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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交流與融通:論唐詩中的袈裟

2022-02-26 16:51
關鍵詞:袈裟僧侶佛教

劉 燁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袈裟對于中華文明來說是舶來品,但卻在傳入之后接受了中華文化的“改造”,成為符合中華文化審美趣味的服飾之一。唐詩中的袈裟是耐人尋味的藝術意象,它在滾滾紅塵里展示的是唐代詩人們生活情趣的遷移,表現(xiàn)的是唐代獨特的風韻魅力?!度圃姟分芯哂恤卖囊庀蟮恼Z詞一共出現(xiàn)了150余次,包括它的別稱“方袍”“福田”“三衣”和“衲衣”等,也包括表達具有袈裟意義的“麻衣”“六銖衣”和“草衣”等。描寫袈裟并不是幾個僧侶的偶然唱和,《全唐詩》中共有上百位詩人寫到袈裟,既有宋之問、劉長卿、杜甫、白居易、孟郊這些著名的詩人,也有皎然、貫休、齊己這類的詩僧。袈裟是一個物象,也是一種意象,它是胡人的,也是唐人的。自從漢明帝夜夢金人以來,袈裟就隨著西方的僧侶來到中原,融入到古老的歷史當中,挾裹著異域文明,走進中國的文化與藝術世界,由一種單純的物質(zhì)形式,演變成獨特的藝術符號。因此,我們在唐詩的袈裟里看到的不只是宗教與文明的碰撞,也是藝術與生活的情感宣泄,而且歷經(jīng)千年之后,唐詩中的袈裟依然能夠安撫我們的內(nèi)心,“樹搖幽鳥夢,螢入定僧衣”[1]1568。

一、西來的袈裟:改革

張騫鑿空西域,帶來的不僅僅是品種豐富的水果和金屬冶煉的技術,同時也帶來了多樣的異域文化。佛教起源于印度,通過陸地和海上向外傳播。公元147年,支婁迦讖和安世高來到洛陽開始翻譯佛經(jīng),并以一種世俗的方式將佛教漸漸地滲透到當時的社會中?!霸谥袊凶诮绦袨閰s都會被納入中國思想世界所已經(jīng)確立的、社會優(yōu)先于個人的道德與倫理規(guī)范中。因此,個人的解脫和宗教的救贖,從來就不是個人面對宗教的事情,而是每一個人面對家庭、家族、社會、國家的思想與行為”[2]388。佛教傳入中土的時候,也面臨著同樣的壓力,它開始被動地適應中華文化。禮樂正統(tǒng)為尊的儒家文化,對于穿著異于本民族服飾的其他文化,往往持有壓制和邊緣化的態(tài)度。佛教在傳播的過程中,僧侶們所穿著的袈裟面臨著是否要改革的命運,佛教文化與中華文化的交流與融通也潛移默化地進行著。

“三衣”來源于印度,是由早期出家的苦修僧侶所穿著的“糞掃衣”演變而來。在佛教創(chuàng)立以后,依然以它作為共同的服飾?!凹S掃衣”并不是專指沾染了糞土的破衣,而是廣泛包括人們所丟棄的破衣和破布,并由比丘們加以洗滌修補而成的干凈僧衣,這是一種為了勸導出家人摒棄貪念的制度。但是隨著佛教傳播的范圍擴大,出家僧人開始增多,這種撿拾破衣的行為已經(jīng)不能滿足僧侶的需求,因此除卻“糞掃衣”之外又出現(xiàn)了施衣,即檀越施衣。雖然遭到屢次禁止,但是面對日益龐大的僧侶團體,只能默許了這種現(xiàn)象。由于布施的衣服十分雜亂,無法將其與外道服飾加以區(qū)分。據(jù)《十誦律》記錄,瓶沙王請求佛陀“愿令僧衣與外道衣異”,佛陀于是根據(jù)路邊稻田的畦畔齊整,讓阿難教授僧侶們按此制作僧衣,這種僧衣也叫作“田相衣”,并分別以五條、七條、九條為標準條數(shù)而成“三衣”。九條形制的為大衣,稱僧伽梨(梵sanghati);七條形制的為上衣,稱郁多羅僧(梵uttarasanga);五條形制的為內(nèi)衣,稱安陀會(梵antarvasa)。

