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他聞見琶羊村有一種不尋常的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彌漫在冷颼颼的空氣中,又隱藏在幽靜的樹林里和孤獨的河流中,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卻看不見,像心中有鬼,真實而虛無。臨近春節(jié)的琶羊村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卻似乎有危機潛伏?;蛟S多數(shù)人在準備歡歡喜喜過大年,而他知道,有人磨刀霍霍,想殺人。
他是韋貴術私自請來的偵探,從上嶺村來的,叫韋旗,是名退休警察。他退休回上嶺村居住八年了,卻退而不休。除了在村里辦了個敬老院,主要收容犯人親屬和刑滿釋放的“老勞改”,還替村民調(diào)解糾紛,不少村民叫他偵探。盡管他口口聲聲說為民排憂解難的行為不是偵探的工作,但鄉(xiāng)村的人們依然是把他當警察看待的,有事找警察,找警察就找韋旗。找韋旗幫忙的時候,韋旗總是說,我先過去看看吧,探探情況,如果性質(zhì)嚴重,還得報警,讓在編警察來處理。
韋貴術是早上來請韋旗的,同他來的還有一條狗。那狗高大兇猛,被他用鎖鏈牽著。來到上嶺村,他直接去敬老院,仿佛斷定韋旗就在敬老院。敬老院的門敞開著,他牽著狗走進去。敬老院在吃早餐的老人們看見狗,慌張地躲開,有的連碗都摔了。韋旗這時候從廚房出來,看見韋貴術和兇神惡煞的狗,迎上前去,對琶羊村來的韋貴術說:“我這里是敬老院,不是動物收容所。”
韋貴術說:“老韋,韋警長,我有重大的案情跟你報告,請你一定去破案!”
韋旗說:“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已經(jīng)退休了,涉案和破案的事情別找我?!?/p>
韋貴術見請求遭拒,改口說:“老韋,我有個疑難的事情跟你反映,請你幫忙?!?/p>
韋旗看看韋貴術和狗,說:“到外面去說。”
在敬老院外面的古榕樹下,韋旗和韋貴術坐在粗大的樹根上,面對面。狗已經(jīng)被拴在一旁,它雄赳赳氣昂昂傲視周邊。
韋貴術開始訴說。他說他老婆班水靈有了外遇,與人通奸。只是與他老婆通奸的人是誰,還不曉得,或者說沒有最終確定。他羅列了三個可疑的人,本村的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奸夫一定是這三個人中的一個。韋貴術要老婆指認,但老婆拒不指認,還對有外遇的丑事堅決否認。不得已,只好來請老神探幫忙。
韋旗聽了,不吱聲。
韋貴術說:“費用嘛,好說。我在外面打工,攢了一些錢回來,不多,萬把塊。只要查出奸夫是哪個,我全部給你!”
韋旗瞪著韋貴術,突然手往村外一指:“滾開!”
一旁的狗被韋旗嚇了一跳。
韋貴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說:“我錯了,我曉得你為民辦事,不圖錢。但是你一定得幫我。這關系到我家庭的……穩(wěn)定和男人的尊嚴?!彼酒饋?,對韋旗作揖:“拜托!”
韋旗收斂目光,只是臉還沉著,說:“你憑什么斷定你老婆有外遇?”
韋貴術斬釘截鐵地說:“我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來,她居然不讓我睡!三十來歲,如狼似虎的年紀,見了自己的男人不讓睡,那不是與外面的男人偷吃了,還是什么?”
韋旗又問:“那你又憑什么斷定你老婆外遇的對象,是你們村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這三個男人中的一個?”
“因為我們琶羊村,留守的青壯男人,就這三個?!表f貴術憤懣不已,“確定了是哪一個,我絕不放過!”
