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林
1
我第三次給父親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一段時間,父親終于接了。我說,你不去揚州,我就走了,我把媽媽帶走了。父親在電話里笑起來,才上桌,好不容易搶到一個牌搭子,剛打了一把,走不掉,我走了,麻將就散伙了,其他人得罵我。
我不是昨天給你們打電話說,今天下午回來接你們?
父親聽出了我的不悅,聲音飄了飄,呵呵,我哪知道你回來這么早,我以為你們會回來吃過晚飯再回城的,以前不都是這樣嗎?
我沒有搭茬,直接說,那我走了,我把媽媽也帶走。
父親有點遲疑,遲疑后堅定地說,好,你帶走。
我又說,那你有時間自己上揚州。
父親愉快地答應(yīng)了,我能感覺到他如釋重負(fù),嘩嘩的麻將聲,淹沒了他下面的話。
我掛了電話,母親嘟囔,這是個什么人,不是說好一起去過兩天的嗎?我媽失望地愣在那里。天氣很熱,頭頂電風(fēng)扇呼呼地轉(zhuǎn),風(fēng)吹在身上是熱的,尖銳的蟬鳴刺激耳膜,人被煩躁淹沒。我有點著急地說,你快點換衣服,我們這就走。
熱得受不了,我想早點上車,車上有空調(diào)。
母親準(zhǔn)備換衣服,臉上汗黃豆般冒出來,濕透了衣服。我想這樣換上去的干凈衣服還是汗?jié)窳?,沒有等我說出話,母親已經(jīng)微笑著進(jìn)了西房間,輕松地帶上了門。
其實西房間是裝了空調(diào)的,但是他們一直舍不得開。東房間也有空調(diào),還是一臺柜式的大空調(diào),他們也不開,我懷疑老鼠在里面做了窩。頭上的吊扇越扇越急,嗡嗡的,我擔(dān)心葉片會掉下來,它在那兒光榮履職已經(jīng)二十年了,該下崗了。家里不少東西都舊了,不聲不響地都該下崗報廢了。
母親準(zhǔn)備了兩只包袱,用紅色塑料袋裝著,又說要帶點錢零用,我說不要帶,我會給你。剛坐上車,又匆忙下車,我阻止未果,是拿許醫(yī)師給她買的駱駝奶粉,補(bǔ)鈣的,她一直說效果好,許醫(yī)師不斷給她買。許醫(yī)師是我老婆,我一直這么叫她。
剛坐定,又要開車門出去,大門忘關(guān)了。又怕父親沒有鑰匙進(jìn)門,打電話問,父親不耐煩地說帶著呢。母親向我笑笑說,這電話影響他手氣了。
終于坐定車上,抱怨聲不止,當(dāng)然對象是父親。不曉得是個什么人,越來越不像一個人了,說好的去揚州過幾天,又不去了,牌桌上有金子吸著他呢。又不體諒兒女,好心好意地開車子來帶你,自家倒拿瞧,別說兒女不孝順,自己要自覺。你說這個麻將有什么打頭,贏了人家的心里不過意,輸了心里不服氣,打個麻將,還吵架斗毆,前幾年韋二為了五毛錢,竟然把黃三的大拇指頭咬掉一截……
前兩年,父母兩個人小中風(fēng)后,一個聾子聽不清,一個口齒說不清,離了床頭就開始吵架,一直到筋疲力盡。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母親中風(fēng)后似乎語言系統(tǒng)越來越發(fā)達(dá),總是說個不停;父親恰恰相反,小中風(fēng)后越來越沉默,但是對母親越來越不耐煩。母親告訴我,其實我聽不清他講什么,但是他那個兇神惡煞的樣子,我受不了。一轉(zhuǎn)臉,又批評我,你老是不說你爸,只有你妹能說他,說得他開不了口。
我無奈笑笑。我妹妹性格直爽,像個男的,從小母親就說我的性格像個女的,優(yōu)柔寡斷,我倆生錯了性別。我給妹妹打電話,我說你再給爸爸打電話,給他下最后通牒,這次不去,下次不來帶了。如果他回心轉(zhuǎn)意,我們車子立即回頭,直接到他打麻將的茅草棚帶他。
一會兒妹妹回電話,很激憤地說,這次老頭子是烏龜吃秤砣——鐵了心了,不在麻將桌上把錢輸光,是不會下桌的。你別說給他下最后通牒,你就是告訴他家里灶屋失火,他也要打完這把牌才會去救。
2
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成長的所有過程,父親都是缺席的。父親是一個手藝人,但享受不到“匠人的腿桌底下一伸,不是大葷就是小葷”的待遇,他是白鐵匠,是把白鐵皮當(dāng)面條,塑成各種形狀的人。只是村里不產(chǎn)鐵皮,更用不上鐵皮。這手藝必須出去,尋找用得上鐵皮的地方,一下子找遠(yuǎn)了,找到了河南省商水縣。
田地里的活都扔給了母親,母親不簡單,她在車上自怨自艾地說,我沒用,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還要上工,我哪樣比別人差?他一年才回來一趟,你妹妹四歲,見了她老子直躲,給糖給面包都不肯喊他一聲……你說我吃的啥苦?
父親回家是全家的大喜事,那時候沒有電話,更沒有微信,爸爸回家都會給我們帶來突然的驚喜。母親說的這事,我還依稀記得。是夏天,父親看到在埂上割青草的妹妹,笑瞇瞇地喊她,我一轉(zhuǎn)頭看到好奇睜大眼睛的妹妹,驚喜地告訴妹妹,是爸爸,快喊,快喊。妹妹癟著嘴,我再催促,妹妹突然放聲大哭。那天妹妹哭著不讓父親進(jìn)門,最后父親的笑聲里也濺出了眼淚。
我說老媽你是眼前的事記不得,從前的事記得真真的,記憶力真好,四五十年前的事說起來就跟才發(fā)生似的。
我怎能不記得,我那時候跟誰說,只能一夜一夜地跟自己說。村里人那時候說我是秦香蓮,領(lǐng)著一雙兒女,含辛茹苦。
沉默了一會兒,母親抱怨說,現(xiàn)在到你家不容易,我下了車就暈,摸不到你家門。哪兒跟哪兒都長得一樣,沒你爸帶著,我不敢來。我對你這個城,是又想又怕。
我說現(xiàn)在車子方便得很,還不花一分錢。
我腦子里記得清楚,可一上路就迷糊了。
母親突然懊喪地叫了一聲,哎喲,我忘了帶老年卡了,這下乘車要收我錢了。
有了老年卡70歲以上老人乘車免費。母親又懊喪地重復(fù)了幾遍,我怎能這么糊涂啊,我太糊涂了。
母親愁苦地看著外面黃色的稻浪,一時沉默。我安慰她,不要緊,我是你專職司機(jī),回家專車送。
那要多麻煩啊!
母親如釋重負(fù),又有了笑容。
車子在田間公路上走,旁邊的稻田密集,稍有微風(fēng)就波濤洶涌。你們回來早了,不然我還可以給稻子打遍農(nóng)藥。
不是不讓你們種田嗎?這么大年紀(jì)了,總是不聽。
關(guān)于種不種田的爭論,一直在我家持續(xù),從桌上吵到鍋上,只要一說到這個話題,就會面紅耳赤,現(xiàn)在延續(xù)到車上了。
哪是我不聽,是你老子不聽。
你們就是倔,如果暈倒了上醫(yī)院,你們種十季稻子也掙不回來,你們怎么聽不懂呢。
聽不懂的是你老子。
我掏出電話,要給父親打電話,母親喊起來,別打了,他正在打麻將的興致頭上,你打電話是觸他霉頭,討罵啊。
停一會兒,母親又說,你說不種點田干啥呢?