這種“田相衣”在中國被叫做“福田衣”,因供養(yǎng)僧眾能獲大功德,故稱僧眾為福田,僧眾所披著之袈裟即稱福田衣。印度與中國都有種植水稻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傳統(tǒng),這種仿照稻田形狀而制衣的模式,在傳入中原后并沒有引起抵觸,“福田衣”也被稱作“方袍”?!案L镆隆痹凇度圃姟分谐霈F(xiàn)5次,“方袍”出現(xiàn)17次,“袈裟”出現(xiàn)56次,“三衣”出現(xiàn)9次。

印度色彩濃郁的“三衣”和“福田衣”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要少于“袈裟”和“方袍”的次數(shù),說明對于唐代詩人來說,他們的創(chuàng)作更容易接受經(jīng)過文化融通“改造”后的結(jié)果。同樣,對于唐代的佛教僧侶來講,也接受用此名稱來表達佛教服飾的意象。

印度佛教文化與中華文化的碰撞,使得僧侶的衣著稱謂發(fā)生了變化,有音譯改良的“袈裟”,也有以“三衣”方形特點為“改造”依據(jù)的“方袍”,還有根據(jù)“三衣”破布補衲特點而形成的“衲衣”(百衲衣)。“衲衣求壞帛,野飯拾春蔬”[3]641,《全唐詩》當中的“衲衣”一共出現(xiàn)26次,既可以指袈裟,也可以指僧人自己?!凹{衣,又名五納衣,謂衣有五種故”[4],這里的納衣又作衲衣。佛典中的衲衣是由施主衣、往還衣、道路棄衣、破碎衣、火燒衣、鼠咬衣等十五種材料補納而成,在中國又將它稱之為百衲衣?!鞍傺a袈裟一比丘,數(shù)莖長睫覆青眸”[1]711,比丘所穿著的百補袈裟就是百衲衣。袈裟和衲衣又統(tǒng)稱為僧衣,“僧衣”也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了7次。

除了在稱謂方面進行了文化融通的“改造”之外,在衣服材料方面也發(fā)生了變化。佛陀制定“三衣”的標準之一是為了讓僧侶們得以暖身,多用棉花制衣。但是中原地區(qū)的棉花技術還未成熟,因此僧侶們改革了“三衣”的材質(zhì),選用了中原地區(qū)盛產(chǎn)的麻布作為替代,稱之為麻衣,“一生只著一麻衣,道業(yè)還欺習彥威”[5]623。麻衣在中原可以作為喪服或是隱居服,在《全唐詩》當中麻衣一共出現(xiàn)52次,而表達為袈裟意象的有12次,這也是詩歌中少數(shù)提及袈裟材質(zhì)的存在,這說明在唐代僧侶們的衣著確有以麻布制成的現(xiàn)象。

以上都是圍繞名稱的不同展開的討論,“三衣”在傳入中原的時候,選擇了入鄉(xiāng)隨俗,采用了漢民族所熟悉的稱謂,并被詩人們應用在詩歌中。下面來看一下這種服飾在色彩上的改變?!皬那亍h開始,中華色彩系統(tǒng)開始了它嚴密而穩(wěn)固的色彩系統(tǒng)建構(gòu)”[6]。到了隋唐,結(jié)束了秦漢之后三百多年的分裂狀態(tài),重新構(gòu)建起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在新的結(jié)構(gòu)之下,色彩作為制度之一表現(xiàn)出它特殊的一面,相比于讓人難以察覺的其他制度,隋唐的色彩指向更加鮮明。唐代是佛教在中國發(fā)展的再造期,天臺宗、華嚴宗、禪宗等流派將佛教思想的本土化推向了一個高潮,在此階段,佛教造物之一的袈裟,其色彩也產(chǎn)生了相應的變化。

