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舉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200)
宋代湖湘學派的發(fā)揚者與集成者張栻當時就聲名遠播,與朱熹、呂祖謙并稱,號稱“東南三賢”。張栻的一生與書院活動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書院源于唐代,到了宋代開始昌盛,成為進行教育活動的重要場所。對于理學家而言,書院也是傳播自身學術(shù)思想的重要場所。宋時湖南一帶創(chuàng)立書院頗多,張栻、朱熹等宋代大儒或主持或講學其間,由于理學家本人的地位與影響,宋代的一些書院也得益于這些理學家的聲名,地位大幅度提升,反響很大。“宋時天下有四大書院,楚居其二,岳麓以紫陽傳,石鼓以南軒傳。然岳麓、石鼓外,另有城南書院,為朱張聚講之所,則其盛宜比于岳麓、石鼓。”[1]張栻創(chuàng)建過城南書院、道山書院、南軒書院,同時主持過的著名書院還有岳麓書院、石鼓書院。張栻在這些書院宣播、發(fā)揚乃師胡宏的學說,可以說,張栻的書院活動對南宋湖湘學派的定型與地位的確立起到了非常關(guān)鍵而且不可替代的作用。張栻創(chuàng)立并主持城南書院期間,教書育人,傳播思想,對湖湘學派的推進之功同樣不可小視。
同時,張栻本人文學稟賦極高,他在城南書院進行教育活動的閑暇,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文,僅詩歌留存下來的就有八十多首,有些詩題本身就表明這些詩歌與城南書院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如《同嚴慶胄游城南書院兼贈別》《五月十六日夜,城南觀月,分韻得月字》《三月七日城南書院偶成》《二十二日野步城南,晚與吳伯承諸友飲裴臺,分韻得江字》《城南即事》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張栻在主持城南書院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往往呈現(xiàn)出組詩的體制,除了《城南雜詠》組詩二十首之外,還有《和張荊州所寄》(五首)、《仲春有懷》(五首)、《城南即事》(六首),甚至寫了《城南書院雜詠》多達三十四首的組詩??梢?,張栻在主持城南書院期間,詩情澎湃,創(chuàng)作力較為旺盛。總體來看,這些詩歌體式多元,題材多樣,抒寫了較為豐富的思想情感??梢哉f,張栻主持城南書院的經(jīng)歷激活了張栻旺盛的文學創(chuàng)作力。究其原因,一是張栻本身的文學素養(yǎng)就非常高,城南書院所處地域的山水景象和在城南書院的人事往來不時逗起了張栻文學創(chuàng)作的欲望;二是張栻在城南書院除了教書育人、著書立說之外,庶無仕途上的繁雜事務,這給張栻留下了充足的流連山水、吟詠情性的時空,使他有充足的精力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
