先，屈原是楚國貴族，貴族這一身份承擔著與生俱來的責任，即興旺同族。自殷商以來，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族觀念十分盛行，雖然說西周禮崩樂壞，宗族觀念不似先前盛行，但是宗族觀念始終流淌在人們的血液里。屈原《招魂》一文有相關(guān)表述，如“魂兮歸來”“室家遂宗”等?！白凇奔醋谧?，屈原是楚國貴族，宗族觀念深厚，他對宗族的重視非同一般，于是在《離騷》開篇他便自述身世：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9］3

《離騷》開篇自報家門，吾乃高陽之苗裔，在《史記·楚世家第十》中有記載：“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保?0］1689同時，“苗裔”一詞也可證明屈原的身份。朱熹《楚辭集注》對“苗裔”的注釋是：“苗者，草之莖葉，根所生也；裔者，衣裾之末，衣之余也。故以為遠末子孫之稱也?！保?1］9屈原血脈純正，與楚國皇室同一個祖先。接著，屈原又說到伯庸，以及自己的出生時辰、名字來歷，也是自證身份的表現(xiàn)。除屈原自證，也有相關(guān)的史料佐證，王逸《楚辭章句》對屈原作為楚國貴族這一身份也有相關(guān)表述：“離騷經(jīng)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保?2］1

屈原屬“屈”這一姓氏，是楚國貴族血脈。因此屈原的倫理身份影響著其言行擔當，振興宗族與國家是其與生俱來的使命。戰(zhàn)國時期，楚國貴族這一群體十分龐大，他們延續(xù)貴族血脈，不斷壯大自己的群體與勢力，在朝中擔任重要官職，如屈原擔任的左徒一職。同時，屈原作為楚國貴族，始終對國家民族保持高度的認同感，緊緊將自身與家國人民聯(lián)系在一起。對國家民族保持高度的認同感與熱愛是絕大部分貴族的共同點，也是他們的倫理責任。西方貴族無外乎如此，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寫了四大貴族，除了庫拉金家族，羅斯托夫家族、保爾康斯基家族與別祖霍夫三大家族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對國家民族保持高度的認同感與熱愛，他們愿意為國家民族戰(zhàn)斗，甚至犧牲自己。故楚國貴族作為屈原的第一重倫理身份，規(guī)定著他要履行的倫理責任。

其次，屈原是楚國大臣，這一層倫理身份以官職為基礎(chǔ)。屈原在朝中所任官職有左徒、三閭大夫。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記載：“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識，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保?0］2481

左徒在楚國稱得上是高官，《史記·楚世家第十》記載：“楚考烈王以左徒為令尹，封以吳，號春申君?！保?0］1735屈原任左徒一職，對內(nèi)治理朝中亂象，商議國家大事，頒布號令；對外斡旋于各諸侯之間，故該職位對家國大事影響重大，既是內(nèi)務(wù)大臣也是外交大臣。

關(guān)于三閭大夫一職，王逸《楚辭章句》記載：“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yīng)對諸侯。謀行職修，王甚珍之。”［12］1

王逸的記載與司馬遷的相比，不同的是官職與職責。據(jù)相關(guān)記載，三閭大夫在楚國主管宗族族譜、群臣以及國民的引導(dǎo)。故屈原的言行舉止不再是一種個人行為，一言一行皆是表率?！靶蚱渥V屬”說明屈原掌管著楚國宗族族譜，處理與宗族相關(guān)的事物?！耙詤枃痢敝腹膭畛F族與楚國人民報效祖國，壯大自己的國家。三閭大夫一職雖然沒有外交權(quán)力，但是屈原所任之職不僅對楚國貴族和全國民眾有引領(lǐng)的作用，還有助于推動民眾倫理意識的形成。從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視角看屈原的職務(wù)，無論是三閭大夫還是左徒，在任職期間，他與楚國國君之間都是君臣關(guān)系，需要盡臣子義務(wù)，這便是屈原的第二重倫理身份。

