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
冢,《說文解字》說是“高墳也”,即封土高高隆起的墳?zāi)??!都t樓夢》第六十三回里邢岫煙說妙玉認(rèn)為從漢晉五代至唐宋皆無好詩,只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gè)土饅頭”這兩句好。這兩句詩出自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二十八《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是他在給自己營建墓地時(shí)有感而發(fā),原詩“鐵門檻”作“鐵門限”。范詩詩題里的“壽藏之地”和詩句中的“土饅頭”,指的都是冢,只不過前者典雅,后者則直白而形象。此前王梵志早就寫過兩首白話詩,其一為“世無百年人,強(qiáng)作千年調(diào)。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其二為“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gè),莫嫌沒滋味”。范成大巧妙地將這兩首詩綰合在一起,熔鑄成工整精粹的一聯(lián),更顯得警醒,也更有沖擊力,因此受到《紅樓夢》作者的激賞。小說中除了借妙玉之口特意予以標(biāo)舉外,還設(shè)置了“鐵檻寺”“饅頭庵”這樣的地名,并在第十五回回目“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中加以對舉,該回說“因他廟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gè)諢號”,不過是小說家的障眼法。情種秦鐘這一回里還在饅頭庵和智能幽會尋歡,下一回便夭逝黃泉成了土饅頭里的餡兒。饅頭庵里的饅頭,表面上帶給讀者的是肉感的香艷,隱藏在背后的卻是凄冷的驚心,真給人一種忙著生、忙著死的無常感。不過,《紅樓夢》里這種幾乎揮之不去的生命無常感,在黛玉葬花的“花?!鼻坝蕊@得哀感頑艷。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寶玉讀《西廂記》至“落紅成陣”,正巧風(fēng)把樹上的桃花吹落在他身上、書上,寶玉不忍花瓣被踐踏,便兜至水邊抖落,讓其隨流水飄蕩而去,倒也應(yīng)了《西廂記》里“花落水流紅”這句唱詞。此時(shí)恰逢黛玉擔(dān)著花鋤、拿著花帚過來,卻說:“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gè)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摈煊襁@里提到的花冢,第二十七回回目作“埋香?!薄T谶@一回里,黛玉一邊葬花,一邊感花傷己,隨口吟唱:“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溝渠。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shí)。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币慌詫氂衤犃?,“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shí),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shí),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shí)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shí),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dāng)屬誰姓矣”,一念及此,可謂空落落無所歸依。其實(shí),有人沒人,花照開照落,花冢里葬的不是花,而是有情人傷春自憐的意緒。