《城南雜詠》組詩二十首是張栻主持城南書院期間詩歌創(chuàng)作的代表,是張栻以城南書院中的景物為描寫對象而歌詠的詩歌。廣義上而言,它們是寫景詩。首先,《城南雜詠》組詩直接書寫了城南書院的景象。組詩二十首全部直接以城南書院的景物或建筑物為題名,極有可能是張栻每登臨一處景點觸景生情而創(chuàng)作的。所謂“書院十景”即書樓、蒙軒、月榭、麗澤堂、卷云亭、南阜、納湖、琮琤谷、聽雨舫、采菱舟等都直接成為詩題,另有東渚、詠歸橋、船齋、蘭澗、山齋、石瀨、柳堤、濯清亭、西嶼、梅堤等十處景物同樣成了詩歌的描寫對象,也直接入題??梢?,《城南雜詠》組詩是張栻有意識地對城南書院的景點或建筑物進行觀照而創(chuàng)作的?!冻悄想s詠》組詩的寫景和抒情往往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而且寫景多出現(xiàn)在前面兩句,后面兩句往往是借景抒情。如《蘭澗》寫道:“藝蘭北澗側(cè),澗曲風紓馀。愿言植根固,芬芳長慰予?!鼻皟删涫钦f在水澗旁種植蘭草,芳香伴隨著清風徐徐吹來。目睹此景,身沐蘭香,詩人不由感嘆,希望蘭草能夠根深葉茂,芬芳能夠更長久地沁人心脾!也有寫景放在后兩句的,如《麗澤堂》:“長哦伐木篇,佇立以望子。日暮飛鳥歸,門前長春水?!痹姼枨皟删浣璧涫闱椋伞缎⊙拧しツ尽贰胺ツ径《?,鳥鳴嚶嚶”的鳥鳴聲自然過渡到下兩句對麗澤堂前景象的描寫,“日暮飛鳥歸,門前長春水”,這是說到了薄暮黃昏的時候,飛鳥返回到了它們的棲息之地,麗澤堂面前的河水自然而然地流淌著。這首詩歌的意境極有可能受到了陶淵明“飛鳥”“歸鳥”意象的啟發(fā),萬物來于自然,又回到自然中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存在著[2]。
當然,張栻的《城南雜詠》組詩也有少量詩歌全詩都是寫景的,主體性的情感完全寄寓在景象描寫的背后。如《東渚》:“團團凌風桂,宛在水之東。月色穿林影,卻下碧波中?!痹姼栉淖值谋韺硬]有直接抒發(fā)詩人主體的情志,看起來似乎是對客觀景象的書寫。詩人描寫的應該是夜晚的遠景,而且是俯視,遠遠看去,在明月的朗照下,桂花迎風綻放,月光穿過樹林,灑在河水的碧波上,如夢如幻,幽眇朦朧。涵泳此詩,有視覺、聽覺、味覺等多層面的描寫,靜中有動,動靜互襯。
張栻的《城南雜詠》組詩在寫景的內(nèi)容上滲透了中國文化重視活潑潑生命的藝術(shù)精神?!吨芤住は缔o下傳》曰“天地之大德曰生”[3],自然界的萬物也是如此,一切生生不已。張栻筆下的景象同樣不是靜寂的,而是靜中有動,是空靈,景象綻放出不息的生機。如《納湖》:“原原錫潭水,匯此南城陰。岸花有開落,水盈無淺深。”水是流動的,注入納湖,生生不息,而納湖旁的堤岸草木花開花落,有榮有枯,但生命永遠不會停止,真可謂“山中無人,水流花開”,一切自然而富有生機地存在著。再如《山齋》,詩曰:“疊石小崢嶸,修篁高下生。地偏人跡罕,古井轆轤鳴。”山齋的周圍群石磊磊,竹篁森森,參差不齊,因為地處偏遠,人員往來較少,一口經(jīng)年累月的古井成立于其中,詩歌的畫面似乎看起來有點荒寂,但是“高下生”的“修篁”,不正是生命力的呈現(xiàn)嗎?更為重要的是,即使是歲月長久的古井,因為有“轆轤鳴”的聲響,不也正是穿透古今的生命力的永恒存在嗎?
其次,《城南雜詠》組詩抒發(fā)了詩人沉浸于山水之中的閑適雅趣。張栻在組詩中時時流露了自己在城南書院教育活動之外日常生活的情趣,這種情趣多是閑適的、恬淡的,表現(xiàn)了仁者智者的山水之樂。如《詠歸橋》:“四序有佳趣,今古蓋共茲。橋邊獨微吟,回首忘所之?!边@里的“佳趣”應該指的是山水的自然趣味,人在山水之中容易忘掉世俗的煩惱,享受著超脫功利的藝術(shù)人生。張栻認為作為自然的山水穿越古今,永恒地存在人們心中的,詩人自我同樣如此。詩人獨自一人在詠歸橋邊淺聲低吟,流連忘返,剎那間地超越,好像和山水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了,忘卻了作為社會人生存在的主體自我?!