韋旗不置可否,像是把韋貴術的話聽進去了,又像是猶豫和遲疑。他對韋貴術說:“你先回去吧。記住,不要聲張。”
韋貴術離開不久,韋旗也出門了。他騎著摩托車,從上嶺村來到琶羊村。琶羊村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在他還當警察的時候,沒少來辦案。上嶺村的敬老院里,目前就有好些個來自琶羊村刑滿釋放的“老勞改”和犯人的親屬,他們鰥寡孤獨,成為韋旗收容和照顧的對象。雖然他退休以后不經(jīng)常來了,但琶羊村的一草一木、各家各戶,他了如指掌。比如韋貴術口中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三個被懷疑的“奸夫”,他們的樣貌、年紀和住址,他一清二楚,閉著眼睛就能準確分辨他們并找到他們各自的家。
此刻進入琶羊村的韋旗,正在閉著眼睛。他在喜慶、祥和的氣氛中聞到了騷亂、肅殺的味道,這些味道肯定不是來自即將被宰殺的雞鴨和豬羊,而是來自于人,具體地說來自夫妻不和、婆媳反目的家庭,除了直接坦白和舉報的韋貴術,有著類似苦惱和困擾的人肯定還有,而且不少。他一閉上眼睛,村中的隱秘之事和隱痛之人,便紛紛浮現(xiàn)。當下,破除韋貴術的疑難是關鍵。
他首先來到韋輝樂家,見到了已為人夫、人父的韋輝樂。韋輝樂正在曬坪上與七歲的兒子打陀螺,玩得十分起勁。韋旗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直到韋輝樂發(fā)現(xiàn)他。
人高馬大的韋輝樂朝韋旗走過來,對從上嶺村來的老警察說:“你來準沒好事。”
韋旗平和地笑笑,說:“我肯定不是來給你送年貨的,但不見得不是好事。”
“什么事嘛,請講?!表f輝樂說。
“這事可不好當你兒子的面講?!?/p>
韋輝樂到處望望,最后把韋旗帶往河邊。
竹子青翠的河邊,韋旗和韋輝樂在交談。他們毫無疑問地談及了班水靈。當韋旗詢問韋輝樂與班水靈有沒有親密或不正常的關系時,韋輝樂予以了否認,他理直氣壯地說:“沒有,我們的關系很正常?!?/p>
與韋輝樂談完話的韋旗,接著又去找了藍景寶和陸達貳。交談中,精壯的藍景寶和白凈的陸達貳,對韋旗關于其與班水靈有沒有不正當男女關系的詢問,都予以否認。藍景寶當時在他家魚塘的窩棚里,信誓旦旦說:“你查出我和班水靈有事,我甘愿讓韋貴術把我剁碎,然后喂魚?!标戇_貳離婚后獨居,他高慢自傲地說:“班水靈,我看不上她。”
韋旗在三個可疑的男人那里詢問無果后,不再糾纏,盡管他知道他們?nèi)酥?,一定有人在撒謊。至于誰在撒謊,他還不能斷定。他對每個男人說的最后一句話,都是,好好過年,平安生活。
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韋旗來到了韋貴術的家。他看見韋貴術急得團團轉,像事急,更像氣急,一打聽,原來班水靈被韋貴術打跑了,想必回了娘家。家里除了韋貴術,便只有二老和一小。老的一聾一瞎,小的尚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其實韋貴術還有個兒子,如果活著,應該有六歲了……那條彪悍的狗,面對老警察的到來,不冷不熱,不溫不火,沒了早前的狂暴。經(jīng)驗老到、嗅覺靈敏的韋旗,計上心來。
他把急火攻心的韋貴術拉到屋外,兩人連續(xù)燒了兩支煙后,韋旗說:“貴術,我們雖然不是親戚,但我姓韋,你也姓韋,說不定二百三百年前,我們是一家人,你得信得過我?!?/p>
燒煙后鎮(zhèn)定了些的韋貴術說:“我絕對信得過你?!?/p>
韋旗說:“那好,你能不能按我講的做?”
“要我做什么?請講。”
“請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來你家喝酒?!表f旗說。
韋貴術一聽,蹦了起來,像踩了屎,他惱怒地說:“這幾個野崽不曉得是哪一個,或者是全部有份兒,給我戴綠帽子,我還要請他們喝酒?你當我是笨蛋蠢仔嗎?我不請!”
韋旗說:“你不請,那你就真是笨蛋和蠢仔。”
“這話怎講?”
“如果他們跟你老婆真有一腿,也明知你懷疑他們,而你還請他們喝酒,看他們來不來?”
韋貴術邊想邊點頭,像是領會了韋旗的意思,說:“你的意思是講,我請他們?nèi)齻€喝酒,哪個不敢來,哪個就是和我老婆有鬼?”
韋旗眨了眨眼睛,說:“你先請了他們,再講?!?/p>
于是,韋貴術分別給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打電話,請他們來家里喝酒。三個被請的男人接了電話,都答應了。
打完電話的韋貴術蒙了,像吃錯了藥一樣。他看著陳舊的手機,半天沒有動靜。
韋旗說:“你快弄菜去呀!”