母親無奈地嘆口氣,看著車窗外,她的嘴唇在顫抖,似乎有話又說不出。
活一天,也不能看著那個田荒著。
你也這么說,就不完全是老爸的錯。
有什么辦法呢?我碰到你爸這種人了,我恨不得買上“聽話”的藥水讓他喝。
有這種藥水?。坑械脑?,明天就去買,我出錢。
我們都笑起來。
車子進(jìn)了揚州城,母親貪婪地看著街景,不說話,偶爾發(fā)出驚嘆聲。這聲音讓我慚愧,我?guī)赣H到城里的次數(shù)太少了。
在我迷糊之間,開車的許醫(yī)師喊,到了,老娘下車——
母親一抬頭,這就到了,這么快呀。找自己的兩個手提袋,扽扽衣服邊,突然叫起來,哎呀,我把你爸的換洗衣服一起帶來了,這可怎么辦啊,這大熱天的,他今天洗澡沒有換洗衣服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母親熱汗津津的臉上張皇慌亂,我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帶來了,我下車打電話給他。
母親自語,誰叫他不來的,說來又不來。
我笑著說,活該!
3
下了車,一陣熱浪迎面撲來,渾身汗如雨下。母親走得慢,進(jìn)了屋,我首先打開柜式空調(diào),呼呼地吹出涼風(fēng)。母親說,又不熱,開什么空調(diào),開這么大的空調(diào)浪費。
我笑笑,掏出手機(jī)撥父親的號碼,看到母親嘴半張著緊張地盯著我。振鈴響到最后一聲,父親終于接通了電話。
嘩嘩的洗麻將聲音,夾雜著大笑聲、咳嗽聲,半晌才響起父親的聲音。我說你今天沒有換洗衣服了,衣服給媽媽帶揚州了。
哦,哦。
父親聲音聽上去像嘴里含著只正在掙扎的老鼠,回答得心不在焉。
告訴他穿去年夏天的衣服,在櫥柜的第三層。母親緊張地對我說。
我正準(zhǔn)備轉(zhuǎn)述時,父親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為了安慰母親,我對著電話空喊了幾嗓子。其實我知道父親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我對母親說,他又不是小孩,自己會照顧自己。
他現(xiàn)在就是一個小孩,一個老小孩。母親以為我已經(jīng)轉(zhuǎn)述給父親了,用略顯輕松的語氣說。
父親已經(jīng)在接近40℃的窩棚里打了四個小時麻將,眼看這事業(yè)還得繼續(xù)下去。
他們會一直打到天黑,別管他們,有一只老空調(diào)給他們降溫——
這種打法,好人都會暈倒。我給妹妹打電話,要她一會兒打電話阻止老爺子這種不要命的玩法,妹妹是家里的刀斧手,這種事都是要她親自上場,我說了肯定沒有用。
在客廳里坐下來,母親突然沒有了主意,好像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兩下脫了上衣,站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把腦袋也伸進(jìn)去。母親不安地提醒,你這樣會得風(fēng)濕病!我沒有理母親,回頭找手機(jī),害怕單位有事找我。我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我要把手機(jī)摔掉,它里面長出無數(shù)根藤蔓把我捆綁在一起,它們都有手,令我窒息。當(dāng)然,最粗最有力的那只手,與工作有關(guān),它不僅發(fā)出指令,有時還像刀子一樣,割人。其實我是沒有時間的,我的工作一環(huán)連著一環(huán),仿佛是上了快速通道,根本停不下來。今天是難得的休息日,因為父母兩個人都得了病,我寢食難安,下定決心,要把父母接過來住兩天。我說你還記得上次什么時候來的嗎?
母親茫然地看著我,笑著,嘴里一口劣質(zhì)的假牙閃閃發(fā)光。我打開她的房間,有一股霉味。春節(jié)的時候,父母一起在這里過了個年,轉(zhuǎn)眼已經(jīng)大半年,他們走后,這個房間很少打開。
母親說,我感覺才來不久。
我看著她,有點忐忑。我說老娘記憶力好,是鼓勵她的,去年中風(fēng),她損傷最厲害的就是腦子。
那次母親倒在路邊,妹妹給我打完電話,我四肢冰涼。本來人家一般會就近送進(jìn)縣醫(yī)院,但是因為我們在市里,好心的鄰居一腳把母親送到市人民醫(yī)院。此刻,我從手機(jī)里調(diào)出她當(dāng)時的視頻,母親閉著眼睛,不管不顧地喊頭疼。母親看著,不好意思地笑。我說,看看,跟你們說,你們還不聽,躺在醫(yī)院里,雞子鴨子,稻子麥子,你哪一樣能顧得來?
母親沒有接茬,只是繼續(xù)抱怨父親。父親是我們現(xiàn)在能迅速統(tǒng)一思想的話題,只要一抱怨父親,我倆都感覺到很順氣。
說話間天將黑,母親又催我給父親打電話。我說,你不是也有老人機(jī)嘛,去年剛給你買的。母親負(fù)氣地說,我不打,我打他就沖我鬼叫。
那你還叫我打?
唉唉,也不知道他吃什么,他這個糖尿?。ǜ赣H多年前患上了糖尿病),不知道忌嘴,啥都吃,越是不能吃的,他越是吃,跟自己命有仇似的。又不知道準(zhǔn)時打胰島素,想起來就打,想不起來就不打,玩兒似的,你說這病能好得了嗎?你給他打電話,提醒他吃藥。
我電話打過去,天已經(jīng)黑了,父親在牌桌上耗了六個小時。
我對父親說,別忘打胰島素,媽媽說在冰箱的冷藏室里。
知道了,知道了。
父親很不耐煩。母親說,估計又輸錢了。
我嘿嘿笑,說輸點錢買個痛快。我對父親說,我想好了,明年田都不種了,栽樹,黃楊或者銀杏。
父親一愣,那種樹有啥意思?又沒有個收益,得等多少年,我們干啥呢?
你看,你看,又來了。我告訴你,這次媽媽不回去了,她根本已經(jīng)種不動地了,你別老拽她下田,這次你要不來,媽媽就在我們這邊過了,不回家了。誰叫你老欺負(fù)她!
老婆子胡說八道。父親在電話那頭叫嚷起來。
4
剛才母親一進(jìn)院門就對我的背影說,你這院子怎么長這么多雜草?
我當(dāng)時熱得沒有心情理睬她,現(xiàn)在她又說到院子里的荒草。我的院子沒有時間打理,可憐的幾株雜花站在雜草中間垂頭喪氣地像挨訓(xùn)。
你看你這幾根黃瓜、扁豆、豇豆瘦得一點血色都沒有。
母親不關(guān)心花,關(guān)心的是黃瓜、扁豆、豇豆。我說,過幾天再弄吧,天晚了,蚊子多。
此時母親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我得去弄!