霸仛w橋”之所以有此命名,顯然與儒家經(jīng)典《論語》中的“曾點言志”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墩撜Z·先進》寫到曾點的人生志趣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4]沉浸乎山水之樂、超脫世俗功利的“曾點之志”一直是宋代理學家所追崇的人生意旨[5]。不難看出,《詠歸橋》所抒發(fā)的“山水之樂”就是理學家所追慕的“曾點之樂”,潛藏的意旨是他們所要推崇的“曾點之志”?!剁b谷》一詩同樣表現(xiàn)了詩人自我徜徉于山水的自然之樂,詩曰:“幽谷竹成陰,懸流著石清。不妨風月夕,來此聽琮琤?!辩b谷修竹森森,儲陰納涼,清泉流淌過池中的石頭,琮琤谷的景象是清泠而高潔的,是如此令人心馳神往,凈化了人們的心靈。詩人特意選擇了在清風伴著明月的夜晚,來到琮琤谷,感受造化所賜予的自然之趣,一切是如此閑適、靜謐而空靈?!恫闪庵邸芬辉娨彩侨绱?,詩歌寫道:“散策下亭阿,水清魚可數(shù)。卻上采菱舟,乘風過南浦?!薄吧⒉摺闭f明詩人剛剛在書院結(jié)束教學活動,他帶著休閑的心情來到了河邊;“魚可數(shù)”說明河水非常清澈,詩人精神為之一爽,登上采菱舟,清風吹拂著他,好像也吹動著這小舟,小舟很快就穿過了南浦,詩人因心情特別愉悅,于是乎乘舟的感覺也是如此的輕快!正因為對閑適之趣的追求,在詩人看來,作為主體的人更不應該打破自然的自洽和諧?!读獭芬辉娋蛯懙溃骸扒澳攴N垂柳,已復如許長。長條莫攀折,留待映滄浪?!焙舆叺拇沽粩嗌L,柳條變得越來越長而下垂,拂拭著水面,與潺潺的河水相互依拂,相映成趣,詩人不由地感嘆,希望這長長的柳條不要被攀折,究其根柢,詩人還是希望人們不要破壞自然的和諧,這是詩人更愿追求的和睦景象。
再次,《城南雜詠》組詩感發(fā)了詩人在涵泳景象之中所體悟的理學之思。號稱“東南三賢”之一的張栻畢竟是理學家,他在《城南雜詠》組詩中滲透自己的理學思想實屬正常,盡管數(shù)量不多,也不是《雜詠》詩的主要內(nèi)容,不過張栻的理學之思在組詩中仍時有顯現(xiàn)。如《蒙軒》詩曰:“開軒徑尋丈,水竹亦蕭疏??蛠眄毱鹁矗}榜了翁書。”詩歌前兩句敘事、寫景相結(jié)合,呈現(xiàn)了蒙軒蕭散、舒朗、淡雅的環(huán)境,后兩句則是將敘事與議論結(jié)合在一起,重在表現(xiàn)張栻“主敬居一”的思想。張栻認為“修己之道,不越乎敬而已”[6]249,“夫主一之謂敬,居敬則專而不雜,序而不亂,常而不迫,其所行自簡也”[6]143,要求人們的行為舉止能夠遵循儒家的倫理道德標準,本質(zhì)上就是要求人們能夠摒棄一切欲念,讓思想趨向于純正專一。《蒙軒》詩寫到客人來了,要有“起敬”的內(nèi)心,這顯然是與其“主敬”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傳達了其理學的思想理念。再如《卷云亭》寫道:“云生山氣佳,云卷山色靜。隱幾亦何心,此意相與永?!痹撛姖撛诘亟栌昧颂諟Y明《飲酒》(其五)“山氣日夕佳”之意,寫出了卷云亭在云氣生成、云卷云舒時一片和諧的景象,動中有靜,靜中有動,一切自然而然。詩人倚靠著幾案,目擊而道存,心與物兩相安頓,頗有陶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物我兩忘的體驗。不過,這里的“心”與“意”在理學家張栻那里顯然又有新的意味。在張栻看來,云卷云舒的適性自然,就是“天地之心”的本然狀態(tài),也是作為主體的自我外在呈現(xiàn)的本然狀態(tài),這是因為“人心”與“天地之心”本身就是一致的,張栻曾說“夫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其周流而該遍者,本體也”[7],并說“擴而至于如天地變化草木蕃,亦吾心體之本然者也”[8],故而此詩借助前兩句的寫景,實際感發(fā)了張栻“心”的本體意味。