袈裟的原意為“不正色”“壞色”,依照佛制,僧人不可穿著純正的青、黃、赤、白、黑五種顏色,而真紫色、皂色、郁金等顏色也在禁止的范圍之內(nèi)。只可以用青、黑、木蘭色,其中青為銅青色,黑為雜泥色,木蘭為果實汁液顏色,這三種都是“壞色”。但在唐代,皇家有對高僧“賜紫”的行為。紫衣袈裟本不見于佛教典籍當中,紫色反而是唐代高官才可使用的服色,依照唐制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服紫,官品不夠卻得皇帝恩典賞賜準許服紫的行為叫做“賜紫”。武則天“賜紫”法朗等僧人,為公認的賞賜高僧紫衣的開始,后代僧侶便以得到紫衣袈裟為至高榮耀。僧從晦求賜紫衣方袍,卻被唐宣宗侮辱,“朕不惜一副紫袈裟與師,但師頭耳稍薄,恐不勝耳”[7],郁郁而終。有欲求紫衣不得者,也有堅決推辭者?!疤祀A讓紫衣,冷格鶴猶卑”[8]623,唐僖宗入蜀,欲賜紫衣給圓昉,圓昉堅辭不受,以表不貪世俗之心,李洞也言“人言紫綬有光輝,不二心觀似草衣”[8]1468。佛門對于這種等級色彩的追求已經(jīng)走向世俗化,紫方袍對于當時所謂的佛門高僧來說,已經(jīng)不是需要官方的肯定來推進傳教的信物,紫色背后的象征地位已成為欲望的表現(xiàn)。因此,僧人齊已認為“著紫袈裟名已貴,吟紅菡萏價兼高”[5]720,用以勸導當時的僧侶不要過分追求紫衣袈裟。紫袈裟在唐代傳至日本,時至今日,在日本也有僧侶穿著紫衣袈裟。從壞色衣到紫衣袈裟,正是佛教思想在中國世俗化的體現(xiàn)。

除了高級別的紫色之外,僧侶也開始運用緇色,一種大紅似黑的色彩。雖然這種黑色,在唐武宗時期鑒于“符應說”被取締了,但緇衣也成為了僧侶們的代稱,“悟言緇衣子,蕭灑中林行”[9]192。緇衣在中國古代本是黑色的禮服,“緇衣諸侯諒稱美,白衣尚書何可比”[3]1139,但是佛教徒有時也用緇衣來表達袈裟的意象。在《全唐詩》中“緇衣”出現(xiàn)13次,雖然只有3次與佛教相關,但仍然可以看出佛教在傳播過程中對于漢民族服飾的借鑒。袈裟色彩制度的破壞可以說是文化融通的結(jié)果,印度的色彩制度已經(jīng)不能滿足中華文化的世俗化需求。西來的佛教,此時在服飾色彩方面選擇了妥協(xié)。

服飾是“一套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的社會符碼體系,通過這一套符碼系統(tǒng),表達在社會兩性間、世代間、區(qū)域及村寨人群間的區(qū)分”[10],袈裟同樣起著辨識身份的作用。從它在印度形成開始,一直是佛教僧侶區(qū)別于外道的標志,是整個佛教團體的符碼系統(tǒng)的體現(xiàn)。在傳入中原之后,佛教文化與中華文化的碰撞逐步演變?yōu)槲幕谕ǖ摹案脑臁被顒?,無論是名稱、材料還是色彩,都發(fā)生了變革。這在唐詩當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多是圍繞“袈裟”展開,而不是它最初的名稱。在服飾的流傳過程中,傳遞的是文化融通的社會記憶。這段社會記憶中的印度佛教服飾,在形制上由“三衣”轉(zhuǎn)變?yōu)檫m合漢族審美的袈裟;在材料上,由棉衣轉(zhuǎn)變?yōu)榉现性乩盹L土的麻衣;在色彩上,由“壞色”轉(zhuǎn)變?yōu)殚_始接受世俗化的紫色元素,而這些外在的轉(zhuǎn)變都被唐詩如實的記錄了下來。