我想阻止,母親已經(jīng)去開門,那門是指紋鎖,對她來說有點復(fù)雜,我故意不動,門鎖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我看到了母親的慌亂與無奈。打不開門,母親只好作罷。
母親不識字,只能看電視消遣??呻娨曇沧屗l(fā)怵,母親認(rèn)不得遙控板上的字,更弄不懂開一個遙控板為什么沒有圖像,只有藍(lán)瑩瑩的一片。后來我給她調(diào)出了電視節(jié)目,她一調(diào)又不動彈了。最后她就這么坐著,一動不動。
我抱歉地笑笑,這時我正協(xié)助許醫(yī)師燒晚飯。母親怯怯的沒有去幫忙,她怕燒的菜我們不喜歡吃。
突然我的手機(jī)上跳出一行微信,我有了主意。
我隔著廚房門對母親說,媽,你說你準(zhǔn)備逛揚州的什么地方?
母親轉(zhuǎn)頭看我,逛什么?這大熱的天,揚州也沒有什么可逛的。
我嘿嘿笑。我說到時候老爸要笑你,啥也沒有看著,你不想氣氣他?說不定能買上“聽話水”。
聽說可以氣父親,母親又來了精神,聲調(diào)明顯高了,眼睛里有了期待。
我說瘦西湖肯定要逛一下,又沖她搖了搖手機(jī)說,這次你來得正好,運河大劇院正式演出,李開敏的《秦香蓮》,我到網(wǎng)上買票,已經(jīng)定了。
母親恍惚了一下,似乎沒有想起來李開敏是誰,這名字對她已經(jīng)太遙遠(yuǎn)了。母親已多年沒有看過揚劇,我們家鄉(xiāng)原來的大會堂變成了一座廟,整天香煙繚繞,木魚聲聲。沒有了演出場地,正規(guī)劇團(tuán)也不下鄉(xiāng),即使下鄉(xiāng)她也看不到,她能看的也是偶爾在人家喪禮上的小揚劇演出,都不是大戲,不過癮。
李開敏,記得嗎?到鎮(zhèn)上演出過的。母親曾咬定她同我和父親一起看過李開敏的《秦香蓮》。
母親茫然地?fù)u搖頭,后來又想起什么來似的點頭說,來過的,來過的。
我心里一下子確認(rèn)了,母親確實沒有看過李開敏演的《秦香蓮》,她一直是在腦子里自我完成了這部戲。
我說,揚州新開了家運河大劇院,過幾天就要請李開敏演出《秦香蓮》,我請你看戲,這次你來得真巧了。
母親很高興,又不免擔(dān)心地說,在大劇院看演出,那要費很多錢吧,李開敏不看也罷,老早我就看過她的揚劇。
我抿嘴笑,安慰她說,人家運河大劇院剛剛開張,免費看,票白送。
運河大劇院剛落成,我也沒有去過,心里也充滿期待。母親問的時候,我根據(jù)偶爾看過的幾張劇院照片憑著想象不厭其煩地介紹,好像我真的進(jìn)去看過戲。母親滿懷期待幾天后的演出。
5
逛瘦西湖,一直拖到第二天晚上。
白天我上班,母親一個人在家里。東張張西望望,竟然一天沒有出門,因為門鎖開不了。其實我們是給她準(zhǔn)備了鑰匙的,我還仔細(xì)教了她,但最終她看一眼鐵門說,我怕出去了,進(jìn)不來,活丟丑。
電視早上我臨出門給她調(diào)了一個戲曲臺,她看了一會兒,心疼電,關(guān)掉了。等實在無聊再開,怎么也找不出能活動的畫面。
我很抱歉,甚至心疼,這大熱的天,悶坐著,可別憋出什么病來。
我匆匆忙忙做飯,我已經(jīng)十多年不做飯了,都是許醫(yī)師做。我對燒菜實在是心中沒有底,硬著頭皮擇菜、炒菜,母親要幫忙,我沒有讓她動。她自己對能不能炒出滿意的菜也沒有信心,我家那些放油鹽醬醋的壇壇罐罐她一個都不認(rèn)識,家里的煤氣也有點問題,別“惹火燒身”了。我只會炒韭菜和西紅柿蛋湯,母親很滿足,吃得很香,說,你八歲就會燒飯了。她哪里知道,我早就是一個鏟子不動油壺不扶的懶人,如今五十多歲,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過著等飯吃的日子。
我母親是嚴(yán)厲的,在我記憶里,她的手特別薄,打人皮上疼。通常三種情況最容易挨巴掌:一是吃飯吧嗒嘴,二是拿了有字的紙揩屁股,三是做家務(wù)事偷懶。我從小洗鍋刷碗燒飯養(yǎng)豬,還要帶妹妹,冬天兩個人在地里挖蘿卜,西北風(fēng)瘋吼,差點凍死。我母親從來沒有想過,我能靠寫字吃飯,她那時候最大的愿望是我能把工分本上的字念全,最好能學(xué)會打算盤。在她眼里打算盤是了不得的學(xué)問,算盤上淌下來的都是錢。村里的會計因為算盤打得好,就可以決定全村人的收入,平時坐在寬大舒適的辦公室里守電話、翻賬本,還有各家請,吃香的喝辣的,紅著臉流著油汗,還得意地說“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而母親她們流再多汗淌再多淚也不頂用。這就是識字與不識字的區(qū)別。她無數(shù)次提到自己“睜眼瞎”,她把這個“瞎”看成了一只牢籠,把她囚禁在巴掌大的地方。字,在她就是一把把鑰匙,她隔著一層堅硬的玻璃,一把也取不到,手中空空,到哪里都要碰壁。母親大部分時間,靠自己的想象,完成對事物的認(rèn)識。她當(dāng)然指望不上我能坐進(jìn)那間全村唯一的舒服寬大的辦公室,只是希望我也能把那算盤珠撥得噼啪響,把會計的賬看明白。
從空調(diào)房出來,太陽立馬發(fā)揮威力,一把火一樣烈烈炙烤著我們,汗刷的如約而至。我趕忙去動車,母親走得慢,一下子找不到我了,疑疑惑惑地走慢了,緊張地看著幾輛車,然后向一輛白色車子走過去。我趕忙搖下窗子喊她,她不大聽得見,去開人家那輛白車的門,可是怎么也拉不開,疑惑地讓在一邊,看了車牌號碼,猶疑地愣著,一轉(zhuǎn)頭突然看到我,松了一口大氣。我攙起她的右臂,半埋怨說,看你這聾耳朵,喊你半天,還拽人家的車。
母親自己笑了,我就記得你的車子是白色的,最后一個號碼是“5”。
果然那車最后一個號碼是“5”。
母親滿頭大汗,枯瘦的頭發(fā)貼在不再光潔的額頭上。
按母親的說法,她去過多次瘦西湖,但是夜晚的瘦西湖肯定沒有去過,因為以前瘦西湖天黑就關(guān)門。今年不一樣,瘦西湖辦起了夜市,公園里如夢似幻。
母親說,瘦西湖我太熟悉了,可去可不去。
她說這話,好像說的是門口的小河一樣。這潑了我涼水,動搖了我的熱情。
路上車子太擁擠,半天才能挪動一點,熱熱鬧鬧的揚州夜正在一層玻璃外面喧囂著。母親一點不著急,篤定地看著車外,臉上絢麗的光斑快速移動,像蝴蝶扇動著翅膀。一輛車的屁股歪著擋在我面前,它是準(zhǔn)備插隊,我罵了一句。
母親悠悠地說,你讓他一點,兩個人都可以走。
我沒吭聲,過半天說,不是讓不讓的問題,壓根他就沒有想讓我走。
行車就像行船,一條河里行船,總得有一個人先讓。母親說。
我點了一下剎車,那輛歪屁股的車魚一樣游進(jìn)了車流,好長時間我只能盯著它紅眼睛似的尾燈流汗。我看了一眼車鏡子里的母親,發(fā)現(xiàn)她戴著口罩,怪不得我今天一上車就感覺哪里有點異樣,我不習(xí)慣戴著口罩的母親。