誠如上所述,張栻《雜詠》組詩基本上是以寫景為主,如果認真揣摩,《雜詠》組詩中的景象都呈現(xiàn)出活潑潑的生命力,而且寫景多數(shù)都包含著“動”與“靜”關(guān)系的體味,往往是由動到靜,然后在靜中又去體察動態(tài)的“生意”,如“岸花有開落,水盈無淺深”“月色穿林影,卻下碧波中”“日暮飛鳥歸,門前長春水”“地偏人跡罕,古井轆轤鳴”“流泉自清寫,觸石短長鳴”“云生山氣佳,云卷山色靜”“危欄月倒影,面面涌金波”“島嶼花木深,蟬鳴不知處”“幽谷竹成陰,懸流著石清”“湘水接洞庭,秋山見遙碧”等詩句,在景色的描寫中都有動靜互襯、靜中見動的意味,這實際上是滲透了張栻理學的思考。張栻強調(diào)萬物“生生不息”的“生意”,他推本“太極”,就是在于“太極”的生生之意。張栻認為:“太極之說,某欲下語云:《易》也者,生生之妙也;太極者,所以生生者也。曰《易》有太極,而體用一源可見矣?!盵9]
張栻有很高的文學稟賦,其《城南雜詠》組詩二十首也體現(xiàn)了很強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首先,詩歌常常以寫意的筆法勾勒某一畫面。誠如上所言,《雜詠》是以城南書院二十處景點為歌詠對象,從題材上來說,它們都是寫景詩;從體式上而言,它們又都是五言絕句。古代詩歌的“絕句之法,……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10],故而絕句很少用工筆的手法刻摹景物的外在形態(tài),而常常采取寫意的筆法勾勒景物或畫面的內(nèi)在特性。張栻的《城南雜詠》組詩同樣如此。如《石瀨》一詩,前兩句描寫石潭的景象,“流泉自清寫,觸石短長鳴”,詩歌并沒有具體刻畫石潭的具體形制,而是寫流動的清澈的泉水奔瀉而下,沖擊著石頭,發(fā)出或長或短的聲響,意境幽雅而頗有生意?!对麻俊穭t以月亮為中心進行了焦點透視,詩云:“危欄月倒影,面面涌金波?!痹铝恋褂吃诔刂校ら恐懈吒叩年@檻也倒映在水中,水波因為月光的照射而顯得波光漣漣,散發(fā)出光輝。詩歌的描寫是寫意式的,主要傳達的是明月照射亭榭畫面的清朗。《南阜》一詩的寫景同樣是寫意式的,詩云“湘水接洞庭,秋山見遙碧”,南阜處于湘水與洞庭湖交接之處,境界開闊。詩人站在南阜之上,見青山與綠水相依相擁,湖光山色,景象是如此的美好,詩歌重在表現(xiàn)畫面的闊朗邈遠。
其次,詩歌善于將寫景、敘事、抒情、議論等多種表現(xiàn)手段結(jié)合在一起。張栻的《雜詠》組詩是寫景詩,而且抒發(fā)的往往又是詩人在城南書院教育活動之余徜徉于書院景觀之中的情感體驗,故而其藝術(shù)表現(xiàn)的主要手段之一是將寫景與抒情結(jié)合在一起,通常是借景抒情。和其絕句體式相適應的是,多數(shù)詩歌的前兩句是寫景,后兩句是抒情,詩人的主體之情常常是建立在前兩句景色的描寫基礎之上。前文所舉數(shù)例詩歌多是如此。如《南阜》一詩前面兩句是寫景,“湘水接洞庭,秋山接遙碧”,后面兩句就是抒寫詩人游覽南阜,在目睹怡人景象之后心靈的愉悅之感,“南阜時一登,搔首意無斁”,直接抒寫了自己登上南阜之后的極度愉悅與快樂!