倫理身份與倫理矛盾是相聯(lián)系的，正因為有倫理矛盾的出現(xiàn)，才迫使屈原進行倫理選擇。屈原遇到的倫理矛盾可以概括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倫理矛盾表現(xiàn)為君臣之間的矛盾。屈原輔佐君主，盡職盡責，盡管君主十分欣賞屈原的才華，但是君主終經(jīng)不起讒言的誤導(dǎo)。如《離騷》：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馮不厭乎求索；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9］7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9］9

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9］12

小人爭權(quán)奪利，排除異己，君主受到讒言蠱惑，不聽忠臣之言。君主恐屈原功高蓋主、自以為是，不忠于自己，沒有盡到做臣子的本分；而屈原一心為君主進諫正直言論，盡忠職守，君臣之間兩種態(tài)度必然引起君臣矛盾。

另一方面，屈原的政治理想與楚國貴族這一身份之間也存在倫理矛盾。實現(xiàn)政治理想也是我國古代多數(shù)為官者的追求，屈原有更好的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良禽擇木而棲，正確、美好的政治理想會使更多的人受益，而不僅僅是楚國人民。若得到別國君主的重用，屈原或許會成為一代賢臣。但是屈原是楚國貴族，若選擇遠走他鄉(xiāng)，將面臨叛國的罵名。屈原的命運將何去何從，這是一個艱難的倫理選擇。

二、倫理選擇：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倫理身份影響屈原的倫理選擇，從倫理身份的特殊性可以看出屈原的倫理選擇是復(fù)雜的，其做出的倫理選擇也許會求得一時安逸，但也會跌入深淵?！拔膶W(xué)作品中只要有人物存在，就必然面臨倫理選擇的問題。在文學(xué)作品中，只要是選擇，必然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選擇?！保?］267屈原面臨艱難的倫理選擇可歸結(jié)于忠奸、家國大義與個人義利之間的倫理選擇。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認為：“一方面，倫理選擇指的是人的道德選擇，即通過選擇達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倫理選擇指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道德選項的選擇，選擇不同則結(jié)果不同，因此不同選擇有不同的倫理價值?！保?］267

首先，受倫理身份的影響，屈原保持理性意志，選擇獨善其身，這是其在忠奸之間的選擇。在前文中，我們討論了屈原的倫理身份，屈原必須做符合倫理身份之事，所以我們在《離騷》中看到了一個在忠奸之間是非分明，始終保持理性意志的忠臣形象。援引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的相關(guān)理論：“人實際上就是一個斯芬克斯因子……人性因子的表現(xiàn)形式是理性意志，獸性因子的表現(xiàn)形式是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或非理性意志?！保?］276朝中奸邪小人身上，獸性因子多于人性因子，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泛濫，失去理性，展現(xiàn)出人的動物本性，對權(quán)力、安逸生活的貪婪。如《離騷》：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9］6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馮不厭乎求索；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9］7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9］9

非理性意志、自由意志占據(jù)上風，奸邪小人缺乏為人、為臣之道的修養(yǎng)，自身的貪婪殘暴暴露無遺。為了權(quán)力與安逸的生活，不惜妒忌殘害賢臣，這便是人身上獸性因子被誘發(fā)之后未受到人性因子約束的結(jié)果。與獸性因子相對的便是人性因子，在《離騷》中，屈原保持理性意志、分辨善惡這些人性因子的表現(xiàn)形式，其在詩歌中運用大量意象比喻自己的忠貞不屈與高尚情操，如江離、辟芷、秋蘭、木蘭、宿莽、椒、菌桂、蕙茝、木蘭的墜露、落英、芰荷、芙蓉、瓊枝等，均喻示著屈原的美好品質(zhì)，故后世以“香草美人”這一典故比喻賢良之臣。除借香草美人喻自己忠貞不屈的品格外，屈原也直接表達了自己愿為堅守道義而死的決心。如《離騷》：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6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8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9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9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9］10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9］13

屈原堅守道義的信念堅不可破。他雖然深知自己的堅持會給自己招致災(zāi)禍，但是仍保持理性意志、堅守立場，甘愿效仿彭咸，為了心中的道義而死，明辨善惡是非，似出水芙蓉，不染污濁之泥。