我說,你把口罩摘了吧,這大熱的天,這是車子里,不戴沒有關(guān)系,你總不至于防你兒子吧。
母親說,我今天一直提醒自己,出門就要戴口罩,不能給人說。
你以為你在楊樹村,個個認(rèn)識你,這個城里就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你。城里熟人在路上碰到,有時候還裝著不認(rèn)識。
母親笑起來,摘下了口罩問,那為啥?總得打個招呼吧,人不能架子太大,遇到一棵樹也要點個頭呢。
我沒吱聲,母親也突然沉默,也許她根本就不是等我的答案,肯定想著去年的疫情??谡帜菚r候是緊缺物資,我求爹拜奶弄了五十只送回家,可是回不去,村口建起了瞭望塔,村長在小路上就把我截住了,父親氣喘吁吁地跑到瞭望塔下,接過我的口罩,像地下黨接頭,接了口罩立即回轉(zhuǎn),我看著他孤獨佝僂的背影,枯白衰敗的頭發(fā),再想想疫情,轉(zhuǎn)頭上車的一瞬間,淚流滿面。這是第一次,明明家就在不遠(yuǎn)的樹影后面,就是走不進(jìn)去,楊樹村第一次拒絕接受我。
路突然通了,拐彎進(jìn)淮海路,街邊夜市的氣味撲面而來。街邊明亮熱烈的燈光,燈光下重重疊疊的人影,還有鞋底擦地的雜沓之聲,夾雜在說話里,一齊涌進(jìn)了耳朵??蓱z的我卻走錯了路,連續(xù)兩個錯誤的拐彎,讓我遠(yuǎn)離了夜市。母親不知道我已經(jīng)十年沒有進(jìn)瘦西湖了,風(fēng)景在遠(yuǎn)處,我一直無視身邊的風(fēng)景,瘦西湖變化太大,根本找不到記憶中的老路。
我沒有告訴她走錯路,我怕她著急。小時候她一再告訴我,路長在人嘴上,嘴要甜一點,沒有去不了的地方,喊人不會吃虧??墒俏页鲩T總是自己低著頭走路,從來不愿意問人,好在現(xiàn)在手機(jī)里有了導(dǎo)航軟件,但是我今天導(dǎo)航也懶得問了。
她也疑惑地說,咦,瘦西湖怎么跟我來過的不一樣?
母親一再強(qiáng)調(diào),瘦西湖她都走爛了。她說那時候送孫女上學(xué)(她曾經(jīng)短暫帶過她孫女),汶河小學(xué)離瘦西湖不遠(yuǎn),一抬腳就到瘦西湖了。其實瘦西湖離汶河小學(xué)還有幾條街,即使等孫女上學(xué),也不能抬腳就到。我十分懷疑她根本沒有去過瘦西湖,因為學(xué)??拷颍贿h(yuǎn)就是頭道河河邊的小公園,她可能在小秦淮邊溜達(dá)過,或者坐在椅子上,看過樹上的鳥兒,看過路邊盛開的玫瑰。當(dāng)然母親不可能知道擋在她眼前的那座丑陋的石塔是唐朝的寶物,歲數(shù)比瘦西湖長多了。這里還有個“飯后鐘”的故事,留下“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后鐘”的佳句。我不愿說破,母親許多時候,是靠那一點想象過日子的。
我終于找到了去瘦西湖北門的路,路上修葺一新。車如水,燈如潮,可是我卻找不到停車的地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越開離燈市越遠(yuǎn)。母親奇怪地吧嗒了一下嘴,什么也沒有說。自從上次中風(fēng)以后,母親多了一個吧嗒嘴的毛病,好像嘴邊老掛著米粒,總要用舌頭去舔一下。她可能忘了,我小時候因為吃飯吧嗒嘴,挨過她多少巴掌。我看著她這個動作,心頭酸酸的。
我不斷地停下來,又不斷被人趕走,像咬自己尾巴的狗,不斷打圈圈。我的憤怒已經(jīng)溢于言表,我把車?yán)锏目照{(diào)開到最大,開車的聲音很響。我忘了這可能嚇著了母親,她在后座上一聲不吭。
她突然笑了,說,那一年夏天你爸爸火燒火燎地回來,要帶你去學(xué)駕駛員。
我也嘿嘿笑了,可不是,現(xiàn)在真是個駕駛員。
我現(xiàn)在恰如人家說的眼前的事情記不住,過去的事忘不了,一閑下來,眼前晃動的都是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那年夏天,父親突然不吱聲不吱氣地回來了。因為這年我考高中,當(dāng)然能不能考上根本沒有把握,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班上絕大部分人是考不上高中的,我們的基礎(chǔ)太差了。父親肯定比我更沒有把握,他已經(jīng)做好了我失學(xué)的準(zhǔn)備。我哭著對父親說,即使我考不上,我也要重讀,我不學(xué)駕駛。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駕駛員是一個很好的職業(yè),吃香的喝辣的,不知父親求了多少人,終于有人答應(yīng)我可以學(xué),只是地方太遠(yuǎn),在河南商水。
人的命運就是在一念之間。秋天來臨的時候我竟然接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沒有一個人認(rèn)為我能考上高中,甚至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把通知書在鼻子底下嗅了又嗅,圖章看了又看,最后向父親挑戰(zhàn)式地宣布:我考上了。從此結(jié)束我們家沒有一個高中生的歷史。我父親很欣慰,雖然他在商水已經(jīng)浪費了幾桌酒,觍著臉說了幾籮筐好話。
我準(zhǔn)備把車停在路邊兩棵樹之間的空當(dāng),母親看看整齊綠茵茵的草地疑惑地問,這么好的草坪能停嗎?怎么沒有一輛車在這兒停?她的疑惑動搖了我的決心,我知道這是違章的,但是我想這么晚警察早就下班了,不會有人管。但是萬一呢?母親又說。我又悻悻地上車,突然對母親有了怨氣。
車子終于到了宋夾城停車場,這停車場很大,但是離瘦西湖東門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烏泱泱的車等著入場,我一下子泄了氣。當(dāng)年為造不造這個停車場,報紙上討論了好長時間,專家說破壞了城市“肌理”,這詞他們常掛在嘴邊,但是我不喜歡這文詞兒,聽起來文雅,對我卻如隔靴抓癢,不得勁。最后還是造了,不造,這么多車往哪兒停?像人一樣,甭管好孬,在社會上總得有一個位置,不然,吃什么喝什么。我知道這里是傍花村,四十三歲的鄭板橋在這地方遇到過一個老嫗,家里掛著他畫的墨梅,老鄭突然有了遇到知音的感覺。老嫗很崇拜他,當(dāng)場就要把女兒嫁給他,老鄭都不敢相信自己有這等魅力。這女兒就是饒五,年輕貌美,知書達(dá)理,對鄭板橋更是崇拜。鄭板橋喜不自禁,慌忙許諾,等他北上歸來,即行迎娶。后來終于與饒五姑娘成了家。我說這故事的時候,母親聽得入神,當(dāng)聽到這個風(fēng)流畫家終于和饒五成了婚,還生了孩子,欣慰地問,這不是書上說的什么……顏如玉嗎?