不過,《城南雜詠》組詩也有少量詩篇寫景在后,開頭或敘事,或議論,《西嶼》一詩即如此,詩歌前兩句寫“系舟西岸邊,幅巾自來去”,這是說自己乘舟到了西嶼,將小舟系在了岸邊,然后自己一個人在島嶼上游覽。后兩句才描寫自己游覽時所感知的景象,“島嶼花木深,蟬鳴不知處。”“花木深”“蟬鳴”說明島嶼生機盎然,靜中有動,而從詩人的體悟來看,“蟬鳴不知處”,一是映襯前文的“花木深”,正是因為花木叢生,故而雖能聽到蟬鳴的聲響,卻很難發(fā)現(xiàn)鳴蟬究竟藏于何處花木之中;二是從詩人主體而言,詩人在游覽的過程中,沉浸于對景象的忘我欣賞,并不刻意尋覓鳴蟬的出處,自適而適。
當然,《雜詠》組詩也有個別詩篇不是以寫景為中心,而是將敘事、抒情、議論相結(jié)合,來抒發(fā)詩人主體的情懷。如上文所舉《詠歸橋》,全詩并不重在描寫詠歸橋的景色,而是寫詩人行走在詠歸橋邊時,想到古往今來,天地四時都有美好的自然之趣,對此,詩人涵泳不已,沉浸于中,竟然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又去往何處,頗有“曾點之氣象”,全詩敘事、寫景、抒情、議論皆有,詩人將其有機地糅合在一起,詩歌的旨歸還是為了感發(fā)自我的內(nèi)在情懷。
從詩學思想溯源,張栻的《城南雜詠》組詩體現(xiàn)了其對“學者之詩”理念的追求。張栻曾提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所謂的“詩人之詩”與“學者之詩”的問題,元人盛如梓曾記載道:“有以詩集呈南軒先生,先生曰:‘詩人之詩也。可惜不禁咀嚼。’或問其故,曰:‘非學者之詩,學者詩讀著似質(zhì),卻有無限滋味,涵泳愈久,愈覺深長?!衷唬骸娬撸o一時之實,只要據(jù)眼前實說,古詩皆是道當時實事,今人作詩多愛裝造言語,只要斗好,卻不思一語不實,便是欺。這上面欺,將何往不欺?!盵11]在張栻看來,詩人之詩大都玩弄語言辭藻,逞才使能,夸飾過度,往往缺失內(nèi)在的情志表現(xiàn),很難經(jīng)得起推敲,當然就不合多數(shù)理學家所倡導的“道本文末”的要求。[12]150-154而“學者之詩”只敘當前事,寫當前景,抒當時之情志,發(fā)當下之體悟,語言雖平實,然詩意卻能令人咀嚼不已。張栻《城南雜詠》組詩就是踐行其“學者之詩”創(chuàng)作理念的典范之作。從上文對《城南雜詠》思想內(nèi)容的分析不難看出,《城南雜詠》組詩基本上都是在敘當下事、寫眼前景中直接感發(fā)自己的人生體悟與理學之思,不尚華麗辭藻,語言質(zhì)樸,卻力求“有滋味”的情思的傳達。從《城南雜詠》組詩的創(chuàng)作實況而言,張栻不僅僅有“學者之詩”理論上的自覺,而且在實際的創(chuàng)作中基本上將這一理念貫穿了下去,詩歌需要讀者優(yōu)游涵泳,沉浸咀嚼,方能得詩味三昧。稍后的宋代學者羅大經(jīng)就認為《雜詠》組詩中的《東渚》《麗澤堂》《濯清亭》《西嶼》《采菱舟》“平淡簡遠,德人之言也”。[13]明代《趙氏鐵網(wǎng)珊瑚》曾說張栻《城南雜詠》組詩中的作品都是“矢口小章”,這是說張栻的雜詠組詩皆是不假思索地隨口吟詠或應景創(chuàng)作,所以這些詩歌并不重視辭藻的修飾。但這并不能就認為張栻《城南雜詠》組詩的創(chuàng)作效果就是直白的,因為張栻在“學人之詩”的問題上還主張詩歌的創(chuàng)作要“婉而成章”,他曾說:“作詩不可直說破,須如詩人婉而成章。《楚辭》最得詩人之意。如言‘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思是人也,而不言,則思之之意深,而不可以言語形容也。若說破如何思,如何思,則意味淺矣。”