二、歸隱的袈裟:融合

高適在《同群公宿開善寺贈陳十六所居》中寫到“讀書不及經(jīng),飲酒不勝茶。知君悟此道,所未搜袈裟”[9]1749,這位邊塞詩人被袈裟背后的佛教所吸引,沉浸在“飲酒不勝茶”的意境里。在唐代,印度佛教成功轉(zhuǎn)型,袈裟為中國文人所接受,除卻上文提及的形制改革之外,其內(nèi)涵意指也悄然進行著變化。

自先秦老莊開始,一直到魏晉南北朝,消極避世的思想一直在文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特別是經(jīng)歷了漢代之后三百余年的戰(zhàn)亂,詩人們這種避世思想在盛唐氣象之下仍若隱若現(xiàn),并于安史之亂與黃巢起義之后又一次爆發(fā)了出來。佛教本有出家之義,引導信眾脫離現(xiàn)實的苦海,這與避世的思想不謀而合。佛教的造像和壁畫在其發(fā)源地的形象可謂是極其具有印度特色,但這種暴露和夸張的衣著服飾,激烈和刺激的故事沖突在跨過玉門關之后幾乎很少見到?!盁崃壹ぐ旱谋诋嫻适屡阋r烘托出的,恰恰是異常寧靜的主人”[11]103,儒家的理性世俗和道家的避世超脫,在唐代融入到佛教的袈裟中,并為詩人所記錄。

草衣,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12次,其中5次表達為僧人服飾,其余7次都表達為漁夫服飾。草衣在《后漢書》中有被提及,“至有畫半策而綰萬金,開一說而錫琛瑞?;蚱鹜讲蕉藞?zhí)珪,解草衣以升卿相”[12]。是指出仕之前隱居的服飾,繼而被后人引申為破舊的衣服。在這一點上,袈裟與之相同,《摩訶僧祗律》中“佛住舍衛(wèi)城…復有比丘持發(fā)欽婆羅作,復有比丘持草衣作,復有比丘持韋衣作…”[13],這里的草衣與漢民族所表達的含義相仿。但是,在唐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它們表達的含義卻不甚相似。

漁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行客欲投宿,主人猶未歸。竹深村路遠,月出釣船稀。遙見尋沙岸,春風動草衣[3]1873。

這首詩中的草衣意象舒緩,恍惚間有漂泊淡然之感,夜宿漁家,煙波浩渺的沙地處,隱約看見春風吹動漁家的草衣,遺世而獨立的情感越乎紙上。而表達袈裟意義的草衣則沒有這種審美趣味,“聲利掀天竟不聞,草衣木食度朝昏”[5]616,“草衣不針復不線,兩耳垂肩眉覆面”[9]1625,詩人只是將“草衣”作為一個普通的宗教物象來表達。但看似隔絕的背后,其實正是融合的開始。漁翁在中國古代詩歌當中是有隱逸的意象,“孤舟蓑笠翁,獨釣寒山雪”,草衣在唐詩中的運用集中在漁翁和袈裟身上,那這種隱逸情結(jié)是否會蔓延進佛教的袈裟里呢?麻衣似乎可以給出一個答案。

麻衣,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52次,有 12次表達與袈裟相關。其中有8位詩人和4位僧侶,所表達的題材都是與僧人的唱和贈答?!绑悸蹲谕ǚㄒ褌?,麻衣筇杖去悠然”[3]1216,麻衣在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一件普通穿著在僧侶身上的袈裟了,也不是不復針線的破舊草衣,而是代表著一種超然心境的物象?!奥橐滦性郎?,竹杖帶湘云”[1]1028,這是周賀送一位僧侶友人的詩歌,穿行在山岳之間的麻衣,隱現(xiàn)在湘云之中的竹杖,南下的僧侶一路遠行,帶走的還有詩人內(nèi)心的欽羨。也許這種行走在山林中的淡然,正是詩人所期盼的心境。