為了心中的政治理想與國家的繁榮昌盛，屈原敢于直諫，以歷代明君為正面事例，為楚國君王樹立學(xué)習榜樣。如《離騷》：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9］5

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9］13

禹、湯、文王、堯、舜都是圣明的君主，受到百姓擁戴，國家繁榮昌盛，其事跡流芳百世。屈原提到這幾位君主，為的是給楚國君王樹立一個典范，讓其深知君王應(yīng)當如此。此外，屈原在《離騷》中也提及了反面事例，如果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昏庸無道，那么國將不國，危害無窮。如《離騷》：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9］5-6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9］12-13

夏桀、商紂王施暴政、殺賢臣，不得民心，身死國亡；夏啟縱情聲色，不吸取作亂教訓(xùn)，導(dǎo)致族內(nèi)作亂；有窮氏后羿謀權(quán)篡位、田獵無度；澆兇暴不守持身之道，頭顱被少康之女砍掉，歷代昏君、暴君不修君德，最終給個人，甚至國家?guī)頍o盡的災(zāi)難，屈原借古諷今，愿君主汲取教訓(xùn)，治國有方。

其次，屈原在個人義利與國家民族大義之間選擇國家民族大義，舍己為國。屈原在《離騷》中有一段自述：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9］19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湯禹儼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diào)。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9］21

九州之博大，既為千里馬，定有伯樂，何必委身在此？屈原在《離騷》中反復(fù)追問自己的內(nèi)心，以此表達對楚國的忠誠。他以皋陶、伊尹、姜太公、寧戚為例，告訴自己要學(xué)會按尺度，擇道路。故知屈原并不是無路可走，戰(zhàn)國時期求賢若渴的君主比比皆是，完全可以離開楚國，去尋明君、展抱負，實現(xiàn)自己的美政理想。個人義利還是家國大義，這是個艱難的倫理選擇。選擇什么？屈原在《離騷》中兩次給出自己的答案。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9］8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25

屈原毫不掩飾去國不忍之情，愿為國犧牲自己。王逸的《楚辭章句》有云：“彭咸，殷賢大夫也，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保?2］11除引彭咸之例，屈原沒有直接表達對楚國的眷戀與不舍，而是用仆人和馬兒來表現(xiàn)自己對楚國的依戀之情，是其“受命不遷，生于南國”品質(zhì)之體現(xiàn)。

眾人皆醉，舉世皆濁，唯我獨醒，九死不悔。在理性意志的主導(dǎo)下，屈原在忠臣與奸臣之間毫不猶豫，闡明立場，無懼死亡，敢于直諫，可見其已盡到做一個臣子的本分；在個人義利與家國大義之間，屈原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楚國貴族這一倫理身份，他放棄尋找自己的伯樂，與楚國同命運，通過艱難的倫理選擇成為一個道德成熟與完善的士大夫。

三、道德教誨：倫理道德傳后世，修身忠君愛家國

屈原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明志獨善其身，以彭咸為榜樣，不僅彰顯了他高潔的品格，還教誨朝堂小人與楚國百姓修身、忠君、愛家國。《離騷》不僅是屈原自述遭遇與宣揚美政理想的作品，還傳達了其深刻的道德教誨。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認為道德教誨是文學(xué)的基本功能，“只要是文學(xué)，無論古代的還是當代的，西方的還是中國的，教誨都是其基本的功能”［7］249。屈原兩次做出倫理選擇：于個人與同時代人而言，屈原的道德更加成熟和完善，君臣之道與家國情懷的道德教誨得以傳播；于后世而言，傳達的道德教誨具有時代性。

屈原傳達的道德教誨與倫理環(huán)境相聯(lián)系。在復(fù)雜的倫理環(huán)境中，屈原十分清楚自己身上肩負的倫理責任。在外部環(huán)境下，楚國受到秦國的威脅；趙國是橫跨春秋與戰(zhàn)國的大國，但后期勢力被削弱；秦國崛起，楚國為牽制秦國，五國合縱伐秦；楚國在五個合縱國中實力最強，擔任合縱國首長。蘇秦對此形勢有言：“楚強則秦弱，楚弱則秦強，此其勢不兩立。”［14］787張儀為秦國破連橫之勢也承認楚國的強大：“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保?4］793可見楚國地位舉足輕重，稍有差池，將萬劫不復(fù)。然而，楚王不信忠言，張儀為破合縱之勢對楚王的誘說行之有效，后發(fā)生齊秦相約攻打楚國以及四國討伐楚國等一系列事件，周邊國家如狼似虎，楚國四面楚歌。再看楚國內(nèi)部的環(huán)境，群臣爭名逐利、貪生怕死與君主昏庸造成楚國內(nèi)部政治危機。據(j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記載：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蓖跖枨?。［10］2481