①換而言之,張栻?qū)嶋H主張詩歌情志的傳達要含蓄蘊藉,意在言外,詩歌雖不需要有華詞麗句,卻要能令人涵泳?!囤w氏鐵網(wǎng)珊瑚》就盛贊張栻《雜詠》組詩頗“有古風人思致,如‘岸花有開落,水盈無淺深’‘日暮飛鳥歸,門前長春水’又如‘古井轆轤鳴’,雖開元詩人不能至”。[14]詩人將主體性的情志隱藏在景象的書寫之下,對于讀者而言,只有細細咀嚼,方可得張栻《城南雜詠》組詩的味外之旨,這也符合張栻所提倡的閱讀學者之詩的要求,這正如張栻在談到他與朱熹、林擇之三人之間南岳倡酬詩歌的藝術(shù)效果時所說,“雖一時之作不能盡工,然亦可以見耳目所歷與夫興寄所托”。[15]
張栻《城南雜詠》組詩中的《納湖》《東渚》《詠歸橋》《麗澤堂》《山齋》《書樓》《蒙軒》《卷云亭》《西嶼》《聽雨舫》等都是比較典型的“學者之詩”。我們以《聽雨舫》為例,對張栻的“學者之詩”揣摩一二。詩曰:“風吹渡頭雨,摵摵蓬上聲。欣然會心處,端復與誰評?”詩歌應該是抒寫詩人在聽雨舫所聞所見所感,遠遠望去,渡口下著細雨,風吹動著細雨,雨落在舟蓬之上,發(fā)出滴滴噠噠的聲響,一切都是那么愜意而富有生機,令人陶醉。剎那間,詩人主體的本心與“天地之心”融合為一,詩人在精神上產(chǎn)生了極度的愉悅感,想言說一二,卻又不知如何言詮,正所謂“端復與誰評?”,一切意在言外。細細體會,此“心”不正也滲透了張栻理學思想中的本體意味嗎?詩人正是通過對自己目之所見景象、耳之所聞聲響的直接抒寫,然后興寄自己作為學人的主體之思,這是一種比較典型的“學者之詩”的寫法。
當然,日常生活中的張栻并不總是一副理學家的面孔,在城南書院的書院活動之余,他有時也回到常人的角色,山水景色時而成為張氏緩解日常勞累的慰藉,或者是釋放自己心情的憑借,具有“詩人之詩”“吟詠情性”的特點,未必蘊藏有學人之“無限滋味”。《城南雜詠》組詩中的《蘭澗》《石瀨》《月榭》《梅堤》《南阜》大抵是“詩人之詩”的色彩更濃厚一點。我們以《梅堤》為例,試加分析?!睹返獭吩娫唬骸巴ねさ躺厦?,歷歷波間影。歲晚憶夫君,寂寞煙渚靜?!痹姼鑼懙莱悄蠒褐械暮拥躺仙L著一排排的梅花樹,樹木倒映在河面上,樹影也排列成行,清晰可見,景象和諧而靜謐。此等景象勾起了詩人對遠在他方同道友人的深切思念,自己感受是如此的孤獨索寞,再回望河中霧氣彌漫的洲渚,愈加感到景象的靜穆。這首詩歌完全是“詩人之詩”,非“學者之詩”,抒寫的是詩人日常生活中懷人的世俗情感??梢?,張栻在實際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偶爾也會沖破自身文學理念的束縛,其實這在南宋理學家中并不稀見,屬于較為常見的文學現(xiàn)象[12]150-154。
張栻《城南雜詠》組詩二十首創(chuàng)作之后,也引起了友人朱熹的共鳴。朱熹創(chuàng)作了《奉同張敬夫城南二十首》,從內(nèi)容和形式上來看,朱氏的組詩顯然帶有唱和的意味②,朱熹二十首詩歌和張栻組詩的題名一致,歌詠的對象也是一樣的,而且和張栻的《雜詠》組詩平淡而雋永的整體風格也是一致的,明人何喬新就曾說過:“今觀先生自書所和張宣公《城南雜詠》二十首,其詞渾厚和平,有盛唐風致?!盵16]這兩組詩歌創(chuàng)作應當都是朱張二人在城南書院講學或論學之余的活動,可以說是朱張二人在城南書院進行學術(shù)和教育活動的副產(chǎn)品,本質(zhì)上也都體現(xiàn)了朱張二人雖然持有道本文末的文道觀,但是同時也并不輕視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兩組詩歌各有擅長,如同題《詠歸橋》,朱熹詩將寫景與敘事綰結(jié)在一起,前兩句寫景:“綠漲平湖水,朱欄跨小橋?!焙髢删渎鋵嵉皆仛w橋的“詠歸”之意,抒發(fā)了自己借景言志的情懷:“舞雩千載事,歷歷在今朝?!