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5]430。

僧人靈澈這首詩可謂道破仕人之心,官員相逢都在表達歸隱之心,可是山林之中卻不見一人。麻衣草座在這里就意味著歸隱之后的生活,麻制的袈裟最終融入到文人們隱逸的情結(jié)當中,拉近了異域服飾與漢族文人的距離。

小子聲名天下知,滿簪霜雪白麻衣。誰將一著爭先后,共向長安定是非。有路未曾迷日用,無貪終不亂天機。閑尋道士過仙觀,賭得黃庭兩卷歸[5]712。

唐代參加過科舉考試的進士們,雖然未獲官職,和普通百姓一樣穿著白衣,但為了標志身份,往往也將自身所穿的衣服稱之為麻衣。僧人齊己在這里就是用白麻衣指代這樣的進士,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共出現(xiàn)5次麻衣,只有1次“江僧酬雪句,沙鶴識麻衣”[5]680中的麻衣與袈裟相關,其余4次都借代為未仕的進士。這說明麻衣并未成為佛家袈裟別稱的主流,因受到儒家世俗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影響,僧侶也并未有意區(qū)分三者關系,甚至多有混合雜糅的詩歌,齊己的這首詩便是受此影響的結(jié)果?!耙律劳佰牛溉に贫U師”[8]837,在齊己看來僧人與平民的服飾區(qū)別并不明顯,作為身份特征的袈裟在這里失去了識別功能,因為其內(nèi)在的禪思是彼此相通的。這種打破了佛教與世俗生活界限的嘗試,表明在唐代佛教開始走入日常生活。

同時期還有受到道教思想影響的“銖衣”。銖是計量單位,24銖為1兩,詩中多用六銖衣或五銖衣表現(xiàn)極其輕盈的舞衫,也用于神仙服飾的表述。“銖衣”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16次,有5次表達與袈裟相關?!白笥叶兴_,文殊并普賢。身披六銖衣,億劫為大仙”[3]658,菩薩的寶衣在此稱之為“銖衣”。無獨有偶,“銖衣千古佛,寶月兩重圓”[9]252,佛陀也一樣穿著銖衣。這種“銖衣”也用于道教神仙的服飾;“如看玉女洗頭處,解破云鬟收未得。即是仙宮欲制六銖衣,染絲未倩鮫人織”[8]674。這種道教神仙服飾被借用到佛教當中,成為袈裟的別稱,由此可見佛教與道教并非一直強烈的對抗,也有相互學習相互借鑒的過程。

與道教思想的融合,使詩歌當中的袈裟意象多了一個“銖衣”的表達。在佛教文明進入中原以后,和中國儒家文化產(chǎn)生碰撞,并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的孕育,二者進一步融合,詩歌又多了“禪衣”的表達?!岸U衣”在《說文解字》當中為“無里”的衣服,一般為夏衣,與深衣大小相同。但是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的19次“禪衣”的表達,全部與佛教的袈裟有關。“松風開法席,江月濯禪衣”[3]914。禪衣在唐詩中被當作佛教袈裟來表達,這與禪宗在唐代的發(fā)展密不可分。禪宗是中國佛教宗派之一,主張“見性成佛”,在中晚唐開始流行于中國社會?!岸U普及到生活,作用到文人們的思想感情,必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表現(xiàn)人的精神世界的詩歌中反映出來”[14],同樣這種現(xiàn)象也發(fā)生在服飾方面。“四十年前馬上飛,功名藏盡擁禪衣”[1]156。這里的禪衣是佛教的化身,在詩人看來功成名就之后的退隱生活與佛教密不可分,甚至將佛寺作為人生的歸依,雖然這種隱逸有無可奈何、鳥盡弓藏地失落之意,但是富貴榮華后的參悟正是禪宗思想的體現(xiàn)。袈裟到禪衣的演變,是佛教思想與儒家思想碰撞融通的產(chǎn)物。而這種演變使它在唐詩當中獨樹一幟,改變了人們對于禪衣的認識,轉(zhuǎn)而開始接受它另一層來自佛教的含義。