我說老媽真聰明,這就是人家說的“書中自有顏如玉”。
母親獨自笑起來,你說得像真的一樣,人家說你是書呆子,看來書沒有白讀。家里那成籮的錢沒有白花,人家都砌房造屋,我家只能悶聲不響地往學(xué)校里砸錢。我和你爸那時候最擔(dān)心你找不著老婆,把村里的姑娘過篩子似的不知篩過多少趟。
我哼哼兩聲算是回答。這是他們那段時間忙得最多的事,也是我最煩的事,似乎我一生下來,他們就開始愁我會成為一個光棍。我把這種憤懣與不甘,在煤油燈下化作了一行行自以為是的詩(后來,我不好意思跟人再提起它們),并以此自命不凡。
母親雖然不識字,但是愛聽故事,愛講故事,許多道理她都是從故事里悟出來的。
6
母親下車又折了回去,拿口罩。戴上口罩她才順了氣,快步向前走。
我們到了瘦西湖東門的時候,離閉園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我汗淋淋地站在售票員面前猶豫了,因為門票要40元。售票員強(qiáng)調(diào)說,這已經(jīng)是優(yōu)惠的了,不是揚州的身份證要70元。我焦慮地說,還有一個小時不到,我買半票不行嗎?我感到劃不來,有了放棄的念頭。但是一想到母親難得到揚州來,又是夜游,是必須完成的選項。母親一跺腳說,不看了,瘦西湖我都玩爛了。售票員看出了我的猶豫,對我母親說,您有70歲了嗎?我母親露出假牙粲然一笑說,70歲沒有我過的了,早就超過70歲了。售票員也笑一下,轉(zhuǎn)向我說她可以免票。
母親一聽,不跺腳了,安靜地站在一邊。我立馬轉(zhuǎn)身去售票處買了張市民票,遞給檢票員,檢票員撕去一角,我把殘票遞給母親說,收著,回家氣氣老爸。
母親接過來,細(xì)細(xì)抻平,放進(jìn)手袋里。
檢票員向母親伸出手,老人家,你的身份證呢?拿出來看一下。
母親張皇起來,她不僅忘了帶老年卡,身份證也忘了,包括一切證明身份的東西。
母親拉下口罩,她怕這層薄薄的布,妨礙了別人聽她那鄉(xiāng)音特種的楊樹村口音,她囁嚅著努力著,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姑娘你看我這張滿臉的褶子,還不超過70歲?
檢票員微笑著,輕輕向她搖搖頭說,這是規(guī)定。
母親更加焦急起來,伸手從小包里掏出那張要氣爸爸的門票,對著我說,不看了,不看了,瘦西湖我都看爛了。
我掏出身份證說,我,倪竹松,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五十三歲,我媽還不超過七十?我難道能從街上隨便拉一個人喊媽?我就是她的身份證。
但我這身份證是無效的,檢票員脾氣很好地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手上黑色的電板死死把著入口。
我跳起來,怒火順著臉頰彌漫至全身,我感到自己在微微發(fā)抖,母親抓住了我的左手,她也在微微發(fā)抖。她一口楊樹村的土話,對檢票員說,是我的錯,我們不看了。
我甩開母親的手,沖向售票處,不一會兒,汗?jié)駶竦匕岩粡埰边f給檢票員,這上面還殘存著怒氣。其實母親沒有身份證是買不了票的,在我懇求下,柜臺看到我的苦臉動了惻隱之心,又請示了領(lǐng)導(dǎo),作為特例,方才恩賜給我一張票。我這時根本不需要什么優(yōu)惠,只要給我票,多少錢都掏。
我們終于過了那根亮晶晶的閘桿,站在瘦西湖的老虬松樹下。母親問多少錢?我說沒有多少,市民待遇。母親又快速吧嗒嘴。我說,媽,你把口罩拉上吧。
我們走在瘦西湖的暗影里,好在有微風(fēng)貼著樹葉吹來,母親小心翼翼地踩著我的腳步影子,我想她肯定已經(jīng)很累了。但是還要向里面走,走到五亭橋邊,才算真正到了瘦西湖,而且這次夢幻般的夜景燈光,是圍繞五亭橋展開的。我把母親牽到前面,放慢了腳步。我怕她渴,在路邊買了一瓶礦泉水,五元錢,比公園外面貴了一倍多。我用微信支付完,母親突然說,看你這付款,太方便了,我也要看視頻,我這老年機(jī)啥也看不了。你們說得如畫如水的,我一點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的重孫女。
我曾準(zhǔn)備給他們換上智能手機(jī),但是家里沒有Wi-Fi,更重要的是妹妹阻止了我,她說,你可別裝Wi-Fi惹事,他們現(xiàn)在一個耳朵聾一個口齒不清,滿手機(jī)的騙子,能對付得了嗎?現(xiàn)在母親提出來,我想一定要給她裝上。母親接著抱怨,一瓶水太貴了。在楊樹村,我從小知道水是不要錢買的。一瓶水換半斤稻子,在她眼里,虧得吐血。
我半開玩笑地安慰她,你兒子再窮,請你喝幾瓶礦泉水還請得起,你就別抱怨了。
母親轉(zhuǎn)頭問我,那你自己怎么沒買?
我不渴。
瘦西湖里面的人稀稀落落,顯然晚上的高潮已經(jīng)過去,不過遠(yuǎn)處還有鑼鼓聲,也許我們能看個結(jié)尾。
母親一直在自責(zé),出門怎么昏頭昏腦地把身份證忘帶了,又狠狠地跺一下腳,都怪你那個脾氣古怪的老子,一會兒來一會兒不來的,弄得人心煩意亂,他現(xiàn)在躺在家里看電視,倒快活了,我們在這受罪。唉,我都不知道他這兩天有沒有打麻將,一打就是半天,害人呢。母親開始有點悶悶不樂。我感到母親越來越像個老小孩,喜怒溢于言表,那個潑辣嚴(yán)厲的母親已經(jīng)藏進(jìn)她瘦小的身體里。
好在,鑼鼓聲近了,前面光亮明顯強(qiáng)了,透過樹梢,我看到了五亭橋,像璀璨的宮殿一樣,在樹枝和竹葉間搖曳。
這就是瘦西湖?。吭趺锤襾磉^的不一樣,變化真大啊。過了半天,母親還是不相信地嘟囔道。我說,我們這是夜游瘦西湖,今年才開放的,以前晚上都關(guān)門,老爸下次來可沒有這個機(jī)會。
只要說到父親,母親就來勁,接口說,看他能的,就是不讓他看。
我對現(xiàn)在的瘦西湖也是一樣的陌生。
母親說總共爬了二十四級臺階,我給她豎起大拇指,很少人細(xì)細(xì)數(shù)過五亭橋的臺階,不過我知道瘦西湖里的風(fēng)景許多都與二十四有關(guān),最著名的就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估計母親沒有數(shù)錯。五亭橋上盛開著五朵碩大的蓮花,每一朵都灼灼逼人,湖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楊樹柳樹揚手伏肩弱不禁風(fēng),天空在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光柱下,變換著各種表情,天空是搖曳的,厚薄層層疊疊地變動著,靜默百年的白塔開始嘩嘩地流水,長出了郁郁蔥蔥的竹林、芭蕉樹、蘆葦叢,鳥語花香,李白杜牧甚至隋煬帝搖著紙扇在長堤上吟詩作賦,成排宮女吹簫,款款而行。
母親聽不懂那些詩詞歌賦說了什么,她看著那些玄妙的畫面忘記了吧嗒嘴。我說媽,你不吧嗒嘴了,你的病徹底好了。
母親愣了一下,倚在亭欄桿,直面著緩緩移動的月亮。月亮就在眼前,像個巨大的圓盤,中間沒有任何障礙,伸手就能摘下來。在靜靜的河面上投下一道巨大的光影,水面上波光粼粼,似乎有人正撐著一條小船,從月宮里緩緩而來。湖心釣魚臺的亭子在月光下飛起檐角,似乎是拎著裙子,就要向月亮飛去。我輕聲跟母親說,看見那個亭子嗎,那是乾隆皇帝釣魚的地方,他釣魚純粹為了玩,不是我們小時候釣魚是為了中午有葷菜吃,他釣魚的技術(shù)不行,那些鹽商、官員個個馬屁拍得通天響,他們派人裝扮成潛水的鴨子,悄悄在皇帝的吊鉤上鉤上魚,哄皇帝老兒開心。
母親說,這皇帝太呆了,鉤上上魚都不知道嗎?
