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琦
霜風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
一聲聲送一聲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告語:“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塔兒南畔城兒里,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門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里有、人人無寐?!?/p>
此詞在宋人詞中可謂絕無而僅有。其情調(diào)之特出,雅俗之融合無間,乃至韻味之奇崛,直是奪人耳目,醒人魂魄。細細味之,其妙更在工拙深淺、輕取難能之間,大俗大雅,率性任情,不事藻繪,唯見天真,堪稱獨步。想來即便是以俗為雅而稱雄的柳屯田,怕是也難至此等境界。你可以說,如此倚聲填詞,絕非文人家數(shù),它憑心隨口,一路絮叨,又似乎粗頭亂服,無意穿扎,然其看似倪迂,卻如聞聲吻,彌足古雅。沒錯,無名氏者也,很可能是中下層名氣不大的通文墨者所為,他取了民間歌謠俗曲的坯子,镕鑄獨特之匠心,成此佳構(gòu)。你看他通篇純用俚語,大白話兒,淡淡寫來,悠悠漫漫,略不著意,是不是太粗陋,太荒率,近乎質(zhì)而無文了呢?
且慢,用心品咂,再再含味,不難發(fā)現(xiàn),它俗得有趣兒,白得有味兒,了無一絲造作之痕,誠可謂“鉤平文質(zhì),得性情之正”的佳勝之作,不失為“風”、“雅”之余緒。
生活中并非時時均有警人醒目的事體,泛泛瑣物與恢恢重事都能構(gòu)成文學創(chuàng)作之粉本,前者仿佛更為文學家所依重和青睞。譬如此詞中的人雁交感,看上去似乎很荒誕,實際上它是一種不僅可能而且很自然的心理閃念,捕捉到了此等微渺靈動的東西,便可獲得一個文學之美的思致。一個人思念另一個人(不必篤定是異性間的戀情,但也可能是熱戀中的相思款曲),終宵勞攘,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不必就是寂寥的閨中思婦,沒準兒是一個多情的漢子),他(她)在寒夜里失眠了,“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窗外霜風凄緊,孤雁悲鳴,帷中人披衣而起,他叮囑雁兒,說了些癡語傻話(自然是在心里默默自言自語)。唯這癡語傻話,吐露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真心計。從“小紅樓”“梧桐雕砌”來看,被思念者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女),而思念者則家世、身份不明?;蛟S是一個貧寒家的女子念及一個貴公子;或許反之,是一個寒門書生牽掛著一個豪門千金;抑或雙方均是貴家子弟(女)……有許多的或許,也為讀者留有種種不同的揣想,這恰是小詞的奇妙之處,更是其魅力之所在??傊?,思念者自己睡不安穩(wěn),卻希望他(她)時時掛懷的人睡得踏實。
如此絕妙好詞,前人早已注意到了。俞平伯先生謂此詞“意境作法都很新穎”,“以長句作具體詳細的描寫,有小說、散文意味,且開金元曲子風氣”(《唐宋詞選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開金元曲子風氣”的說法,細繹此詞,它的確亦詞亦曲,別是一種韻味兒。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有云:“未有曲時,詞即是曲;既有曲時,曲可悟詞。茍曲理未明,詞亦恐難獨善矣?!币?,“詞曲本不相離,惟詞以文言,曲以聲言耳”。觀無名氏此詞,文淡聲濃,聲吻畢肖,依稀可聞,故其更類于曲,但它終究又是詞。謂其亦詞亦曲,仿佛兩棲,當不是無根之談。劉熙載又云:曲子“其妙在借俗寫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彌復認真。雖半莊半諧,不皆典要,何必非莊子所謂‘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耶”?雅俗之間,介在微茫,并非涇渭分明。
所謂“借俗寫雅”“面子放倒”,說白了就是打破雅俗界限,不守故常。曲子是韻文,是詩,采取賦法,敘事鋪排,非其所長。若在曲子中偶用賦法,可補詩詞之不足。此無名氏《御街行》于是可稱“典型”。
說到宋代詞人開后世曲子風氣之先,柳永無疑是一位值得注目的先行者。李易安在其著名的《詞論》中說:“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yǎng)百余年,始有柳屯田者,變舊聲為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時。”關(guān)鍵是“變舊聲為新聲”。柳永的成就除了創(chuàng)調(diào)制新腔,大量創(chuàng)作慢詞長調(diào)之外,還在于其雅俗共賞,即“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宋元以降,大俗大雅漸趨融合,然這種融合必須水乳交融,了無痕跡,非高手不能為。柳永在這方面是當之無愧的開風氣之先者。清人張德瀛謂“柳耆卿詞隱約曲意”(《詞征》);況周頤稱“柳屯田《樂章集》,為詞家正體之一,又為金元以還樂語所自出”(《蕙風詞話》);錢裴仲更云“柳詞與曲,相去不能以寸”(《雨花盦詞話》)。
顯然,柳詞對金元曲的影響是深刻的,其“借俗為雅”“雅俗無間”的詞風正是百年涵養(yǎng)的結(jié)果。回頭再來看無名氏的《御街行》,它似乎與柳永是同道,甚至俚俗味兒更濃厚些,或許這位無名氏在柳永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探索“借俗為雅”的途徑了吧?
《御街行》又作《孤雁兒》。李易安有“藤床紙帳朝眠起”一詞,詞牌即作《孤雁兒》,由此可知無名氏的《御街行》當早于易安的《孤雁兒》,或北宋甚至更早些就有了此調(diào)亦未可知。
又,范仲淹有《御街行》“紛紛墜葉”一首,78字,當是定型后的調(diào)牌了。此外尚有76字、77字、82字諸體,而無名氏此詞是80字,孰早孰晚,難以確定。據(jù)程垓《書舟雅詞》所錄《孤雁兒》為78字,與范詞同。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