在民族大融合的唐代,不同來源的文化要素在這里溝通和重構(gòu)。這種文化融通的氛圍,使得文人有了兼習“三教”或“二教”的風氣,他們熱衷于與僧人、道士的交游。三教共處,是當時人們多元信仰的特色之一,這在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尤為明顯。袈裟這種來源于印度的服飾,與道教思想融合在唐詩中被借稱為“銖衣”,與儒家思想融合在唐詩中被借稱為“麻衣”,受士人隱逸情結(jié)的影響又被稱作“草衣”,傳統(tǒng)服飾的“禪衣”也因此被賦予了新意。此時的袈裟,不再是剛剛擺脫“三衣”名稱的異域服飾,而是進一步融合了中國文化的新鮮物象。它在與儒道文化接觸之后,開始滲透和進入文人的創(chuàng)作視野,這一內(nèi)在的轉(zhuǎn)變被唐詩如實的記錄下來。

三、詩人的袈裟:日常

唐代是佛教在中國發(fā)展的重要轉(zhuǎn)折期,在此之后經(jīng)過本土改革的禪宗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胺鸾绦秴s了它作為精神生活的規(guī)訓和督導的責任,變成了一種審美的生活情趣、語言智慧和優(yōu)雅態(tài)度”[2]90。在此時期受中國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影響,佛教褪去了迷狂的宗教外衣,壁畫中展現(xiàn)的不再只是神秘的樂土,而是歡歌今日的人間天堂,這種轉(zhuǎn)變來源于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魏晉南北朝的門閥制度在唐代開始瓦解,代表新興階級的世俗地主開始走向政治舞臺,也成為文壇的主力軍。長期的戰(zhàn)亂,迫使“獨尊儒術”的政策打開缺口,讓佛教與道教得以進入,而隋唐的大一統(tǒng)王朝又將這個缺口進行縫合。已經(jīng)進入思想領域里的宗教,面對國家重建權(quán)威和思想秩序的決心,不得不采取相應措施。宗教生活開始向日常生活靠攏,佛教造像從石窟走向室內(nèi),宗教傳播從教義歸化走向世俗故事。作為宗教服飾的袈裟也走進社會生活,并大量出現(xiàn)在詩人的日常創(chuàng)作中,見證唐代審美趣味的遷移。

“藝術趣味和審美理想的轉(zhuǎn)變,并非藝術本身所能決定,決定它們的歸根到底仍然是現(xiàn)實生活”[11]108。佛教已經(jīng)融入到民眾的生活之中,并被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表達出來。袈裟作為一種象征形式,代表著現(xiàn)實社會中的佛教,詩人們開始關注袈裟其實也是關注日益興盛的佛教?!耙焕徟c三衣,經(jīng)行遠近隨”[1]965?!叭乱焕彙背鲎苑鹬疲怯《确鸾坛黾胰说幕疽率秤镁?,“謂一類人起正信心,修出家法…但持三衣一缽,余無所有”[15]。 “三衣”一共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9次,只有1次出自僧侶齊己之手,其余8次都是普通詩人的創(chuàng)作,甚至包括劉禹錫、賈島、姚合這些著名的詩人。這種佛教術語出現(xiàn)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之中,表明佛教正日益滲透到當時的日常生活之中。作為佛教的化身,袈裟也被視為傳承的信物,“坐見三生事,宗傳一衲衣”[1]1116。衣缽相傳是中國禪宗師徒之間道法相授的儀式,前代高僧以托付衣服為信物,昭示佛法的傳承?!拔艉笪耗?,有僧達摩者,本天竺王子,以護國出家,入南海,得禪宗妙法,云自釋迦相傳,有衣缽為記,世相付授”[16]。自達摩渡江以來,禪宗衣缽代代相傳至五祖弘忍開始一分為二?!拔謇戏迩跋嘤鰰r,兩無言語只揚眉。南宗北祖皆如此,天上人間更問誰”[5]714。南宗慧能攜帶五祖衣缽南下。“一缽事南宗,僧儀稱病容。曹溪花里別,蕭寺竹前逢”[1]1396。在曹溪傳道,北宗神秀雖無衣缽但仍然繼承東山之法,甚至得到武則天的敬重和支持,在北方開宗立派。在唐詩當中衣缽相傳的禪宗痕跡比比皆是,袈裟不只是一件宗教法衣,還是宗教發(fā)展的傳承和見證。