楚王恐屈原功高蓋主，遂為一己私心置國家大義于不顧。君主私心大過家國，小人身上獸性因子的貪婪吞噬家國大義。如《史記·楚世家》記載：

秦王曰：“楚且甘心于子，奈何？”張儀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鄭袖，袖所言無不從者?！薄瓚淹醪灰姡蚨魪垉x，欲殺之。儀私于靳尚，靳尚為請懷王曰：“拘張儀，秦王必怒。天下見楚無秦，必輕王矣。”又謂夫人鄭袖曰：“秦王甚愛張儀，而王欲殺之，今將以上庸之地六縣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宮中善歌舞者為之媵。楚王重地，秦女必貴，而夫人必斥矣。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鄭袖卒言張儀于王而出之。［10］1725

在國家民族大義與個人利益面前，靳尚為了自己的私利不顧全大局；寵妃鄭袖也是為一己榮寵勸說楚王釋放張儀；楚懷王自身沉迷美色，對鄭袖言聽計從。楚國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十分污濁，遂以屈原為首的忠臣一派的主張得不到實現(xiàn)，朝堂盡落小人手中，故屈原所作《離騷》，是渾濁之世石破天驚的吶喊。

第一，屈原在《離騷》中表達了自己的為人之道。在《離騷》一詩中，屈原表達了為人應(yīng)堅持修身養(yǎng)性，保持理性意志，堅守道德原則。在屈原詩中顯現(xiàn)出其保持理性意志的特點，這是他與朝中奸邪小人重要的區(qū)別之一。據(jù)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相關(guān)研究，人需要經(jīng)歷自然選擇、倫理選擇、科學(xué)選擇三個階段；對于人而言，倫理選擇的目的是做一個有道德的人［17］。什么是有道德的人，不同人有不同的答案，而屈原的答案是在義利觀面前加強修身養(yǎng)性?！吧辔宜?，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保?8］奸佞小人，生，其所欲也；利，其亦所欲也，盡是貪婪無度，何談修養(yǎng)。屈原在義的面前，生死不足為談。面對利益的誘惑，群臣的攻擊，他也想活，也想有一席之地。屈原并未同流合污，身雖體解，心仍堅不可摧，配香草使自己更加芬芳，飲墜露使內(nèi)心更加澄澈。理性意志主導(dǎo)之下的屈原，其自身修養(yǎng)不斷提高，展示了一個高潔的士大夫形象，這便是屈原傳達的教誨之一。

第二，屈原借《離騷》傳達為君為臣之道。《論語·顏淵》記載：“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唬骸圃?！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13］178君有君道，歷來如此，屈原講述為君之道，列舉歷代明君的事例，并不是自己要去尋找這樣的明君，而是希望楚國國君成為一代明君。這部分詳述屈原用正反事例對君主進行勸誡。究竟什么樣的君主才稱得上是明君呢？作為君主，要向湯和禹那樣的人學(xué)習，有一個榜樣，然后選賢才、做事遵循法度，做事應(yīng)當“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9］13。屈原提出的這兩點均是針對現(xiàn)狀，希望君主能審視自己，做一個明君。臣子也應(yīng)當堅守道義，盡臣子的本分。楚國朝堂的大臣，不能為一己私利，做違背倫理道德之事?！墩撜Z·憲問》記載：“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13］202故屈原抨擊朝中某些大臣為了私利損害國家，對其不道德行為進行斥責。屈原也用自身的行動說明什么是堅守道義，在《離騷》中，屈原不停奔走，見到古代先賢，向舜陳述自己的治國主張，乘玉龍上天請?zhí)斓酃刂髟兹碎g，然后去尋宓妃、青帝等出山相助。在屈原奔波期間，乘玉龍、鳳鳥，日神是他的御夫，月神作他的先驅(qū)，信鳥作他的介紹人，云師騰云駕霧……屈原拜訪如此之多的神仙，尋求如此之多的神使幫助，這一過程也是屈原在朝中奔走，尋求幫助時的景象。就算沒有一個朝臣敢于站出來，發(fā)正義之聲，屈原也堅持做一個賢良之臣，傳達出自己對道義的堅守，給楚國朝臣、百姓等做出表率。