我嘿嘿笑,我說,乾隆聰明,他肯定知道,但是不說破,大家一起樂。
我母親笑出了聲。就在這個月夜,我母親吧嗒嘴的毛病突然消失,是不是意味著她的腦梗后遺癥,徹底好了?我不知道這神奇的力量來自哪里,我為此高興得戰(zhàn)栗。
我請母親坐在石凳上,只有月光、清風(fēng),時緩時急的音樂,也許她一輩子都沒有好好看過月亮,那些稻子麥子豆子,對她是無邊無際的勞作,月亮對她只是一個暗夜干活的善良伙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于它的陪伴,但是沒有真正看過它,甚至根本沒有想弄懂過它。月亮太平凡了,平凡得讓她忘記了它的存在。
母親靜靜坐在石凳上,身上沐浴月光,有炫目的光柱從她的頭上劃過,此刻母親是圣潔的,不再是一個整天和父親斗嘴,渾身散發(fā)汗味、煙火味而又被自己和父親逼著勞作的輕微中風(fēng)患者。一直以來他們堅信只有勞作,才是最踏實的依靠。
我順著臺階去找?guī)?,默默?shù)了一下,果然是二十四級。母親靜靜地倚在五亭橋巨大的柱子上,身上散發(fā)著奇異的光。這真是一個美好的畫面,我想這畫面能盡量延長,雖然我知道,離閉園的時間近了。
7
我上完廁所回來,母親卻不見了。
我焦慮地在人影中找了幾圈,母親沒有身份證,哪里都不安全,身份證是堅強(qiáng)的保護(hù)殼,沒有這個殼就像蛋黃一樣脆弱,隨時會被傷害。我突然陷入恐慌的情緒里,各種不安的猜測一起涌向心頭。本來我還想和她一起尋找五亭橋的十五個月亮,現(xiàn)在喧囂的燈光秀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墨汁一樣的湖水安靜地沉睡了,月亮在拱橋里穿行,偶然風(fēng)來,波心蕩,白月無聲,只是我的母親已經(jīng)被這黑暗吞沒。我坐在臺階上,焦急逡巡四周,我不敢離開,怕母親回頭找不到我。我又轉(zhuǎn)身爬上亭子站在高處,滿頭滿臉的汗,顧不得擦,我焦慮地叫起來。
姆媽——
姆媽——
我變成了一只小羊,正在尋找母親的乳房。起初聲音有點澀澀的,后來順暢了,如果母親在附近,一定能夠聽到,風(fēng)一定會把這聲音帶到她耳邊。我突然感到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能夠像小羊一樣呼喚自己的母親,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有她在,不敢老。
姆媽——
姆媽——
我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這樣大聲呼喚母親了。聲音里突然有了悲傷,似乎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四周已經(jīng)沒有人影,廣播里正在播送今日閉園的通知,偌大的五亭橋上,只有我一個人悲傷地在呼喊母親,我被自己的聲音嚇著了。
突然從白塔的暗影處,一個慢慢移動的身影,佝僂著腰,很緩慢地向五亭橋這邊移,我一下子沖下臺階,把母親嚇了一跳,我自己似乎什么寶貝失而復(fù)得,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我抱怨說,你這是瞎跑到哪兒去了?我嗓子都喊啞了。母親似乎有點迷茫,笑笑,白假牙在暗影里閃了一下說,放心,我丟不了。當(dāng)年我去河南找你爸爸,就憑一個信封,也沒有走丟。
我攙扶著她,感覺她很累。閉園告示的廣播也喊累了,已經(jīng)不愿再發(fā)聲了。我想這時候門口應(yīng)該站著一排人,焦急地等待我們走出來。母親所說的去河南找父親的那年,冬天特別寒冷,門前的小河冰凍幾寸厚,省了我們事,不僅可以在冰面上比誰跑得快,上學(xué)可以少走許多路,沒有路的地方,冰凍都給我們鋪好了。母親不知從哪個村里人的只言片語里獲知我父親病了,躺在商水縣一個散發(fā)嗆人油味的農(nóng)機(jī)倉庫里,沒有人照料。她跟爺爺要了一個信封,因為她不識字,父親的信都寄給爺爺,揣著那張字跡潦草的信封就去了河南。而河南商水縣離楊樹村是遙遠(yuǎn)得沒邊的地方。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偶爾因為賣甘蔗去過周邊鄉(xiāng)鎮(zhèn),母親連縣城都沒有去過。她對我們說,嘴就是路,天涯海角都去得。沒有人能阻止她的步伐。母親后來說,世上是有壞人,偏偏她遇到的都是好人。她沒有看見過火車,但是從鄭州下了火車,她對自己說,火車不過如此。在無數(shù)人的手和嘴的指引下,她乘上到商水縣的汽車,一位好心的大叔一直把她送到父親工作的倉庫。多日迷迷糊糊的父親驚得從床鋪上爬起來,那一刻,父親懷疑母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父親的病好了一大半。有了這個經(jīng)驗,我母親后來一個人多次往返烏魯木齊和楊樹村——我父親在這個城市找到了工作,作為一個打工的人,他像蜜蜂一樣,為那一點口糧,從不敢偷懶。有一次母親竟然帶著我初中未畢業(yè)的表弟出門,我表弟那時候冥頑不化,對什么都充滿好奇,眼睛一眨,人就沒影了。他們在我讀書的城市下了車,特地給我送來了兩條蒸咸魚。香味溢滿宿舍,當(dāng)我到火車站送完母親,再回到宿舍,我的比貓還饞的舍友連一個魚刺都沒有給我留下。我的那些同學(xué)多年以后對我母親的蒸咸魚,依然念念不忘。
我母親對陌生人一直心存感激,在村里只要有可能,她都會滿懷熱情地和陌生人搭話。她深知對陌生人的信任,會撫平陌生人心中最初的惶恐。現(xiàn)在她很抱歉地對站在門口的一排陌生人說著感激的話,為我們的遲遲離開表達(dá)了深深歉意,她特地對那個攔住我們不讓進(jìn)門的檢票員強(qiáng)調(diào)說,風(fēng)景太好看,我們迷路了。
好在,那一排慍怒的臉在母親謙卑的歉意里也歸于平靜,他們有個別的也露出了笑容,對狼狽的母子,特別是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的無知,表示了極大的寬慰。我母親為此感激,又部分恢復(fù)了吧嗒嘴的毛病,但是吧嗒嘴的頻率和幅度都大幅降低。我們就這樣在一排人的注目下,走出了瘦西湖東門。
夜市上煙霧翻騰,炒魷魚、烤牛羊肉、豆腐花、酒釀圓子等等各種味道交雜在一起,都長出鉤子,企圖把人嗓子眼的那條饞蟲鉤出來。我說,吃點清淡的,吃個四喜圓子行嗎?母親搖頭,汗水已經(jīng)洇出口罩邊,看上去,很累。
這次她沒有把車子看錯,她說她記住了車子的三個號碼:3、5、0。