袈裟作為一種意象,其本身所具有的審美情趣并不是吸引詩人的關鍵,詩人開始關注的是袈裟背后代表的禪思?!肮哺踩轮幸购麜r不鎮(zhèn)尼師壇。無因蓋得龍宮地,畦里塵飛葉相殘。”[1]1588是張希復將袈裟與它的來源進行了關聯(lián)?!澳仙脚麜r寒夜中,一角不動毗嵐風。何人見此生慚愧,斷續(xù)猶應護得龍?!盵8]236是段成式圍繞袈裟本身的宗教功能進行表述。但是在其他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我們還是能發(fā)現(xiàn),引動詩人創(chuàng)作的袈裟,其實憑借的是穿著袈裟的人,而成就袈裟審美意象的是人的禪思。詩人們在抒發(fā)幽玄禪思的時候,袈裟便出現(xiàn)在詩的意象里。例如:綦毋潛(一說孟浩然),“山頭禪室掛僧衣,窗外無人溪鳥飛。黃昏半在下山路,卻聽鐘聲連翠微?!盵9]1181白居易,“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禪。今日維摩兼飲酒,當時綺季不請錢。”[1]589牟融,“三生塵夢醒,一錫衲衣輕。此去家林近,飄飄物外情?!盵1]728姚合,“水石隨緣豈計程,東吳相遇別西京。夜禪月下袈裟濕,曉上山巔錫杖鳴”[1]967。四人在詩歌中均把袈裟當作闡發(fā)禪思的載體。

雖然這些詩篇表達的情感不盡相同,但是禪思卻始終貫穿其間。在綦毋潛看來室內(nèi)的僧衣與室外無人的對比,猶如黃昏山下的鐘聲,是由有與無的思辨進化到清凈自然的覺悟禪思;白居易以白衣居士自號,在半夢半醒之間坐禪;牟融則是塵夢已醒,將輕盈的衲衣與夢境對比,參悟無欲無念的物外之情;姚合則羨慕文著上人,可以在山中鳴杖、月下參禪。引袈裟入詩使詩歌的境界變得開闊,對于人生的思考可以被更好地表達出來?!岸U宗需要內(nèi)心體驗,重視象喻和啟發(fā),追求言外之意,這與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有某些類似性,提供了二者相互溝通的橋梁”[17]。

一教誰云辟二途,律禪禪律智歸愚。念珠在手隳禪衲,禪衲披肩壞念珠。象外空分空外象,無中有作有中無。有無無有師窮取,山到平來海亦枯[8]1240。

詩人杜荀鶴由念珠和禪衲的二元關系開始思考,思考到內(nèi)象與外象、有與無之間的二元對立統(tǒng)一關系,念珠在手的時候禪衣破損,禪衣披肩的時候念珠毀壞,那么禪法與律法二者的關系是否和禪衣與念珠的關系一樣,同歸一教卻分兩途,二者相互鄙夷是沒有任何道理的。在這里,詩人利用袈裟來闡發(fā)自己的哲思,最后表現(xiàn)出來的“有無無有師窮取,山到平來海亦枯”的這種空淡心境,也正是禪宗思想的內(nèi)在體現(xiàn)。