韋貴術進屋弄菜的時候,房屋外面就剩下韋旗,還有狗。狗趴在門檻的附近,閉著眼睛,仿佛韋旗剛才與男主人的對話以及男主人打出去的三個電話,它全沒聽見。韋旗走過去,靠近狗,蹲下去,善意地對它講話,還試著撫摸它。因為見過兩面,還見識了男主人對韋旗恭敬信任的態(tài)度,狗對韋旗逐漸溫和起來,接受了他的撫摸。
晚間的時候,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陸續(xù)到來。他們手里都拎著東西,或雞或鴨或肉,十分客氣和懂禮。韋旗代替主人韋貴術接應他們,狗也是。不同的是,韋旗接應他們,是一視同仁,而狗卻是因人而異,對待上門的三個男人,或狂吠,或瞪眼,或搖尾乞憐。
韋旗看狗對三人的反應,基本明白了誰是與班水靈有染的男人。
接下來的酒宴,韋旗就放松了許多,他該吃的吃,不該喝的不喝,像一個受人敬畏的長者。他只和在座的男人們聊家常,談時事政治,就是不談風花雪月和雞鳴狗盜,仿佛琶羊村霽風朗月,作奸犯科等亂七八糟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被韋貴術高度懷疑和仇視的三個男人,也似乎擺脫了干系,求得了清白。他們一個個淡定、坦蕩地與韋貴術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把原本滿肚子狐疑的韋貴術弄得云里霧里,莫名其妙。
吃飽喝足,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起身告辭。韋旗也說要走。他對極力挽留的韋貴術說:“明天告訴你結果?!?/p>
韋旗騎上他那輛老摩托,離開韋貴術家。他輕車熟路,很快追上在返回途中步行的韋輝樂。
“韋輝樂,上車?!彼f。
被車燈照射的韋輝樂聽出是韋旗的聲音,有些驚訝,說:“做哪樣?”
“送你一程?!?/p>
“我和你不同路?!?/p>
“是不同路。但我需要和你再談一談。”
“談哪樣?”
“談你和班水靈的事情?!?/p>
韋輝樂一愕,說:“我講過了,我和班水靈沒事情?!?/p>
“你撒謊了,騙人?!?/p>
“我沒有?!?/p>
“上車。”
“我不上車!”韋輝樂說,他徑自往前走。
韋旗騎車隨行,邊行邊說:“韋輝樂,你和班水靈的事情,必須要解決,至于通過我和平解決,還是通過韋貴術用流血的方式解決,取決于你?!?/p>
韋輝樂停步,說:“你憑什么認為我和班水靈有事情?”
韋旗停車,說:“憑一條狗。”
韋輝樂呵呵笑了一下,說:“狗算什么東西,它會開口說話,還是簽字畫押啦?”
韋旗也呵呵笑了一下,說:“狗可了不得,我們當警察的,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是用狗來幫助救人、抓人的?!?/p>
“你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別多管閑事?!?/p>
“你和班水靈這事,恐怕我得管?!?/p>
“為什么?”
“我想救人。救韋貴術的家庭,也想救你和你的家庭?!?/p>
韋輝樂遲疑一下,說:“好吧,你先講狗怎么啦?”
“在這兒講嗎?”
“在這兒講?!?/p>
韋旗下車,把車支好。他走近韋輝樂,扶著韋輝樂的肩膀,半推著來到一個背風的地方,像是一個墳包的后面。不遠處摩托車依然放光的燈,照著兩個人影,像兩個幽靈。
韋旗聲色俱厲地說:“韋輝樂,班水靈家的狗,見了藍景寶和陸達貳,不是狂吠就是瞪眼吹鼻子,唯獨見了你,高興地搖著尾巴,過去舔你。這是在和韋貴術吃飯喝酒之前,吃飯喝酒的過程中,那狗就趴在桌下你的腳邊,你還偷偷給它喂肉,別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這說明什么?說明它和你熟,和你親。它為什么和你熟,和你親?是因為你常來常往,它見慣了你和班水靈勾搭在一起,日久年深,把你當主人了?!?/p>
寒冬臘月的曠野中,韋輝樂瑟瑟發(fā)抖,像是衣服全被扒了一樣。他禁不住抓住韋旗的手,說:“我服了您老,我認。請您老人家一定幫幫我,別講出去,千萬別讓韋貴術曉得。我也是家有老小,造成流血沖突,毀的就不光是我一家,而是兩家。”
韋旗說:“你一五一十告訴我真實情況,我才好決定要不要幫,怎么幫?!?/p>
韋輝樂一五一十從頭說起。大致的情形是這樣,他和班水靈的關系發(fā)生在一年半前,班水靈生完小孩半年左右。她的小孩經(jīng)常生病,帶小孩去治病都是班水靈一個人,因為她丈夫在外打工不在家。這都不打緊,要緊的是治病要花錢。丈夫沒有錢寄回來,班水靈便去借,借到了韋輝樂這里,只有韋輝樂借給她。一來二去,借出了負疚和感情。兩人睡到了一起,成為地下夫妻。那條養(yǎng)來防賊護院的狗的確見證了班水靈與韋輝樂的親密關系,它從小到大,從五六斤成長到如今的五六十斤,沒少得到韋輝樂的喂養(yǎng)和呵護。它對陌生人兇猛警惕,而對韋輝樂則是親熱順從。
韋旗聽了韋輝樂的坦白,沉寂了好長一會兒,說:“韋輝樂,從今往后,你能不能斷絕和班水靈的關系?”