北娝苤?,“舞雩”是用了“曾點言志”的典故,從詩歌構(gòu)思而言,舞雩關(guān)涉詠歸之意,切合詩題;從詩旨而言,朱熹后兩句的言外之意正是暗示有曾點之志的人今天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之一,這就是仁者智者的山水情懷。兩相比較,不難看出,朱張二人這兩首同題詩歌在表現(xiàn)手段上還是存在一些差異,如上所論,張栻的《詠歸橋》基本上未采取寫景的筆法,而是將敘事與抒情結(jié)合在一起,朱熹的《詠歸橋》則是將寫景和抒情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
張栻《城南雜詠》組詩在后世引起了不小反響,清代康熙《御選宋詩》選錄了其中十四首,可見其在上層統(tǒng)治者中的影響。當然,張栻《城南雜詠》組詩的某些詩歌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也有明顯不足之處,如少數(shù)詩歌景與情之間有割裂之嫌,《濯清亭》一詩即如此,詩曰:“芙蓉豈不好,濯濯清漣漪。采之不盈把,惆悵暮忘機?!痹姼枨皟删涿鑼戝逋み叧刂熊饺鼗ㄩ_,池水漣漪點點,亭儲清陰,景色清麗,令人心怡,然而詩歌后兩句卻寫詩人采擷荷花不多,心中惆悵不已,這顯然是對詩歌前面所描寫景象的破壞,且又不知惆悵何出,所抒之情在所寫之景上并無著落,顯然本詩中的情與景很難做到融合。《船齋》一詩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同樣存在這樣的缺憾,詩歌前兩句寫道:“窗低蘆葦秋,更有江湖思。”第一句描寫了船上窗子下面蘆葦叢生,表現(xiàn)了秋天的某個特定畫面。第二句則說到有江湖之思,這是聯(lián)想到船齋之外更廣闊的自然,應該是詩人主體自我的感思。詩歌的后兩句則寫道:“久已倦垂綸,游魚不須避?!边@里的“垂綸”就是垂釣之意思,并無言外之意,兩句連在一起,只是說自己長時間已厭倦了釣魚的生活,不會再去垂釣,故而游魚應該無須躲避垂釣者,可以自由自在地游弋。詩歌的后兩句和前兩句之間究竟有何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令人費解。河魚自由游弋的生活是不是前文所云“江湖之思”的體現(xiàn)?不得而知??傮w來看,這四句在詩意上并不渾融,同樣有割裂之嫌,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張栻詩歌的接受效果。
關(guān)于張栻在城南書院的文學創(chuàng)作,學界庶無關(guān)注。本文只是選擇了《城南雜詠》二十首詩歌作為研究的個案從多個角度進行了探討,這或許對張栻的文學研究有所啟發(fā)。同時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拓展,對宋代書院與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加以深入思考,也許還有更大的研究空間。
注釋:
①《性理大全書》卷五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赌宪幖费a遺《語錄·文章》云“作詩不可直說破,須婉而成章”(《南軒集》補遺,《張栻集》,第1506 頁),與上文所引頗為雷同,詩學理念一致,只是張栻的言語在不同的文獻記載中稍有差異而已。
②《兩宋名賢小集》卷二百十一理解可能有誤,將張栻的《雜詠》組詩認為是對朱熹的和詩,題曰《城南雜詠二十首和朱元晦》,這顯然是不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