第三，屈原勸說人們應(yīng)當有家國情懷、民族大義。家國情懷、民族大義主要表現(xiàn)為報效國家與絕不叛國。《離騷》是表達屈原急切報國之心的作品，屈原的政治理想與抱負，歸結(jié)起來是為了國家的強盛繁榮。為了實現(xiàn)政治理想，報國趁華年，在《離騷》中，他使用了大量表示時間的字詞，如：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4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4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7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9］21

屈原用不同的詞語表示光陰的流逝，“年歲”一詞是最直接的表達，“日”“月”“春”“秋”，草木凋零、美人遲暮、“老冉冉”，自然萬物不斷變化，萬物年年相似，而人生有涯，年歲易逝，華發(fā)易白。趁歲月正好，人生未老，上效君王國家，下懷黎民百姓。然而，屈原的政治抱負未得施展，政治理想未能實現(xiàn)。除報效國家外，絕不叛國，誓死守衛(wèi)國土也是屈原要傳達的道德教誨。楚國內(nèi)部政治混亂，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有不同的政治派別，大部分官員從自身利益出發(fā)，家國利益拋諸腦后。這部分體現(xiàn)了屈原的倫理選擇，屈原有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不能在自己的國家實現(xiàn)。屈原并沒有成為擇木而棲的良禽，而選擇成為投水而死的彭咸。王逸《楚辭章句序》有言：“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如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16］屈原做出的這一選擇，在對朝中為了自身利益不顧國家利益、民族大義的小人進行斥責的同時，他也希望楚國上至朝臣、下至黎民百姓，要有家國情懷、民族大義。

屈原人生事跡可歌可泣，實是后世的道德榜樣。屈原身上的美德，歷來受到人們的歌頌，司馬遷贊之“自疏濯淖泥污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10］2482。在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史上，郭沫若在國家陷入危難之際，創(chuàng)作話劇《屈原》，借以諷刺現(xiàn)實社會，喚醒人們的愛國救國意識，故可見屈原及其作品《離騷》傳達的道德教誨富有時代意義。

結(jié) 語

屈原是政治場上的失意者，汨羅江畔的自沉人。從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的角度出發(fā)，屈原創(chuàng)作《離騷》，是為了傳達道德教誨。特別是屈原在《離騷》中描寫自己做出倫理選擇這一過程，實則是“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理性意志”與“非理性意志”之間的博弈。屈原的命運以悲劇的形式落幕，但這出悲劇有助于喚醒世人的理性意志，具有普遍的、傳世的倫理教誨價值，為戰(zhàn)國時期以及后世樹立了理想的人格典范。

我們用文學(xué)倫理學(xué)理論闡述《離騷》，有助于進一步挖掘《離騷》內(nèi)涵與弘揚作品傳達的倫理教誨功能。如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相關(guān)理論所述：“文學(xué)從來就是人生的教科書，其教誨功能是最基本的功能。只要文學(xué)還存在，文學(xué)的教誨功能就存在。即使進入科學(xué)選擇的時代，文學(xué)的教誨功能也是不會消失的?！保?］249的確，光陰歲月流逝，大浪淘沙，《離騷》的光芒照耀千古?！俺绺咦髌返母腥玖?，具有永久性，它叫古往今來的人都難以忽視和忘懷，具有永恒的藝術(shù)生命力?！保?5］屈原傳達的道德教誨感染著一代又一代人，故《離騷》不是一時之作品，而是傳世之作，其傳達的道德教誨也將被后世傳承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