韋輝樂不吭聲,像是為難。
“那你是想等韋貴術拿刀殺上門咯?!?/p>
韋輝樂一聽,連忙擺手,說:“我能。只是不曉得班水靈她能不能?她很黏我的。”
“她為什么黏你?你塊頭大,嘴巴甜,還是什么?”
韋輝樂想了想,說:“我認為主要還是她孤單寂寞,沒活干,花銷還大。但她借我的錢,我是不需要還的。她也沒能力還。”
“你答應的事情,先保證做到。”韋旗說。
韋輝樂立即舉手,像宣誓說:“我保證做到!”
韋旗聽了,把韋輝樂拉回摩托車邊,從尾箱拿出筆和紙,遞給韋輝樂,說:“寫個保證書給我?!?/p>
韋輝樂愣了愣,推回紙筆,說:“我不寫。”
韋旗像懂得韋輝樂的心思,說:“我自己保存,鎖在保險箱里。只要你永遠不再破壞別人的家庭,我就永遠不拿出來?!?/p>
韋輝樂拿過紙筆,寫下了保證書:
我保證,再也不跟班水靈和其他女人發(fā)生不道德關系,如繼續(xù)違反,天誅地滅!
保證人:韋輝樂
2021年2月10號
保證書交到韋旗手上,被他折好放進內(nèi)衣的口袋里。然后他把手搭上韋輝樂的肩膀,說:“我送你回家?!?/p>
韋輝樂上了摩托車。他坐在韋旗的身后,起初不想也不忍抱韋旗,但隨著車速加快,他不自禁就把韋旗抱住了,而且抱得很緊。
第二天,韋旗又來到琶羊村的韋貴術家。他對翹首以待的韋貴術說:“去把你老婆從娘家接回來吧,明天就是除夕了。好好過年,好好生活?!?/p>
韋貴術愣怔,似乎他最想聽的不是韋旗的這句話,而是別的。
“還有,如果你老婆班水靈愿意,你也同意的話,”韋旗繼續(xù)說,“請她年后去我的敬老院上班,每月工資三千塊,管吃?!?/p>
韋貴術一聽,說:“那么好?你那里還要人不?要的話每月三千塊,我就不用去外面打工了?!?/p>
韋旗說:“要?!?/p>
韋貴術眼睛亮了,說:“我現(xiàn)在就去接老婆回來!”
韋旗說:“騎我的摩托車去?!?/p>
韋貴術騎上韋旗的摩托車離開,沒幾十米又折回,像有重要的事或關鍵的問題沒搞明白和弄清楚,他單刀直入說:“我老婆到底有沒有和別的男人搞鬼,有的話是和哪個搞鬼?”
韋旗說:“從今往后,你就放心吧。只要你倆在一起,相守如初,相愛如舊,就沒有人能破壞你們的婚姻和家庭?!?/p>
韋貴術說:“你的意思就是講,我老婆是清白的,我冤枉了韋輝樂、藍景寶和陸達貳他們了?如果我的確冤枉了他們,我得跟他們道歉賠不是。我其實不是蠻不講理的人?!?/p>
韋旗說:“你跟老婆道歉就行。藍景寶、陸達貳和韋輝樂,你已經(jīng)請他們喝酒了。”
“也是哦,昨晚我把他們搞醉了,他們也把我搞得稀里糊涂?!?/p>
韋貴術心滿意足,掉轉車頭,把車開走了。
站在原地的韋旗,心明眼亮,沉著穩(wěn)定,像一棵在冬天等待春天的樹。
責任編輯???袁???媛