我夸母親記得好,她的情緒明顯低落了不少,我想她該睡一會兒,在楊樹村,她這時候已經(jīng)做過幾個夢了。
在下車的時候,母親突然疑惑地說,我在瘦西湖,見著你外公了。
我先一驚,然后笑母親糊涂了。外公已經(jīng)去世三十年了,更何況我懷疑外公一輩子都沒有到過瘦西湖。
8
我要去找你姨娘,她家在什么地方?母親吃完早飯,看許醫(yī)師出了門,坐在沙發(fā)上,嚴(yán)肅地說。我這幾天一直睡得不好,我想定了??次覜]有重視回應(yīng)她的話,她又補(bǔ)充說。
這幾天,我又陪母親在東關(guān)街、高旻寺、運河公園逛了逛,可是母親好像興味索然,她好像還沉浸在五亭橋那個夢里。
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里,我明白那夜她走失的情況。她說,那天坐在亭子上迎著鏡子般的月亮,在最亮的地方,一只小船緩緩地向她移來,她剛開始以為是沒有人劃槳,突然,她聽到有人喊她上船,她心頭一驚,原來是外公。外公臉是木的,掩藏著悲哀。她多想見外公啊,忙不迭地爬上了船。月光越來越亮,她看到路邊的樹葉竹葉還有艷艷開著的各色奇異花朵,不知為何都透著哀傷。前面是一座白塔,光芒四射,你外公看到白塔就笑了,說,幾百年了還是這個模樣。突然轉(zhuǎn)過臉來責(zé)問她,你妹妹怎樣,我叫你照顧好你妹妹呢?母親說她突然想起來,她已經(jīng)幾年沒有看到妹妹了,妹妹丟了。她對著碩大的月亮,放聲大哭。你外公不再言語,他劃著船,向白塔深處劃去,那里是一個白茫茫的世界,我聽到了你外公唱歌,他的漁歌在水上是很有名的。后來,我就聽到你喊我的聲音,你外公走了,都沒有再回一下頭。我和你外公說,只要你爸的病好,我啥都不在乎,我明天就去找你姨娘,化解兩家人心中的怨氣,這氣化了,你爸就會好起來。我在你外公面前發(fā)了誓,沒有一樣事,比你爸的身體還重要。
我說在城里沒有人認(rèn)識母親,是不對的,她最親的妹妹就住在揚州,只是我們已經(jīng)多年沒有了來往,甚至母親已經(jīng)多年沒有和她說過話。母親說,最初的不和是因為我。就是那個母親領(lǐng)著上新疆的表弟家小孩,職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要找工作,任務(wù)落在我的頭上??墒俏冶緹o能,到哪里能給他找到好工作呢?后來,我托了無數(shù)人,終于在郊區(qū)一家玩具廠找了崗位,但姨娘家不滿意,一是沒有坐辦公室,二是三班倒,工資也不高。孩子哭著說不干了。姨娘認(rèn)為我沒有盡力,忘恩負(fù)義,這個郁悶積在心里,越漚越臭。我真的很慚愧,但說我沒有盡力,我心里感到憋屈。母親剛開始覺得能幫就幫,后來姨娘給她臉色看,她也不愿意了,本來這事幫你家是情分,倪竹松沒有能力幫也不能怪他,他又不是干部,憑什么就要給我們臉色看?漸漸的兩家人就不愿意見面了,躲著走。姨娘家的人懟母親,你不就是漁船上來的野丫頭嗎?神氣什么(他們也不怕傷害了姨娘)。
楊樹村本來也貧困,但是他們更看不起從漁船上岸的人,覺得他們除了破船爛網(wǎng),一無所有。
偏偏姨娘和我家都在楊樹村(姨娘是我媽做的媒,外公說,兩個姑娘嫁在一個村里好照顧),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家還有一塊田就在姨娘家旁,養(yǎng)了幾十只鴨,為了方便搭了個棚子,通了電,哪曉得幾年前棚子失火,幾乎燒光。救火的時候,用了姨娘家的水井,因為井上有只電泵,出水特別快,鴨棚還能保住半爿,鴨子還能有幾只沒有被燒死,水泵立了大功。本來母親對姨娘家有感激之情,偏偏姨娘家要求給她家水井敬菩薩。在我們楊樹村敬菩薩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嚴(yán)重的事。母親說,不就是用了你家一點水嗎,就給你家?guī)泶踹\了?就是素不相識的人家也會出手幫一下。
父母知道姨娘家心里還有積怨,沒有辦法,買了兩串鞭炮、二斤禮肉、一條鯉魚去給姨娘家的水井敬了菩薩。父親說,任她家狠!他把所有活著的鴨子都?xì)⒘?,沒再養(yǎng)過。
從此跟姨娘家斷了往來。而表弟一家從新疆回來后,也在揚州買了房安了家,把姨娘也接過來生活。他們一直恨著,與我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他們的存在,現(xiàn)在因為母親的一個夢,她要去見姨娘,我當(dāng)然很支持。世上還有什么比血緣親?何況外公在地下已經(jīng)明顯不安了。
我和母親在四季園小區(qū)轉(zhuǎn)了半天,這個園子很大,分春秋冬夏四個住宅區(qū),我們不知道姨娘家住在哪個季節(jié)里。我終于在兩個石墩間停下了車,此前遠(yuǎn)在新疆的表弟電話里說,他媽在家里。母親聽了電話,很高興,不斷說東道西,說了許多她們小時候的事,那些事聽起來散發(fā)著濃濃的塵土味。小區(qū)門口人很多,是在查蘇康碼、身份證。母親臉上又浮現(xiàn)出沮喪,我舉著蘇康碼懇求門衛(wèi)放母親進(jìn)去,我說人家老姊妹多年沒見面了,也不是沒有身份證,只是出來匆忙,把身份證忘在老家了,通融通融吧。門衛(wèi)睜著魚泡眼看著別處,根本不屑理我們。后來似乎被我說動了,但是另一個年輕人果斷阻止了他。
我和母親站在小區(qū)門外,看著舉著身份證、蘇康碼的人們,進(jìn)來出去,出去進(jìn)來,那個鐵面無私的年輕門衛(wèi),一個都不放過。我祈禱能在門口碰見姨娘就好了,哪怕隔著柵欄見見也是好的。一直到太陽居中,也沒有見到。母親說,不見了,這是老天不讓我見她。
在這個城市里,沒有身份證,真是寸步難行,沒有人能說清她的身份,幾十年來,她只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的女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個什么身份,更不需要證明什么身份,但是這次不行。母親不斷自責(zé),自然順帶把父親狠狠罵幾句。我心里還是有點猶豫的,我要見姨娘的愿望并不強(qiáng)烈。我覺得她一直以自己小,在欺負(fù)母親,而且有時候任性得蠻不講理,也許她們已經(jīng)彼此習(xí)慣了,就是這種腔調(diào)。
悻悻回到家,母親喝了一杯茶,給我把菜擇好,洗完早上的碗筷,待了一會兒,母親說我要回家了,實在不放心你爸,他把自己過成個野人也不可知呢——