黛玉葬花,因?yàn)椤都t樓夢》影響巨大,花冢為人所熟知;而清代顧光旭葬詩,雖為一時(shí)佳話,但知道詩冢的人并不多。
顧光旭(1731-1797),字華陽,一字晴沙,號響泉,江蘇無錫人,清乾隆十七年(1752)進(jìn)士,官至署四川按察使司,著有《響泉集》三十卷等。生平詳見王昶《春融堂集》卷五四《甘肅涼莊道署四川按察使司顧君墓志銘》。據(jù)王昶所撰墓志銘,顧光旭歸隱林下后,“以無錫東南文藪而賢人淑士湮沒未盡彰,網(wǎng)羅詩什,人各系以傳,成《梁溪詩鈔》四十八卷”(《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5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顧光旭編選的《梁溪詩鈔》是一部郡邑類詩歌總集,選錄了古稱“梁溪”的無錫一地自東漢至清乾隆間一千一百余位詩人兩萬余首詩,全書并非王昶所謂四十八卷,而是五十八卷。有意思的是,選完詩之后,在同鄉(xiāng)賈崧的建議下,顧光旭將選詩時(shí)所用各家集子原本埋在錫山南麓,建一亭子,上立石碑,號曰“詩?!薄3嗽谠嵩姇r(shí)邀請眾多士人會葬外,顧光旭還專門派出賈崧向詩壇名流廣泛征題索詩,一時(shí)之間轟動不小。
翻閱《清代詩文集匯編》(以下簡稱“匯編”)及其他清集,我檢得題詠此事詩歌如下:
袁枚《詩冢歌》、
趙翼《顧晴沙選梁溪詩成,瘞其舊稿于惠山之麓,立碑亭其上,名曰詩冢,為賦七古一首》、
翁方綱《詩冢歌》、余集《戲題賈素齋詩冢詩》、戴殿泗《梁溪詩冢(有序)》、張?jiān)骗H《詩冢歌并序》、
法式善《顧晴沙光旭觀察選〈梁溪詩鈔〉,賈素齋綜其遺稿為冢,紀(jì)以詩》、吳文照《詩冢歌》、曾燠《梁溪詩?!?、劉嗣綰《梁溪詩冢歌為賈文學(xué)崧作,兼哭響泉先生》、郭堃《梁溪詩?!?、宋鳴琦《無錫顧晴沙觀察選其鄉(xiāng)自漢魏以來詩,都為一集。既竣事,賈上舍崧匯各遺稿,葬于錫山之麓,名曰詩冢。索詩》、潘世恩《詩冢歌》等。
與葬花一樣,葬詩也是癡,正如余集題詩其二所謂“能詩本是癡人事,想到埋詩事更癡”。不過,賈崧與顧光旭并非詩冢的首創(chuàng)者,郭堃題詩中的“自今名始創(chuàng),于古事希聞”其實(shí)并不準(zhǔn)確。明初宋濂《文憲集》卷十五有《詩冢銘(有序)》,序中提到有個(gè)叫魯修的詩人,“懼其詩失傳,埏埴為甓刻,瘞芝山中”,即將詩燒制在土磚上埋于地下,企圖借此讓自己的詩躲過戰(zhàn)亂傳到后世。顯然,從時(shí)間上看,魯修的詩冢創(chuàng)立在前。
而比顧光旭稍早一些的陶元藻(1717-?)在編訂自家詩集時(shí),也將刊落之詩放入一石函中,埋入地下,題曰“詩?!?。陶元藻《泊鷗山房集》卷三十四中有《詩?!穬墒?,詩中雖然認(rèn)為這些被葬的詩只是“雞肋”“瓦礫”,之所以割愛埋掉是為了“免使人間論短長”,但一句“惆悵敲門月下僧”(見《匯編》第341冊),也能看出對作者來說,要親手埋葬這些當(dāng)年曾費(fèi)盡心血仔細(xì)推敲寫出來的作品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詩寫完之后,陶元藻還特地寫信邀請一眾好友唱和,梁同書《頻羅庵遺集》卷三有《蕭山陶篁村元藻自訂詩集竟,不入選者置石函埋之,題其阡曰詩冢,撰二律索和,因簡寄五首》,而吳騫《拜經(jīng)樓詩集》卷十也有《山陰陶叟篁村詩集刊成,復(fù)匯其不入梓者,作石函而瘞之,號曰詩冢,自為之記,遍征友人題詠,山舟太史邀予同賦》。
上述詩冢間略有不同的是,魯、陶所建詩冢,雖然一個(gè)是為了傳世,一個(gè)是為了藏拙,但所埋均為自己的詩;而顧光旭修的詩冢,埋的卻是他人的詩。