禪宗有漸悟和頓悟之分,即通過長時間靜思或是需要環(huán)境刺激兩種參悟的途徑。元稹有詩《智度師二首》,其詩云“四十年前馬上飛,功名藏盡擁禪衣。石榴園下擒生處,獨自閑行獨自歸?!薄叭菟济魅粐?,鐵衣拋盡衲禪衣。天津橋上無人識,閑憑欄干望落暉。”[1]156坐擁禪衣的是功成名就的戰(zhàn)將,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生死的勇士。一朝得悟,走過舊日的戰(zhàn)場,仿佛不曾來過一般,獨自來獨自往;走在熱鬧的天津橋,曾經(jīng)赫赫戰(zhàn)功,今日卻無人相識,倚靠著橋邊的欄桿,靜默地看著落日余暉。好一幅生與死、活與亡、興與敗、盛與寂的圖景,這一切都離不開詩中人物所披的禪衣。禪衣代表著脫離塵世,意味著安靜沉思,俗世的紛紛擾擾、成王敗寇都與這位身披禪衣的人無關。這件禪衣就像是一個結(jié)界,隔絕了過去與現(xiàn)在,披上了它就代表與過去的告別,從今往后要獨自思考人生哲理。

詩人眼中的袈裟,不是一件單純的宗教法衣,而是一種思想的外化體現(xiàn)。詩歌創(chuàng)作里的袈裟,也是詩人將語言藝術與生活情趣相融合的產(chǎn)物。詩人向往山林之中的禪意生活,繼而將這種情感遷移到袈裟之上。在有關袈裟的創(chuàng)作中,送別詩占有很大一部分比例,尤其是送僧友出游、還山的詩歌,在這樣的詩歌里,詩人所表達的不僅僅是不舍,還有一種欲與之歸的欽羨之心,“麻衣年少雪為顏,卻笑孤云未是閑。”[1]957所說的正是這種心境。詩人的審美情趣從高高在上的宗教神話轉(zhuǎn)移到僧侶日常的用具上,這體現(xiàn)的是唐代佛教世俗化的過程,也記錄了佛教轉(zhuǎn)型的軌跡。

“沙彌舞袈裟,走向躑躅飛。閑步亦惺惺,芳援相依依。”[3]1788唐代的袈裟不再是飽含宗教意義的法衣,而是一種走入日常生活的服飾,雖然穿在僧侶的身上,但是在詩歌當中,除卻莊嚴地存在,更多的是輕松與淡然的心境,正如這個小沙彌一樣,風光尚好,踱步散散。袈裟徐來,飄蕩著異域的香氣,走在華夏的古道上,隱沒于萬國衣冠之中。

隋唐以來,袈裟的流通與傳播,促進了不同文化間的融通與交流,唐詩如實記錄了袈裟在中國文化思想史上留下的痕跡?!昂芏喙糯袊说乃枷?、宗教、生活與文學中的觀念,常常是由這些知識,經(jīng)過‘隱喻’‘象征’和‘轉(zhuǎn)義’衍生或挪移而來的,不從考古發(fā)現(xiàn)中采擷和解釋,這些看似‘形而下’的知識,就不能真的理解經(jīng)典文本上那些‘形而上’的思想”[18]。袈裟作為一種物象屢次出現(xiàn)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之中,我們可以通過唐詩發(fā)現(xiàn)它作為宗教法衣所展示出的佛教發(fā)展軌跡。西來的袈裟與中國本土文化的碰撞,其結(jié)果是改革與融合,脫離了印度色彩濃郁的名稱“三衣”,轉(zhuǎn)變成更容易為中國詩人接受和使用的“袈裟”,這種改革被唐詩記錄了下來。同樣被記錄的還有唐代三教融合的歷史過程,這一過程被糅進袈裟的意象之中,在“銖衣”和“麻衣”的表達下顯露出來。在袈裟意象里,更為顯著的是隱逸思想與禪宗思想的宣泄,這種宣泄代表著唐人審美情趣的遷移,已經(jīng)由宗教崇拜轉(zhuǎn)向?qū)θ粘I畹年P注,由對外部世界的思考轉(zhuǎn)向?qū)?nèi)心世界的追求。離不開物質(zhì)生活的改變,也離不開中華文化與佛教文化的融合。唐詩袈裟包含的不僅僅是文化的融通、時代的回響,還有整個民族的歷史積淀和審美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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