我和母親都笑起來,父親缺乏收拾自己和收拾屋子的耐心。我沒有完全阻止他上麻將桌,實在是害怕他寂寞,壞了腦子??墒撬崖閷⒄J(rèn)作了親人,只要照面,沒有五六個小時不下桌。他說,事情哪那么巧呢,總有個把人不服氣,說好的打八圈,不久成了十二圈,你不打,下次沒人讓你上桌。
這時候,我想起還有一件事,母親今天晚上要到運河大劇院看揚劇《秦香蓮》的。趕快掏出手機(jī)打電話,問如何取票。服務(wù)人員說,我們正準(zhǔn)備給你們打電話,接緊急通知,所有的演出一律取消。我說,出了什么事啦?服務(wù)人員說,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原定的所有演出一律取消,你們的訂票錢,將由原渠道退回,請放心。
母親安慰我說,不看就不看吧,不識字,看了也記不住。李開敏又不是沒有看過,在大會堂我早就看過《秦香蓮》了。
我知道,這個虛構(gòu)的故事她會一直講下去。
9
母親沒有老年卡,就不能免費乘公交車,這大熱的天,我又怕她中暑了,所以我開車送她回家。她臨上車,又把那罐藍(lán)色的駱駝奶粉抱上,這幾天我沒有看到她吃一勺,是不是已經(jīng)過期也未可知。她告訴我兒媳婦買的東西,可不能亂丟,一定要喝完。到家,父親剛從麻將桌上下來,他說,今天手氣不好,輸?shù)霉夤猓粋€下午幾乎都是“坐花園”,輸光錢的人跟著打,輸錢不給,贏錢照拿,他們定的輸錢最高額是一百元。
母親說,說了吧,他能贏錢,天上的老龍就會叫了。
父親看著母親,我感到父親有點不習(xí)慣。妹妹給母親買了一身長裙,鮮亮,這條鮮艷的新長裙明顯刺傷了父親。妹妹送裙子時也不忘勸母親說,牙齒和舌頭打了一輩子架,最后誰也離不開誰。家里和村里不一樣,在村里可以講理,家里是最不講理的地方,你總希望兒女給你向老爺子說理,可家里講的是情,講情的地方怎么能把理說清?你們最缺乏的是溝通,相互“臭”,你要知道,他一輩子架在你頭上,是你的天,現(xiàn)在你反抗,這天已經(jīng)被你捅破了,加上他自己得了那么多病,眼看著這艘船就要依靠你了,他不服氣,不甘心,知道吧?母親似懂非懂臉上尷尬地點頭,說,聽著有點道理。你的鑰匙就是關(guān)心他,我不相信他是一把銹死的鎖。妹妹最后說。我向她豎起大拇指,果然是“刀斧手”。我看得出來,母親并不服氣,她只是準(zhǔn)備在我妹妹面前,裝出服氣的樣子,她說,你們說說,他整天把家里的存折都揣在身上,不管是出門還是打牌,那一卷裝在塑料紙里的存折都寶貝似的貼在胸口,他這是防賊還是防我?我連家里存折上有多少錢都不知道。我和妹妹苦笑,妹妹安慰說,能有多少錢,嚇不死人,他這是窮病還沒有除根。母親一轉(zhuǎn)臉,不屑地“嘁”一聲說,誰稀罕他!我上次暈倒在地,沒有一個人敢扶,不是后來你姨娘家一個遠(yuǎn)房親戚冒著風(fēng)險扶我起來送醫(yī)院,我也許早就沒了,你說,要錢有啥用?他愿意揣,就讓他揣著。我和妹妹都不說話了,半晌,我出去買了兩條香煙,放在車上,我一定要上門向這位鄰居道謝。
我對父親說,明年家里田栽樹的事就這樣定了,我已經(jīng)跟人家定了樹苗。
這次父親勉強(qiáng)點頭。其實我知道父親猶豫還有一層,種上樹一定會惹鳥雀做窩,鳥屎鳥窩鳥叫一定會惹惱姨娘家。所以我又補(bǔ)充了一句,放心,我會跟姨娘說的。
這次答應(yīng)得愉快多了。
我沒有告訴他們的是,表弟告訴我,那天他媽在樓上看到我們了,但是不愿下來見我們。
母親回去一個星期,揚州突然陷入疫情的無妄之災(zāi),疫情急如火。以前當(dāng)慣了觀眾,頂多是個啦啦隊,突然主場作戰(zhàn),不免慌亂、無序、無助,突然明白過來,一下子封了城,所有的景點都關(guān)門歇業(yè),那個亦真亦幻的夜游瘦西湖項目是第一個被關(guān)掉的。我也關(guān)在家里,停止了工作。楊樹村和揚州的路斷了,斷成了好幾截,闖過這些關(guān)卡,難于上青天。我有家也回不去了。原來唾手可得的東西現(xiàn)在比登天還難。我替母親慶幸,再遲一些,她就回不去家了,回不去家,父親該怎么生活呢?她一定會嘮叨得沒完。不過,母親那些嘮叨,總能勾起我許多回憶,尤其在疫情防控期間,聽起來煙火氣十足。
我母親說,楊樹村又搭起了瞭望塔,一只麻雀也飛不進(jìn)去,你爸就守著瞭望臺,臉整天重得像鍋灰,我也不搭理他,每天最大的事就是查人家身份證,他把這事看得比天大。村里老人多,用老人機(jī)的居多,用不了智能機(jī),全靠身份證。你說這小小卡片誰沒有個忘記的時候。
我說不能忘,忘了,你就無路可走。路不是長在嘴上的,是長在這張小小卡片上的。
母親在電話里大聲笑。這笑聲似乎宣告她堅守了一輩子的信條,轟然倒塌了。
母親接著說她的身份證還是沒有找到。不找了,大不了這輩子再也不出楊樹村。
我說,你可別。
在封城的日子里,我翻看清朝李斗的《揚州畫舫錄》,這書是他居揚州期間,根據(jù)“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積三十多年的時間陸續(xù)寫成的,涉及的范圍相當(dāng)廣泛。他是儀征人,生卒年不詳。我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壬子除夕石莊死。死之前一夕,畢園居人見師衣白袷衣,桐帽棕鞋,手拄方竹杖,往茱萸灣大路去,呼之不應(yīng)……是年正月十五夜,一船自長春橋來,撒幔無客,惟一人立船尾搖櫓而行,至則師也。庵中人見之,跪哭不忍視,而欸乃直下,神色自若,無顧盼意?!?/p>
我心頭一驚,我想到了母親說她看見船上的外公,更想起她多次給我講過的那個月夜。外公撐著船,滿船的月光,母親和姨娘坐在一只黑箱子兩頭,那是外婆的棺材。那年老天不給人飯吃,人們四處潰逃,尋找能活下去的食物。我外公偷出了一條船隨運河而下,堅信自己能在水里討食,茍活性命。那時很多人餓死,外婆也不幸在他鄉(xiāng)咽了氣,臨死也沒能喝上半碗稀粥。他們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就是在這樣一個月圓之夜向楊樹村趕。運河水波不興,兩岸巨大的樹影靜默,伴他們哀傷前行。路再遠(yuǎn)再難,他們也要把外婆葬回家鄉(xiāng),他們不能讓外婆流落他鄉(xiāng),死無葬身之地。那一年,母親十歲,姨娘六歲。
她說,這個場景一直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出現(xiàn)一次,哭醒一回,已經(jīng)六十多年。
責(zé)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