顧光旭同年錢載《梁溪詩鈔序》說該總集“取例于元遺山《中州集》、朱竹垞《明詩綜》,上遵御定《國朝別裁》之義,大要以詩傳人,而亦以人傳詩”,話里所揭示的編纂宗旨,實(shí)際就是顧光旭自己在該書跋文中所謂“志在獻(xiàn)不在文”,即之所以抄錄詩篇,為的是讓這些詩人的名字流傳下去。對于詩人而言,寫下的詩作實(shí)際上是其生命的另一種形式的存在,他們渴盼的是文字能夠穿越時(shí)空成為永恒??墒?,文人仰屋著書,詩人嘔出心肝,真正能流播人口的又有多少?最后只落得個(gè)詩冢同歸,一抔黃土掩風(fēng)流,到底令人心酸不已。曾幫助顧光旭選詩的劉嗣綰題詩所謂“詩魂古今同一丘”,顧光旭建一詩冢將眾多詩魂匯聚在一處,一瞬間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所謂“千紅一窟”“萬艷同悲”。只不過,一為女兒,一為詩人。
在張?jiān)骗H題詩中,他對詩人傳世的渴望表達(dá)了極大的同情,所謂“從古名心不肯死,姓氏長教堆故紙。骨雖已朽力可爭,所志區(qū)區(qū)只在此”。因此,他很贊許顧光旭選詩“隱然以詩為性命”。不過,他認(rèn)為葬詩之舉并不妥,因?yàn)椤拔淖譂撚臍獠粶?,漿酒寒澆心尚熱。請看一字二字間,猶是千痕萬痕血”。他覺得,最好學(xué)前人將詩集藏于古寺的做法,將這些集子都安置在錫山龍光塔上,以便后人續(xù)選詩鈔,“來補(bǔ)先生所不足,不教滄海有遺珠”。
除了張?jiān)骗H,顧光旭的老鄉(xiāng)秦瀛也特地寫信對此舉表示明確反對。秦瀛《小峴山人文集》卷二有《與顧丈響泉書》,中云:
吾邑自漢以來迄近今之詩,先生以前無有裒而錄之者。先生殫數(shù)年之苦心,搜羅采擇,發(fā)潛闡幽,人系以傳,登之梨棗,甚盛舉也。然諸家之詩之原本,或鋟刻,或鈔寫,或?qū)<鱾鳎蝈e見別本,或藏之于其子孫之家,或不必子孫而他人藏之。先生之鈔梁溪詩,多者不過一人鈔數(shù)十首至百首,少且一二首至十?dāng)?shù)首耳,豈能盡其人之詩而鈔之?即謂所鈔之詩,其人之真精神已在于是;而此外未鈔之詩,其人一生心血所在,亦應(yīng)聽其自存自亡于天地之間,不應(yīng)舉而棄之土壤也。瀛意先生方采詩時(shí),邑中之人各以詩送鈔,先生必且逐一標(biāo)識;俟鈔既成,一一還之。夫古人往矣,其骨已朽,幸其詩僅存,不至與形骸俱敝,為狐貉啖盡。今先生欲不朽之,而又欲速朽之,何歟?(《匯編》第407冊)
秦瀛信的后半提到唐代劉蛻建文冢。劉蛻《文泉子集》卷三有《梓州兜率寺文冢銘并序》,文章開門見山:“文冢者,長沙劉蛻復(fù)愚為文不忍棄其草,聚而封之也?!笨梢娝竦闹皇亲约何恼碌牟莞宥?。由于劉蛻該文極有名,顧光旭等人建詩冢很可能受其啟發(fā)。唐人劉蛻外,秦瀛還提到當(dāng)時(shí)有一個(gè)叫朱櫚香的同鄉(xiāng)也曾想建詩冢埋他朋友的詩作,但并未實(shí)行。在信的最后,秦瀛直言:“先生道高德重,不宜聽后生小子無知之言而有是舉?!?/p>
而在趙翼題詩里,他認(rèn)為建詩冢的先例除了文冢外,可能也包括筆冢,即所謂“文冢筆冢可援例”。關(guān)于筆冢的傳說,唐代李綽《尚書故實(shí)》說是王羲之孫子智永“積年學(xué)書,禿筆頭十甕,每甕皆數(shù)石”,后來埋了,號為“退筆冢”。巧的是,李綽還提到因?yàn)閬碚抑怯李}字的人太多,把門檻踩壞了,于是用鐵葉把門檻給包上,稱作“鐵門限”。另外,唐代李肇《國史補(bǔ)》卷中“得草圣三昧”條則說:“長沙僧懷素好草書,自言得草圣三昧。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冢?!笨磥?,與埋詩作冢一樣,埋禿筆成冢的書法家也不止一個(gè)。
在顧光旭之后,清咸豐六年(1856),黃琮輯完《滇詩嗣音集》之后,也將遺稿埋葬在太華山,并作銘文。據(jù)由云龍《滇故瑣錄》卷三“黃文潔詩冢銘”條記載,冢上也立了一碑,“約高五尺,闊一尺五寸,上書‘詩?!笞?,下為銘”。這真可謂流風(fēng)遺韻,嗣響不絕,令人嘆惋。
倘若說花無知,人有情,花冢里葬的落花寄托的是傷春女兒的愁緒,那么詩本身就是生命的結(jié)晶,詩冢里掩埋的,絕不僅僅是文字,而是詩人們的魂靈。其實(shí),無論是花冢,還是詩冢,風(fēng)雅的背后,都是對短暫而真實(shí)存在過的生命的溫情關(guān)注。
(作者單位:中央財(cái)經(jīng)大學(xué)文化與傳媒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